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次,便足以让她记住那个教训。
就像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她天生就知道趋利避害。
现在忽然间被人带走,同其余人分离开,坐在宽敞而舒适的马车上,李惠儿忽然间有了某种明悟,前方有光辉灿烂的东西正在朝她招手,并且离她越来越近。
这种明悟在发现家里其余人都挤在一辆马车上,吃喝拉撒都有人盯着,而她却可以享用刚出锅的美味食物、舒舒服服的泡热水澡、购置崭新的衣服时进一步加强了。
这行队伍里所有人都听那个婆婆的话,但是婆婆待她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敬重,饭食送过来之后,会叫她先吃,有时候还会看着她流眼泪。
李惠儿问:“婆婆,你怎么哭了?”
婆婆说:“我就是高兴,姑娘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位贵人。”
李惠儿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一点都没懂。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数日之后,他们一行人进入淮州地界,李惠儿敏感的察觉到婆婆似乎是松了口气,连身边照顾她的两个姐姐,脸上笑容都跟着多了。
大概是到目的地了。
马车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她掀开车帘往外瞧,便见街道上车水马龙,分外热闹,四下里都是庄严华丽的府邸,同李家低矮的茅草屋有天壤之别。
马车停了下来,婆婆帮她戴上帷帽,领着她走进了不远处那座府邸,李惠儿心有所感,回头去看,便见李家人也被押下马车,嘴巴仍被堵着,侍从们喝令着往里走。
风吹起帷帽上的轻纱,这时候她正好对上了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有难掩的慌乱与畏惧,母亲似乎是急切的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后边人推了一下,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李惠儿知道,如果自己帮她说句话,那些侍卫们应该会对母亲客气些。
可是她不想。
李惠儿转过身,跟在婆婆后边,亦步亦趋的走进了这座府宅。
婆婆似乎有事情要做,领着她进了一间富丽堂皇、香喷喷的屋子,吩咐人帮她洗漱更衣,便匆忙离去。
一路上照顾她的两个姐姐帮她打了水来,刷牙漱口、洗手净面,秋兰取了些香膏,用掌心的温度把它化开,温柔的涂抹在她脸上,秋月则帮她散开头发,重新梳笼整齐。
香膏的味道在她鼻尖绽放,是月季花的香味儿。
真好闻。
李惠儿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场梦一定要慢点醒才好,这时候秋兰姐姐弯下腰去,小声说:“姑娘,路上教的礼节还记得吗?待会儿您要去见两位贵人,千万不能失礼。”
李惠儿在李家的泥潭里挣扎的太久了,她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脱离那种环境的办法。
视野所限,她尚且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应该牢牢地抓住没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比如眼前。
“我记住了,秋兰姐姐。”李惠儿说。
秋兰十分怜惜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孩儿,这时候便多叮嘱了她一句:“贵人喜欢稳重懂事的女孩儿,若是问话,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懂的便不要说,知道吗?”
李惠儿听得很认真:“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秋兰笑:“你怎么能管我叫姐姐呢。”
李惠儿的心忽然间跳了一下。
在这儿等待了两刻钟工夫,婆婆便回来了,领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和曲折道路,走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外,在外边回禀一声,就见衣着不俗的仆婢们依次将门帘打开,迎着她们走了进去。
屋里边坐着两位贵妇人,二十来岁的模样,一个是鹅蛋脸,另一个是圆脸,瞧见她来了,神情中都有些愕然,好似是吃了一惊的样子。
李惠儿按照嬷嬷教的,一板一眼的行了个礼:“惠儿问二位夫人好。”
白氏向来同婆母亲近,接触的也多,现下见了李惠儿面容,着实惊诧,当下湿了眼眶,喃喃道:“是像,是像!”
王氏亦附和道:“果真跟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好孩子,别怕,”白氏见了真人,仅有的那点子疑虑便消了,擦了眼泪,吩咐人挪了绣凳过来,叫李惠儿在面前坐了,又细细问:“你几岁了,家里还有什么人,读过书吗?”
李惠儿定了心,落落大方的回答说:“我十一岁了,家里还有爷爷、爹娘,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略顿了顿,又说:“我没读过书。”
白氏倒不意外,只是愈发觉得怜惜,拉着她的手又问了几句,便同王氏道:“没错儿了。”
王氏亦颔首道:“待拿了唐氏供词,便万无一失了。”
李惠儿听得“唐氏”二字,眼底霎时间闪过一抹惊诧,看看白氏,再看看王氏,心中微有不安。
白氏看着面前女孩儿,便不禁回想起辞世的婆母来,当下泪珠滚滚,怜惜不已:“这可怜的孩子,本该锦衣玉食千娇百宠的,可恨被唐氏害了,在外边受了那么多苦,手上满是冻疮茧子,一块好地儿都没有。”
王氏也不禁垂泪起来。
李惠儿听得愕然,好半晌才明白她说了些什么,腹腔里的那颗心脏就像是忽然间活过来了似的,咚咚咚跳的厉害。
她声音艰涩:“我,我,夫人您说……”
“傻孩子,还叫什么夫人?”
白氏爱怜的抚了抚她面颊,柔声道:“你是这家的孩子,我们俩都是你的婶娘。我是你二婶,那是你三婶。”
李惠儿完全愣住了。
她完全没有想过,等待自己的竟会是这样的好运。
她是这家的孩子吗?
她是这家的孩子!
难怪母亲总是一味的偏向哥哥姐姐!
难怪母亲能毫不犹豫的让她代替姐姐换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惠儿颤声道:“那,那我怎么会……怎么会姓李,怎么会在李家长大?”
“这就要问那个丧了心肝的唐氏了!”
白氏面笼阴云,猛地拍案:“当年你母亲早产,将你生在了驿馆之中,那时候李家人正做驿丞,唐氏生的女儿体弱多病,难以医治,她便借为你母亲接生之际,将你和她的女儿替换掉了!”
王氏新添了个女儿,爱女之情大盛,此时也不禁拉过李惠儿手,恨声道:“唐氏暗中替换掉了两个孩子,害你流落在外十余年,吃尽了苦头,她自己生的孽种倒是在马家享尽荣华富贵,岂不可恨?若她尚有天良,便该好好待你,竟还让你替她女儿换亲,帮她儿子娶妻,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李惠儿呆呆的拉着王氏的手,心想两位婶娘的手可真软,身上的气味儿也好闻,看她的眼神也温柔,我娘也是这样的吗?
原来我有个那么好的亲娘,那么富贵的出身,那么和蔼可亲的家人,可是这一切都被人夺走,换给了她的女儿?
李惠儿喃喃道:“她识字吗,读过书吗?”
王氏会意错了,又不欲在孩子面前说她母亲的坏话,暗暗庆幸谭氏还有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口中则温柔道:“你母亲未出嫁前,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女,能写一手柳体,也会写诗。”
原来她的亲娘这么好。
李惠儿喉咙发酸,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下去,却摇头说:“我不是问我亲娘……”
王氏还未反应过来,白氏却懂了,心中暗叹,说:“她读过书,也识字,马家的女儿都有先生。”
李惠儿忽然间哭了出来:“她也挨打吗?也会被哥哥姐姐欺负吗?会被送出去换亲吗?!”
即便不是亲娘,王氏都觉得心里难受,一把搂住她,哄着说:“好孩子,好孩子,都过去了,婶娘疼你,你爹娘也疼你,别哭了……”
李惠儿搂住王氏嚎啕痛哭。
第48章 真假千金17
李惠儿搂着王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白氏好容易才停了眼泪,这会儿也止不住跟着心头发酸,由着她发泄似的痛哭半日,又令人取了温水来重新帮她洗脸,擦洗干净之后叫往内间里边儿去等着,自己则下令传了唐氏来问话。
那日嬷嬷带人进了李家,唐氏尚且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再见来人将李家其余人扣在一起关着、只将李惠儿隔开在另一处,好吃好喝的侍奉着,还帮她购置了衣衫用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八成是当年的事情发了,那家人找过来了!
李家不过是平头百姓,那家人却是高门贵户,倘若当年的事情真被掀开,那自家人指定是要倒霉了,身份颠倒在这家里过了十余年好日子的小女儿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唐氏心中畏惧不安,然而为了李家人的性命乃至于几个儿女,便打定主意咬紧牙根,不管那家人怎么审都不松口,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证据?
认了指定没什么好下场,抵死不认,或许还可能有一条活路。
她心里边这么想,私底下又悄悄跟丈夫通了个气儿,李大郎一直对这妻子唯命是从,自无不应,只是神情担忧而惶恐,显然知道这一关决计不好过。
外边有人来传,唐氏暗暗在心里边儿给自己鼓气,看一眼惶恐不安坐在另一边的儿女们,咬牙走了出去。
李老头上了年纪,突然遇上这么一杠子事,着实被吓得不轻,一路上见自家人都挤在一起,小孙女却被格外优待,心下便是惊疑不定,悄悄问儿子跟儿媳妇知道不知道这是为何,那二人如何敢说?只能推说不知。
这会儿唐氏被提走,李老头心间疑窦更深,厉声问儿子道:“这到底是咋回事?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赶紧说啊,真要带着一家子人死不成!”
李大郎低着头,瓮声瓮气道:“爹,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唐氏知道自己当年给女儿选定的是个富贵人家,却不成想竟有这般富贵,被人带着途径府中楼台歌榭,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她的小女儿便是在这样的人家里长大的吗?
真好。
心头短暂升起一丝欣喜,很快又被大难临头的阴云覆盖住,这样的人家富贵无匹,想要捏死她也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由不得她不惊慌。
唐氏被带到了前厅里,王氏与李惠儿隐于内室之中,唯有白氏高坐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跪下!”领着唐氏过来的婆子一脚踢在她腿弯,唐氏一个踉跄,很快便卑顺的跪到了地毯上。
白氏不曾透露自家身份,更不与她过多攀扯,上下打量唐氏几眼,便单刀直入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差人带你来?”
唐氏如何肯认?
当下便做出茫然情态,带着些许小民畏惧,怯怯摇头:“民妇不知。”
白氏笑,端着茶盏,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往上提:“你要是跟我耍心眼儿、打量着我好糊弄,那可就看错了。姑奶奶十三岁就敢拿着刀跟我爹去守城,前前后后砍翻了二十多个人,刀都卷刃儿了才肯罢休,还能叫你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
“砰”的一声闷响,她把茶盏半放半摔的搁在桌上,寒声道:“不知道是吧,来人!把她生的那两个孩子带出来吊到院子里,想不起来就剁条胳膊,再想不起来就剁条腿,俩人加起来四条胳膊四条腿,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想!”
白氏执掌吴王府中馈多年,颇具威信,身边人又多是从娘家带出来的,一声令下,无人胆敢迟疑,当下便出门去带唐氏那双儿女过来,另有人去备大刀斧头。
视野与经历所限,唐氏见过最坏的女人也就是磋磨一下儿媳妇、尖酸刻薄说人长短,一听白氏出手如此狠辣,竟是要取自己儿女性命,当即便慌了神,尖声道:“你敢!”
这一声喊出来,她才想起自己受制于人,根本无力脱身,涨红着脸语塞半晌,方才激愤道:“你怎么能这么做,这天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白氏冷笑:“给她二十个嘴巴子清醒一下。”
仆从应声,取了竹板走上前去,唐氏如何肯受人宰割,猛地站起身来要走,却被死死按住,正要破口大骂,就见白氏目光冷冷扫了过来:“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叫人剁你儿女一根手指头,总共就二十根,你自己数着说。”
唐氏毫不怀疑白氏的执行能力,嘴巴张到一半儿就老老实实的闭回去了,一个字都不敢说,生受了二十记竹板。
内室里李惠儿趴在屏风上瞪大眼睛往外看,已是呆了,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白氏瞧,神情崇敬,眸光湛湛。
二十下竹板打完,唐氏脑子里边嗡嗡的响,脸上的肉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按住她的婆子暂时将她松开,唐氏支撑不住,神情惶惶,猛地坐倒在地。
这时候从外边走进来一个婢女,快步往白氏身边去低声说了几句,白氏的神情便眼见着冷了,眼底的鄙薄与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这就受不了了?当年做下那等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你以为你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我们就会被瞒住,永远不知真相?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冷笑道:“那丫头生下来就带着病,为着她,家里边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把命给留住,可是大夫也说了,那病根是胎里边带着的,非得是爹娘有这种病儿女才会有,我们家跟这个病就不沾边,长得又不像是我们家的人,那不是个野种,又是什么东西?!”
唐氏抵死不认:“野种便野种,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备不住是你们家女人出去偷汉子了呢?!”
就冲这句话,白氏就给唐氏定了死罪,偷换了别人家的孩子,事到临头还反过来污蔑别人偷汉子,什么玩意儿!
她眼底冷意一闪即逝,语调仍旧是不急不缓:“这话说的可真好,可我怎么瞧着那丫头长得不像我们家人,倒有些像你呢?还有一件事情,我实在想不明白……”
唐氏警惕的看着她:“什么?”
白氏眉宇间不无疑惑,说:“我也是做娘的人了,当娘的疼孩子,想给女儿找一条活路,我明白,可难道小女儿是命,上边一儿一女就是草?当年我们家不像现下这般显赫阔绰,但孕妇身边好歹有几个婆子婢女跟着,你虽有地利之便,然而能成功将两个孩子换掉,可见也不是个蠢人,既然如此,你怎么会想不到一旦事发,会遭受怎样的报复?”
她目光深深的瞧着唐氏,眼底似乎有千言万语:“那时候你的小女儿虽然染病,但毕竟还活着,你怎么会愿意以全家人包括你早前一双儿女的性命,去交换小女儿身体治愈,生活富足?我不信你真觉得这事儿万无一失,永远都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唐氏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着,挨完竹板之后涨红的面颊迅速失了血色,最终她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那三个孩子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一样喜欢,一样疼爱。”
“不一样吧。”白氏笑微微的瞧着她,以手支颐,说:“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
唐氏茫然而不安的看着她。
白氏也不卖关子,直接揭晓了答案:“那丫头身上的病是爹娘给的,可是方才我叫大夫去给你男人瞧过了,他没得过那种病啊!”
她意味深长的看着唐氏,直看得唐氏冷汗涔涔,难掩慌张,然后她一挥手,吩咐说:“大夫呢,也来帮她瞧瞧。”
唐氏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个要命的失误。
她手撑在地毯上张皇失措的后退,却还是被人按住,让大夫将手搭在了她腕上。
唐氏眼底涌现出一股绝望。
不多时,大夫将手收回,摇头说:“她也没有得过那种病。”
唐氏踏入这扇门之后,白氏第一次打心眼里露出笑意,然而叫唐氏看着,那笑容简直比恶鬼还要可怕。
“我一直觉得奇怪,”白氏说:“你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不惜给全家人埋下一个隐患,也要给小女儿一个圆满人生?方才你出口成脏构陷别人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你自己,大概是因为你自己自甘下贱过,所以才会把别人想象的那么不堪吧?听说你是李家用一百二十两买回家的儿媳妇,听说你丈夫品貌不堪,还是个瘸子?”
唐氏脸上尽数消失了的颜色,唯有一片煤炭燃烧到极致之后的灰败。
她死死的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白氏笑吟吟的瞧着她:“我说对了,是不是?那么丑陋不堪的丈夫,你一定很厌恶他,要不是他用钱买了你,要不是为了凑钱给哥哥娶亲,你连看都不会看那个男人一眼,是不是?”
唐氏的嘴唇生生被咬出了血:“你胡说,我没有!”
白氏置之不理,继续以那种含着嘲讽的语气道:“因为觉得他恶心,连带着对他的孩子也没那么喜欢,所以当你遇见一个真心相爱的男人时,你什么都顾不上了,你背叛了你的丈夫,还跟那个男人有了孩子,为了给你和心爱男人的女儿一个将来,你甚至不惜用李家全家人的性命去做赌注,连前边那两个孩子都顾不上了,是吗?你当然也是爱那两个孩子的,但谁叫他们的父亲比不过小女儿的父亲呢,他相貌不堪,而且还是个瘸子……”
唐氏忍无可忍的大叫道:“你闭嘴!”说完,又张牙舞爪,发疯似的扑了上去。
仆婢们近前去拦,却被白氏拨开,然后她抬起一脚,将唐氏踹了回去。
白氏吩咐说:“拖她出去。”
唐氏被人拽着出了厅堂,垂帘打开,她直接被人丢到了长廊之下。
唐氏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下,好半天才爬起来,抬头时视线触及到一双缝补了几次的布鞋,再往上看,那两条腿并不很漂亮,一条直,一条弯。
一股凉意自脊背处升起,唐氏惶然抬头,正对上丈夫惨白的面孔,他面孔不受控制的抽搐几下,颤声说:“那是你跟别人偷着生的野种?”
唐氏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瘸了的丈夫气短:“不,不是……”
第49章 真假千金18
男人额头青筋跳动几下,猛地伸手过去,死死掐住了她脖子:“唐樱,你这个烂货!你居然敢偷汉子,你对得起我吗?!我但凡有一口吃的都先留给你,你说什么我都听,把你当仙女伺候,你居然这么对我?!”
“那个男人是谁?你跟他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李大郎面目狰狞,咆哮道:“你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两个孩子?!”
唐氏听他不打自招,心中着实惊慌,拼尽全力将钳制住自己脖颈的那双大手推开,咳嗽着骂道:“你是不是没脑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连自己女人都信不过?胡说八道些什么!”
李大郎扯住她肩头,猛地将人扑倒在地,状若疯癫:“你不要装了,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为了那个你跟野男人生的贱种,你连全家人的性命都不顾了,你还骗我说是舍不得孩子,说是穷怕了,想让孩子走一条好路!你说,那个野男人是谁?!”
他开了口,唐氏再想瞒下去就难了,脸上惨白的一丝血色都没有,倒在地上一声不吭。
李大郎神情中充斥着即将漾出来的惊怒与愤恨,收敛了往日怜惜,一脚接一脚的踢在唐氏身上:“你说啊,现在你哑巴了?!”
“真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白氏在窗边瞧见这幕,不禁冷笑出声,当下吩咐道:“别叫唐氏死了,我还有话要问,把李大郎带下去审,我要看他口供,届时再与唐氏口供对照,两下里没什么缺漏,这事儿便妥了。”
对于酷刑一道,吴王乃是当今天下头一号专家,吴王府里自然不乏行刑之人,用来对付李大郎这样一个乡野村汉,当真是杀鸡牛刀。
至于唐氏,李大郎那儿已经开了口,她又如何还能守得住?
既确定十一年前暗中偷换孩子一事为真,白氏便不再对她客气,李大郎被带走之后,生挨了好几脚的唐氏便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进了屋里边。
白氏示意左右录下,自己则出声问:“当年你到底是怎么替换掉两个孩子的?”
唐氏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旋即又满脸抵触的将眼睛合上了。
白氏冷笑:“你是真不在乎你两个儿女的性命了?”
那当然不是。
唐氏心里前边一儿一女虽比不过小女儿,但也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有不喜欢的道理?
只是想叫她开口,却也没那么容易。
她睁开眼睛,眉宇间闪烁着几分算计,讨价还价道:“我说是个死,不说也是死,既然如此,我为何要说?”
周遭仆妇听罢,皆是面有怒色,有嬷嬷施礼说:“叫奴婢来审,不怕这贱妇不肯开口!”
唐氏到底畏惧,艰难的扯动一下嘴角,商量说:“除非夫人答应我,说完之后饶我儿女性命,放我们一家离开,那我才肯开口。”
这话一落地,别说周遭仆婢,连内室里边出身世家的王氏都忍不住想啐她一口,让人把这贱妇拖出去赏三十板子清醒清醒。
只有白氏一点不气,笑着摇了摇头,仿佛觉得很滑稽的样子。
然后她脸上笑意落下,神情转冷,吩咐左右说:“去,剁她儿子一条胳膊。”
仆从领令而去,唐氏却霎时间变了脸色,坐起身来,凄声求道:“不要!”
她赶忙跪下身去给白氏磕头,接连几下,央求道:“求夫人开恩,不要伤害我的儿子!他书念得很好,字儿也写的好看,当年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啊,你不能这么对他!”
“不,”白氏挑一下眉,说:“我能。”
“他书念得好不好、字儿写得好不好,都跟我没关系,至于他知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更跟我没关系。”
她漠然道:“你儿子无辜,我家女孩儿便不无辜吗?她生在这个家里,原本是该锦衣玉食、千娇百宠的,可结果呢?她被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妇换走,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而你跟人私通所生的那个野种,却堂而皇之的占据了她的位置,享尽了荣华富贵!要说无辜,也是我家女孩儿无辜,我家无辜,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哭丧,说你儿子可怜!”
唐氏被她噎住,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没说出话来,到了了也无言应对,只一咬牙,发狠道:“你若敢伤害我的儿子,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好,真硬气,我喜欢硬骨头的人。”
白氏赞许的一抚掌,旋即转向左右,冷声道:“再去传话,顺便帮她女儿割个耳朵拿过来,动作快些,别叫她等急了。”
唐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你怎么这么恶毒?难道你自己没有儿女吗?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摧残别人的孩子?!”
白氏好笑道:“我想着暗地里掉包孩子,事后不仅不善待被更改命运的女孩儿,反而对她百般欺凌、最后还想用她来给自己换儿媳妇的女人没资格这么说吧?”
唐氏接连挨了两次天雷,眼眶发烫,喉咙发酸,心脏畏惧不安的在胸膛里跳动,难掩仓皇。
这时候侍从捧着托盘入内,上边搁着的赫然便是先前白氏所吩咐的两样事物。
唐氏“啊”的惨叫一声,泪珠滚滚落下,双眼猩红,痛恨不已的看向白氏:“你居然真的,你居然真的……”
“我当然不是跟你说笑的,我们有那么熟吗?”
白氏伸出一根食指,冷冷点她一下:“唐氏,我跟你交个实底儿,混淆我家血脉,欺辱我家骨肉至此,你跟李家人肯定是要死的,别挣扎了,没用。仅有的区别就是你有机会改变你和李家人的死法,如果你老老实实吐个干净,会死的舒服点,若是抵死不认……我保证,我家刑房的仆从能让你后悔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唐氏活了大半辈子,接触过最高品阶的贵妇就是县令夫人,还是相隔老远看了一眼,今日初见白氏,听她如此杀伐决断、言辞锋利,如何能不胆战心惊,两股战战。
“夫,夫人,”她怕了,颤抖着挤出个笑,求饶说:“我什么都招,只求您给我和我们家人一条活路……”
“我不想骗你。”
白氏直截了当道:“活路没有,你死定了,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叫自己死得好看点。再则,饶恕你这事儿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我侄女上边还有父母,再往上,老爷子也还在,几时能轮到我越俎代庖拿主意?不过我也衷心的奉劝你一句……”
她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趁这会儿审你的是我,能招就赶紧招了吧,等老爷子知道这件事,生起气来要亲自审,我怕你连跪下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可一点都不掺假。
要是叫老爷子知道从前家里边费那么多心力养的是别家野种,自家骨肉却在外边受苦,且那女孩儿又跟老妻生的那么相像,恐怕不假思索就会给李家人来一个扒皮全家桶。
相较于他老人家,白氏的手段简直是春风细雨一般和煦了。
王氏听得无声失笑,李惠儿瞧着二婶神色,再看三婶此时情状,便知道那话不假。
她打小见多了李老头偏心眼儿的样子,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个比前者威严冷厉一万倍的形象,心下不禁有些惧怕,拉着三婶的手,小声问:“爷爷他,很威严吗?”
“别怕,”王氏笑着安慰她:“老爷子喜欢懂事的孩子,只要你别犯错,他是很慈爱的,再则……”
她瞧着面前女孩儿那张同婆母相似的面庞,温声道:“他一定会很喜欢你。”
李惠儿脸上闪过一抹茫然,王氏倒不隐瞒,低声解释说:“你同你祖母生的很像,老人家去了好些年,可老爷子还是挂念着,若是见了你,爱屋及乌,必然会疼爱的。”
唐氏美貌,生的女儿模样也俏丽,唯有她容貌逊色几分。
从前李惠儿以为自己是像父亲,心里总有些失落,却没想到自己压根不是李家人,而是被唐氏掉包了的孩子,她不是像父亲,而是像血脉相连的祖母。
长期压抑而贫寒的生活造就了她察言观色的本能,即便刚到此处没多久,李惠儿心里边也迅速的构建起来一张关系图。
她的父亲是这家长子,母亲是父亲正妻,读书人家出身,未出嫁时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
父亲有两个兄弟,婶娘们都很和善,听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兄弟三人应该是一个娘生的亲兄弟。
再上边祖母已经过世,祖父还在,老爷子在家里最有权威,饶是二婶那么厉害的人提起他时都带着恭敬,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自己是这家的女儿,只是当年被唐氏掉包换走,这应当也算是一件大事了,父亲与母亲却不曾出现,而是叫二婶三婶主持,是怕父母二人触景生情吗?
听二婶话里边透露出来的意思,祖父这时候不在家中,仿佛是出了远门,难道父亲与祖父一起出门在外?
李惠儿就着已经知晓的信息略有推测,听王氏说自己肖似已逝的祖母、而祖父对祖母感情深厚,或多或少的松了口气。
初来乍到,她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够熟悉,能得到老爷子的庇护与看重,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即便是狐假虎威扯大旗,也能帮她渡过最开始最艰难的适应过程。
李惠儿心下如此盘算着,就听厅堂之中唐氏抽抽搭搭的开始回话:“当年那位夫人抵达驿馆的时候,我刚生完那孩子两天,说是两天,实际上也就是一天多点。我怀胎的时候,我男人不在家,日子对不上,我怕被人看出端倪,肚子还没太大的时候,就蒙着脸悄悄去药店弄了一副催产药,对家里人多报了两个月,等到了七个多月的时候,偷偷喝药催产,只是我胆子小,怕出事,就只煎了半服药,大概是药力不够,生的异常艰难,七个多月的孩子跟个猫似的,浑身红紫,哭声都小的可怜,跟前边两个孩子对比,明显是不对劲儿……”
厅堂中一片寂静,唯有唐氏断断续续的哭声不时响起:“我也略通些粗浅医术,看她那模样便知不好,想要拿钱去医治,我公爹心狠,坚决不肯,说若是个男丁也就罢了,一个丫头片子,何必平白将银钱往水里丢。我听他这么说,心里边真跟被刀子捅一样,这是我跟孟郎的孩子,也是他唯一的骨肉,我怎么能看着这孩子死?”
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凄楚情状,又或者是想起来与孟郎的缠绵时分,唐氏神情恍惚,目光追忆。
白氏道:“这个孟郎便是你的奸夫,那野种的生父?他是什么人?”
唐氏显然对她这样的描述心怀不满,眼底闪过一抹怨色,含恨道:“他曾经是我父亲的弟子,也是我的师兄,本是要娶我的,可我娘嫌弃他家中败落,不复昔年盛况,拿不出多少钱来,最终将我许给了李家。我出嫁之后,他大病一场,痊愈之后几次在李家门外悄悄看我,我心里念他,他也爱我,所以……”
白氏皱眉道:“所以你们便勾搭成奸,还珠胎暗结?”
“不,”唐氏目光痴迷,神情温柔:“那是爱。”
“……”白氏:“?????”
唐氏看着她,有些轻蔑的样子,动情的说:“你不懂。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我们是一双苦命鸳鸯,是被命运分开的织女和牛郎。”
“……”白氏:“?????”
白氏问:“你的孟郎呢,他现在在哪儿?”
唐氏眼底亮光淡去,黯然说:“他已经不在了。孟郎身体本就不好,那年秋天吹风染了风寒,不久便故去了,也是在那之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脸上浮现出一层母性光辉,坚定道:“那是我和孟郎的孩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我要让她活下去,我必须让她活下去!”
“……”白氏:“?????”
白氏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呢?”
唐氏道:“什么?”
白氏道:“我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你跟那个姓孟的是在一个地方住吧?且你又十分确定你前边两个孩子的确是你丈夫的,也就是说,姓孟的眼巴巴等着你跟李大郎生了两个孩子,时间过去好几年,这才养好身体,顺带着激起了当年旧情,巴巴往李家门外去蹲守你,盼望见你一面?”
唐氏被她问住,脸上的柔情蜜意霎时间僵滞,半晌之后,方才含怒道:“孟郎乃是守礼之人,知我是有妇之夫,故而苦苦压抑心中情谊……”
白氏不解道:“那最后怎么没压住呢?”
唐氏:“……”
唐氏寒了脸,说:“你不过是想否认我和孟郎之间的感情罢了。夫人,你不是我,也不是孟郎,自然也无从理解我们!”
白氏心说我要是能理解你们俩,那可完蛋了,叫老爷子知道,怕不是要废了。
她挑一下眉,不再关注那个姓孟的,而是道:“讲一下驿馆里发生的事情。”
唐氏怅然叹一口气,道:“孟郎已经去了,腹中孩子却是我与他相爱的结晶,我必然得护好她,只是那孩子胎里不足,七个月就生下来了,又用了催产药,眼见着活不了多久,我拿不出钱来,只能听着她哭声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青,正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那夫人与几名仆从到了驿馆之外。”
“我毕竟曾经生产过几次,看她肚腹,便知也该有七八个月了,再见她衣着不俗,颇有富贵之态,身边只跟着两三个仆婢,别的都是婢女,不禁动了心思……”
“李家人在驿馆之内经营了几代,其中不乏有经历兵祸之时,也不知道是哪一代在最里边房间里留了条暗道,可以从那儿到外边儿去,也是天助我也,那位妇人进的便是那一间房。”
“我心说老天都在帮我,便定了主意,悄悄将剩下的半服药煎出来添在她汤饮里,不多时,果然便发动了。驿馆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男仆侍从不敢近前,几个守着她的婢女又没见过这个,当下慌得不行,我便将那孩子放在暗间里边,毛遂自荐去替她接生,后来寻机将其余人打发出去,趁乱将两个孩子替换掉了,也是巧了,两个竟都是女婴……”
唐氏深吸口气,说:“那位夫人本也不是满月生产,见那孩子又青又紫,个头又小,还当是动了胎气早产,怜爱不已,跟随她的仆从们见她顺利生产,母女平安,也并不曾多想,只当是那位夫人体弱,赶路辛苦方才如此。”
她眼眶湿润,哽咽道:“我亲生的女儿,我跟孟郎的孩子!我只抱过她一天,便不得不母女分离,这些年来,我又何尝不难过?”
白氏将这个长长的故事听完,便转头去看身边人是否将她口供录下,再听唐氏说这种屁话,霎时间冷笑出声:“是啊,那是你跟孟郎偷情生的野种,大概是爹娘不积福气,生下来的时候都没几口气,好在她有个没心肝的娘,把她跟富贵人家的小姐掉包,叫她能活下来,厚颜无耻的享受着荣华富贵!”
“母女分离是吗?难过是吗?难道是我们叫你给人下药,替换孩子的?是我们叫你恬不知耻、与奸夫通奸生子的?!”
白氏抓起手边茶盏,猛地砸到她脑袋上:“事到如今,你心心念念的便是自己的孩子,可曾想过我家女孩儿?她又做错了什么,生生被你改了命,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到最后还要替你儿子换个媳妇?!”
茶盏内尚有余茶,热热的泼了唐氏一脸,她痛呼一声,捂着头呻吟出声。
白氏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见她如此,心中余怒未消,重重拍着桌案,含恨道:“但凡你有点良心,便该对她好一些,弥补一二才是,可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家大嫂又做错了什么,不足月的时候便被你哄着喝下催生药,因此伤了身子,此后经年再未有孕,若她那时候出了意外,一尸两命,你这条贱命可赔得起吗?!”
周遭仆婢赶忙道:“贱妇无耻,您还比如此动气?可仔细手疼。”
唐氏脑袋方才挨了一下,力道不轻,这时候已经流出血来,自知理亏,又无力同白氏抗衡,便只心虚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仆从送了口供过去,白氏垂眼瞧了半晌,见没什么错漏,便叫唐氏签字画押,外边另有仆从入内,送了李大郎口供来。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什么模样李大郎总是知道的,回家之后见女儿竟变了长相,虽然仍旧是小小的一个,身上却再没有青红淤痕。
也是做过两次父亲的人,知道婴孩成长速度如何,李大郎当即就知道孩子换了,再一想今天白日里发生过的事情、那夫人生产时居住过的房间,如何还有不明白的。
唐氏便轻声细语宽慰他心:“我也是为了女儿,不然呢,做爹娘的这样狠心,眼见着她没气儿?放心吧,她们在这儿休息几天就走了,我换的时候屋里也没人在,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我把嘴巴闭紧,她们一定是瞧不出不对劲儿的。”
李大郎端详那位夫人身边仆从衣着谈吐,便知道是富贵人家出身,心下畏惧,第二日见竟有官兵前来寻她们,心中忐忑更深一层,然而事已至此,总不能冲过去将孩子换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