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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武侠小说合集下一章:红海镇魂歌 作者:横刀
庖丁呆呆地望着“大家”,许久才愣愣地道:“大、大家别担心,俺的肉不涨价……”他的话一出口,“大家”便是一阵欢呼,纷纷上前买肉,一个个仿佛打了莫大的胜仗般得意洋洋。
“脸上——除去——忧喜色——,心中——泯灭——是非心——”疯子李在一边用二胡总结道。
不过很快,“大家”那得意的脸又变得恭顺了起来。远远地,却又是那八个青衣小帽的轿夫抬着赵大倌儿在锣鼓声里吱呀吱呀地来到街上。只是这一次两旁除了跟着那几个趾高气扬的的家丁,却多了一个啃着狗肉、满嘴油腻的胖大和尚,一个瘦瘦高高、竹竿般的道士。和尚的怀里抱着一根鸭卵粗的浑铁方便铲,满是横肉的脸上少了一只耳朵,吓人得很。道士却慈眉善目,连嘴角边也挂着一丝看起来很是温情的笑容。手持一柄长得吓人的拂尘,除了天生的没有眼眉外,倒还真有几分仙气。
看到街上的“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个家丁开始扯着嗓门大声喊话:“大家听着,你们大家都知道,前些天赵老太爷家遭了贼了。这些年来赵老太爷为了这个镇子没少花心血。他老人家现在见这镇子不太平,免不了又得为大家张罗一番。大家看,这两位就是赵老太爷为咱们镇子上请来的高手。只是高人出马,这花费可不小,讲天讲地讲良心,咱们也不能让赵老太爷一个人担着,总得孝敬一番。按咱们大倌儿的意思,从本月开始,租子一律涨三成。大家说怎么样?”
“大家”一片哗然。租子涨三成,这就是说,他们以后的饭菜里再也不能见一点的荤腥。
“嗯?”赵大倌儿不满地哼了一声。
他身边的那胖大和尚放下了手中的狗肉,用狰狞的眼光扫了一下街上的人,将方便铲在地上重重地一顿。
“轰!”庖丁只觉得脚下一颤,肉案上的刀和磨石叮叮当当地跳了起来。街上的“大家”都站立不稳,在一片哭爹叫娘的声音中纷纷踉跄着跌倒,摔了一地。
那个家丁狼狈地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大声道:“大家看到了吧!这一手高吧?这就是高人!现在,大家说,怎么样?”
“大家”都面无人色地跪在地上,再没有一丝的动静。整条大街上,便只余下那和尚撕咬狗肉的声音。
赵大倌儿满意地点了点头,打了个响指,显轿又神气地一转,忽忽悠悠地去了。只是那道人在转身离去时,却用那温情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仍旧孤独地站立在那里的庖丁一眼。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疯子李在一边唱道。这一次,再也没人嘲笑疯子李的二胡走调了。
回家的时候,庖丁留了今天最好的两块精肉,拿回去下酒。租子加了三成,肉便再也没人买了,只能自己吃了。
女子见他回来,仍旧一如既往的沉默,目光中却多了些喜慰。
庖丁把肉炖上,将劈好的干柴一根根地扔到灶塘里,眼看着那火苗呼啦拉地舞了起来。屋里静悄悄地,只剩下“噼啪”的柴禾燃烧声。日头一点点地落了下去,窗口透出的光芒越发的绚烂。女子挺着笔直的背坐在一边,手上的抹布将那张略显油腻的杨木桌子擦了又擦,直透出一道金色的釉光来。
“汉子,我要走啦……”女子终于说道。
庖丁手上的干柴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又义无返顾地投入火中。
“你,你可别再像那天一样白白受人欺负了。”女子又说。
“没事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庖丁摇了摇头,憨憨地道。
女子那倔强的嘴角挑起了淡淡嘲意:“什么大家,都是些懦夫!奴才!这世上多的就是这种人!别学他们!别人欺负到你头上,你就得站起来,用刀砍回去!”女子的声音突然强韧锐利了起来,“看看这个世道,多黑!多乱!多脏!和恶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也千万别指望老天爷派个什么侠客来搭救你,没有的!要想不被人欺负,人终归还是要靠自己!对!就是要自己第一个站出来,用手中的刀来和那些豺狼讲理!它们的眼里也只认这个!只有这样,才没人敢欺负你。只有这样,你才能挺直腰板,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庖丁,你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不要和那些人一样……”说最后这句话时,女子的声音却变得轻了,多了几分淡冷如十月初雪般的温柔。
“不和’大家‘一样?”庖丁茫然地道,还是有些不明白女子的话。她说的一切怎么和“大家”想的,“大家”说的,“大家”做的不一样呢?难道“大家”真的错了吗?不过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终于要走了……
“你……你能留下来吗?小望很喜欢你的……”庖丁讷讷地道。他想了许久,只想到了这个借口。
女子的脸微微的有些晕红,正是山上石榴花初开的颜色。她咬了咬下唇,又道:“这一次,我要去和那些家伙算以前的账,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你……你……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这一刹那,庖丁的嘴咧了又咧,不知道这时自己的反应应该是笑啊还是哭,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觉得心里酸酸甜甜的欢喜,越来越浓,最后竟仿佛要炸开一般充斥在胸膛中。
“嗯!”他只能拼命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女子少见地有些忸怩,虽然红着脸,还是走上前来,为手足无措的他整了整衣襟。然后又退后两步,愣愣地望着他。
“庖丁……要是我能早点……”女子望着他,那长而媚的眼中闪过遗憾,憧憬,以及令人心痛的温柔。
“啥?”庖丁一愣。
女子摇了摇头,微笑:“算啦……等我回来!”说完,转身一跃,便上了院墙,待要跃下时,却回头一笑,“对了,以后就叫我阿蝶吧!”
庖丁看着那俏生生的身影翩然消失在院墙上,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然后便出现了一座好大的山,漫山遍野开满了火红的石榴花,就像火烧云一样。
这一夜,庖丁睡得格外香甜,只是在睡梦中恍恍惚惚地又听到了许多模糊的声音,这一次,他却没有醒来,只是蜷曲了身子,做起了更加香甜的、关于石榴花的美好的梦。
天亮了,庖丁伸个懒腰,来到院子中。天色看起来很好,又是一个好天气。今天,院子里面的石榴花开得分外娇艳,深碧的叶下,一朵娇小的花深情地探向他。
庖丁傻傻地一笑,小心地将那花儿折了,别在衣襟上。
庖丁早早地来到铺子里,将昨天卖剩下的肉摆了出来。今天,他得把这些肉都便宜些卖出去,然后和李屠子把账结了。然后,就可以专心在家等阿蝶回来了。再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去那开遍石榴花的地方……
只是今天镇子上却没有生意开张,都已经近晌午了,还只有庖丁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铺子前,等着“大家”光临。
怎么了?难道租子加了三成,“大家”都不做生意了吗?
远远地,庙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消瘦的身影,在炽热的阳光下缓缓前行。庖丁努力地望去,却是疯子李。只见他拉着那把走调的二胡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还不停地摇着头,低声地唱着什么。
直到近了,庖丁才听清了他唱的是什么,那是一句他从未听过的句子:“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不知怎地,听着疯子李那悲苦的唱腔,庖丁的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将刀向身后一别,上前拦住了疯子李:“大家呢?怎么都不见了。”
疯子李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是庖丁啊……大家么,大家都在看呢。”
“看啥?”
疯子李却不再回答,只向他打了个手势:“来!”说完,便拉着二胡向前去了。
庖丁有些茫然地跟着他向前走着,走着。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都一脸兴奋的样子,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议论着什么,然后又大惊小怪地惊呼,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一副吓着了的样子。那些压低了的对话嗡嗡的,极似庖丁案前那些赶也赶不走的苍蝇声。远处,隐隐传来锣鼓的声音。
庖丁跟着疯子李,循着锣鼓声一直向前。
在震天的锣鼓声中,他们来到了镇口处,在那里,高高地矗立着赵家牌坊,那是赵老太爷的象征,也是吉祥镇的象征。此刻那座青石牌坊披满了华丽的红色锦带。长长的锦带一直拖曳到地面,又结成一个个喜庆的花团。那种刺目的红色是热烈而妖艳的,那么一丝丝晶莹的血腥的令人战栗的光芒。
在这光芒的掩映中,庖丁看到了马大胯,看到了二滚子、许大嫂子、刘哥儿、小野菜……看到了熟悉的“大家”。看来“大家”都很开心,个个的脸上都露着笑容。只是在那耀眼的血红中,“大家”的笑容也都扭曲起来,带着诡异的耀眼光芒,只有那些牙齿仍旧白森森的尖利。
庖丁在颤抖,虽然阳光是那么的炽热,他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他蹒跚地向前走着,感到“大家”似乎在向他打着招呼。他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着。他似乎感到什么正在前面等着他,召唤着他。有人阴阳怪气地向他说了句什么。“大家”全都大笑了起来。
庖丁依旧没有理会,仍旧向前走着,走着。每走一步,他的心便会揪得更紧,身子就会更加颤抖,呼吸就会变得更加急促。为什么会这样?庖丁不明白,他只是继续向前走着,一步步地走着。
他这样走着,一直穿过了“大家”,来到高高的牌坊前。
然后,在一片炽白的阳光下,他看到了那件高悬在牌坊上的,撕他的心,裂他的肺,颠倒他整个的世界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头。
那双原本冷而媚的双眼此刻温柔地闭着,很娴静的样子,嘴角上还挂着庖丁熟悉的淡淡笑容,似乎正嘲笑着什么。
庖丁张了张嘴,似乎要唤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大家”似乎又在笑了。笑得很开心,很热闹,很喜庆的样子。“大家”为什么要笑?为什么?
庖丁不明白。是啊,这个世界,让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也许,阿蝶说的对,他本就不是“大家”中的一员。
阿蝶?阿蝶……她离开我了吗?
可是,她说过……会回来的,我们要一起去看石榴花,满山遍野的石榴花,像火烧云一样的石榴花……
庖丁就这样痴痴地站着,望着,仿佛是一座静静流泪的雕像。
不知何时,喧嚣的锣鼓声已经平静下来。庖丁向四周看看,“大家”都已经不在了。
他再次抬起头,脑中一团混乱。阿蝶,呀……她又受伤了,我……我要给她治伤……要找吴郎中,不对,她不让找郎中的……还有灶灰么?
他想仔细看看她的伤口,就伸出手去够。可是她离他怎么那么的遥远?
于是他来到高高的牌坊前,推了一下。
牌坊纹丝不动。
庖丁有些生气了,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推。
牌坊似乎感到了他的愤怒,微微地一颤。
庖丁再次深吸一口气,双脚缓慢却深深地陷入地面。然后他伸出双手,猛地一推。
“咔……咔咔……哗……哗啦啦……轰轰——!”那天一般矗立在吉祥镇多年的赵家牌坊终于倒了!
庖丁正准备上前。
一根巨大的方便铲突然伸在他的面前,拦住了他。
庖丁茫然地望去,却发现持着方便铲的是一个胖大和尚,他的身边则是一个没有眼眉,却一脸和气的道士。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们,只是,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他们在和他说什么?什么是“余孽”?他不明白,他只是不想他们挡住他的路,他要去救阿蝶。
“滚开……”他听见自己在用极低的声音说。
两人没有让开,而是继续说着什么。
他似乎并没有听清他们的话,只是不知怎地,身体里有一种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在不断积聚着,升腾着。
“滚开。”庖丁的鼻孔急促地喷着气,身体在轻微地,不住地收张。他缓缓伸手,握住了身后的剔骨尖刀。
两人依旧没有让开,反而大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明晃晃的笑容,这笑容让他想起了庙里供着的那些泥坯,依稀间,它们便是这样高高在上地笑着。他又想起了“大家”的笑容,那是麻木且卑贱的笑容,却是同样的冷酷而残忍。
庖丁只觉得体内的愤怒在不断沸腾着,江河般地在血脉中奔腾咆哮,又汇聚到他的心脏内,他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疾,似乎便要这样愤怒地跳出他的身体,腾跃在这不平的世间!
“滚——开——!!!”庖丁终于发出了平生第一次怒吼!
迎向他这声怒吼的是那根巨大的浑铁方便铲!
庖丁挥刀。
巨大的方便铲被一刀两断。被切断的半截方便铲高高地飞起,带着那半截血淋淋的胳膊,远远地插在地上。
和尚发出杀猪般的叫声,疯狂地撞向庖丁!
那个道士也腾身跃起,将拂尘一摆,化作千万条锐利的钢针罩向了他。
庖丁侧步,旋身,反手,再次挥刀。
刀芒一闪,再闪。
和尚踉跄着一头栽倒,在地上不住抽搐着。
道士却是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虽然肩头上已经没了脑袋,却只是那般站着,未曾倒下。
庖丁终于轻轻地将阿蝶抱在怀里了。
他小心地为她拭去脸上的灰尘,生怕惊动了她,他可怕她拿碗砸他哩。想了想,他又将衣襟上的那朵石榴花摘下,轻轻别在她的鬓边。
“阿蝶,你看,俺再也不让人欺负了。你可别再生气了,好不好……”庖丁憨憨地道。
“阿蝶,你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这些年俺也攒了点银子,就是不知够不够路费……”
“不过你可别担心,俺有力气哩,这不,俺可是连这牌坊都推倒了……”
“你可别笑俺傻啊,俺最怕别人说俺傻了……”
“阿蝶,你说话呀……”
……
“一湾——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一大早,疯子李却已经在庙街上用走音的嗓子高声叫着。随着他带着颤音的公鸭嗓在大街上响起,吉祥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豆——腐———,新出锅的豆腐————”老吴头也开始挑着担子吆喝起来。炒瓜子的董大妈将一簸箕瓜子颠得“刷刷”地响;小李开始向槽里放水,新到的肥大河蟹在水槽中吐着泡,耀武扬威地挥动着双螯。那一边的杜麻子正麻利地将捏好的油条下在沸油中,炸得“哧啦”“哧啦”地响。
庖丁甩着油腻的围裙出了铺子,来到肉案旁。虽是一大早,却已有许多人排着队在那儿候着了。见庖丁来了,大家都亲热的和他打着招呼。眼前仍旧是些熟悉的面孔,隔壁的钱三爷,镇东头的马大胯、小野菜、二滚子、许大嫂、刘哥儿……他们总是在这个时候来买肉的。
庖丁笑呵呵地和“大家”打着招呼,他的问候仍旧只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好”着,一边用手抓着那盖摊子的油布的一角,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舔了一下嘴唇,猛地用力一掀,油布“呼啦”一下被掀开了。
从左面开始,是赵老太爷的人头,然后便是赵大倌儿的人头,胖大和尚的人头,道士的人头,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头,整整一大堆,将整个肉案都摆满了。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间小野菜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这才惊醒了众人,不知是谁带头,“妈呀”一声,转身就跑,转眼间便散了个干净。
马大胯毕竟胆大,跑出老远后躲到一个墙角里,狗一样喘息了半天,方才伸出头,远远地看去。
只见明晃晃的阳光下,庖丁站在那里,提着刀,兀自笑个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