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鲨吐完胃中的东西,似乎也吐光了自身的生命力,大股大股的血水,从嘴中流出,染红了整个海面。那个壮汉从奄奄一息的巨鲨嘴中跳了出来。
叶华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彻底地晕了过去。

悠悠醒转的时候,叶华发觉已是黄昏,壮汉一条健壮的手臂正环抱着自己,奋力地向海岸边游过去。
她“唔”了一声,示意自己已经醒了过来。那壮汉立时有了回应,欣喜地道:“姑娘,别乱动,我们得在潮水卷来之前,游到岸上。”口里虽然在说着话,但手底下却丝毫不慢。
叶华转头一瞧,顿时心狂跳起来。皎洁月色之下,一线白浪正在自己二人身后不远处,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再抬头看看前方,却是混沌一片,不知道究竟距岸边还有多远。
她心下大急,道:“你放开我吧。”那壮汉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若抛下姑娘,我成海山还有脸做男人么?我成海山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得姑娘周全!”说完不再理会她,只是奋力划水。
叶华突然心生感激。在这样生死攸关的环境下,这个男子竟然对她不离不弃,足见其品性纯良、值得信任。听得成海山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抱紧我!是生是死就看这一遭了!”话音刚落,滚滚怒潮终于涌到二人身后,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推上波峰。
她下意识地闭眼眼睛,紧紧抱住身边壮硕的身躯。一阵腾云驾雾般的感觉过后,“嘭”的一声,好像从空中重重摔落。
“姑娘,我们上岸了!”成海山的声音响起。她闻言睁目,发觉自己二人已经被海潮抛落在柔软的沙滩上。月色如洗,照着如奔马般远去的那一线白浪。
“姑娘,你可以放开手啦!”成海山道。叶华蓦地脸一红,这才省悟到自己还紧紧地抱着对方,她突然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竟然眷念于这个男子带有野性气息的臂膀。她讪讪地松开了手,立马又尖叫一声“你……”,双手捧着一张羞红的秀脸,转过身去。
成海山愣了一下,不知道面前的女子怎么突然间如此惊慌,遂转到叶华身前,紧张地道:“姑娘,你怎么了?”
叶华羞怒交迸,道:“你,你这人,怎么还过来……”
成海山低头一瞧身上,发觉自己早在鲨鱼嘴中脱险时就已经一丝不挂了,刷一下面红耳赤,忙不迭地双手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朝着一块石头后跑去。半晌,成海山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却是已经用枝叶做了一条叶裙。他嗫嚅地叫道:“姑娘,你看这样子行吗?”叶华闻言转过身子,看见成海山怪异的样子,掩嘴扑哧笑道:“阿哥,你好像我们苗疆山寨中的野人。”
正说间,却见成海山愣愣地看着自己。叶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湿透的衣服此刻正紧紧贴在身上,不经意间春光乍泄,妙龄之际的少女玲珑身体凹凸有致,胸前更如拢了一对展翅欲飞的鸽子,一览无遗。即使憨厚如成海山,亦免不了当场眼直而呆住。一阵海风吹来,叶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忙啐了一口:“不许看,还不转过身去?”成海山慌忙转身,口中尚自应着:“我帮你去生堆火,你烤烤衣服。”
也不知是引火物不好,还是成海山心头慌乱,打火石敲敲打打,好一阵才生起了一堆火,然后自觉地背对着叶华。叶华一边窸窸窣窣地脱着衣服,一边道:“不许偷看,直到我叫你为止。”
成海山忙应道:“姑娘放心,我成海山若是心生偷窥之意,就让我再次掉进鲨鱼嘴中。”
一听他这么赌咒,叶华大为感动,心想这位阿哥真憨,我也就说说而已,他却这么认真起来。心下不再说话,只是烤着衣服,同时也发现身上所有的银饰全部遗失,苗刀和芦笙也已不见,不禁大感懊丧。
很快换上烤好后的衣服,叫过成海山,便再也支撑不住全身的困倦,躺倒在沙滩上,不知不觉间便沉入了黑甜乡中。
一觉醒来,已是日照中天。叶华坐起身来,但觉精神倍爽,气力恢复。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转头一看,身边成海山也不在了。沙地上,却有一行深深的脚印,一直通到远方一处临海的礁石,脚印正是向着那礁石延伸了过去。
抬头看看天色,太阳正当头。毒辣的日光照得叶华头晕目眩。她几步走上前,扶着那块大礁石,略略喘息。此时的大海甚是平静,海水轻轻地卷上沙滩,又缓缓地退了回去,留下连串的泡沫。
叶华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一瞥,突然觉得海浪卷过留下的泡沫似乎泛出一种微微的红色。她小心地捧起一捧泡沫放在鼻端闻闻,腥气之中却夹杂着一缕臭味,挥之不去。再闻了两下,脸上不禁骤然色变,这泡沫中的臭味,竟似极了他们苗疆所特有的“尸蛊”的气味。拍净手上的泡沫,再举目远眺,心中便跳得越发厉害了。
触目所及的海水,竟泛出鲜明的暗红色!然而依常识判断,这红色绝非血液所染红。因为大海无疆,要染红这大片的海水,得需要多少血液啊?更令叶华吃惊的是,这暗红色的海水,似极了他们苗疆被种过蛊毒的水源。叶华恍然大悟,她大约猜到这个小岛究竟是什么地方了!
突听礁石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喂,姑娘,别过来。在那边等我。”叶华循声望去,礁石那边的海滩上,成海山正对她猛烈摆手,示意她回去。他不知何时弄了一套衣服穿上,在他的脚边,分明还躺着几具尸首,均身着蜡布裙裾,或者头缠青布,典型的苗人打扮,正是沉船后溺毙的五毒教弟子。
叶华心下一阵大恸,哪里还理会成海山的劝阻,跃过礁石,疾步狂奔过去。
成海山瞪了叶华一眼,责备道:“叫你不要过来,这些死尸恶心得紧,你阿妹家还是不要看……”
叶华默默地清点着那些泡得发白的尸首,一共是十三具。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涟涟而下,开始搬动这些尸身。成海山见状也不顾尸臭冲鼻,上前帮着她将十三具尸体摆放在一起。
令叶华心中稍安的是,中间没有支祁异。这说明,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还是有生还的可能的。
成海山搬动其中一具尸体的时候,“嗤”的一声,一件碧绿的东西从尸身上掉落出来,斜斜插在沙地上。成海山拾起这物事,却是一个由四支竹管拼接在一起的玩意儿。正在他寻思这是何物时,听见叶华黯然说道:“这是我族的芦笙,给我吧。”
接过成海山手中的芦笙,叶华低头瞧了半晌,忍不住“啪”的一滴泪水滴落其上。成海山此时已将所有尸体全部集中完毕,回头看了看怔怔发呆的叶华,小声询问道:“姑娘,接下来……怎么办?”
叶华伸手抹了抹模糊的泪眼,道:“阿哥你帮我搜搜他们的身上都有些什么物事。”
成海山在众尸体上摸了半晌,结果搜出一堆大大小小的麻织布袋来。
叶华上前蹲下身来,一边逐一检视,一边自语道:“辟毒丹,可惜被水泡坏了……这颗是蜡丸包的,还好……”
片刻之后,叶华拣出了大大小小十余颗蜡丸,贴身放好后,跪倒在尸前,默默念叨:“各位阿伯阿叔,多谢你们的馈赠了。叶华无能,让你们埋骨苗乡,只好在这里火葬各位了,请阿伯阿叔们原谅。”
看着火焰毕剥,渐渐吞没了所有的尸体,叶华的泪水又如断线珍珠般连串掉落。蓦然,想起刚刚得到的芦笙,当即捧到嘴边,撮唇吐气,一串低沉哀伤的曲调便从笙孔中飞了出来。
成海山听着海天之间的这哀婉之声,也禁不住心头为之一颤,想到了与自己失散多日的父亲,当日怒海屠鲨的老英雄,不知此刻究竟是生是死?想着想着,一阵揪心的疼痛蔓延开来,从小至大,竟从未像这刻一样,如此地想念父亲。热泪滚滚而下,嘴角尝着阵阵咸涩的味道。
曲终人灭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将整个小岛笼罩其中。暗红色的海水在月光的照映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色彩来。
海风很大,海潮汹涌,寒意刺骨。成海山道:“姑娘,这里风太大了,我们不如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吧,免得着了风寒。”
叶华笑笑,点了点头。其实她是练过武功的人,恢复精力之后,这点风寒倒不在话下。但她见成海山言辞恳切,对她关怀备至,倒不忍拂逆他的好意。
成海山攀上一块最高的礁石,借着月光俯瞰。不远处,似有一个渔村,都是些木制棚屋,三三两两地零星散布开来。棚屋群更远的地方,成海山的寻常目力已瞧不清楚了。但叶华却看得真切,那处是一座山头。山上生长着苍翠的树丛,还有漫山遍野疯长的野花。在山顶的树丛掩映间,依稀露出一角飞檐斗拱的宏伟阁楼。
这更加印证了叶华的猜想。山顶的这幢阁楼,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岛上渔民的居所,所住之人绝非常人……阿爹会不会就在那里面呢?
正自猜想间,突觉手心一热,低头看时,成海山已牵起了自己的手,往前迈开了大步。成海山边走边道:“姑娘,你适才吹的是什么曲子,听着真是让人悲伤啊。”
叶华哀哀地叹了口气,道:“镇魂曲。这是我们苗人抚慰死者魂灵、寄托生者哀思的曲子。”
成海山喃喃地道:“镇魂曲……镇魂曲……”
叶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都是千里迢迢从黔东苗岭出来的,有好多阿伯阿叔都是生平头一次看见海,可他们怎会料到,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我们苗人大多都不会水性的,好多人……就这样淹死了……再也回不去了……死了后,连尸体都不能回家……”
成海山握着她的那只手突然用力捏了捏,安慰道:“别伤心了,姑娘。不管怎样,你还活着就已经是老天眷顾了,既然大难不死,就一定要珍惜这备受眷顾的命运啊。”
叶华心中一热,感激地看着身边的人。他那高大粗壮的身影,就像苗岭的百年老树,正是她最坚实的依傍。无论如何,在这个充满了未知凶险的小岛上,她与他的命运已经紧紧联结在一起。


惊魂

走过沙滩、越过盐田,棚屋已然在望,有的窗棂中甚至还泻出温暖的灯火。
两个并肩疾行,不多时,便到了一间透出灯光的木屋前。成海山叩门大声问道:“有人吗?”
敲了好久,殊无回应。
成海山满面困惑,正准备硬推开大门。突然被叶华一把拉住了,回头却见叶华神色凝重,盯着这屋侧一张晾晒的渔网处。在那渔网旁边,居然有两个人影,看穿着却是寻常渔民打扮,似乎在修补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