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根本就被何母的大嗓门吓傻了,她忍不住大嚷:“你干什么呀?”

这是噩梦的开始。

方竹永远忘记不了何母恶狠狠地站在大门口这样说她:“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浪荡?大白天勾引大老爷们儿,还把不把男人身子骨当回事了?”

这样的话方竹闻所未闻,连其后赶来的何父都尴尬得不知怎么劝说。

她又羞又气,冲着何母嚷:“我和我自己老公做结婚该做的亊,我们怎么了我们?”

何母就指着何之轩说:“之轩啊,你就这么宠着你媳妇儿?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这么光荣的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你瞧瞧你现在整天都在干什么?你媳妇儿的内裤和胸罩都是你在洗啊!一大淸早在灶上生火做饭,这街坊邻居里里外外有哪个年轻小伙子像你这么遭罪?咱家条件是不好,可你在家时,我什么时候让你干过伺候人的事?说得好听是娶了个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她爸眼里有你吗?有你爹妈吗?嫁妆一分没有不说,连亲家的面都见不上。你说你受这委屈干啥呀?回家咱找哪个姑娘不比这个好啊?你亲妈在天有灵知道我把她儿子养大了给人当上门女婿人还不要,还不劈道雷下来劈死我呀?”

方竹气得浑身颤抖,何母还指着她鼻子说:“合着你这样的就是官家千金啊?我还真不知道之轩是哪只眼睛瞎了看上了你,家务活一样不会干,洗碗洗衣服统统不会,倒是能想着白天干那勾当。你爹还真有脸。”

方竹猛地站起来,对何之轩说:"我走,我出去,我要冷静一下。“何之轩把她的手握住,不让她走。

何父呵斥何母:“越说越不像话,对着小辈,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何母冷笑:“她都做得出来,我还不能说?你一大把年纪跑人爹屋门口吃了几个小时闭门羹,你倒是乐意啊!你愿意赔了儿子又赔脸,我还不乐意呢!我是养儿防老,为了这么个娃,看他从小就是个出息孩子才没要自己的娃,要是我有个贴心贴肉的,我替你们委屈什么呀?”

她说完,盘腿往大门口一坐,就号啕大哭起来。

石库门里的邻居陆续都下班了,见着这热闹,都探头探脑往这边瞧,有几个还围了上来想要劝解。

这番情形和这番侮辱,都是方竹从未经受的。她浑身战栗,气促急促,再也忍不住眼泪,甩开何之轩的手,说:“何之轩,她就这么说我呀?你说,你说,我错哪儿啦?我让你洗内裤?我让你做饭?我还让你遭罪?你告诉我呀,我错哪儿啦?是我害了你吗码?”

何之轩只能对着何母说:“妈,我送你回招待所。”

何母偏偏就坐在那儿,她不动:“好小子,你真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我这后娘当得苦啊,对你打也不好骂也不好,生你个在媳妇儿面前这么没种的,是我亲生的我不扇两耳巴子上去。我明天就找她老子理论去。”

何之轩铁青了一张脸,他不能说,说不出来。

何父被气得不住咳嗽,他拉着何母,说:“走,什么都别说了,明天跟我回去。”

何母耍无赖,瘫坐在地上就是不起来:“走什么走?我白给他们家一个儿子啊?又当保姆又当老公,我们就这样认栽?他家嫁个女儿一分钱都不用出?”

方竹已经听不下去,推开何之轩,夺门跑了出去。

她当时极度怨恨何之轩的不言不语,也极度怨恨为什么美好的—切还没完全开始,就被这样始料未及的世俗毁灭掉。

方竹微微闭一闭眼,这里的灯光摇曳,她的眼前缭乱。桩桩旧事,让她觉得眼前的何之轩一会儿熟悉一会儿陌生。

她忽然问他:“何之轩,如果你妈现在还像以前那样说我,你还是一句话都不会说?”

何之轩望牢她,他是诧异的,是没有想到她会想到那么久以前的亊情。他没有想太久,就说:“是的,她是我的后母,我没有立场指责她。”

方竹叹了口气,依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的立场,他也只能这样做。只在当时,她无法体会,不能理解。

何之轩轻轻地说:“她已经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方竹再度闭上眼睛,眼前的—切光线一寸一寸暗下去,她看到了她和他关系最冰点的那一寸。她再也无法克制,唯一能克制的是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知道,何之轩,我知道。那些事情——你并没有原谅我,你为什么回来呢?你没有回来有多好?你归你,我归我,我就不会觉得原来在你面前,我根本没有立足的地方。”

她睁开眼睛,往后退一步,说:“我们还这样跳舞,太虚假了。”

何之轩放开了她,定定地看着她,眼神认真,甚至有微蕴的怒意,但是他的口气淸淡:“方竹,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

有人走近他们,来人有窈窕的身段,明艳的妆容。走到何之轩身边,停了下来。他们看起来更加般配。

纪凯文对方竹说:“方竹,你也在啊?我来找何之轩,那儿有熟人要跟他打招呼。”

方竹又往后退一步,把手一伸:“好,不打搅了。”

她看见何之轩下巴抽紧,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跟着纪凯文离开。

方竹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才落寞地转身。

既想靠近,又怕靠近,矛盾的自己都快要裂成两半。方竹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不能做出这个结论。

或者是因为累积了长久的渴望,却又深知有着无法逾越的现实障碍,以至于她不敢。

方竹悄无声息地从宴会大厅退了出来,此时月已高,天气有点凉,她抱着双臂,觉着冷。

这里离自己的亭子间不远,走二十来分钟就能到家。回到那里,自己又能蜗居起来,也许可以将今夜遗忘,再整顿思绪,还是把过往摒弃在记忆之外才好。

她过了马路,从大马路拐到小马路上,从这里走,人少路近,她可以让自己完全镇定下来。

就在一处街心花园处,突然有两个人影接近了她,一前一后拦住了她。

面前的那个人背着路灯,用高领遮住了半张面孔。

对方来者不善,方竹立刻能够感觉到,她下意识就捏紧她的包,想要吞一口气大声呼叫。

但是更快地,她的手被抓住了,另一个歹徒在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口。她的包被他们用力丢在了地上,包里的手机掉了出来,不知摔在哪里。

两个歹徒合力把她拖进了街心花园。

方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双手扭动,试图从对方手中挣脱。抓着她的双手忽然用一只手把她的手扣在腋下,另—只手不知摸出了什么,片刻之间,方竹感觉双手掌心一阵刺痛。

那歹徒开口道:“方小姐,夜路走多了要当心摔跤!多管闲事是没有好处的。”

方竹身后一直捂住她口的歹徒似乎也是用手握着一柄什么放在她的脸颊旁。冰凉的触感,让她的皮肤起了一层战栗。她知道那是一柄怎样的利器。

挟制住她双手的那个歹徒说:“犹豫什么?快动手!都是你小子惹的祸!”

脸颊上的利器被缓缓地加重了力道。

方竹惊骇得闭住双目。真正的危险临近,她的脑中突然就在想,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勇气对何之轩讲出来,如果今晚都讲了出来,该有多好。

就在这个时候,有手电的光亮晃了进来,有人叫:“干什么的?”

方竹被重重推倒在地上,刚才还抓着自己的两个人跃入草丛,她扭头,模模糊糊看见两道黑影。有人跑了过来,问:"小姐,你没事吧?“方竹摇摇头,下意识就摇摇晃晃站起来,挣开扶着她的人,从小花园内跑到人行道上,就着昏暗的路灯,在她刚才走过的路上先找到了她的包,然后看到包的旁边已经被摔碎屏幕、电池板脱落出来的松下GD92.偶然帮助了她的是附近小区做深夜巡检的三个物业管理员,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刚才疑似被抢劫的姑娘走到人行道上蹲下来,试图把地上摔坏的手机捡起来。

事实上,方竹并没有成功地把手机捡起来,她的手碰到手机时,她看到手指缝里渗出的鲜血,终于感觉到由疼痛而生的麻木感由手掌延至两条手臂,让她没有办法捡起手机。

好心解救她的人帮她把手机和电池捡了起来,在她的指示下,放进了她的包里。

对方奇怪地问她:“这么老的手机?快看看包里有没有东西被抢。”

方竹混乱地摇头,心口激烈跳动,她急促地喘气,极力令自己镇定。

她很快就被好心人叫来的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同行的还有随之赶来的民警。

民警在医院没有立刻给她录口供,先关切地问:“小姐,把你的家人先叫来照顾你吧?”

方竹正在被医生清洗伤口,在一片混乱里,她的情绪逐渐稳定,刚才激烈的挣扎和极度的恐慌让她的胃里空虚得难受。她想了想,点点头,请民瞽帮忙拨了杨筱光的电话。

好友接到电话吃惊不小,立刻心急火燎地往医院赶。

在等待杨筱光到来的时候,方竹接受了医生进一步的检査,她的双掌被割开的口子伤势十分严重,需要立即缝合。

在等待手术时,方竹对民瞽说:“他们应该不是抢劫。”她又仔细回想了当时的情形,“好像其中一个人给我有点熟悉的感觉。”

她早已养成的记者思路一旦清晰起来,就会力求在第一时间进行记录。

民警说:“记者小姐,明天我们队里的同志会来帮你做记录,你目前最大的任务是做好手术。”

方竹被送进手术室,出来时,杨筱光已经抱着一袋食物等在外面。

她歉然一笑:“这么晚还把你叫来。”

杨筱光盯着她缠着纱布的双手:“怎么回事?要不要紧?还有没有其他伤?疼不疼?”

方竹苦笑:“我想我的手伤得没这么重,谁知道小刀片力道这么大。”她抬头问医生,“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写字了?”

医生说:“你要恢复得好才行。这几个月不能用力,尤其不能碰水。”

方竹问:"以后能打字不?不能打字我可就要失业了。“医生又提醒:“你要想能打字,这几个月洗头洗澡也得让人帮忙的啊!”

方竹冲杨筱光笑,自嘲:“要死,我回到了托儿所阶段了。”

她被护士送进大病房。

病房里有八床病人,方竹是临时加的第九床,只能靠在临近走廊的门边。

杨筱光缠着医生:“能不能换个病房?”

医生不耐烦:“这么晚了,病房都满了,哪儿给调去?”

杨筱光气呼呼地对方竹说:“我找莫北来,给你换个单人间或者人少一点的病房,这间怎么能睡人?你几乎算睡在走廊上。”

方竹笑着阻止:“又不是大伤,还开什么后门?”

民警随后进来,方竹请杨筱光记下民警的电话,说:“民警同志,今天麻烦你们了,你们辛苦了,明天我再麻烦你们。”

民警笑起来:“记者小姐,你好好休息吧。”

民警离开后,杨筱光问方竹:“是不是你做报道做出来的仇家?”

方竹答:“可能是。”

杨筱光拍胸口:“真的吓死我了,看你写一些边缘新闻就头疼,你以为你的笔是刀?最后别人来砍你的手。”

方竹笑:“不是砍,是用刀片划的。我还以为是要抢我的包,结果是划我的手。”她不想好友再担心,就问,“带什么好吃的给我了?”

杨筱光往随身的塑料袋里一阵乱翻,翻出一罐八宝粥来:“得,我来喂你。”

方竹望望自己的双手,缠着白绷带,粗粗笨笨,忽然无力。她说:“拆了线以后,这双手就要变得恐怖了,大约和鬼丈夫的手有一拼。”

杨筱光建议:“这几天我住你家?你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不能做饭,还不得脏死、饿死。”

方竹讲:“让你帮我洗澡我也不好意思的,而且你老加班,我不好影响你。”

杨筱光知道方竹不想麻烦自己,只好再提议:“找你们家的保姆行不行?”

方竹说:“我爸生病了,她要照顾我爸爸的。”

杨筱光说:“唉,如果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该有多好?不用一个人被人家这样欺负,他万一不是划你的手,是划你的脸,或者做别的流氓事怎么办?”

这是方竹在若干小时前可能面临的最危险的后果,她差一点就可能遭受最大的伤害。

每一次哪怕记者的工作经历再危险,在亊后她都不会去细想,生怕由此恐惧就会擒住孤单的自己。

她对杨筱光说:“饿,再让我吃点。”

杨筱光一边喂她喝粥一边叹气:“你就死撑。”

杨筱光还穿着晚宴的小礼服,但是披了一件男式西服,看起来是直接从晚宴赶过来的模样。方竹说:“我今晚得待在这儿了,你穿成这样也不好陪我一夜,快喂饱了我回家去吧!”

杨筱光皱眉。

方竹晓得老友担忧自己,不情愿离开,她劝道:“医院里人来人往,又有值班护士,你放心吧!只是缝合的小手术,在医院待不了多久。”

杨筱光折中了一下:“要么我给你请个保姆?”

方竹同意这个主意:“找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年纪再大点我也不好意思让她给我干活。我那里不好住人,你就帮我找一个每天来六个小时的吧!”

杨筱光点头,记下来了,她把手边的塑料袋一股脑都放到方竹身边。方竹—看,内容丰富得能撑足一个月,她呼一声:“有好朋友我此生足矣。”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绝对不够。”下定决心似的坚持道,“我回家换套衣服再过来。”

她转过身替方竹把零食都收在病床旁的柜子上,一样一样地摆好。在她弯腰的时候,方竹看到了她裙子上的不妥来。

她说:“阿光,你还是回去吧!你今天不适合在医院过一晚。我真的不会有事,这里这么多病人,还有陪夜的家属,能出什么事?”

见她如此坚持,杨筱光也就没再同她坚持,她今日不巧“大姨妈”造访,弄得裙子上一塌糊涂,确实该回去休整的。只是仍旧十分担心方竹,她转了转脑子,避开方竹去走廊上打了个电话,随后再进来照料好友吃好八宝粥才告别。

杨筱光离开时,方竹看着她的背影,其实恋恋不舍。本来伤痛时候最希望有人在身边陪同安慰,可她又想,这些年自己已经经历惯了,尤其在现时不能多烦老友。这一夜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

这一晚的病房内又凉又阴,病房内躺着的大半是老人,有儿女陪着。可老人和儿女又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各自沉默,昏昏欲睡。

方竹病床的对面就有一对父女,他们时不时说两句闲话,只是父亲和女儿的思路明显不在一条路上,各说各的,说完以后没有什么好说,陪床的女儿就把手搭在父亲的病床床沿上打盹。

方竹看到那个老人用没有吊点滴的一只手轻轻拂了拂女儿的发。

她扭开头,闭上眼睛,想着快快熬过这一晚再说。

半睡半醒之间,好像有人走了进来,就停在她身边,轻轻摩挲着她的头,气息中含着冷,可又感觉温暖,还那么熟悉。

她翻身醒过来,以为眼前是虚幻。

何之轩拨开她额前的发,就坐在她面前。

他眼中的她,小小的脸,凌乱的碎发,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都是寂寞。他在许多年前见过这样的她。

她望着他,仿佛他不是真的,她甚至不敢开口说话,就怕一切仍是梦境。

于是他轻声对她说:“方竹,睡觉。”

于是她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地,呼吸重了起来。她累了,睡得极沉。

他披着西装,就坐在她身边,陪着她一块儿入睡。

方竹在分明伤痛着的夜里,睡得格外安稳,没有做梦,也没有失眠,醒来时,天已经光亮了。

她环顾四周,晓得昨夜不是梦境。何之轩就坐在她身边,穿着昨夜的西服,头发很乱。床头柜上放着冒着热气的白粥。

迟疑着,她道了一声:“早。”

何之轩把她的床摇起来:“先刷牙洗脸?”

这是清晨必须要做的,方竹举起缠着纱布的双手。

何之轩说:“我带你去。”

方竹为难地看着他。难道不得不让他来伺候吗?

何之轩已经站起来掀开她的薄被,拿了一双医院发的拖鞋放在床下。他在等她下床。

他们是病房内最年轻的一对,其他的老年人、中年人含笑看着这对年轻人。男人细致地照顾着女人,在他们眼里,以为是恩爱的情侣或夫妻。

方竹不欲被人这样瞅着,都是陌生人,更不便于解释,她不能同何之轩在这种小亊情上僵持。

她翻身,先把双腿挪下床。何之轩蹲了下来,把拖鞋穿到了她的脚上。

她孩子一样举着双手,不知所措。

她曾经娇气地让何之轩为她穿过鞋,享受作为他妻子的福利。可现在的她没有资格再享受这项福利。

但是何之轩已经把她扶下床,随手把床头柜上的水杯,牙刷,牙膏,毛巾和洗面奶拿好。

他准备的真是齐全。

病房区的中段有个公用的u形盥洗室,供病人和家属洗漱。环境不是很好,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地上还有水渍。唯一的优点是水槽上方安了一圈镜子。

何之轩牵着她的臂,引她站到一处空出来的水龙头处。他用水杯接了谁,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站在她身后。

方竹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何之轩,他抬着手臂把水杯送到她面前:“我帮你。”

方竹下意识伸出双手,想要自己动手,但是镜子里的自己双手上的白纱布让她放弃。她任命的张开了嘴。

在何之轩的帮助下,方竹好像回到了幼儿时期,刷牙洗脸都必须由别人帮助完成。

进进出出的人好在因为在医院待着,看到类似的情景太多,已经见怪不怪。这减轻了方竹的羞窘。

他帮他来洗脸时,她低着头,对着水槽。他的手抚摸到她的面上,揉着洗面奶,小心翼翼地,轻轻地为她做面部按摩。

熟悉的掌心的温度再度烙在自己的面颊上,久违了的情景和气息,让她紧张的肩膀无法放松,但是不得不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托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