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部依稀还可见模糊的五官,那样熟悉的眼耳口鼻,正是她的阿爹——五毒教主华辉的模样。
“孩子……”华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道:“你是……喜欢上了那个男子啊……”
“是的。“叶华一挺身躯,倔强地道。海山哥比我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不能把海山哥一个人扔下不管。
华辉老泪纵横。不过从他眼睛中滴落的,却是一滴滴墨绿色的泪珠。
“叶儿,你长大了,很好……很好……”华辉喃喃道。但是迅即他又抬起头来,逼视着叶华,用尽力气大声斥责道:“可是你可知你的生命……是阿爹我耗尽全部的精力所换来的?你现在又要去送死么?”
叶华呆住了。
“你要回到那黑暗的山腹中?”华辉用颤抖的手指着脚下——那里就是他所沉沦的万尸坑——又道,“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尸体,腐烂的和没有腐烂的,他们生前都是试炼失败的牺牲者,体内携带着各种各样的蛊毒……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可怕、令人绝望。
“知道昨天晚上我为什么不让你看见我吗?那是我不想让你看见那个噩梦般地方啊。从你一踏上这岛,我就被你的芦笙所吸引。没错,是你所吹奏的芦笙,导引了我的神志。从那时起,我便一直偷偷地跟在你的附近。听你吹笙听得越久,我找回的神志也就越多。到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可是……我只能躲在暗处,偷偷地……偷偷地看着你呀……
“昨天你为了救那个男子,不惜流尽自己的鲜血。我本来是想阻止的,可是那个时候,支祁异突然出现了。唉,我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这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竟是心怀鬼胎!”
叶华闻言失声惊呼道:“什么?大长老怎么了?”
华辉缓步走到叶华身边。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想要将女儿搂在自己的臂弯中,但是一看到自己恐怖如鬼爪般的手臂,立时如触电般缩了回去。他神色淡然地道:“孩子,此番你们出海来这里,是支祁异的主张吧?”
叶华点头。
华辉叹道:“这就是他的野心。他不仅要确认我是否真的死了,还要连你也一并除掉了,才会安心回去坐稳新教主的位置。”
叶华如遭电击,愣在当地。支祁异是她多年以来非常尊敬的长辈,她一时实在无法把这样的一个敦厚长者,和心怀鬼胎的篡权小人联系在一起。但是这事实却是由阿爹亲口讲出,让她无法置疑。
“我想他本来是要抓你的,然后用你引我出现,好把我们父女同时解决,消了他心头之患。不过似乎在后来,他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所以临时改变了主意,只带走了你身边的那个男子。”
他突然决绝地一挥手,猛地一把将叶华推开老远,急声催促道:“孩子,听话快走。解尸花蛊,流毒无穷,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便有再次感染的可能。阿爹却只能救你一次!我知道你水性好,距此岛西南十余里,另有一个荒岛。你游到那里再想办法,总比在这个魔狱岛上等死的好!”
叶华踉踉跄跄地退开数十步,刚一站定,却又毅然朝前迈开了步子。她咬牙道:“不,阿爹,我们一起走,还有……海山哥!我决不能扔下海山哥不管!当日我们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海山哥曾对我说:就算是豁出命去,也要护得我周全。阿爹,我在苗疆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男人这样的关心过、爱护过,如今,我碰上了海山哥,不论什么样的情况,我都认定了他。生,要与他一起生;死,也要与他一起死!”
她决绝地朝着山上大步而行,泪水洒了一路。
喷薄的红日散发出火一般的光茫,把整个海天烧得如鲜血般赤红一片。然而,在海天的深处,却有隐隐的雷声随着拍岸的涛声传来。不多时,海天间的赤红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层层叠叠的乌云开始汇聚。
这个黎明,在渐渐变得黑暗。
就像心有灵犀般,越接近天守阁,叶华便越来越清楚地感知到成海山的存在。
黑云沉沉地压在天守阁的正上方,闪电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纠缠的青藤已经爬满了整个斑驳的外墙面,将整个天守阁密密实实地包裹成一枚巨大的茧蛹。
茧中的魔物,也进入了孵化成熟的最后阶段。
盛淳的血肉,大大地刺激着成海山内心深处极端暴力的一面,他已经彻底地迷失在血腥的欲望中。“嗷……嗷……”野兽般的嚎叫声在山腹中回荡着。粗如儿臂般的铁栅,已被他扭弯变形。他脱出樊笼,向四周那些不安的低等活尸逼近过去,他已成了这里的修罗魔王!
支祁异志得意满地站在通往地面楼层的出口处,看着眼前满目的血腥,心底涌起一股大功告成的成就感。
只有这个自己亲手培育而成的变种蛊王,才能与华辉一搏。只有除掉了那父女两,他才能安心地回到苗疆坐上五毒教主的位置。到那时,他要统领着全天下的苗人,轰轰烈烈地杀到汉人的地方,实现蓄谋了半生的野心。
天守阁上方,积聚了多时的闪电终于汇聚成一团耀眼的电光,伴随着一声震天撼地的雷鸣,电光笔直劈落下来。天火点燃了包裹在楼外的花藤,进而又蔓延到了天守阁的外墙檐角,瞬间燃成了一片火海。
支祁异刚刚由地下层的出口,来到一楼的玄关,便感觉到了剧烈的摇晃。他心生不妙,“轰”的一声,楼上又猛地砸落一条梁柱,然后,支祁异便感觉到一阵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抬头一看,已有凶猛的火舌在楼内四处舔舐,一场不可控制的大火,即将蔓延开来。
这场火灾来得真是奇怪,难道竟连老天都已晓得这里有着禁忌生命的存在,要动用天火,去燃尽一切罪孽?
支祁异心惊莫名,拔腿便向大门处奔逃而去。

叶华刚刚到得天守阁大门前,便看见了眼前蔓延的大火。
“海山哥……”她悲呼一声,不顾一切地向大门疾冲而去。
就在这时,支祁异正好从门里冲出。两人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双双跌倒在地。虽然知道眼前的人不怀好意,但她心忧于成海山的下落,不待爬起身来,便伸手牢牢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急道:“海山哥呢?海山哥在哪里?”
支祁异本来就心中有鬼,再加上火势猛烈,心烦意乱,怒道:“臭丫头,快放手。想一起烧死么?”
叶华却不依不饶,把对方抓得更紧了,急切地追问:“大长老,求求你告诉我,海山哥在哪里……”
支祁异突然嘬唇发出低啸。叶华一怔,立时便觉脑后劲风突至,似乎有什么东西疾刺了过来。她尚未来得及完全转过头,但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从已经着火的大门里,奔出了一个身形巨大的魔物。而那魔物手里拿着的,却是她极为熟悉的钢叉!
那是海山哥的钢叉!在那一瞬间,叶华愣住了。
但钢叉的来势并没有停留,带着更凶猛的势头,直刺叶华的后脑。
突然,一条花藤电射般疾蹿而至。“叮”的一声,及时挡住了钢叉的推进。
是华辉!
“哈哈哈哈……”支祁异突然如中疯魔般地仰天狂笑起来。他道:“老怪物,你总算肯出来了。怎么样,这是我支祁异亲手培育的变种蛊王,还不错吧?”
华辉无暇理会支祁异,凭着藤条奋力挡住了成海山的攻势。
支祁异又命令道:“快,快给我杀死他们两个……啊……”
话未说完,他却感觉小腹一凉,一柄锋利的苗刀已经捅入了自己的小腹,直没至柄。
然而也就是同一瞬间,那魔物的钢叉再次迅猛地推进。华辉本来就因救治叶华耗尽了自己的精力,此时再也无法抵挡。
“哧……”钢叉透体而出。墨绿色的鲜血顺着叉尖滴落下来。
“阿爹!”叶华见状悲叫一声,松手放开了支祁异的尸身,抢上前去,扶住了摇摇欲倒的父亲。华辉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叶华的肩头,吃力地道:“孩……孩子……一定……要……活……活下去……”一语未毕,身躯便倒了下去。
“阿爹……”叶华仰天悲嘶。

“轰隆隆……”惊雷不住在头顶炸响,最后随着“哗啦”一声,暴雨倾盆而下,将整个天地淹没在一片迷离泽国中。
奇异的是,在这样的大雨中,天守阁的火却越烧越旺。果然是源自于神罚的红莲业火,亦只有这神罚之火,才能彻底烧尽解尸花这样的禁忌物种!
那嗜血凶残的魔物,已紧紧地抓住了叶华的双臂。只需它双手一分,她的生命便将画上句号。叶华只觉逼人的热浪烤灼着自己的肌肤,剧烈的痛楚袭来,然而,内心的痛楚,却远胜于肉体百倍。
眼前晃动着的丑脸,虽已全然不复当初的样子,然而如此近在咫尺的凝视,让她看得分外明白——这丑脸之上的那眉、那眼,分明还隐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憨厚木讷表情。那是海山哥,与她携手并肩、生死患难的海山哥,亦是她愿意为之不离不弃、生死契阔的海山哥……
叶华只觉得神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飘乎。恍恍惚惚间,这几日来所经历的一幕一幕,丝丝杳杳,如烟如雾地浮现于眼前。
她想起了自己在那冰冷的海浪中逃生时,看见的巨鲨口中那个如战神般勇猛的男子;想起与海山哥在茫茫的大海中,与白浪相搏、与死神赛跑的经历;想起了在这个步步惊魂的小岛上,那个憨厚的海山哥是那般地关心她、呵护她;想起了当他蛊毒即将发作的时候,她用自己干净的鲜血输入他体内的情景。那个时候,她伏在他那壮硕如山的躯体上,唱着那样令人怦然心动的古老情歌。那歌是怎样唱的来着?嗯,是那首所有苗家女儿都能张口就来的小调呀——
“喂……阿哥喽喂,抛下心头烦与忧,与妹一起来喝酒。苗家美酒香又醇,歌声阵阵响悠悠。唱歌唱到合心时,小妹我就跟哥走……”
她又开始吟唱起这首苗歌来。她唱得是那样的柔媚,那样的多情。她的声音竟是那样的清脆,那样的高亢。风声、雨声、火焰燃烧声在她的耳内,在她的世界里,似乎在这刻全然消隐,天地间,只余她的歌曲在经久不息地飘摇回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声怒吼,随即浑身一轻,那魔物竟放开了自己。“唱歌……唱到……合心时……小妹……我就……跟哥走……”魔物眼里的杀暴戾气突然变成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神情,然后,它像学舌一般,笨拙地跟着她唱起歌来。
叶华喜极,颤声道:“海山哥……你想起来了么……”
话未说完,却见对方突然猛地撞了过来。她猝不及防,身子被那股巨大的劲道撞得离地飞起。如同断线风筝一般,远远地跌落了开去。
等跌落在地时,叶华发现自己已被撞得飞离了烈火肆虐的范围。她已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爬起身来,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山脚下的沙地上。沙地上粗砺的沙硌着脸颊与手臂,然而她却半点不觉难受,因为这感觉,令她想起了海山哥那粗砺的皮肤。曾经,她趴在他粗糙的皮肤上,向他倾吐着世间最纯真、最炽热的爱意……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这天罚之火终将有燃尽的一刻,它亦将燃尽这岛上的一切。不过,情感呢?也会被业火所吞噬么?不!她知道,自己与海山哥之间的这一段情感,是她此生之中,永远也不会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