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说:“你是孩子,要体谅你父亲的特殊身份。那时候他正和俄罗斯谈一项玺要的军亊技术合作,是国家大事。”

张林只比方竹大三岁,说起话老气横秋又爱学她父亲不容辩驳的口吻,方竹当时只觉得讨厌,说:“我只知道我的妈妈在病床上的最后几天没有见到她丈夫最后一面。”

何之轩亦曾劝说方竹:“做女儿的的确不该任性。难道你想一辈子避而不见?”

她咬唇不语,他说:“我陪你回去。”

她是考虑了很久,才答应的他。

其实他知道,同父亲的冷战,已让她感到疲惫不堪,毕竟是父女,这样的冷战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再过一年,她也将毕业,总得回家的。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陪着她走进军区大院,瞥卫朝她立正敬礼,她认得当班的替卫,就问:“我爸爸在不在家?”

警卫说:“师长这个星期休假,今天没见他出去。”她知道父亲休假了,这个提前问过张林。她望望他,他握紧她的手。

那时他多自信?人长得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有前途的记者,没有一样比人差。他说陪她来,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争取。他这样有担当,而旦果断。

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心里还半分赌气地想,有何之轩这样的男朋友,面子上长很光彩的。

但是他们都想错了,她的父亲竟在知道她要回来的这天没有出现,勤务兵成了传声筒。

“师长说,你还是好好学习为重,马上要毕业了,不要乱用心。”张林用词很谨慎,他知道何之轩比自己还大一点,又是个高才生,自己说话不能造次。但是他把意思表达得很明确,师长的想法是对的,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还加了一句,“小竹,你别糊涂!我也觉得这样不大好。”

是什么不大好?方竹想要辩驳,可是知道对着张林撒气,是不应当的。

何之轩没有干听着,他去买了极品的茅台和黄山毛峰一起来,花了不小的一笔钱。看到方竹家里,偌大的厅堂只留一个张林,就找了个借口在外面等着她。

方竹垂头丧气走出来时,他刚刚好抽完一支烟。

她说:“对不起。”

何之轩说:“下次吧!”

但要找一个“下一次”多难?方竹的父亲在方竹的恋爱问题上没有如以往那样咆哮如雷,而是直接冷处理了。方竹寻了好几次时间,父亲都没有空,她也终于火气上来了,在大三的暑假发誓不回家。

他自然是不愿意她这样做的,但看着她一个人住在宿舍里也不放心,不得已只好说:“住我那儿吧!”

方竹就收拾了行李搬到何之轩临时租的小亭子间。

那段岁月真是美。

亭子间很小,要多装进一个人就需要对空间重新整合。

原本何之轩单人用的大橱被他换成了大一倍的,里面带五层抽屉,他教方竹将春夏秋冬的衣衫自上而下地一层一层放好,最底下一层放内衣裤。柜子内有横条架子,一共四条,由外向内挂好春复秋冬四季换穿的裤子、裙子。

他们奢侈地换了—张大床,床下有两格暗屉,一格放两人换用的鞋子,一格放用真空袋封存的棉被、床单和席子。

书架和书桌也少不了,他教她怎么把要用的文件用文件夹装好文件名贴在文件夹的背脊上,整整齐齐垒在书架的一角,紧接着文件夹放的是就近要用要看的书籍。

亭子间的煤卫是公用的,所以洗漱用品得放在房间里。何之轩去买了个老式的毛巾脸盆架,最上面两层横架分别挂着洗脸和洗澡用的毛巾,下面支着脸盆,脸盆下有两层横板,洗漱用品和护肤品就可以放下来了。

他们还买了微波炉,捡了个离床较远的地方搁着,微波炉直接放在地上不便于操作,于是何之轩又到弄堂口的私人家具店里请人打了个小小的木柜,这下碗筷、调味品、米面也有地方放了。

唯一的问题是小亭子间内放不下两张单人床,于是何之轩把自己的单人床卖了,再买回一张双人大床,往亭子间中间一放,屋子就更小了。

方竹捂着脸看着双人床,脸红通通的,她想到了更亲密的关系。同何之轩在一起,是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她不是没有幻想过两人相拥而眠。

可是,何之轩毕竟是何之轩,在床的正上方天花板上上了两颗铁钉,拉起一根铁丝,挂上一副奶白色的纱帘,纱帘上画着青翠的竹子,笔直凌霄,清隽雅洁。

他是这样细致周到。

晚上睡觉的时候,方竹睡在竹子的左边,何之轩睡在竹子的右边,同在一张床上,却看不到对方。

方竹能感受到身边自己所深爱的男人的气息,她心神轻轻激荡,终究还是面红耳赤,于是没话找话讲:“衙斋卧听萧萧竹,一枝一叶总关情。”

何之轩问:“还没睡呢?漏了两句啊。”

方竹来了劲儿:“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

何之轩说:“老郑得哭了。”

方竹哈哈笑起来:“何之轩我很髙兴,很高兴很高兴。”

她把手伸到帘子的那一边,一阵乱摸,摸到了何之轩的手,紧紧握牢。

何之轩也反握住她的手:"方竹,你高兴就好。°方竹根想越过纱帘,抱住她的何之轩。

房租、水电煤,那样小的房子,加上方竹这口要吃饭的人,日子开始捉襟见肘。他们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斤斤计较着过日子,日日吃方便面,或者街口三元一碗的炸酱面。

方竹从没这样苦过,也从没这样甜过。

只是一日比一日更亲密,他们如一般情侣那样热吻抚摸,但他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他说:-你搬出来已经招人口实,我也不能让人看扁了。“他的声音轻淡,态度冷冽。

其实他知道她有些彷徨,虽然他们夜夜依偎在一起,他仍不能令她感到全心的安全。

在白日里,他要跑他的小新闻,她要做她的毕业论文,依然算计着钱过日子。她也在快餐店打工,给小学生当家教,拿了薪水累积起来,给他买了运动鞋和西装。

在黑夜里,他们一起搬着椅子到天井里乘凉,室内没有空调,也没有电视机。他没有多余的积蓄可以买这些大件,她也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地同他一起躺在躺椅上看满天的繁星。那样的天空里,星星都充满了情意,颗颗都是牛郎织女。

她对他说:“我以为这就是我要的天长地久。”

他也这么认为。

方竹毕业的那年,他开始额外接一些广告软文,有了些额外收入,给她买了一辆折叠自行车。她开开心心骑着新的自行车,跟着他骑的老自行车参加自行车春日游活动。

活动是报社举办的,带着城市里的文艺男女青年踏青赏油菜花摘草莓。他俩各自忙得没时间约会,正好趁着活动假公济私来约会。

在青浦的草莓田里,她摘下草莓,塞入口中,幸福地抿嘴品尝,像只容易满足的小猫儿似的。他忍不住为她拍了好几张照片。

她笑眯眯地扒着他的手,低声对他讲:“何之轩,我晓得你不喜欢为几张老人头写肉麻广告词,不想写就不要写好了。”

他笑笑,她这么了解他,是他的欣慰。可是他有他的难处,也许不应当即刻说给她听,让无忧的她平白地担忧。

报社工作的繁忙和晋升的艰难,还是让他倍感生活的压力,他需要为他们的将来积累更多。他该思考的、该承担的,必须比她早一步,早多担待。

这些现实的艰苦他都没有同她说,只是在跑完新闻回来还帮养她修改简历。

方竹四处面试报社,有了何之轩的辅导,事半功倍,很快在时尚周报觅到工作。她有了薪水,两人之间的生活就更有了一些富余。

他们买了一台海尔二十寸的电视机,回来发现亭子间线路老化,没有闭路电线。晚上看着满是雪花的《新闻坊》,听里头正采访老式城区老房子漏雨问题,两人相视而笑,笑得都有点心有戚戚焉。

这间小亭子间也会漏雨,何之轩只好拿洗澡的木桶放在房间中央接水。这样夏天的他就不能睡地板了,方竹让出一半床,睡着睡着,两人就靠在一起。

雨滴入水的声音缠绵悱恻,小亭子间里就是一处爱的天堂。

方竹的新工作也算不得太累,领导都还体恤。她每天就学校、报社、他的亭子间三个地方跑。只有心口堵着的一口气,郁郁结在正中,不上不下,越来越难受。

拿好毕业证书,她对他说:“他那样不尊重妈妈,现在更不尊重我。我也不需要事事都靠他!凭什么我做的选择要他通过?他甚至都没有见妈妈最后一面。我绝不回家。”

那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向现实妥协,暂时抛开新闻专业,去一直向他伸出橄榄枝的4A广告公司碰碰运气,寻一个薪水更髙的工作。面试的过程中遇上一些意外的事情,回来后就格外劳累,可还是认真地听完了她的牢骚。

他突然说:“你和我住一块儿,那是我应该担的责任。”

他说:“我能租一间稍微宽敞点的房子,以后结婚有了孩子,带儿童房的房子。”

她屏息听着。

“就这两年吧,以后一切会好起来。

“接着就会有积蓄去首付,咱们可以买得靠近市区点,你早上也不用那么早起床。

丨“以后还能买车,送孩子上学,念你念过的小学、中学,还有我们的大学。”

她听着听着,忍不住有泪往上涌,伹还是用平静的口吻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大学刚刚毕业,人生似乎才正式开始。同龄人们都正忙忙碌碌地开始自己的社会人生活,她却对他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她以为一贯冷静的他也许会理智地加以委婉拒绝,可是没有想到,他说:“方竹,你想好了吗?”

当时的何之轩二十六岁,他们都年轻,向往美好生活,拥有无尽幻想,认为只要有一个支点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谁能知道现实的转盘那么快。

她那时说:“这样一个家,正是我所期待的。”她的念想很简单,她的家不完整了,可是凭借双手,还能再造一个。

如今何之轩再回想,当时的她和自己都太单纯。

他是在大学毕业那一年学会抽烟,因为寻工作压力大,后来同她在一起,也抽得凶,因为压力更大。

她说“我们结婚吧”,他当时没有反对,只是抽了一支烟,一支烟以后,他间:“什么时候去领证?”

方竹趁着父亲去北京开会的时候,偷偷回家拿了户口本,同他手拉手去了民政局。那天大约是宜婚嫁的黄道吉日,领证的人相当多。排队等候的时候,他又换出了香烟,被她一把抢过去。

“有害健康,不利民生。°他就笑一笑,说:”好的,老婆。“这话说得真是甜蜜,那个时刻,方竹只觉得他们的爱情可以直到山无棱天地合。

在等着民政局阿姨敲章时,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都是汗,他的表情拘谨严肃又认真。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心慢慢就平静了。

阿姨看了看她的户口本,还有他的户口辖区开的户籍证明和未婚证明,望望穿着朴素的他,无心地打趣了一句:“是本地媳妇外地郎啊,不容易不容易。”

他是不自禁地瞬间就变了变脸色,被她发现了,捏了捏他的手臂,有些担忧地瞅着他。

他反应过来,对她说:“那得谢谢你嫁给我。”

民政局阿姨都笑出声来。

领完证的那天下午,方竹对何之轩说:“你同我都是独生子女,我们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怕冷淸,这样最好。”

他说:“你说好就好。”

那晚他们叫来了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朋友们,在—个人均不过一百块钱饭店里订了个包房摆了一桌。她的挚友杨筱光和林暖暖都才参加工作,但是包了一个月薪水的红包给他们。方竹抱着两个好朋友哭成一团。

他的朋友兼上铺的兄弟杜日晖特地从香港赶回来参加他们的喜宴,不住地对他讲:“兄弟,还是你能坚持,我祝你们白头到老。”

他知道杜日晖和方竹宿舍的叶嘉影最后还是迫于现实分的手,这一番话是好友带着由衷的感佩和祝福讲的。其时,他想的是,他应该能做得更好,不会落到杜日晖和叶嘉影那样的结局,岂知后来他和方竹做得更糟。

这晚,一席年轻人热热闹闹吃完了饭,又转去KTV唱歌,唱着“少年人,洒脱做人”直到天明。

回到他们现实的亭子间,两人都已经累得不行,倒头大睡。

他在新婚的早晨起了早,挽了袖子淘米,准备为她做早餐。他知道唱了一夜的歌,她饿了。但。她从他身后轻轻抱住他,整个人腻在他的背上。

他说:“方竹,别淘气。”

她对着他的脊背呵气:“我没……”

她没有说完,他已经转过身,手还是湿答答的,只能用手臂环抱住她。

她小声说:“我们结婚了呀!”

两枚红章,两本证书,他们已经转换了身份,什么都要学习去做,有一个他转个身吻她,话语在历齿之间:“谢谢你理解我啊|那个早晨似乎应该很热,他们扯掉了大床中间的纱帘,纱帘捭落在他们身上,碧莹莹的竹子下面,是他们汗流浃背的身体。

他很紧张,她也很紧张。他们调整、尝试、配合又挫败。她吃疼,不知道该怎么做,身体承受的冲击,那么陌生,但血液渐渐沸腾,似要冲破那一点。这是大胆的、莽撞的,成就这样一个全新的人生?

他们的脸都红得要滴血。

伹其实那个早晨是带着一点春夏交界的奇异寒凉的。

当他们将被子盖在身上时,才发觉热血之后有点冷。她枕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望着天窗外蒙蒙的天空。她只觉得全身浸染了他的气息,就像婴儿脱胎换骨,站在这个起点,重新成长。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凡是成长,都会有代价。

那时候所知道的成长,不过是她跟着他学习包饺子。他俩在一起之后,天天方便面、炸酱面吃到厌弃,方竹终于挑食,但绝不会无理要求去下馆子。

两人琢磨会打理些什么菜。

方竹苦恼地说:“我会番茄炒蛋、芹菜炒肉丝和冬瓜汤。我妈妈没把好手艺传给我,不然我们可以吃火腿。”她没想过那时其实没有多余闲钱买特级火腿。她转而要求何之轩,“要不你教教我包饺子?我可以做你喜欢吃的。”

他买回面粉,教她和面和擀皮,但她对此真是不精通,每每不得要领,最后把面粉往脸上一抹,大叫:“太难啦丨”但还是坚持包出了歪歪扭扭的饺子。馅料还是她亲手拌的,是她最爱的芹菜,放了虾米,还放了很多调味黄酒。

后来烧好的饺子又咸又涩,他们两人,个不落全部吃掉。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发生,可是到如今,面对面,已非当日枕边的呵欠。

何之轩终于还是加快车速。

第三章情自困快要到年关时候,方竹将援助交际少女的采访稿全部整理撰写完成,提前交给了老莫。

老莫总是要赞赏一句:“你的效率、你的质量,我总归是放心的。”他老人家望望日历,也难免关心一句,“你看,这过了年又大一岁了。”

方竹托了个口溜出去采访,留下老莫直摇头。

她在这一年被托办的最后一桩私事——帮杨筱光同莫北牵红线,似乎也进展得意外的顺利。同莫北通电话了解情况时,不免得意:“看来我还是有几分眼光的。”

莫北笑她:“你就是乐于助人,有时间想想你自己吧!”

又要把话题扯到老生常谈的问题上,方竹赶紧回避。

她知道莫北也好,杨筱光、林暖暖也罢,表哥也好,勤务兵张林也罢,每每同自己讲起这个问题,都是源于对自己的一份关爱。

她很感激,但是不宜深谈,便沉默下来。

莫北却在那头说了一句:“上个月田西和她丈夫回来过了,留的时间很短,所以没约大伙儿出来聚。”

方竹低呼:“真意外。”

是意外,意外此去经年,莫北能用这么淡然的口吻谈论这段伤感往事和曾令他伤感的人。

莫北说:“他们夫妻都快有孩子了,打算生在加拿大。”

方竹不由得说:“真的好多年了。”

莫北说:“过去的事情总会过去的。”_她能明白莫北的意思。好友们旁敲侧击,将劝慰的话全部说尽,都是怕她仍未走出来。

仍未走出来吗?也许。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回家,就是铁证,这是无法认的。再怎么勒令自己重新生活,仍旧有自己无法面对的过去。

她怅怅地挂了莫北的电话。

除了莫北,最近旁敲侧击劝慰她的还有杨筱光同林暖暖两位发小。

林暖暖是方竹尤为羡慕的,她的爱情是方竹一路看着走来,终于能修成正果,值得大大庆贺。

方竹偕杨筱光一起给林暖暖贺喜,问她:“要多大的红包?”

林暖暖说:“你们俩半个月工资。”

杨筱光马上装腔反对:“我就是一广吿民工,你这是压榨民工。”

大家都笑了。

林暖暖说:“我多盼着你们也快快来压榨我呀。”

这是有点难度的,方竹和杨筱光两人都不约而同扯了扯嘴角。她问林暖暖:“结婚以后怎么打算?你家汪亦寒会不会回国发展?”

林暖暖点头:“已经面试了科学院的助教,起步工资总是不高的。妈妈说给我们买房子,他不要。”

若要在本城安身立命,是要靠小两口搏命打拼的。方竹有感而发地深深叹息。

林暖暖笑着说:"世界上哪里有神仙眷侣?统统都是柴米夫妻。我们能够生活在大城市,衣食丰足,生活安定,不用漂泊,已经很幸福了。“方竹把她的话在心里回想了一番,平朴生活,不过如是。她曾经也拥有,可是最后失去了。

不是不寂寞的,不是不羡慕的。

林暖暖见她不作声,便起新话题,问:“你们谁做我的伴娘?”

方竹婉拒:“我一离婚妇女,真不适合。还是杨筱光靠谱,她酒量好,笑话多,能替你挡酒。”

杨筱光大大方方地应承:“公主,小人随叫随到。”

林暖暖说:“到时候我会请我爸爸把医学院的单身帅哥们都请过来,组成一个伴郎团让你们随便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