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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间,他瞪着手上剥开的茶叶蛋半天下不了口,终于“啪”地扔给了街角守望着他的那条癞皮狗,拍拍手,趁着迎门的店伴不注意,一溜烟进了一家大饭馆。他一眼看准了两个已喝得酒酣耳热的江湖汉子的桌子,猫一样又快又轻地钻到了桌下。他自然不是捡那满地骨头肉屑,一只小小黑手悄悄伸出,一眨眼,靠桌边盘子里的大半只油淋烧鸡已不翼而飞。两名汉子浑然不觉,犹自喝酒闲侃。
江浪人小胆大,就坐在桌下捧着烧鸡大啃起来,初时他一心只在嘴上,过得一会儿,忽听一名汉子道:“咱们这日子够逍遥吧,比起人家孟大盟主来,还不是狗。”另一名汉子道:“可不是,人家这辈子才叫值,要名儿有名儿,要权有权,家大业大的,屋里娇妻美妾就算比不上皇帝三宫六院,那十天半月之内总不会重样儿吧?”先前那人又嘿然道:“你说,孟大盟主要在初十的试剑大会上成亲,搞得这般声势大张的,这新娘子只怕美得很吧?”这人笑道:“新娘美则美矣,就是名节有亏,你没听说,新娘就是当年人称‘一剑凌风’卓凌风卓大侠的夫人!”
先前那人吃惊道:“有这等事?卓凌风不是孟不凡的拜把兄弟么,孟大盟主连这个也不避忌了?”这人嘿嘿笑道:“这有什么打紧,又不是亲兄弟媳妇,郎情妾意,干柴烈火,嘿嘿嘿……来来,喝酒,咱俩操这闲心做什么?”
两人接着喝了两杯,先前那人又道:“你说,这卓凌风年轻英俊,武功绝顶,这些年无声无息的,到底失踪到哪儿去了?”这人压低了嗓门道:“咱们说个酒话,观今日之事,姓卓的失踪是假,死了是真。”
先前那人骇然道:“不至于吧,再怎么说,孟大盟主——”“住嘴!”这人低声喝道:“我只说姓卓的可能死了,可没说跟谁有什么关系。在这岳州府地头上,咱二人这般胡说八道,当真算得上狗胆包天,再说下去,只怕没命出城。咱们只管初十那日——就是后天了——看热闹去。”
两人不再谈及此事,继续喝酒闲叨,桌下江浪却呆住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只想:“我怎没想到,那姓孟的亲口对姐姐说过‘我想了你四年,从见第一面就看上了你’,既是这么着,他就很可能暗害了姐夫哥,好霸占姐姐!”一时间,他眼前仿又看见了林霜红在灯下提笔书写“凌风”二字时的情形,又看见她大颗的眼泪滴在纸上,她年年都会将卓凌风留下的衣物拿出来洗净晒干吧,只盼着苦苦等待的夫婿能回来重新穿上,可是她不知道,那个人永远回不来了,早就死了。江浪小小的胸腔里气堵臆塞,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男女情爱悲壮而惨烈的面目,他还理解不了那许多,只觉悲从中来,无可抑制。
两名汉子正自醉哄哄地相互劝酒,忽听一声悲惨的号哭在极近处乍然响起并呜呜不绝。二人头皮一炸,睁着醉眼找了半天,才发现桌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童捧着烧鸡哭得涕泪滂沱。江浪在四只醉眼环绕下继续肆无忌惮地大哭,直到一名汉子喝道:“哭个什么鸟!”他才收声猛地站起,这一来桌子被他顶了起来,桌面一斜,杯盘碗盏、酒肉汤水全倾在了那二人身上,二人哇哇大叫着要追,江浪已风一样冲出了饭馆。
“我要找姐姐去,我要告诉她真相,姐姐知道是孟老贼暗害了卓大哥,就不会嫁给他了!”江浪很兴奋,也隐隐感到欢喜,姐姐不嫁孟不凡,他便又可陪在她身边了。
孟不凡的盟主府就建在江边城陵矶一带,距名闻天下的岳阳楼不过两三里之遥,江浪曾经从府门前经过,见识过盟主府的高峻宏伟。府中高手如云,可比不得林霜红的小院尚可伺机而入。江浪虽然狂妄,想到要去盟主府救人,心里还是悬在半空打鼓似的乱跳。他想,最好还是找个帮手以防万一吧。他能找到的帮手只有自己的师父步青云,为了姐姐,他不得不回去面对师父了。
小院里树叶满地,杂草丛生,院角那口给他练龟息功的大石缸积了一缸底水,想是多日没有打扫,水上竟漂了点点绿萍。正屋的门半遮半掩,整个景象空落落、冷寂寂的。他心一沉,难道师父不见了他,已经走了?幸好他闻到了一股酒气,正是从师父屋里飘散出来。他奔进去,看见师父盘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抬脸向天,颈中绷紧的皮肤使他的下巴显得很尖突。
“师父好像瘦了。”江浪数了数,床上、床前共有十七个酒坛,除了师父手臂下枕着的一只外,其余的都空了。他伸手在鼻端使劲扇了几下,叫道:“师父,师父,酒鬼!”他最后一声叫得很响,步青云发出“哧哧”一声笑,掉过脸来,笑道:“回来了,来,小鬼头,师父教你喝酒。”江浪见他满腮胡茬,颧骨耸起,两眼血丝,跟从前那整洁臭美的师父简直判若两人,鼻中更闻到一股浓浓的浊臭,忍不住捏住了鼻孔。若在以往,他必不会放过这样挖苦嘲笑师父的好机会,这时一心只在营救姐姐的念头上,大声道:“师父,你帮我去救一个人,你帮我这一回,我发誓一辈子听你的话。”
步青云笑道:“救谁?救那个你天天去偷看的心上人?”江浪涨红了脸,也懒得跟他拌嘴,道:“孟不凡暗害了她老公,还要强迫她当老婆,我一定要去盟主府救她出来!”步青云睁着醉眼怪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你拿什么跟孟不凡斗?人家伸个小指头就能把你活活压死,嘁!”江浪的脸更红了,憋着气大声道:“所以我才来请你帮忙啊!”步青云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边摇边道:“我不去,不去,不去……”
江浪转身去了厨房,拎起半桶水进来,兜头泼在步青云身上。他也不跑,鼓着两眼准备跟师父恶斗一场。步青云全身湿淋淋的,竟不生气,默默抬起手来抹掉脸上的水渍,咳嗽几声,并不言语。江浪等了半天,恶声叫道:“师父到底帮不帮忙?”
步青云忽然惨然一笑,低低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其实我已是个死人?”虽是白天,步青云背着光线,脸上显得十分幽暗。江浪忽觉半边身子打了寒战,退到门边,大叫道:“你怕死,我不怕死,大不了我跟姐姐死在一起!” 他冲出院子,又伤心又失望。他不明白,怎么几天不见,师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他本来还想告诉师父,那天跟孟不凡动手的一个青衣人会使两招崩云剑法,这会儿愤激之下却早忘了。
他一路悻悻而行,胡想着如何才能混进盟主府去,忽见一个背着包袱的妇人领着一个少女过去,却是姗姗母女。他赶上去问道:“姗姗,你这是去哪里?”姗姗瞧了母亲一眼,道:“我娘送我去盟主府当丫头。”江浪心中一动,便央求姗姗娘道:“大娘,你说我是你的儿子,我也去盟主府当小厮讨口饭吃。”姗姗娘见他形状狼狈,甚为可怜,犹豫道:“我有个远亲在盟主府厨房里管事,只说缺个干净丫头,没说要小厮。”江浪好生失望,姗姗娘打量他道:“咱村上人家生了儿子怕不好养,打小给小子作姑娘打扮,你生得秀气,又没变嗓音,穿上裙子扮个丫头,只怕还混得过去。”
江浪有些害羞,但这的确是个混进盟主府的天赐良机,可不能为了面子而错过,便到江边洗净了头脸身子,穿上姗姗带着的衣裙。姗姗亲手给他梳了辫子盘了个丫环髻,拍手笑道:“好个俏丫头,以后你叫我姐姐吧。”
姗姗娘拉着江浪的手道:“你就说是姗姗的表妹,死了父母投奔我来,名儿就叫翠翠。进了府以后,你要多照顾姗姗,别让她受那些坏心眼儿奴才的欺负。”她眼圈红了,确是想到怕姗姗再受人所欺,这才撺掇江浪男扮女装混进盟主府,过得一年半载姗姗都熟悉了府中人事,再把江浪接出来,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
当下,姗姗娘领着二人去交给了盟主府厨房的管事亲戚,那亲戚虽见多出了一人,但见二人都是眉清目秀的模样,心下倒也欢喜,便作主都留了下来,交代了一些府中规矩,分派两人都在厨房中帮手。
想是为了准备初十那日的盛宴,厨房大院里遍地是鸡鸭鱼羊,厨房中油烟蒸腾,几口大锅中有的蒸有的煮有的炸,七八个厨娘忙得团团乱转。江浪和姗姗一进去,立刻就陷身在山一样高的碗碟中洗个没完没了,直到深夜才干完,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了。那管事亲戚没有安排他们“姐妹”睡通铺,而是单独住了一间小厢房,房里两张小木床,也算是特别的优待了。二人滚在床上,也不洗脸洗脚,都死死地睡去了。
次日一早,又开始择菜、洗菜、和面、剖鱼、给鸡鸭去毛,种种杂事忙得头昏脑胀,江浪几次动念要溜出厨房院子去,总是给人呼来唤去地不得其便。忽忽天晚,一个衣衫光艳的大丫头来到厨房,说要把给大奶奶熬的粳米粥送去。江浪早就等着出去的机会,登时手脚麻利地盛好了一大盅粳米粥,又将配好的几色点心小菜一起装在食盒里,道:“姐姐,天快黑了,你在前头打着灯,大奶奶的东西我来拿。”
那大丫头见“她”嘴甜会说,笑道:“新来的吧,倒没有小家子气。走吧,大奶奶一喜欢,没准儿赏你点什么呢。”江浪好生欢喜,捧了食盒跟那大丫头去了。一时间穿堂过户,左转右折,也不知过了多少门户,江浪暗暗咂舌,心想:“孟老贼当真有钱,起这么大屋子,跟皇宫也差不多了。”
好容易进了一个竹影萧疏的院落,他才跨进门槛,便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我叫人熬了你喜欢的粳米粥,里面放了新鲜菱角,清香得很,呆会儿你好好吃一碗,啊。”话里透着关怀体贴,正是孟不凡的声音。
江浪心头一跳,心想:“孟老贼对婆娘倒不坏,他都那么老了,他大老婆也该是个老太婆了。”他哪里知道孟不凡的元配夫人去世已久,这一次娶亲就是续弦正室,所以,当他一眼看见坐在桌前、衣饰打扮宛如神妃仙子的大奶奶便是林霜红时,吓得差点儿将食盘掉下地去。他力持镇定,将粥菜一一放到桌上。初时林霜红没有留意,眼光转动之间,终于看到了男扮女装的江浪。她双眼一亮,露出又惊又喜又疑的神情,江浪眨了眨眼,怕引起孟不凡怀疑,忙低下头去。
那大丫头正要领他出去,林霜红忽然盈盈站起,走过去握住了江浪的手,转头瞧着孟不凡微微而笑。这些日子来,孟不凡赔尽小心百般讨好,林霜红总是不假辞色,这时见了她这般春雪初霁的笑容,一颗心顿时又酥又痒,道:“你既喜欢这小丫头,就让她留在你身边好了。”林霜红又是嫣然一笑,拉着江浪走回桌前,指了指粥,江浪给她盛了粥,林霜红便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