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十分十分折磨人。

终于一切结束。他们回到病房里,何之轩端起那碗白粥:“张嘴。”

方竹避开:“你得去上班了。”

他没有答,把盛了一勺粥的勺子递到她口边,她没有办法,只好一口一口被他喂着吃了。等到一碗粥见了底,何之轩才说:“出院后,你去我那边住。”

方竹想要开口反对。

何之轩的眼神有点冷:“这种时候你别躲废话》”

她还是怕他,最早认识他开始,他的眼神一发冷,她就怕他。他们初相遇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态度,他让她话都差点说不出来。

方竹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那样不方便,你也是要上班的人。”

“我请好了保姆,今天会到我那儿报到。”

方竹把嘴张成“O”字,诧异的样子有点傻,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何之杆忍住没有把手抚上她的发。

“警察还要来找我了解情况。”

“他们今天上午会办完手续的,对吧?”

他对什么都了如指掌,方竹垂首认输。

何之轩就这样在病房里陪着方竹,他随身带了笔记本电脑,在方竹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他打开电脑,处理公亊,时不时到走廊上打个电话。

昨日的民瞽在十点多的时候又来了一趟医院,请医生提供了一间无人的办公室,给方竹做详细的笔录。何之轩跟着他们进了办公室,一直站在一旁听,根本不回避。

方竹把最近跟进的几件颇有些危险性的报道一一交代,说到援交少女暗访的事情的时候,她的心一沉,补充道:“这是我目前手头在做的一个报道,找到了一些淫媒中介的资料,我们主编已经报案了。”

民瞥表示需要方竹提供一些书面资料,何之轩代替方竹说:“可以,我来安排。但是今天有点困难,她要先出院回去休息一下。明天我和你们联系。”

他又替她做下决定,方竹想要争辩,不能无端端被他夺去她的一切主动权。不想昨晚和她打过交道的民警开玩笑:“记者小姐,你不要再操心了,就让你老公办掉吧!这时候不靠老公靠谁呢?”

方竹满脸通红,欲辩不得辩。

送走民警,回到病房,老莫正在等她。

老莫看到了方竹身边的何之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他记得这个器字轩昂的年轻人,在他更年轻的时候曾在自己的报社实习过。如今的方竹就像那时候的他,一丝不苟地去记录真实。就在方竹来到报社实习时,何之轩去了另一间报社任职,从社会版调入经济版,回避和自己的爱人选择同一个单位同一个新闻领域发展。

年轻人非常职业化,他的职业化证明了他的正直。

后来他和方竹离婚,老莫也有耳闻,但那是年轻人的人生选择,旁人不宜多问。如今见到他们又在一起,他感到很高兴。

老莫对方竹说:“你这几天不要一个人住回去了。这亊情有点麻烦,是我疏忽了。我这两天会去警局跟他们再把情况碰一碰。”

方竹说:“老编,你不要这么说,我们都想不到会碰上这样的事情。”老莫看看何之轩,问:“你能把小方照顾好对吧?”

何之轩点头。

老莫说:“小方,你就当我给你放个大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把伤养好最重要。”

老莫走后,何之轩对方竹说:“医生说你的伤势不算严重,可以回家休养,今天就能出院,医院病床也紧张,住在这里反而影响休息。我帮你办了手续,但是得先去你家拿些东西,顺便把你需要给警方的资料整理好,你看怎么样?”

他用着询问的口吻,和不容她反驳的表情。

方竹只得说:“好吧。”

他们一起回到了她的亭子间。

何之轩才来过—回,就已经清楚她会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大橱内必定有五层抽屉,春夏秋冬的衣衫自上而下地一层层放好,最底下一层放的是内衣裤。柜子内必定有横条架子,一共四条,由外向内挂着春夏秋冬四季换穿的裤子、裙子。木床必定是两用的,床下会有两格暗屉,一格放着用鞋盒子装好的鞋子,一格放着用真空袋封存的棉被、床单和席子。书架连着书桌,所有就近所需的文件资料必定用文件夹夹好,用便笺写着文件名,贴在文件夹的脊背上,一摞摞垒在笔记本电脑旁。最常翻阅的书籍就在离书桌最近的一层书架上。书架旁会有个老式的毛巾脸盆架,有一个人这么高,最上面两层横架分别挂着洗脸和洗澡用的毛巾,下面支着脸盆,脸盆下有两层横板,洗漱用品和护肤品一股脑都放在那儿。在脸盆架旁边就靠着门了,放着个半米高的小冰箱,冰箱上摆着微波炉。微波炉顶上是最乱的地方,横七竖八放了一杳报纸。

何之轩记得这种在狭小的空间里井井有条地摆放家具收纳物品的方式是自己的习惯。方竹学得很好,把一切都规整得很好,虽然仍有瑕疵。

方竹坐在床上,看着何之轩根本不需要她任何的提点,就能把她目前所需要的物品准确地找出来,一样样放入旅行箱内。

他们在这一刻彼此熟悉得好像根本没有分开过。她有片刻的恍惚,直到看到何之轩把她的内衣裤拿了出来,塞入口袋中,折好袋口,再放入旅行箱内。

她的脸红起来。她想,她当年怎么会那样坦然地就让他洗着她的内衣裤呢?

哦,那时候他们是夫妻,有这样亲密的权利。现在呢?她想着,不由得叫:“何之轩——”

何之轩抬头看她。

她嗫嚅道:“我……”却又不知该怎么把一些话讲出来。

他问:“我有什么东西拿错了?”

她忙说:“没有。”又道,“你还要上班的一吧?”

他说:“我下午进公司。”他已经把方竹的起居用品和衣衫鞋袜收拾完毕,“有哪些文件需要带走?”

方竹想,最后还得听他的指挥。她只好一一指示,再经由他一一整理。

最后,他看到书架上摆着的方竹母亲的相片,他不知怎么从方竹的抽屉里找到一条全新的毛巾,把相片叠入毛巾内,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在行李箱的最上层。

他一直就是这样细心细意地照顾着她,她怎能忘记?

出门的时候,何之轩把她放在天井里的折叠自行车折叠起来,一起拿了出去。

方竹忙叫:“这个不用带了。”

何之轩把自行车放入车的后备厢:“你以后用得着。?

方竹怔住,不知他是何意,然后嗫嚅道:“何之轩,我就是暂时往你那儿,麻烦你一段时间,等伤口好了我不会再麻烦你的。?

何之轩把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上车。”

方竹闭嘴乖乖上车。

—路上何之轩没有说话,方竹坐在他身边忐志难安。

长久的分离,她已经丧失了在他身边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的勇气,尽管她的本能不断地提醒着她,她是如何对他心心念念的。

两人的情感世界里,她一直是站得比较低的那一个,当年是,如今更是,几乎差一点就要低到尘埃里。

方竹对自己的真心叹息。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也没有勇气鼓励自己,没有办法遏制那一丁点的奢念。

他从昨日到现在的所作所为,在催化她老早就埋到心底去的那一丁点的奢念,让它从心底再度萌芽。那是脆弱的、小心翼翼的、慌慌张张的。

何之轩把车开进了内环高架旁的一处高级住宅区,终于在一栋高楼前停下,下车给她开了车门,扶她出来:“你在这里下车等我。”说完把她的行李箱提出来放在她身边。

他一个命令她一个行动,在这里立定,看着行李箱。

此处好位置,好楼盘,只是小区十分小,不过五栋高楼,入住率却很低——阳光正好,却不见有几家阳台上挂出洗晒衣物。可是左近紧紧挨着的几十年历史的石库门群却是异常热闹,方竹透过小区的铁栅栏,可以望见那边的弄堂里横七竖八架着许多晾衣架,一面一面晒着凡人朴素的衣。

何之轩在地下车库停好了车走上来,远远看见方竹望向左方挨在高级住宅小区旁的石库门。

午后阳光下,那儿比这儿更有生活气息。她的眼睛望着那边,却站在这边。

他走到方竹身边。方竹说:“住这儿挺方便的。我记得离你们公司不远。”

他说:“公司给租的房子。”

果真是公司给租的房子,方竹进了门才知道何之轩把吃醋就当成一个睡觉的地方——一百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客厅空空荡荡只有一座沙发,沙发前摆了茶几前连个电视机都没有;卧室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和一排衣橱;书房空空荡荡,书架上不但没有-本书,连写字台上都没有安置台灯。她能想象他就把一副往橱里一挂,洗漱用品在卫生间一放,就这样过他的生活了。

太过于简单淸洁,好像热闹的石库门旁的高级住宅小区—样没有人气。

方竹心里微微酸起来。她不知道这些年他怎么过来的,是不是把毎个住的地方只当做驿站?

何之轩又把方竹的物件一样一样理出来,于是大橱里他的衣服旁又有了她的衣服,卫生间里他的毛巾旁有了她的毛巾,她的资料摆在了他的书架上。

然后,方竹发现这么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床。

这很尴尬。

何之轩发现了,说:“沙发可以展开当床垫用。”

门铃响起来,他请的保姆来报到了,是个四十来岁的本城妇女,面容和善、举止妥帖、衣着干净,自我介绍姓“包”,热情地吿诉他们,请他们称她为“包姐”。她唤何之轩为何先生,转个头对着方竹叫了一声“何太太”。

何之轩没有做任何纠正,方竹应也不是不应更不是,只好选择沉默。

何之轩对包姐说:“我要去上班了,接下来的亊情麻烦你了。?

包姐说:“放心吧,何先生。”

何之轩洗了脸换了衣服,临走时候又对包姐嘱咐:“吃完午饭后,她需要洗澡,然后再让她补个眠?。”

他走后,包姐询问方竹:“何太太,我先做个中饭,你是不是喜欢吃淸淡一点的东西?然后再帮你洗澡,这个你不用不好意思,你现在不方便,就把我当护工吧!我以前是做过护工的,医院培训过我们。”

刚报到的保姆,就把他的话当做金科玉律,用客气而又专业的口气来询问她。何之轩选择的人很不铕,选择的方式也很不错,免去了她的尴尬和担忧。

方竹把手抬起来,如今手不能动,她处处都要仰仗别人,把整副身体交托给别人打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如今再推托就是真矫情,她别无他法,只能接受。

方竹很久未曾被人全面地照至此,样样事务都无须操心,仿佛回到幼儿时期。

包姐行亊果真专业,无论是家务还是护工工作,样样做得—丝不苟,流程明确,减少了方竹的心理压力。

她吃饱了饭,洗好了澡,睡了一个异常熏甜的觉。

醒过来时,房间内已经黑透。

方竹翻个身,房门就被打开了,顶灯被打开来。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方竹的眼睛不太习愤,慢慢适应之后,看到何之轩坐在她面前。

她问:“几点了?包姐回家了吗?”

他说:“九点半了。她睡在书房里,这个月她做全日工。”

方竹把心放了下来。

由包姐照顾她的日常起居,比让何之轩照顾这些会让她心安很多。

包姐端着餐盘进来:“何太太,吃晚饭。”

何之轩退出了房间,他没有当着外人的面再喂她。这很好。

方竹对包姐说:“谢谢您,我今天睡得很舒服。”

包姐问:“何太太,你以前睡得不好吗?”

方竹说:“也不是不好,只是没有今天睡得这么实。”

包姐说:“那就好,何先生提醒过我,要我在你睡觉的时候不要吵醒你,他说你很累,需要好好休息。”

方竹在想,她睡了他的床,包姐睡了书房,那么他睡在哪里?

她说:“我想起床去洗把脸。”

包姐扶她下床,开下门来,方竹看到何之轩坐在沙发上,把笔记本电脑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正在翻阅资料。

沙发上放着被褥和枕头。

他的身体坐得很正,背挺得很直,神情很专注,心无旁骛。

他以前专注作业或工作时就会保持这样的姿势,她在学校的阅览室偷瞧的时候就瞧熟了。这副姿势一直未曾改变过。

方竹停了下来。她很久没有看到这样专注的他了。

包姐问她:“怎么了?”

何之轩转过头来。

方竹把目光调开:“没什么。”

方竹再次回到房内时,何之轩正从她的房间走出来。他说:刚才忘了把新的手机给你。“方竹望过去,放在床头柜上的是-个新款智能手机。

何之轩问:“旧的手机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已经不能用了。”

方竹低声道:“谢谢你。”

何之轩问:“明天我要去警局一趟,你方便的话,现在把需要提供给警方的资料给我?”

他用着有礼有节的礼貌态度,又是客气得生分的。

真遗憾,她至此时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在乎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她放进心内揣摩。

方竹把头垂得很低,说:“就在那些文件里,写好的稿子都已经交给老莫了,他应该交给瞀方的,卷首标着XX的两个文件夹是我收集的原始资料,可以交给瞀方。”她心中一凛,又说,“其中有关于晓晓的。”她把声音放低,“我知道你们都不想晓晓的事情被太多的人知道,让她走得有点尊严。所以,那些资料……”

正在整理资料的何之轩把头抬起来:“你有权利决定怎么做。这是你对晓晓的责任,和其他人无关。”他温和地笑了笑,“晓晓一直很听你的话。”

方竹想,你一直能说到我的心里去,了解我、懂得我,让我醍醐灌顶,让我如沐春风,隔了这些年依旧如此。再这样想下去,她的心防不堪设想。

方竹潦草地点点头:“也许我应该和李总再沟通一次。”

何之轩赞许地望着方竹。

她的成长毋庸置疑,老早就有了直面问题症结的觉悟,只是自病不能医,她还需要时间。

何之轩将资料整理妥当,为方竹掖好被子,拉灭了灯,出了房间。

夜里,方竹躺在何之轩的床上想,她躺在床上,占了他的床,他就睡在客厅里,离这里一墙之隔,他们又回到了同—屋檐下的最初岁月。想着,她的心安稳下来。

真好,又离得这么近了,她不是—个人?

然后,地就安然入睡了。

她在回到何之轩身边的这几晚都能睡得香甜,这是这几年从未有过的踏实。以往她虽然能睡熟,但醒来总有一片茫茫然然的空落落。现在再听到他的声音,便逐次把心内的空隙填满。

她甚至是用怀念的心来度过和他在同一间屋子里的每一天。

再这样下去,她又会开始依赖。这是不堪设想的结果。

于是,方竹并不会太过放任自己同何之轩交流。

但是,何之轩会天天准时下班,回到家先给包姐搭一把下手,把晚饭做好。菜单是前一日他同包姐商议好了的,四菜一汤,营养均衡。

包妲协助方竹在卧室吃饭,何之轩会独自在厨房用餐。

这样也好,她不愿意他看到她被人当个儿童那样进食,他不在现场,反而减免她的尴尬。

也许包姐会感到很奇怪,但是绝对不会多嘴问。

吃完了饭,何之轩就开始用公司的笔记本工作。他给方竹买了床上桌,下载好很多电视剧存在她的笔记本电脑里,包姐会及时地放给她看。

他下载的片子都是喜剧,无论电影还是电视剧,剧情轻松有趣,看得她忍俊不禁。以往忙碌的她是绝对抽不出工夫看电视剧的,现在养一次伤,倒是把前头几年落下的当红电视剧补习了一遍。

一边补习,一边留意客厅里他的动静。

他的电话很多,于是把手机调至振动状态,不至于吵闹到她,他讲电话也会压低声线,不让稍微的杂音打搅到她。

她在房内心不在焉地看一部TVB老剧,叫做《我的野蛮婆婆》。情节很轻松,讲的是婆媳矛盾。她发觉真不该看这样题材的电视剧,但又忍不住一路看下去,看到大结局,一路矛盾不断的婆婆和媳妇握手言和。戏里戏外都应该开心的,她却落下眼泪,手又不方便,只得笨拙地往脸上蹭。

何之轩不知何时走到房门口,看见她没有及时擦干净的脸,他去卫生间绞了热毛巾为她擦脸,问:“是悲剧?”

方竹拼命摇头。

他转过她的电脑,换了一部周星驰演的《唐伯虎点秋香》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