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瑶花微笑着举步踏入店内之时,回头瞥见甘净儿还站在那儿向这边张望。她心中微微一怔。
这个看起来有些天真的小师妹,不会笨得将端公直接带到这儿来吧?姬瑶花忽然觉得头痛起来。
凤仪客栈是巫山县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客栈,楼下大堂内,设了十几张方桌,专供住店客人酒食。此时围桌而坐的,尚有一二十人。想来雨夜无事,只好吃酒闲谈。
姬瑶花跟在店伙计身后悄然走入店内时,谈兴正浓的客人们纷纷抬头望来,不免大为吃惊。巫山县虽非荒僻小镇,但是沉沉雨夜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白衣蹁跹、秀色动人的孤身女子,这情形未免有些突兀,令人惊诧不已。
站在长柜后的掌柜取出住店簿子,满脸堆笑地问道:“姑娘是要住店吧?后头有清净上房,请姑娘先报个名字,这也是公门立下的规矩。”
姬瑶花微微一笑:“我姓姬。”
掌柜落笔之际,突然省起这位姓姬的姑娘是何等人,笔头一颤,一点墨汁落到了登记簿上。店内客人也是一阵骚动。
坐在东头角落的一名客人高声叫道:“兀那姑娘,你就是巫山门的姬瑶花?”
姬瑶花向掌柜的说道:“给我收拾一间上房,再送一壶秋色酒、两碟小菜、一碗白米粥来,别的就不用管了。”这才转向方才出声的客人。
站起来高声发问的那名客人,甚是年轻,身材倒不见得如何高大,但是眉宇之间,剽悍之气甚重,气势便有些逼人。与他同桌的那客人,相貌与他相似得很,只是略为文秀一些,想必是他兄弟。
他们身边,另有四名家丁,倒都是些彪形大汉。
姬瑶花打量他们片刻,这才微笑着说道:“正是。您有何指教?”
那客人哈哈一笑:“我在神女峰上没有找到你,正愁巫山广大,不知该往何处寻找,却不料刚到巫山县便遇上了,真是机缘巧合啊!在下梁佐,这是我兄弟梁佑,汴京人氏,是小温侯的朋友!”
姬瑶花微微一怔,不觉暗自叹了一声。这两人的名字,她从未听说过,不知道究竟是哪家子弟。小温侯的朋友还真多,而且个个都好像在为他抱不平。就算她曾经将小温侯骗得很惨,人家自己都没有追究了,真不知道这些旁人又在计较些什么。
其他客人见形势不妙,哗然之余,纷纷作鸟兽散,生怕他们动起手来,令得他们这些无辜者遭池鱼之殃。
掌柜苦着脸望着立时变得空荡荡的大堂。
姬瑶花目光一转,说道:“外面正下着雨呢,我可不想在雨地里动手,弄得一身的泥水。”
那梁佐反手一掌将身后那张空桌推到墙角,叱喝一声,四名家丁立刻跃了出来,沉身弯腰,各执一端,将他们所在的那张杯盘狼藉的桌子叠到了墙角那张桌子之上,转眼之间十几张桌子已经都被堆到东墙边上,叠为三层,桌上的残汤余酒,点滴未洒。
大堂之中,立时清出一大片空地来。
梁佐挥手掷出一个小金锞子,“叮当”一声落在掌柜面前的长柜上,说道:“掌柜的放心,打坏的家什我们会照价赔付!”
他兄弟两人从家丁手中接过两对短枪,走了出来。那梁佐看看长柜上摆的沙漏时辰钟,慨然说道:“姬姑娘既是巫山弟子,我兄弟两人也不敢托大,只好联手对阵了。现在是戌时一刻,亥时之前,若是不能取胜,我兄弟两人立刻就走,再不向姑娘挑衅;若是能赢得一招半式,那就要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回汴京去向小温侯赔礼认罪!”
不待姬瑶花回答,梁佐双腕一抖,两支短枪搠了过来,枪头红缨飘飞旋转,劲风刺面,姬瑶花不愿硬接,凌空飘起,右手在横梁上一搭,掠向他身后。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似乎只会跟在兄长身后亦步亦趋的梁佑,此时突然搠出一枪,直刺向她后腰,出枪的时机极是刁钻,正是姬瑶花双足将要踏地、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姬瑶花腰如柔柳,顺着劲风来处,拧转过来,变成了面向梁佑,枪支堪堪自她腰侧擦过。梁佑疾收右手,左手中另一支短枪却已搠向她面门。在她身后的梁佐,翻转身来,双枪一左一右刺向她双臂。
转眼之间,姬瑶花已被困在四支短枪之中。
那兄长梁佐,双枪全取攻势,招式也不见得如何灵巧,但是出枪迅猛,令人想到,一旦中枪。必定伤筋动骨。而那弟弟梁佑,两支短枪,始终攻少守多,但是每攻出一枪,必是要害之处或是要害之时,大有出招不必多、一枪必致命的气势。
姬瑶花一连避过数枪,蓦地一惊。
这兄弟两人的枪法气度,都与小温侯有些相似。
小温侯家传戟法,是从无数次实战中练出来的本事,论招式也许不见得如何灵巧精妙,但若论杀敌的威力,却不是惯于江湖争雄的寻常武林中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以这兄弟两人的枪法来看,只怕他们也同小温侯一样,出自禁军世家,至少也与禁军关系密切,是以他们虽然在武林中绝无声名,论枪法的简洁犀利、枪枪致命,却似乎还超过了武林中各派枪法。
汴京八十万禁军,藏龙卧虎,像梁氏兄弟这种从禁军中历练出来的对手若是多了,姬瑶花还真要悔不当初了。
她的衣裙已被刺破数处,面颊被枪头带起的劲风刮得隐隐灼痛。
梁氏兄弟出枪越来越快,留给她的回旋空间也越来越狭小。
姬瑶花眉尖紧蹙,梁氏兄弟心中也不轻松。直到现在,姬瑶花还没有亮出兵器,只是一味闪避。惊风密雨一般的枪支,始终无法真正击中姬瑶花飞燕一般灵敏的身形。她仿佛可以永远这样飞下去一般,而亥时已经快到了。
梁佑突然间加紧了攻势,一连七枪刺出,逼得姬瑶花游走不定的轻灵步履稍稍一滞。梁佐的双枪立刻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刺向她双肩。姬瑶花双袖飞卷,缠住了梁佐刺来的双枪,却已腾不出手来对付梁佑自身后刺来的一枪。
枪头劲风已经及衣。姬瑶花蓦地向前连踏两步,穿入前方双枪之间,倒翻而起,双袖牢牢卷在梁佐的枪上,人已倒悬在空中,腰肢折转,双足在梁佐枪上一踏,一股阴柔绵劲之力沿着枪身蔓延向两端。
梁佐虎口震痛,枪支一时把握不稳,被姬瑶花带得连人带枪迎向对面梁佑刺来的一枪。
三支短枪交击,劲力激荡,兄弟两人被震得向后连退数步,姬瑶花双袖碎裂,如白蝴蝶一般片片纷飞,内着的月白亵衣和缠在左臂上的那道淡红细索都露了出来。但是她在翻飞出去之际,一指戳在踉跄后退的梁佐的左耳根后。
梁佐痛呼一声,连退数步,方才勉强站稳。
方才姬瑶花用的若是刀剑而非指掌,这一击已足可致命。
沙漏时辰钟“当”的一声轻响,亥时已到。
大堂中静寂了片刻,姬瑶花一笑道:“这一局就作平手论,如何?”
梁佐面色铁青,好一会儿才答道:“姬姑娘手下留情,我兄弟却不能厚颜再留下来。”他转向手下家丁喝道:“收拾行李,和店家结账,我们立刻就走!”
梁佑在一旁淡淡地说道:“城门早已关闭,大哥想必不愿意惊动县太爷来开门吧?”说着他看了姬瑶花一眼,“姬姑娘,这大半年来,来找你的人很多吧?好像除了凤姑娘,其他人都是有来无回。不知姬姑娘能否告知一二?”
姬瑶花眉尖轻挑,微笑道:“两位是担心我会在暗中设下陷阱扣住两位,就像扣住前头那些人一样?”
不待梁佑回答,她话锋一转:“这一局我愿作平手。接下来我还会在这客栈中住上三天,两位如有雅兴,瑶花随时候教。”
她转向刚刚从长柜底下钻出来的店伙计:“领我去客房吧。唉,这么打一场下来,可真是累人。”
她轻拢长裙,随着店伙计缓步上楼。
梁氏兄弟在大堂内面面相觑,不知道明天是走是留。若是留下来,又该如何面对姬瑶花?
还有,前头找来却有来无回的那些人,真的都让姬瑶花扣起来了,还是别有内情?
他们开始明白小温侯当初为什么会栽在姬瑶花手里了。
这个女子的行事,当真是变幻多端、令人无从揣测。
次日一早,又是阳光煦暖,昨夜的风雨,留下的痕迹只有青石街道上的淡淡水印。梁氏兄弟探头看看窗外天气晴好,正要准备收拾行李,县衙方向忽然传来鸣锣开道之声。
县太爷出来了。梁氏兄弟互相看看,都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有人轻轻敲门,随即传来姬瑶花带着笑意的声音:“两位梁公子,朱大人捎来话,请两位稍候片刻,待朱大人前来问几句话。”
有她守在门口,就算他们想走都走不了啦。至于窗口——那也太狼狈了吧?
兄弟两人只好无可奈何地等着朱逢春大人前来。
朱逢春匆匆上楼,一推门便笑道:“我一听姬姑娘描摹的样子,就知道是你们两个!到了巫山县居然不来看我,是不是怕我向梁世伯告状?哈哈,我猜到了,你们两个肯定是偷偷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