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

已是黄昏,大雨仍未停歇。天色阴晦,犹如一张巨大的捅不破的黑幕。
沈孤芳枯坐在茶楼上的角落里,想着刚刚离去的未婚夫许空谷。想到他前往参加十年一度的峨眉山金顶竞技会前,为了看自己一面,历经一夜冒雨独行的辛苦,沈孤芳心中柔情无限。
看着那雨,又想起此行自己的任务来,心中暗自担忧——瞧这般大雨,山道多被冲毁,她,今日还能赶来么?
夜色渐渐降临,还不断有人拥入小镇。到最后,不仅客栈,就连茶楼酒肆里都塞满了人,江湖人!整个小镇折腾到三更时分,才终于安静下来。
沈孤芳看着空空的长街,开始有些烦躁:“她怎地还不来?难道大雨冲毁了山道,她另改道了?”
镇东口又传来了马蹄踏在青右板上的脆响。
刚刚安顿下来的人们都从门窗中探出头来,此时各店中连坐的地儿也没有了,大家都想瞧瞧如此雨夜来人还能到哪里落脚。
满天剑雨之中远远现出了一抹鲜艳的红色,却是一辆簇新的油壁香车,新漆了朱红油漆,被二十余披蓑戴笠的黑衣骑士前后左右团团护着不紧不慢地行来。香车前插着一面海蓝底子黄金色太阳的旗帜。
沈孤芳识得此乃中原第一大镖局“四海镖局”的镖旗,领头的六旬老者正是总镖头宋铁原。只是宋铁原已好些年不行走江湖了,这次怎会亲自出马押镖?沈孤芳冷眼瞧着,心中也十分好奇。
却见这队人马径直行到了悦来客栈前。掌柜的赶紧去开了后院的门。那后院十分宽敞幽静。四个骑士纵马进院,开始楼上楼下地挨个检查房间的陈设,行动甚为仔细。
沈孤芳暗暗奇怪之际,宋铁原率众驶入了后院。院门随即紧闭,落上了门栓。
屋梁上有人笑着道:“呵呵,还是让老子瞧瞧,这车上究竟装的什么……”却是一尖嘴猴腮的年轻汉子,正用脚勾住屋檐,偷看那后院动静。
“咦,怪了,这车上装的镖货居然是一顶轿子——老子活了这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华丽的轿子……”
沈孤芳的心怦然一动,目中精光闪烁——难道,她,已来了?
“啊!”的一声惨呼。那长脸汉子突然从梁上坠落,捂着左耳,鲜血直从指缝中往外冒。
宋铁原的声音冷冷地从院中传来:“再敢偷窥,就留下你一双招子!”
却见那长脸汉子的左耳已被锐器贯穿,留下铜钱大小的一个洞。自知理亏,又万不是宋铁原的对手,他只得自掏伤药来包扎了,悻悻地嘀咕:“你四海镖局号称中原第一镖局,但在‘春秋笔’眼中却也不过尔尔,本期《武林春秋》,你宋铁原还是仗着给江淮灾民捐了十万两银子才在‘武林杂记’这一章中占据了巴掌大小的一块位置!”
“春秋笔”三字一出,犹如水滴油锅,人群立刻炸开了。
“兄弟,莫非你已买到了本期新出的《武林春秋》?”
“这位大哥,在下乃梅花门弟子,敢问本期《武林春秋》上可刊载了敝门去年中秋之夜的惨案真相?”
“本届金顶竞技大会,《武林春秋》可有对参会者的评点?”
长脸汉子道:“各位大侠说笑了,我哪能未卜先知,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那宋铁原虽是中原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又哪来的十万两银子捐给灾民?”
在场诸人俱都露出失望之色,回到原位坐下。
沈孤芳盯着那长脸汉子看了一阵,心中甚是诧异。宋铁原向灾民暗中捐资十万白银,乃是本门好不容易才调查到的秘事。由于一直未能查出这笔善款的来历,师父在看了样稿之后连呼可惜,编印本期《武林春秋》之时,才将这一重大新闻降格安排在了“武林杂记”这一章中。可本期《武林春秋》要明日方才开始发售,此人怎能提前知晓上面所刊内容?
此时大堂中人声重又鼎沸,话题则由四海镖局的神秘镖货转往了“春、秋笔”。
“这每期《武林春秋》一出,必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惧、有人愁。有人沉冤得雪,扬眉吐气;有人丑行被揭,颜面丢尽。真算得咱武林中的一面照妖镜了!”
“这‘春秋笔’神出鬼没,常有惊人之举。也不知这期《武林春秋》上会记载哪些轰动武林的新闻?”
“《武林春秋》上所刊载的新闻十分博杂,要采集那么多翔实无误的信息,也不知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财力。这‘春秋笔’定是一个极为庞大的神秘组织,否则又怎能有如此大的手笔?”
沈孤芳在一旁微笑着旁听,心思却一直放在了旁边的后院。院中开始还有一些嘈杂的声响,但很快便已安静下来,想是都已就寝。他心中暗道:“若宋铁原押送的神秘‘镖货’真是我要等的那人,那可巧得很了,除了完成原定任务,还正好将那十万两白银的来历也一并查个水落石出。”
又听众人闲话了一阵,渐觉无趣,她长长打了个哈欠,也回房歇息去了。

第二章 尤物

天刚蒙蒙亮,黎明的曙光斜映在窗纱上。沈孤芳凝神细听,客栈中十分安静,想来众人都去抢购《武林春秋》了。后院中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马儿嘶叫声,想是四海镖局的人正在整装待发。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但沈孤芳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芳儿,此行着实惊险,但为师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合适。调查快活王,揭开这个武林中流传已久的神话,是为师多年心愿,一切就全靠你了!”临行前,师父的话又在耳边萦绕。
快活王是武林中这三十年来最具传奇色彩的武林名宿之一。他的姓名来历至今仍迷雾重重。二十年前,正逢武林十年一度的盟主公选大会,二十五岁的他突然现身会场,一月之内竟连败数十位武林高手。原来,他已将武林中最难练的嫁衣神功练至了第九重的最高境界,一时间,举世皆惊。未料他却在与老盟主临战前夜,突然挂冠而去,只在擂台旁的石柱上以指留下八个深达寸许、龙飞凤舞的大字:人生如梦,快活为王!
自此,人皆呼其快活王,他便也以快活王自居,在欢乐谷斥巨资建立了穷奢极侈的快活宫。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贪享声色,往往微服出行,四处寻访绝色美女。数年之后,其快活宫中据说连普通宫女都有沉鱼落雁之姿。
但十年之前,不知为何,快活王突然解散门客、遣尽姬妾,一人一骑萧然出关。曾经的雕梁画栋,如今已是蛛网蒙尘。
有传言说,快活王的突然出关,乃是为了一个女人。其崛起与没落,实是武林中这三十年来最大的秘密之一。武林中唯一能与快活王声名相若、实力相近的便是被称为“梅妻鹤子”的沈梅鹤。
沈梅鹤之母乃圣人孔丘的嫡系后代,其父却是一代“武圣”沈独行的独生儿子。沈梅鹤身兼文武二圣之血统,将各种技艺之精髓融会贯通,尽都化入武功之中,其在武学上的造诣不亚于当年的“武圣”。
高处不胜寒,只因眼界太高,沈梅鹤终生未娶,隐居鲁西,只在居处遍种梅花,驯养仙鹤,终日以赏梅戏鹤为乐。因此,江湖人称“梅妻鹤子”。
只是,沈梅鹤的家世来历十分清白,远不及快活王那般神秘诡异。
数日前,师父突然接到一个奇异的密报:快活王要重出江湖了!
报料人说,那个传说中把快活王迷得神魂颠倒、甘愿抛弃一切的神秘女人的确存在。她虽在关外陪着快活王,却一直有一个未了之心愿。现在她突然决定独自回中原了却心愿,快活王此前结下的宿仇旧怨,都已闻风而动。为保护这位红颜知己的安全,快活王已花重金请了保镖沿途护送。
想至此,沈孤芳心中禁不住热血沸腾。能受命调查快活王这种级别的武林名宿,无论成败,这本身就已是身为春秋门弟子最大的荣耀。
“如果消息可靠,则接近那个神秘的女人,是接近快活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他虽然性情暴戾怪僻,但却从来不杀美人……芳儿,为师一生也算阅人无数,但除了多年前为师曾邂逅的一人,你算得为师这一生中见过的第二个堪称绝色的女子……”
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如奇花初胎般明艳照人的脸,想起师父的话,心中一又是羞涩又是好奇:如果那报料人所言属实,那个能让阅尽人间春色的快活王痴迷至此的神秘女子,该是怎样的无双尤物?自己和她比起来,究竟谁更美?而师父当年邂逅的那个绝色美人又是谁?
师父也同快活王一般,乃这武林中最神秘之人。他创建的春秋门,门下弟子各有所长,其势力遍布武林,对整个江湖局势的影响不在快活王之下。自己虽由师父从小收养,却从来没有见过师父的本来面目,对师父的来历身份也一无所知。若有一天,师父肯将自己的故事在《武林春秋》上和盘托出,对江湖的震动之剧只怕更是难以想象。
正浮想联翩,只听后院的响动声大了起来,显是镖队即将出发,忙停住思绪,匆匆易容下楼。
根据报料人所说,那神秘的快活王妃定会在昨夜来到这小镇,于今日顺江南下。快活王若要为王妃请保镖,宋铁原自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后院的门“嘎吱”一声开了,骑手们拥着那辆豪华马车慢慢驶了出来。
沈孤芳背了行囊,远远地缀在后面,听到钱庄方向人声鼎沸,定是那新版的《武林春秋》已运到了。
一个黑衣镖师满头热汗地纵马赶了过来,急促地道:“总镖头,出大事了!西蜀赵掌门刚刚自尽身亡了!”
宋铁原大惊:“却是为何?”
镖师呈上一册《武林春秋》:“总镖头看后便知!”
宋铁原接过快速浏览了几页,面色大变:“去年那梅花门的惨案,真凶竟是赵由?这赵由平时颇有侠名,怎会做下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镖师道:“《武林春秋》上所载之事从无虚假,此事也定然不差。”
众镖师和趟子手们顿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宋总镖头,且把那《武林春秋》拿一册来与妾身一阅!”马车上突然传出一句温柔的女声。那声音清清柔柔,软软绵绵,如糖里裹了蜜。
沈孤芳的心一阵狂跳!她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女人能有如此美妙动人的声音,也从来不敢相信,一个女人仅凭声音,就可以如此引人遐思。
宋铁原应了一声,下马行至马车前,双手将《武林春秋》递至帘幕前。帘幕微微掀开了一角,伸出了一只手。
沈孤芳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啊,瘦而无骨,丰不见肉,十指纤纤,就如一枝空谷幽兰,似乎还隐隐散发着馨香。只是那莹润的肌肤却有着异样的白,宛如冷玉所雕,泛着淡淡的清冷的月光。
只一瞬,那手拿着书缩了回去。
沈孤芳定定心神,绕开车队,朝码头而去。码头边停着数艘大船,其中最豪华的一艘已被四海镖局提前包下。
有钱能使鬼推磨,看着沈孤芳递来的一锭五十两的大银,船主“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唾沫,一把将银子塞入袖中,改口道:“只你一个读书人倒也无妨。待镖局的人来后,我只说你是我的远房侄儿便罢!”
少顷,车队已至码头。那马车做得十分精巧,拆装都十分方便。几个镖师将车拆分搬上了船,而马车中果然还放着一顶极为华丽的软轿。那软轿富丽堂皇,一看就非民间之物。
趟子手中走出了四个身形苗条的清秀少年,抬起了软轿。沈孤芳这才注意到,这四人也都和自己一样是女扮男装。不由暗骂自己大意,竟没看出队伍中还夹杂着快活王的人。且看那四个婢女的举止,显然个个身手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