她微微嗔责,江浪只是哭道:“姐姐都是为了救我,是我害了姐姐!”

  林霜红眼神渐渐暗淡,仿若两盏在无边暗夜里渐渐枯竭的油灯,慢慢地,她眼角滚出两颗又大又圆的泪珠,轻声道:“姐姐有眼无珠,遇人不淑,被人始乱终弃,空等数年,受尽羞辱。早知今日,当年鬼王索性将我处死了,岂不胜于今日这般生不如死?我啊……我当真信错了他,可是,一个女人若不能相信所爱之人,又能相信什么?”她蹙起眉尖,神情痛苦,两手抓紧了胸口,似是透不过气来。她眼神渐渐涣散,在江浪撕心裂肺的呼叫中,忽然精神一振,摸到他一只手握住了,道:“小弟,你今年多大了?”

  江浪见她似乎大有好转,稍稍定神,答道:“上月初三,刚满了十三岁。”

  林霜红道:“我有很多兄弟姐妹,跟我一母同胞的只有一个小妹妹,我叫霜红,她叫烟翠,今年也是十三岁了,她九月初九的生日,小名儿就叫九九。我离开幽冥谷时,她还不到九岁,拉着我的袖子,一直哭着不肯松手。过了这些年,不知九九还记得我么?现下都长成什么样了?我真想再见她一面啊。”江浪道:“姐姐,我们就回幽冥谷去,去看九九。姐姐会好起来,姐姐是好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霜红凄然摇头,默然一会,忽道:“小弟,姐姐死后,你就将姐姐沉入湖中,水里鱼儿吃了姐姐,或许下辈子姐姐就能托生成鱼。”

  江浪悲从中来,抱住了林霜红,哭叫道:“姐姐不要变鱼,下辈子还托生成女子,江浪等姐姐二十年,那时姐姐不会伤心受苦,江浪一辈子只对姐姐一个人好!”

  林霜红粲然一笑,道:“傻孩子,那时你可成了小老头了。”她忽然坐直身子,右手按住了江浪头顶。江浪微微奇怪,正要询问,头顶百会穴砉然而开,一股浩浩荡荡的真气温暖而柔慢地涌了进来,经督脉过任脉,缓缓流进丹田,如此过得一阵,真气慢慢减弱,到后来最后一线真气杳然而逝,那只按在江浪头顶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去。

  江浪体内一时涌进许多旁人的真气,全身鼓荡欲裂,他运起师父所授的内功心法,导引真气在全身经脉运行三周天,内息才浑然一体,在他丹田中安静下来。

  他睁开眼时,林霜红已气绝多时,但见她伤脸歪在一边肩头,淡淡月光正好洒在她完美无瑕的左脸上。她眉头舒展,长长的睫毛给月光投映在脸上,好像随时都能睁开眼来温柔一笑。江浪浑身冰凉,一口气转不过来,一头栽倒在林霜红的膝盖上。

  天色初明,江浪醒了过来,见君山就在眼前,便抱了林霜红涉水上岸。他这时身负林霜红的毕生功力,林霜红虽比他高出许多,抱在他手上,却如抱着婴孩一般轻。他要寻个所在将她安葬,转了一阵,见一处山坡照着朝阳,满坡湘妃竹茎紫叶翠,十分艳丽,心想姐姐定会喜欢这里。

  他折了几根竹茎并在一起掘土,此时他内力深厚,也不费劲,很快便挖了一个深坑。他将林霜红轻轻放入坑内,又将如意钩放在她手边,说道:“姐姐,我答应你,一定好好长大。等我练好了本事,再去找孟老贼算账。”天明时,江浪看到船板上写着“好好长大”四字,却是林霜红临死前以指蘸血写就,她怕江浪忍耐不住去找孟不凡报仇,这时候江浪还不是孟不凡的对手。她到死都在担心他,他又怎么能不答应她最后的要求?

  江浪对着宛若沉睡的林霜红看了一阵,终是不忍心就这样把她埋了,见她颈中露出一条淡青色的丝绦,轻轻拉出来,原来绦上结着一枚小小的红玉雕成的枫叶。他将玉饰取下来挂到颈上,道:“我戴着这片叶儿,就像姐姐在我身边一样。”

  他狠了狠心,正要将土推进坑中,突听身后不远处一人叫道:“江浪,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他回头一看,却是师父步青云。但见他三下两下蹦到面前,叫道:“背着师父埋什么宝贝?”探头往坑中一张望,顿时面如土色,扑通跪下连连磕头,道:“霜红,你别怪我,全是孟老贼的错!他骗得我以为自己肯定能赢,我真没想到会把你输给他啊!他对你欲图不轨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想把你夺回来的,我得了把赤凤宝剑,我跟他动上了手,可是没想到,我还是打不过他,我没脸见你啊,我该死,我该死!”

  他边骂边自击耳光,不一会儿便打得脸上皮破肉烂,鲜血四溅。江浪起初有些茫然,这时候全明白过来了,怪不得那个青衣人也会使崩云剑法,原来他就是步青云,步青云就是卓凌风!他怒发欲狂,大骂道:“你害得姐姐好苦!”也不管他终究是自己师父,运足气力一脚踢去,卓凌风便如一个皮球,给他踢得飞下山坡,骨碌碌滚得不见。

  江浪安葬了林霜红,又守了十天墓,卓凌风也没再出现。他坐了小船回到岸上,想起湖畔旧居中还有些自己的物什,便想去收拾了再四处浪荡去。刚进村子,便见姗姗娘提着两包药草急急赶路。他心生亲切,追上询问,原来这药是给姗姗吃的,自初十那日起,姗姗就得了惊厥之症,神志不清,不时惊恐尖叫,第二天就给送回来了。江浪此时已历忧患,听得姗姗病重难医,眼里就是一热。他随姗姗娘去到她家,但见姗姗卧在床上,被褥只微微隆起,显见身上已瘦得没有,一双深陷的大眼空洞地大张着,见了江浪,眼里倒迸出两星光亮,喃喃道:“是他,是他,左肩窝里的小肉瘤,胸脯上好长的毛,他笑,他说,今日这野味滋味不错,鲜嫩得很……我记得那声音,那样长毛的胸脯,那样的肉瘤……”

  她脸上一片惊恐,言语颠倒混乱,江浪头脑中却一片镜明。他想起了初十那日,他逼得孟不凡当众解衣露体,没错,那左边肩窝里的确有个指头大小的肉瘤,只是当时情形容不得他多想,过后又未曾念及,原来欺负姗姗的恶棍竟是孟老贼!

  江浪但觉一股气重重压在腹间好生难受,大叫一声冲了出去,心中只想:“姐姐,原谅江浪不能听你话了,我就是活不长了,也要杀了这伪君子。再留他在世上欺负人,我活着也是难受!”他奔走湖边,水风扑面,但觉胸中波涛万丈,那洞庭湖在春光下仍如万顷熔金,平静而光艳。

  江湖人好名,好勇,所以每天都会有决斗发生,但从来没有哪一次的决斗能如四月初四岳阳楼前的决斗令人惊奇。决斗一方是武林盟主孟不凡。孟盟主威重江湖,一身刚猛内功深不可测,一口舞阳剑所向披靡,多少年来,已没人敢撄其锋向其挑战,而挑起这场决斗的则是名不见经传的“江浪”。令人惊奇的还有决斗公证人,竟是德高望重的武当派掌门人摘星道长。摘星道长生性内敛,从不给任何决斗作见证,这一次的破例实是异数,有心思细密之人不免暗中揣测,这其中有否秘密。其实,江浪只是请动摘星道长去看了一个人——姗姗,摘星道长七十余年的人生阅历使他答应了作其决斗公证人的请求。他不明白这少年拿什么去跟孟不凡决斗,难道仅凭一腔血性?他年已老迈,对人生已没多少热情,可是江浪还是令他感到热血沸腾。他暗暗打定主意,必要之时,不妨作些惊人之举。

  四月初四,天阴,风里裹着浓浓水汽,看来会有一场大雨。岳阳楼前人山人海,非为观景,而是为了看那远比自然风物精彩、复杂的人间事。

  巳时正,摘星道长宣布决斗开始,这时候,人们才真正惊异起来,那个十余岁的小小少年,真的便是公然向武林盟主发起挑战的江浪吗?不少人更认出,这少年便是试剑大会上那个凶悍泼辣、大胆捉弄孟不凡的“小丫头”。

  江浪站在场中,与孟不凡相隔两丈余,但见一个稚弱瘦小,一个高大威猛,人人都明白,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决斗。风正烈,江浪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冷冷盯着孟不凡,神情间有一种与他的年纪不相称的坚毅、肃杀。“你知道江湖人第一要讲什么,第一要戒什么吗?”他突然大声质问,犹带童音的嗓子清脆铿锵,满场俱闻。

  孟不凡置身此境,真觉哭笑不得,只因江浪的决斗书是摘星道长亲自送来,他才勉强接受了这场大失颜面的决斗。面对江浪的质问,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并不答言。

  江浪大声道:“原来你果然不知,我来告诉你,江湖人第一要讲的是义,第一要戒的是色!你不讲义气,强娶结拜兄弟媳妇,又下流好色,毁坏女孩子清白,你有什么脸当这天下江湖人的盟主?”

  孟不凡冷笑道:“臭小子满嘴喷粪,孟某立毙你于掌下!”

  江浪叫道:“好你个盟主,竟说重义戒色是满嘴喷粪,难怪你做出那些猪狗不如的事来!盟主这几天没去打野味么?野味滋味不坏吧,是不是鲜嫩得很啊?”

  孟不凡微微一凛,他家中妻妾虽多,时不时地心血来潮,便蒙了脸面去干那采花勾当,江浪所言的确是他最近一次强暴一个乡下少女时所说的言语,只不知这小子是如何知道的。他杀机已生,眼里寒光霍霍,厉声道:“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你跟那幽冥谷的妖女勾结不清,姑念你年幼无知,不来难为你,你倒反咬一口来了!快说,你受何人指使,坏我清誉有何目的?”

  他眼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摘星道长,便有人想,难道是摘星道长看上了盟主宝座,有意弄出这个少年来,好扳倒孟盟主?摘星道长捕捉到了那道大有深意的眼光,恚怒渐起,暗想:“此人果然隐藏甚深。”

  江浪大声道:“我知道我年纪幼小,没人信我的言语,旁人信不信小爷无所谓,反正今日小爷饶不了你!”他伸手指住孟不凡朗声侃言,气势不小,旁人看来却未免可笑,均觉这少年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孟老贼,你死期到了!”江浪又大叫一声,冲向了孟不凡,众人见他身手虽还灵敏,武功却甚平平,尽感失望。孟不凡早知他武功虽差,贴身死缠烂打却有一套,他大腿上便留下了这小子一口极深的齿痕至今未消,当下决不容他近前,左掌一闪,插入江浪挥舞而来的双拳间,掌力一吐,震得江浪断线风筝也似,其势直要落入远处人群中。

  摘星道长动如脱兔,众人眼前一花,江浪已被他接在怀中,但见江浪面如金纸,口边流血,伸手到他鼻端,已然没了呼吸。摘星道长轻轻将江浪平放于地,直起身来。虽然他已决心有所作为,但强弱悬殊过大,变化弹指之间,竟救不得这少年性命。他心中悲愤,脸上不动声色,一双原本浑浊的老眼却亮了起来,凝视孟不凡道:“盟主武功盖世,一掌已将这少年打死了。”

  孟不凡暗生悔意,他倒不是因为打死了江浪而悔,而是觉得适才恼怒之下劲力拿捏稍有不当,若只将这少年打个重伤残废,岂非更显得自己宽厚仁慈?他怆然含泪道:“我只道这孩子既向我挑战,必定年小艺高,谁想这孩子竟连我三成内力也禁不起!”事实上他掌击江浪时用的是五成内力,凭他的修为,以五成内力对付这么一个少年,本就是存了必杀之心。他抢到江浪身边,半蹲半跪,伸手探去,果然呼吸已停。

  摘星道长忽道:“盟主今日劳累了,明日此时此地,老道以太极剑向孟盟主请教。”摘星道长的太极剑在十余年前未逢敌手,自六十岁后封剑不用,孟不凡的舞阳剑才跃然成为江湖第一剑。虽然太极剑沉寂已久,但谁又敢存半分轻慢之心?

  孟不凡一凛,缓缓站起,就在他身形将直未直之际,突然间,胸口印上了一双小小的手掌,这双手掌虽小,发出的力量却惊人的巨大,“砰”的巨响中,孟不凡倒退出七八步,把持不住地狂喷出一口热血来。

  出手的是本已呼吸停顿的江浪。他武功平平,但他体内有林霜红度给他的毕生功力。他示敌以弱,以龟息功屏去呼吸,在孟不凡毫无防范之际突下重手。孟不凡既失防备,那日强冲穴道所受内伤亦未大愈,当胸受了这排山倒海的一记,一时难以反击。江浪不容他稍作喘息,怒啸跃起,双脚连环攻上,正是那日试剑台上使过的一招“彩云追月”,当时他被孟不凡随手抓住脚踝,这时孟不凡却在他快似闪电、重如山岳的连环猛踢之下继续喷血倒退,继而訇然倒地。林霜红的功力本就仅比他稍逊,江浪以此深厚内力攻敌不备,孟不凡内腑顷刻尽碎,已然无救。他一生擅此诈敌之计,终于也丧身在此计之下。

  大雨在此时被疾风吹得乱洒,震惊的人群却已忘了奔走趋避,只见那个淋在大雨中的少年背心耸动着大哭起来,其声悲苦,不知他小小年纪,何以会有这许多伤心委屈。

  尾声

  大雨如注,人群散尽,江浪独立湖边,但见湖上风雨如晦,浊浪排空,远远的君山成了一个蒙蒙的暗影。“姐姐,我用你的功力打死了害你一生不幸的孟老贼,你一定都看到了,你欢喜么?”他喃喃而言,双眼模糊中,似见林霜红对着他温柔含笑。

  “江浪!”一个声音迫在身后,乃是卓凌风半疯半癫的声气。

  江浪侧过身,见卓凌风穿在身上的银白轻衣已污秽破烂不堪,头发散乱,满腮胡须,状若乞丐。他看着江浪嘻嘻笑道:“摘星道长好像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跟他去?”

  江浪翻翻白眼,道:“拜师的罪我还没受够么?”扭过了头,无心理他。卓凌风嘿嘿笑道:“我若不在你身上磨功夫,费精神,就活不到今日了。”绕到他身前,又道,“你真聪明,对付孟不凡的法子用得好极了。你跟我说,打死孟不凡的功力是你林姐姐的,是不是?”

  他一脸古怪的热切,江浪“嗯”了一声,刚要提步走开,身形一滞,头顶已被卓凌风一只大手按住,紧接着,一股充沛浩大的真气从百会穴狂涌进来,其势凶猛,江浪若非已负上乘内力,全身经脉便会被这股狂流弄得颠倒逆乱。他导引真气不断接引卓凌风送来的内力,过得一阵,卓凌风大叫一声,倒退几步坐倒在地,却是他功力度尽后,被江浪正在全身流转的真气震了出去。他全身酸软,坐在雨地中大笑,喘息叫道:“霜红、霜红,咱们又在一起了,这一回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荒地老,永不离分,永不离分……”

  江浪行功已毕,眼开眼来,只见卓凌风大呼狂笑着爬起身来,手足舞动,在如幕雨雾中踉跄远去。此时他已身具两大高手的绝顶内力,心中殊无半点欢喜,但觉胸口郁闷,满心悲酸,忍不住大张双臂,对着无情咆哮的洞庭波涛昂头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