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笑,想,她才给杨筱光做的红娘,这么快就轮到别人热心给自己当红娘了。

这时林暖暖的米婚夫汪亦寒走了进来,林暖暖奉了一杯热茶过去。汪亦寒卖力地将垃圾桶取到门外,还拿出了苹果洗干净端过来切成片,第一片先塞到林暖暖口里。

相亲相爱,体贴关怀,方竹同杨筱光一样看得眼热。杨筱光叫:“汪亦寒,晚上吃水煮鱼,你请客。”

汪亦寒接过话来,说:“林暖暖不吃辣,改本帮菜,我请你没问题。”

方竹伸个懒腰:“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林暖暖说:“一起吧!多难得。”

方竹还是摇头,但是对着杨筱光却笑了起来:“暖暖你放心吧,也许你的婚礼上阿光不会落单。”

杨筱光撇撇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现在要淡定。”

大家又笑起来。

方竹同大家告别,有些歉意,并非她存心扫兴,而是实在不方便。

她回到亭子间,在书架子上摆正一张相片,又拿了一炉香炉,燃了两支香,袅袅升起一股青烟。

她怔怔看着相片里穿着马海毛外套,巧笑倩兮地抱着婴孩的女人,轻轻说:“妈妈,我很想你。”

母亲逝去的那个春节来得很早,冬寒一月,才是一个新年的开始,她就失去了挚亲。后来好多年的春节都在二月,倒是好事,留下不甚热闹的一月供她祭奠先母。

方竹静静地等一炷香燃尽。

相片上的女人永远保持着初为人母的少妇姿态,眉梢眼角的幸福,连相机都遮不尽。不管结果如何,最初的母亲,总是快乐的,为自己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至大幸福。

方竹撑着额,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腿脚麻痹,才稍稍醒转。这间斗室,实在太小,窗门一关,她只觉得气闷。她决定出去散散心。

街上的车和人都比平时的少,她默默沿着光秃秃的梧桐树走,一棵一棵,好像度过的萧条岁月。偶尔的热闹是百货楼前挂上的年末打折大横幅,提醒人们新年即将到来。

方竹想,从这个月开始,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都要陆续背起行囊踏上归乡之路,回家团聚。

团聚团聚,人只有团团坐在一起,才叫聚。

她一个人一条影,还有天上的白月光,与这萧条的梧桐倒相称,与这一两声势单力薄的炮仗声相称,但是离团聚有多么远?

酒店门口有络绎不绝的客人涌入。虽然城市里的人渐渐少了,但逼近年关,各样的聚会却渐渐多起来。人人都爱热闹的生活。

又是这家酒店。

方竹愕然。

她竟然又走到了“君远”楼下,这么鬼使神差地。方竹站在酒店门口,面向办公大楼失笑。

果真她才是那场感情里的至大输家,始终无法摆脱出来。这全部全部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方竹仰头,数着楼层,数到十七层,在想,何之轩在不在里面?

才这么一想,就瞥见大厦的停车场出口驶出一辆车,是她看一眼就已经记牢的奥迪A4.车子正面开出来,又拐了个弯,但她已经看清楚里头坐的人——除了何之轩,还有一位女士。

车子开出来时,仿佛就是慢镜头,一寸一寸地挪动。方竹站在车的对面,近乎贪婪地往里探究——何之轩很认真地握着方向盘。

上一回她坐在他车的后座,没怎么看到他开车的样子。他们分手的时候,他还只骑自行车,没考上驾照。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自行车了。

过去已经从他身边远离,而她还眷恋着那辆自行车。

坐在他身边的女士说着话,有白皙的面孔,妥帖的发型。方竹认出她来,是纪如风的侄女纪凯文。认出来以后,她慌忙往后退一步,转个身,背对着马路,一直等那车驶远。

这是何苦?她对自己说,还是赶紧回家,不然再在街上晃来晃去,真的要晃出毛病来了。

只是在路过大厦附近的一间东北菜馆时,她还是停了下来,这时已是晚饭时分,里头传出饭菜香气,让她腹饿。她干脆就走进菜馆,寻了一张靠角落的四人位坐下。

年轻的老板娘走过来把菜单递给方竹,询问:“几个人?”

“就我一个。”

老板娘怪异地望她一眼,有点不悦,怪她—个人占四人位。

人情有多势利?

方竹能明白,解释:“就要—份饺子,芹菜馅,我会很快吃完帮你把位子空出来接下拨客人。”她把菜单还给了老板娘。

被说破的老板娘却生出了些许不好意思,忙敷衍:“没亊没亊,您慢慢吃。”她转身招呼新进来的客人,“您好,几位?”

客人走到方竹这桌来,对老板娘说:“两位,另一个已经到了。”

方竹同老板娘一起讶异地望过来。

何之轩在她的对面拉了凳子坐下来,说:“方便吗?”

方竹迟疑着点了点头,举手对老板娘讲:“再拿一下菜单。”

—来一去,谁都不落势。

方竹想,他走了进来,她是不好多想的,多想了就会想入非非,过头以后,会更难过。不管怎么样,她暂且就用一个友好的态度同他相处,不再无端回避了。

她说:“我就点了一份饺子。”

何之轩自然地就把菜单接了过去,加了锅包肉、地三鲜、东北大拉皮、砂锅鱼头。

方竹听着,又想,这么些年他的口味倒是没有变。当年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大多时候用泡面和路边小饭馆打发饮食。后来结婚了,知道要更加节俭,她就特地想要学学做菜,问过他的口味。他把他爱吃的几样讲出来,然后手把手教她做。

有一段时间,她把这几道东北菜做得很像个样子了,还为此得意过一番,但是……又是不能再回忆下去的部分。方竹深深呼吸,找了托词问何之轩:“工作忙不忙?”

何之轩答:“比在香港好一些。”

“我感觉你们公司的菲利普和你不对付?”何之杆笑。

上一回她来他们公司采访菲利普,还存心避着他走,他是看到的。

那时他才回到这个城市没有几天,不料这么快就遇上她。

他站在办公室内,往菲利普那间玻璃间望过去,可以隐约看到她碎短的发,挺直的背。自认识她开始,她就没有留过长发,一直不曾改变。自认识她开始,她一直这么随意地打扮,也一直不曾改变。

他记得认识她那天,她穿着Levis的牛仔短裙,很朝气,也有点小时髦。后来不知为何她就再也没有穿过了。一直到他们住在一起,他为她整理衣衫时才又看见这条小裙子。当时他问:“没见你再穿过几次啊?”

她答:“太短了,多不方便?我现在要骑自行车。”

其实,她多聪明?别人一点点眉头眼额,她就能识别淸楚,包括她为什么再也不穿Levis小短裙,包括她为什么一眼就看出菲利普同他的嫌隙。这是她的精明和敏锐。

何之轩答方竹:“如果公事公办的话,不会有太大问题。”

方竹点点头,不再深问下去,那毕竟是他的职场私事。

第一道上来的菜是她最先点的饺子。

何之轩望一眼厚实的饺子皮内若隐若现的饺子馅,笑问:“芹菜虾米,没有错吧?”

方竹微笑,他还记得,但是鼻子酸,不知道应该如何答。

顿了一会儿,两人都快要沉没在周围的喧嚣里,方竹又起声问:“这次回来有什么新的计划?事情难做吗?”

何之轩仍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先把饺子往她的骨盘里搛,以照顾她为先。方竹小声说:“谢谢。”

他为她安排好了,才说:“这次是想做一些实在的项目。我接了‘孔雀’的护肤品项目。”

方竹被热乎乎的饺子烫了口,就把咬了一口的饺子放在盘子里:“李总这些年把老厂老牌重振起来,有他的不容易。”

她的口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隐怒和鄙弃。

何之轩知道她的怒意从何而来,他说:“晓晓有抑郁症。”

方竹骇异地抬头。

何之轩说:“事发后,警方在晓晓随身的物品里找到‘丙味嗪’,药已经吃了一半。他们查了她的医疗记录,她一直有到医院治疗抑郁症。警方初步判定自杀的原因是抑郁症。”

方竹低语:“她什么都没跟我讲过。”

“李总也什么都不知道。”

方竹咬牙:“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再也不能说出其他的词汇来。

何之轩没有继续说话。

菜陆续被端上来,此间东北菜馆做菜十分地道,锅包肉、地三鲜都是方竹的手艺远远达不到的水准,饺子倒是做得不如何之轩。

两人静静地吃着菜。方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将李晓的事情向何之轩全盘托出。故人的荒唐事,说多了只会让人泉下不安,这是她对女孩名誉最后的守护了。

方竹整顿了一下情绪,说:“当然,李总对‘孔雀’还是贡献很大的。以前念大学的时候,他们只做一支牙膏,现在沐浴露、洗发水的销路都跟着铺开了。”

她摆明了态度,但是又这么快就理淸情绪,晓得一是一,二是二,该说什么话,该怎么说话,长进了许多。何之轩望着她微笑。

他说:“李总想重新包装‘孔雀’的护肤品。”

方竹点一点头:“他的雄心很好,想跟国际大牌争国内市场是吧?”她想了想,又问他,“其实如果想要拿国际名牌,你应该也有些路子的。”

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孔雀’不一样。”

方竹咬着筷子,想着他的话,想到他车里的纪凯文,也想到纪凯文如今仍是“孔雀”的市场总监,于是就冲动地问了一句:“有旧情?”问得有点咄咄逼人了。

何之轩只是随和地笑笑:“倒下去的东西重新树立信心,并不容易。”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又解释,“‘孔雀’的护肤品产品是年前才从国际日化赎回来的,现在需要重建渠道。”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她如今也并没有什么立场让他解释淸楚一切行动,是她在刚才的时刻失态了。

方竹低头吃菜,又吃了好几个饺子。饺子虽然没有何之轩包的好吃,但是既香且鲜,还是很好吃的。

何之轩看着方竹吃东西,她吃东西的时候很仔细,速度不慢,但是很文雅,很可爱,一看就是受过良好的家教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着她吃东西了。这副情形至为怀念。

方竹吃得很饱了,才发现何之轩面前的饺子几乎没有动过。她问:“你不饿?”

他却问:“感冒好了一点了?”

方竹说:“板蓝根万试万灵。”

她想她终于能在他面前,把话讲得稍微活泼俏皮一些了。她又问:“我以前一直有计划要采访‘孔雀’,这次倒是好机会。”

何之轩说:“好的,非常感谢。”

方竹又说:“这里的饺子没有你包的好吃。”

何之轩浅浅笑一笑,才开始吃了起来。他一向不挑嘴,不像方竹,饺子只吃芹菜馅。三两口,他吃毕,要拿纸巾,方竹已经递了过去,他接的时候,手指一触,方竹猛地就缩了手。

最后是何之轩付的账,然后两人一起肩并肩走出菜馆。方竹始终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是客套地同他讲:“谢谢你的晚饭。”

何之轩说:“方竹,早一点睡觉,让你的妈妈放心。”

只这一句话,方竹的鼻子又开始泛酸。

他是知道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多想上前拥有他有力的拥抱,甚至轻轻的额吻。那一个吻,会把她心里的伤口一一安抚。

但他只是说,他没有行动,他的指尖都没有动一动,就这样临风站立。

不管他因为怎样的理由进的东北菜馆,流逝的时光告诉她,一切都在变化,从前不可能再回来。

月光照下来,方竹看淸地上自己的一道影子,和他是分离的。她被风一吹,稍微淸醒。刚才才说过的,什么叫做物是人非,都过了这么些年,哪里还有可能旧事重演?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车站就在旁边,这里回家很方便,不用麻烦你送了,再见。”

说完一转身,还是改不掉的仓仓皇皇地离去。每一次的结局都只是世间独留他一个。

方竹又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书架上母亲相片前的香已经燃尽,母亲一如既往望着她颚首微笑。

她趴在母亲相片面前,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妈妈,我该怎么办?我以为我一个人OK的,可是我看见了他,看见了他以后,我就变得不像我自己,总是做出这样那样愚蠢的事情。妈妈,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糟糕。妈妈,我好想你。”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

但是次日,依然得准时起床,打扮清爽,面临全新的一天。昨日的忧郁和犹豫,被今日的忙碌压迫到昨日,这就是都市生活的现实。

方竹晓得不该容许自己这般矫情。

她赶个大早抵达报社办公,社内很多异地户口的记者已请假回家过年,唯有主编老莫每日准时蹲守现场。

老莫把爱人那个研究组写的七七八八的报告拿给方竹过目,里面没有关于李晓的部分,方竹十分感激。她说:“我听说李晓是得了抑郁症。”

老莫叹息摇首:“这个女孩子选择这样的道路,心里不知道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如果能早点找到她,进行心理干预,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

方竹低声喝:“这都是她爸爸的责任。”她是有些恨的,是为了李晓而生出的恨。

老莫拍拍方竹的肩膀:“小方,作为记者的职责是真实记录,在没有把全部真相搞清楚前,不要轻易地下判断。不是我是非不分,可在我们没有搞清楚全部真相前,不要无端地肯定一个人,也不要全盘否定一个人。”

方竹听完主编的话,把浮躁的心情暂时抚平,然后才汇报:“我问线人要过她的客户名单。”

老莫沉吟片刻,才说:“小方,找这些女孩子的有一般的人,也有不一般的人。”

方竹坚决地讲:“我明白的,我知道得了抑郁症,最后选择这条路也可能是病发。伹是晓晓所处的环境到底是怎么样的,她和她的客人有怎样的交流,她怎么想的,她的爸爸到底为她做过什么,我都想搞明白,为了她搞明白。”

她有一口气憋在心口,为了李晓,也为了自己。且,箭已发出,已无收回的可能。

线人阿鸣最近缺钱,又寻上了她,她提出交换条件,阿鸣表示尽力去弄,可能这几天就会有眉目。她对老莫讲:“如果拿到晓晓的客户名单,是不是可以加上中介的资料,一并交到瞽局去?”

老莫仰头抬了抬老花眼镜:“凭我们的微薄之力,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吧!”他对方竹关切地讲,“这几年你做了很多深入细致的报道,方方面面的人得罪了不少,自己要当心。”

方竹笑:“人身攻击我是不怕的,被警局找进去喝茶我也不怕的。”

这几年她做报道很搏命,确如老莫所言,得罪过白道黑道上的不少人。最凶险的一回是她卧底报道浙东一条上下勾结成型的假药产业链。当时不慎暴露身份后,被一群不明人士包围在旅社内,报警也无用,她在旅社内以缺粮少水的状态同外头的人僵持了两天,才有上海报社的外援和警方过去解围。从旅社出来见着阳光时,人差点虚脱过去。

但,真实记录和如实报道,是记者的天职。方竹当初选择了这项事业,就绝对不会后悔。只是——可惜,何之轩如今已经不再是记者了。

又思及他,她对自己拼命摇头。不可不可,怎好任由自己又开始放纵这样的情感?明明一切都已过去,往日之事不可再来纷扰内心。

然则,不得不面对的寂寞春节又临面前。这几年,方竹认为自己已习惯度过这些难耐的团圆节日。在漫漫长假里,她不是申请外派做报道,就是选择忙碌的选题混掉十来天的假期,把这个寂寞节日平静度过。

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方竹顺便将春节的选题提给老莫。

老莫对着她报的选题直摇头,她率先把老莫要讲的话讲掉:“老编,您看春节期间在服务场所坚持打工的外来务工人员的心情是不是更值得探究?春节期间服务业的用工荒问题是不是应该正视?”

老莫叹气:“倔脾气,难讲通。和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

方竹收好选题材料,没把这句话听进耳朵内。还是工作是一等一的大事。

她先是选了一间曾做过报道的餐厅沟通春节期间做一天服务员体验生活。老板姓梅,人很客气,听了方竹的请求,说:“我们欢迎记者同志来了解人力资源大难题啊!虽然我们的酸梅汤也是酸梅膏冲出来的,不过我们可绝对不用地沟油的啊!”

方竹不由得笑起来。

若干年之前,何之轩同她分享记者经验,讲过当记者最不作兴不了解行业操作,把常态当做非常态报道看来吸引读者眼球,完成版面内容。要报道一个行业的情况,非得做足功课,别写下惹人笑谈的报道。

她还在当报社实习生那会儿,每日最头疼的便是找有意思的新闻点,有时候需要搜肠刮肚地想新闻。

譬如她想起在快餐店打工时,看到快餐店内是用可乐雪碧糖浆同纯净水通过饮料机调和成饮料,并不是销售超市出售的饮料,便觉着这也许算欺骗消费者。当下便写出一稿来。

晚上何之轩跑完新闻回到家,像家长一样审核她的新闻稿,看完以后,用手指叩叩她的脑门。

她抱牢他的腰,撒娇辩驳:“干吗干吗?我写的难道没有道理吗?我身边的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店里的七喜雪碧都是饮料公司原装的,批发了饮料直接倒进饮料机再倒出来的,都不知道是糖浆加水冲兑出来的,且他们都没有标明具体的成分,肯定涉水很深。”

何之轩说:“我们都在快餐店打过工,管理严格的快餐店都有糖菜和水的配比,是饮料公司给的。”

方竹认真听讲,诚实地说:“我倒是真没注意到这个,我以前在店里只干收银,你晓得的。”

“快餐店用的配比是严格按照饮料公司给的,糖浆没有过期,用的水是纯净水,他们最多是个没有及时通告消费者饮料是现场调和饮料,没有把用料公示的过错。如果他们没有按照这些标准来做,那才值得报道,也是报道的重点。新闻人也要讲究个公平公正。”

方竹听何之轩分析下来,想一想,慎重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要搞清楚在写稿子。”

何之轩揉揉她的发,倾身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