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煊正坐在半米高的窗台前抽烟,见汤君赫推门进来,他微微眯着眼睛看向他。汤君赫关上了门,朝他走过去:“哥……”

“过来坐吧。”杨煊说。他的脸氤氲在白烟后面,脸上的表情让汤君赫看不明晰。

“哥,我是不是做错了……”汤君赫低声说,过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得到杨煊的回答,他又开口了,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可是,难道我只能默默地承受他们施予的恶意吗?我没想陷害他,我只是想让他得到惩罚……”

杨煊沉默地抽着烟,过了片刻才说:“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

汤君赫意识到他说的是在杨成川面前的那一幕,他垂着头,用短短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掐着自己的手指,轻声地反问:“你不是也没让我说下去吗?”

第六十七章

杨煊先是抽着烟不说话,片刻后弹了弹烟灰问:“什么时候发现那支烟有问题的?”

汤君赫如实地答:“你跟冯博出去的时候。”

杨煊想起那天自己从楼梯拐角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不远处迎面走来的汤君赫,他们目光相触,汤君赫很快就转身进了旁边的卫生间,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有所察觉了。杨煊又问:“也就是说,我拿出烟盒的时候,你已经发现那支烟有问题了,是不是?”

汤君赫“嗯”了一声。

杨煊自嘲地笑了一下:“既然知道那支烟有猫腻,那你可以不拿那一支啊。还是说那个时候,你已经在计划怎么去实施报复了?”

“我没有……”汤君赫猛地抬头,抬高了音量急急地为自己辩解,但他很快又低下了声音,“那个时候,我并不确定那支烟有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不希望我抽那支烟,就不会放进去了,”汤君赫低着头说,“你是我哥哥,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就一定会那样做的。”

杨煊伸手捏了捏眉心,长长地吐了口烟,半晌也没说话,等到手上的半截烟燃尽了,他才捻灭了说:“先回去睡吧,如果再有警察过来找你,你就按照原来计划好的去说吧。”

“嗯。”汤君赫应着,从窗台站起身来。其实他还不想回去,但听出杨煊这时心情不佳,他只能听话地回屋睡觉。

杨煊也站起来,走在他后面,想要去浴室洗个澡。

汤君赫的手按到门把手上,临到出门还是没忍住,他转过身抱着杨煊说:“哥,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回屋睡吧,”杨煊说,见汤君赫还是紧紧地抱着自己不肯撒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有点乱。”

“那哥,你不会不理我了对吗?”汤君赫说完,抬起头看着杨煊,“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我听话,你就不会不理我。”

杨煊低头看着他,他弟弟的这张脸还是那样具有迷惑性,眼神里透着天真和乞求,那模样跟小时候像极了。他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淡淡地说:“不会。”

汤君赫这才松开手,他退后一步,后背贴着门说:“那我回去了哥。”然后转身开门,走向自己的房间。

杨煊洗完澡,关了灯躺在床上,脑中总是闪现出汤君赫的那张脸。有元旦那晚的,那两片微张的嘴唇像鲜红欲滴的熟透的樱桃,眼珠漆黑莹润,还有那种无辜而引诱的神情;有几个月前在山上的,那束灼灼发亮的目光,热烈得像有温度似的,几乎能把人灼伤;有大半年前那个昏暗傍晚的,他哭得鼻涕眼泪,看上去可怜兮兮的,脆弱而狼狈;还有几个小时之前的,他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是白的,整张脸只剩下极其分明的黑与白,看上去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么多种样子,他是用哪一种去翻垃圾桶捡出那几截烟的?用哪一种去不夜城拿到那人的联系方式的?又是用哪一种引导冯博跟那人碰头的?

“不觉得太睚眦必报了吗?”

“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这么步步为营是从哪学来的?”

——原本是打算问这些的。

只是当那双颤抖着的手将手机递过来的那一刻,这些问题反而让他问不出口了。生平第一次,杨煊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着。这一点,甚至在他母亲在世时他都没有感受过。“我可以为你去死。”原本以为只是一句幼稚而可笑的海誓山盟罢了。

一个人怎么能做到爱与恨都是如此真实而浓烈的?原来那些直白的表白不是别有用心,主动的献身也与轻佻无关。

完全掌控一个人所有的情感和情绪,那种感觉的确很好,可是当意识到这背后隐藏的那份纯粹而炽烈的感情,杨煊开始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毫无疑问,他已经完全掌控了他弟弟,可是他自己的情感却似乎开始失控了。

而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信马由缰,或是及时勒马……

杨煊将手背平放到眼睛上,在寂静的黑夜里叹了口气。

***

由于涉及到毒品,这起案件引起了警局不小的重视,事情调查得很快,次日上午,杨煊就接到了他那个朋友的电话。这朋友叫赵研,是他的一位学长,如今在省内的公安大学上大一,两人在篮球队做了两年队友,关系还算不错。

赵研的爸爸是润城公安局的局长,杨煊昨天在警局做完笔录,便给他去了个电话,得知他最近放寒假还待在润城,他便专程跑了一趟。

赵研办事稳妥,杨煊刚一讲明来意,他思索片刻就应了下来:“行,我帮你打听打听。不过我觉得这事先不能跟我爸打听,要是他知道我在中间掺和,一准儿什么都不说,这样吧,我找警局一个哥们问问情况。”他说着,就把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打完,赵研跟杨煊说:“我这哥们也比较谨慎,没敢说得太明白,不过听他那个意思,冯博这家伙胆子比较小,警察一问他为什么偷那个烟盒,他就把元旦那晚的事情全招了,而且还有点牵扯到你了。”

杨煊并不惊讶,镇定地点头道:“嗯,正常。”

“不过吧,因为你那个弟弟一直在强调是你拦下的那支烟,加上监控和其他人也都有作证,你这边应该问题不大。倒是你弟弟那边,现在警察怀疑是他把毒贩勾出来,把冯博设计进去了,不过证据还没太明确,现在还在找线索,如果找不着的话,那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没有证据的事情,就算猜得再怎么准也没用。”

杨煊抬眼问:“如果证据明确了会怎么样?”

“明确了的话,因为涉嫌伪造证据,虽然不太严重,但也得拘个三五天吧。”见杨煊若有所思地点头,赵研又开玩笑道:“不会真是你弟设计的吧?真够可以的,一箭双雕啊,听说那个混混卖的那玩意儿是一种新型毒品,润城缉毒科之前都没见过的,我要是警察啊,我不但不拘他,还得端茶倒水地感谢他,这给警方省了多少人力物力啊,而且说不定往上面一报,缉毒科还能立个功也说不准。”

听到这里,杨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是么?”

“哎煊儿,你弟弟长得跟你像不像啊?”赵研挺八卦道,“我刚刚在电话里跟那哥们一提这事,他还挺纳闷地说,这么漂亮一小男孩怎么能这么有心眼呢?我也挺纳闷儿,男的还能用漂亮形容?尤其还是你弟弟。”

杨煊磕了磕烟灰,没走心道:“是挺漂亮的。”

“真的?”赵研挺感兴趣地问,“跟应茴比呢,哪个更漂亮?”

“没什么可比性。”

“哈,你这么一说,我还挺想见见的,应茴我也没见你夸过漂亮啊。”赵研支着脑袋,忍俊不禁道,“杨煊的弟弟,我还挺好奇长什么样的。”

赵研是个很够意思的朋友,说会帮忙,次日上午就把事情的最新进展告诉了杨煊:“你弟这边应该没什么问题,虽然有个中间人说确实给过他号码,但也没什么直接证据证明那通电话是他打的,这个证据缺失就没办法说他有问题了。而且吧,我那哥们说,既然抓到毒贩了,调查的重点也就不在他身上了,如果一定要找到证据那也不是没可能,但他们现在也没什么兴趣处理这种小学生纠纷。尤其你爸今天早晨也在中间掺了一脚,警局的人就更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把你弟拘起来了。”

“那冯博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杨煊问。

“冯博那边就没那么好运气了,毕竟是他自己吓得把情况都招了,引诱未成年吸毒,虽然是未遂,但因为你弟弟做笔录的时候报了案,肯定还是有惩罚的。”赵研说完,又分析道,“不过因为他也属于未成年,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哎,说起来,你之前打架的那些案底都消了没啊?”

“消了,上次被省队拒了之后,我爸怕再耽误事儿,就把那些案底全消了。”

“那就好,”赵研说,“还是得及时消啊。”

这通电话接完,杨煊彻底松了一口气,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连着几天,冯博都没来学校上课。直到周五上午,不知从哪泄露出来的消息说,学校已经决定将冯博开除出润城一中了。尽管还没有正式公布,但这个消息刚一走漏,便在学生当中迅速流传开来。

杨煊觉得有些奇怪,如果冯博的父亲找到杨成川说情的话,那冯博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开除的,顶多只是被记大过而已,事后甚至都不会被记录到档案之内。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杨成川在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并不想帮冯父这个忙,甚至还借此事让下面的人发布了一则红头文件,勒令校方绝不能纵容毒品浸染校园。事实上,杨成川对冯博并无太过深刻的憎恶,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跟冯父之间还有生意往来,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不能搞得太僵。但汤小年却不会管这么多,在她的枕边风之下,杨成川的胳膊肘便不能朝外拐得太过明显,所以在冯父面前,他卖人情找人帮冯博在警局那边消了案底,同时又借口毒品的事情已经引起了省里的重视,他作为一个副市长,实在没办法不将表面工作做好,所以学校这边他的确帮不上忙。

杨成川这事办得八面玲珑,既卖了冯父人情,又哄住了汤小年,还保住了自己的面子,至于冯博今后如何,他却是半点也没考虑过。

杨煊思前想后,还是在周末把冯博叫了出来。毕竟在这件事情上他自觉并不无辜,而冯博有几分是出于自己的仇恨转移,又有几分是出于朋友间的仗义,这些并不是他能明确判断出来的。

他们约在一家餐厅,但冯博却并不进去。“就在这说吧。”冯博看上去跟往常没什么不同,也并没有想象中憔悴的神情,“煊哥,你找我出来想说什么?还是让我不要动你那个弟弟吗?”

杨煊并不接他的话,只是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出国啊,怎么,”冯博脸上露出嘲讽,“你不会还担心我的前途吧?”

杨煊皱了皱眉道:“开除的消息学校还没公布,并不是没有更改的可能。”

“你爸都办不成的事,你能怎么办啊?”冯博笑了笑,“别开玩笑了,你要想让我不动他就直说,煊哥,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拐弯抹角的人。”

杨煊瞥向他:“我要是不想让你动他,你就算想动也动不了。”

“是吗?有这么个哥哥真好,可惜我就做不成这么好的哥哥。那你找我出来是什么意思啊?做好事献爱心?”

“我那晚拦下他抽那支烟,现在也可以拦下你被开除。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你们之间到此为止,谁也别再招谁。”

“可是我不想回去上学哎,”冯博歪着头说,“我也不想到此为止。煊哥,你弟弟是同性恋,你这么护着他,不是想上他吧?还是已经上了?”

杨煊的神色一瞬间冷下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冯博摆手道,“煊哥你别这样,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啊,我就想告诉你,”冯博一边说一边倒退着往后走,“临出国前,我有一份大礼送给你们,祝你们幸福。”他说完,害怕杨煊追上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但杨煊却并没有去追的意思,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冯博狼狈跑走的背影,隐约地低哼了一声,听上去像在冷笑。

杨煊转身往回走,大约走了几百米,路过一家手机专卖店,他走进去,十分钟后,他一手抄兜一手拎着一个白色的纸袋走了出来。

第六十八章

杨煊到家一推门,就看到汤君赫正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小杯绿油油的液体,汤小年用那种熟悉的语调半嗔怒半纵容:“一闭眼不就喝下去了,你啊,真是娇生惯养,什么苦都吃不得。”

听到推门声响起,汤君赫回头看过去,杨煊将手中的纸袋放到储物柜上,也看了他一眼。

“赶紧喝你的苦瓜汁,喝完了回屋写作业。”汤小年伸手轻拍他的后脑勺,催促道,“清火明目的,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汤君赫不想喝苦瓜汁,他抗拒道:“可是我不上火,也不近视。”

汤小年不由分说地拿起杯子往他嘴边凑:“赶紧喝。”

汤君赫接过杯子,余光瞥见杨煊进了书房,不知为什么,他莫名觉得杨煊刚刚看他那一眼,似乎是要跟他说什么。

汤君赫苦着脸喝下了一杯苦瓜汁,又赶紧喝掉了汤小年递来的小半杯蜂蜜水。汤小年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拿过两个杯子去厨房清洗,转身前不忘催道:“行了,赶紧回去学习吧。”

见汤小年进了厨房,汤君赫却并没有急着回自己房间,他走到玄关处看了看杨煊放在储物柜上的白色纸袋,那上面印着很打眼的英文logo,明晃晃地昭示着里面装着一个手机。

汤君赫抬头看了一眼厨房,然后抱起纸袋走到书房前,推开门走进去。杨煊正坐在电脑前,见他进来,并没有什么反应。

“哥,这是买给我的吗?”汤君赫抱着纸袋,站在杨煊面前问。

电脑正在开机,杨煊上身后倾,倚靠到电脑椅的靠背上:“嗯,赔你的。”

“不是赔我的,是送我的。”汤君赫纠正道。他蹲在地毯上,将包装盒从纸袋里抽出来,拆了包装,拿出了一个崭新的手机。杨煊给他买的这个手机并不是之前杨成川送他的那种款式,他开了机,坐到地毯上胡乱地摆弄。

杨煊看向他说:“SIM卡在我房间的床头柜上,拿过来我帮你安上。”

汤君赫放下手机,拉开门走出去。汤小年从厨房探出头说:“不回你房间乱跑什么?”

汤君赫回头说:“我要到我哥房间拿个东西。”汤小年虽然脸上露出不满,但并没有立即赶他回去。趁她开口之前,汤君赫推门进了杨煊的房间。

被摔坏的那支手机正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四分五裂的屏幕和后壳使它看上去伤势惨重。事实上它还是很新的,汤君赫不常用手机,自打从杨成川手里接过这个手机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将它随意地丢在抽屉里。

汤君赫拿起手机的那一瞬,眼神扫到床头柜上的纸巾盒。他想到自己的第一次手渎就发生在这张床上,他哥哥杨煊教给他的。当时杨煊从这个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将那只覆着薄茧的手擦干净。杨煊也会自渎吗?那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会想起自己吗……想到这里,汤君赫的脸上有些发烫,他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握着手机走回到书房。

旧手机的后壳摔得有些扭曲,卡槽微凹进去,取出来有些困难。杨煊从电脑椅上起身,走到窗边的杂物柜前,半蹲着翻出了一个小镊子。他站起身,半坐半倚着窗台,用镊子把卡槽拉了出来,然后将里面的手机卡抽出来,安到那支新的手机里。

汤君赫跟着他走到窗边,盯着杨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微微出神。

“好了,”杨煊将手机递给他:“发什么愣?”

汤君赫回过神,接过手机说:“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杨煊看着他问:“嗯?”

“你要是我亲哥就好了。”汤君赫握着手机说。

杨煊笑了一声:“梦游呢?”

汤君赫摇了摇头,看着他说:“你应该说,我就是你亲哥。”

“我不说废话。”

“但你小时候就是这么说的,”汤君赫抬头看着他,“你不记得了吗?”

杨煊想了想说:“不记得了,都多久的事情了。”

汤君赫有些失落,他说:“可是我都记得。”

杨煊伸长胳膊,随意地搭在他肩头:“还记得什么?”

“记得你老欺负我,欺负完了又对我很好,还记得你给我煎了5个鸡蛋,煎好了又在旁边盯着我吃,我那时候以为我吃不完你就要凶我……”

“所以你就哭了?”杨煊笑了笑,“这个我记得。你小时候挺爱哭的,怎么现在不哭了?”

“哭也没用,小时候我一哭,你就会过来哄我,我哭得越厉害,你就对我越好。可是后来我发现,就算哭完了,事情也还是不会得到解决。周林还是站着讲台上,其他同学还是觉得我偷了东西。”没有人过来哄他,所以他渐渐地就学会不哭了。

杨煊的头微低着,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抬起搭在汤君赫肩头的那只手,胡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杨煊的手从汤君赫的肩头落下来,将那支握在他手里的手机抽出来,那姿势就像在搂着他。

汤君赫朝杨煊靠近了些,杨煊就着这个环住他的姿势,用拇指在手机上按了几下,调出通讯录界面,然后将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

汤君赫已经背下了杨煊的手机号码,但他并没有出声,直到杨煊在屏幕上打出了“yang”这四个字母,汤君赫才扭头说:“不是杨煊。”

杨煊低头看着他:“嗯?”

汤君赫伸出手指,把屏幕上的字母删掉,自己打了“哥哥”两个字,然后点了保存。

***

汤小年正弯着腰整理药箱,见汤君赫从书房走出来,她蹙起眉,欲言又止,但一直等到汤君赫进了自己房间,她也没说出话来。

汤君赫和杨煊之间的关系好到让她觉得有些惊诧,原本只是一起上下学,现在变成了可以自由出入彼此的房间,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发展态势。

汤小年没读过什么书,但她并不傻,她一早就看出汤君赫对杨煊并不设防,甚至还有意接近他,因为这事,汤小年不止一次地骂过他,但都无济于事。而至于杨煊,汤小年心里也清楚得很,杨煊对自己抱有很大的敌意,对自己的儿子也并不会有太多好感。

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让她的这些想法开始有些混乱。如果真如汤君赫所言,是杨煊拦下了那支烟,那自己对他感恩戴德也不为过。可是她偏偏亲眼见过杨煊和冯博关系不错,这让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彻底放下防备。

汤小年陷入到一种矛盾的状态,她不敢贸然放任汤君赫接近杨煊,可是又没办法让汤君赫远离杨煊。

汤小年切了水果送到汤君赫房间里,眼尖地瞥见那支崭新的手机,她拿起来问:“哪来的新手机?”

“我哥送我的。”汤君赫说。

汤小年疑惑地问:“他怎么会送你手机?”

“上个手机摔坏了。”

汤小年摆弄着汤君赫的新手机,点开通讯录一看,里面只有一个条目:哥哥。

“你们兄弟俩的关系倒还真好,”汤小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半路来了个哥哥,连你妈都不要了是吧?”

汤君赫从书桌前直起腰,见汤小年正翻到通讯录页面,他有些不自在地拿过手机说:“你的号码我都记住了。”

“哦,那你背给我听听。”

汤君赫张口便来:“137*********。”

汤小年无话可说,但她心里的不适感却没有完全消褪。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对着当年情敌的儿子亲亲热热地叫“哥哥”,这让她有些接受不能。

***

冯博被开除的消息一经公布,就在全校范围内引起了震动,自开学以来就备受瞩目的理科三班立时站在了话题的风口浪尖。元旦当晚在场的十几个学生更是觉得不可置信,他们目睹了游戏的全过程,但除了应茴,谁也没想到那支烟会藏有猫腻。

一开始,跟冯博交好的几个人都对此缄口不言,后来王兴淳忍不住趁课间来找了杨煊:“煊哥,冯博那件事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杨煊靠在走廊的窗台上说:“已经公布了,学校也是要面子的。”

“唉,怎么就搞成这样了,”王兴淳叹了口气说,“我真的没想到那支烟会有问题。”

他话音刚落,应茴也走了过来,看向他们说:“你们在说冯博的事情吗?”

“那晚他和我说了,所以那件事我也有责任。”杨煊接着王兴淳刚刚的话说。

听他这样说,应茴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也不能这么说……”王兴淳语塞了一下,又说,“说起来冯博自己也不想回来上学吧,毕竟他已经打算好不参加高考了。”

“两码事。”杨煊说。

王兴淳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他看向应茴说:“应茴,你是不是找煊哥有事啊?那我先回教室了。”

王兴淳走后,应茴看着杨煊说:“其实你也不需要太自责,即使那晚你没有拿那支烟,他也会有别的办法的。那支烟如果在他手里,比在你手里要危险得多。”

杨煊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回去吧。”

“那个,杨煊,”应茴这才有些犹疑地表明来意,“你想考哪所学校啊?或者申请哪所国外的大学……”见杨煊看向她,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

“我没想好,”杨煊眉头微皱,见应茴面露沮丧,他又问,“你觉得未来是什么样的?”

应茴怔了一下,尽管不明白杨煊为什么这样问,但她还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就是考大学,找一份还不错的工作,然后就结婚吧,两个人互相扶持……大多数人的生活不都是这样的吗,为什么这么问啊?”

“但我想象不到我会过这样的生活。”杨煊说。

“啊?”应茴听他这样说,眉眼间的沮丧更明显了,“也是,我也想象不到你会过这样的生活……”她继而有些迷茫道,“可是不这样的话,那还能怎样呢?虽说大家的生活都是这样的轨迹,但其实放在单个人的身上还是会不一样吧……”

杨煊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在两点一线的高强度学习下,不到一个月,冯博的事情就被学生们遗忘在脑后。

润城的雪终于消失在草长莺飞的早春三月,操场边的玉兰花结了含羞待放的花苞,高三学生的大课间跑操伴随着气温的回升如约恢复。

各大高校的自主招生考试开始了,汤君赫报考了国内最好的两所大学,他的在校平均分很高,又有奥数成绩加持,很顺利地通过了学校的初审。

而就在他参加学校初试的那个周末,杨成川的手机上突然收到了一条令他火冒三丈的短信。

短信上说,他的两个儿子正在搞同性恋。

作者有话说

爸爸的态度我觉得还是很好猜的……为防引起恐慌,提前说明一下,暂时还没到破镜的部分……

第六十九章

杨成川一阵恼火,当即就将电话拨了回去,但那边却迟迟没有接听。

挂了电话,杨成川怒火中烧,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令他恼火的并不是“两个儿子搞同性恋”这件事本身,恰恰相反,他压根就不相信这条短信中的任何一个字。他觉得这条没头没脑的短信是无中生有、恶意诽谤、荒唐至极!这条短信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污蔑。

然而,杨成川这股怒火只持续了半小时不到,电视台有记者过来采访今年润城的防汛工作,对着镜头,他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又变回了一贯的温文尔雅的公众形象。等到晚上回家,那条短信的内容在他脑中就只剩下些许残渣,已经威力全无了。

但一坐到饭桌上,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那条令人生恶的短信又不失时机地在他脑中冒了出来。杨成川嘴上对这件事字句不提,但却忍不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没想到这一观察,还真让他看出了一些端倪。

小儿子一直比较亲近大儿子,这是杨成川一直以来都有所察觉的,但直到今天他才注意到,汤君赫对杨煊的态度,那简直不叫亲近,说“在意”或许更恰当一点。从坐到饭桌的那一刻起,汤君赫的眼睛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瞄向杨煊,他的眼睛很大,眼珠又黑,眼神藏也藏不住。

杨成川吃过晚饭,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汤君赫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汤小年。二十岁出头的汤小年曾经就是这样看着他的,眼神纯真又热切,藏不住的喜欢像是要滋滋地朝外溢出来。

杨成川忍不住对汤小年旁敲侧击地问:“你觉不觉得君赫有点太依赖杨煊了?”

汤小年一听就来气了,骂道:“还不是你自己造的孽!”

杨成川自知理亏,一提到当年他就识趣地不吭声了。但尽管嘴上不说,他脑子里却没停止琢磨。小儿子也许有些问题,但对于大儿子杨煊,杨成川确是丝毫没有怀疑。

“剃头挑子一头热”,杨成川一早就用这句话跟陈兴形容过兄弟俩之间的关系。虽然小时候的杨煊的确挺宠这个弟弟,但自打杨煊长大之后,尤其是他母亲去世之后,他的性格就变得愈发不冷不热。先前为了改善杨煊对于汤君赫爱搭不理的态度,他还不止一次地找杨煊谈过话。若说杨煊对于汤君赫有什么超出兄弟情谊的感情,杨成川是断然不信的。

杨成川不止自己琢磨,还特意就此事问了陈兴:“你觉得杨煊和君赫的关系最近是不是变好了点?”

陈兴觉得有些奇怪,他半个月也不一定能见到兄弟俩一次,杨成川天天都能见到自己的儿子,怎么还来问他这个问题?但他还是笑呵呵地答:“小煊越来越有当哥哥的样子了,君赫嘛,就一直就像个小孩儿,上次送哥哥去机场的时候,还过去牵着手一起走,兄弟俩的关系真是越来越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要说以前,就算亲眼目睹了兄弟俩牵着手一起走,杨成川也只会为两人之间关系缓和而感到欣慰,但现在,一听陈兴这样说,他脸色大变,心脏陡然沉了下来,怒道:“真是胡闹!”

陈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赶忙问:“怎么了?”

杨成川语气不佳道:“这么大了还在街上牵手,丢不丢人!”

陈兴诚惶诚恐,面上竭力自然地劝道:“嗨,君赫一看就是小孩,没必要用大人的眼光去管教他,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杨成川不以为然,听不进任何劝。先前从警察那里得知汤君赫有伪造证据的嫌疑后,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心里却是更加笃定了汤君赫心理有问题这件事。

上一次意图伪造正当防卫现场,这一次又联系毒贩伪造证据,正常的17岁孩子哪有这样的?!杨成川怒不可遏地想,汤小年一直不同意他给汤君赫找心理医生,这下好了,连同性恋都搞出来了,还看上了自己的哥哥!

杨成川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得制止这件荒唐的事情,否则不仅自己的大儿子可能会被带歪,自己的仕途也可能毁于一旦!

至此,他才开始重视起那条短信来。发短信的那人是谁?是怎么得知的这件事情?发给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官场险恶,保不准有谁在背后伺机讹诈。如今他背后没有了岳父撑腰,全凭自己的人脉和功绩上位,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落人把柄,不得不做到万事谨慎。

思及此,杨成川开始考虑一个稳妥的处置方式:他要将杨煊尽快送往国外。

将杨煊送出国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的护照和签证都很齐全,还有姥姥姥爷可以照顾他。更何况,就算现在不出去,几个月之后,杨煊也肯定是要被送走的。提前几个月出国,说不定杨煊还能在当地申请到更好的学校。

尽管有些不舍,但考虑到种种因素,杨成川还是当机立断地下了这个决定。

当晚,杨成川吃完晚饭,踱步走到杨煊房间门前,抬手敲了敲门:“杨煊,到书房来,我有事跟你说。”

等到杨煊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杨成川开口问了他几个申请学校进度的问题,然后步入正题道:“最近你跟君赫都一起上下学?”

杨煊“嗯”了一声。

在大儿子面前提及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同性恋”话题,杨成川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又开始旁敲侧击:“君赫还是挺腻着你的?”

杨煊并不正面回答,抬眼看着杨成川问:“怎么了?”

杨成川斟酌措辞道:“我觉得君赫有点太依赖你了,一个17岁的男孩子,得学会独立一点。”

杨煊不置可否地看向窗外,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杨成川拉回他的注意力:“你有什么看法?”

杨煊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吊儿郎当道:“总不能依赖你吧。”

杨成川皱着眉,脸色沉下来道:“我跟你推心置腹地谈正事,你不要总是耍少爷脾气,你们兄弟俩哪个不依赖我?不依赖我,你们现在只能去大街上要饭!”

杨煊笑了笑问:“那您又是依赖谁呢?”言外之意很明显,杨成川能有今天,自然是仰仗着自己家底丰厚的前妻,和德高望重的岳父。

杨成川被自己的儿子踩到痛处,一时火气上涌。但纵使心情不快,他也没忘记此番谈话的主题,压着火气道:“你先别扯别的。过年的时候你姥姥催我送你去国外,这几天我想了一下,现在国外的学习环境对你更有利,申请学校也更便利,你这几天就准备准备,下周就去你姥姥那里吧。”杨成川说完,还不忘试探地问一句:“你觉得怎么样?要是不想现在走的话,给我个理由,我也可以考虑考虑。”

没想到杨煊毫无异议,点头道:“求之不得。”

这个态度在激怒杨成川的同时,也令他感到了一丝如释重负——杨煊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下周出国,这说明他跟汤君赫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同性恋”,这一点,在杨煊身上起码是可以肯定的。

对于书房发生的这场谈话,汤君赫一无所知。当晚,他拿着高考词汇拓展去杨煊的房间,正当他要打开记忆的时候,坐在书桌前的杨煊忽然转动身下的转椅面向他,并且罕见地开口主动问:“今晚背什么?”

汤君赫坐在床边,将单词书立在腿上,把封面露出来给杨煊看。

杨煊朝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过那本书来看。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汤君赫只要伸长胳膊就能将书递给他,但他还是从床边起身,拿着书走到杨煊跟前,把书递给他。

杨煊接过书,却并没有翻看,只是随手放到书桌上。汤君赫站在他面前,杨煊坐在转椅上,后背靠着椅背,他向来不喜欢用仰视的方式看人,便伸长手臂将汤君赫拉近自己,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杨煊难得在不做|爱的时候这样抱着自己,汤君赫便自觉地朝他怀里凑了凑,他凑近了去亲杨煊,柔软的舌尖探进那两片微凉的薄唇之间。杨煊不避开也不主动,只是由着他亲吻自己,直到他用手触碰自己身下的时候,他才伸手捉住汤君赫的手腕拦住他。

杨煊伸手拨开汤君赫额前的头发,露出几个月前磕出的那一小块疤,它很早就愈合了,但是疤痕却迟迟不肯消掉。

汤君赫微张着嘴唇,有些气喘地看向他。他觉得他哥哥今晚跟平时不太一样,于是他敏感地问:“哥,发生什么事了?”

杨煊松开手,帮他把头发拨回去,看着他说:“杨成川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哑,但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

汤君赫愣了一下,他一向很聪明,可是听到这句话后却傻了,他傻愣愣地问:“知道什么了?”

“知道你会引诱你哥哥。”杨煊说,看着汤君赫惊愕的表情,他笑了笑,伸出拇指按着他弟弟那片嫣红的下唇说,“但应该还不知道你哥哥把你上了。”

“那、那怎么办……”汤君赫一时懵了,结巴道。

“他要把我送走,”杨煊说,“下周。”

“下周……”汤君赫机械地跟着重复道,随即眼神里闪过一丝惶恐,“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下个夏天吧。”

汤君赫睁大眼睛看着杨煊,不敢置信似的:“可是这个夏天不是还没到吗?”

杨煊转头看向窗外,嫩芽初发的树枝看上去尚且光秃秃的,要等到它们在雨水和阳光的浇灌下枝叶繁茂,再等到它们在秋风和初雪中一一凋落,然后再长出茂盛而密实的叶子,下个夏天才会到来。

见杨煊不说话,汤君赫又迟疑地问:“那……哥,那我们怎么办呢?”

杨煊这才回过头看着他,他放低了声音,语气几近诱哄:“有一个办法。”

汤君赫迷茫地,定定地看着他。

杨煊勾起唇角笑了笑,说:“我可以带你走啊。”

第七十章

听到杨煊这样说,汤君赫眼中的期待瞬间变得黯淡,肩膀也随之垮下来,他低下头懊丧地说:“哥,你总是喜欢开这样的玩笑。”

“我哪儿开玩笑了?”杨煊伸出两根手指挠了挠他的下颌,逗猫似的,“如果你想走,我当然可以带你走。”

他说得理所当然,以至于汤君赫一时有些信了,但又觉得不敢置信。他抬头看着杨煊,一片茫然地问:“去美国吗?可是你姥姥会喜欢我吗?”

杨煊失笑道:“跟我姥姥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汤君赫不明白:“那去哪儿呢?”

“去哪儿都可以,你不是没坐过飞机么?我带你去个坐飞机才能到的地方。”

汤君赫眼中那丝沉底的期待又缓缓地浮了上来,他想到那天夜里杨煊向他描述过的画面,包裹在周围的湛蓝的天空和柔软的云,但他还是有些犹疑地说:“可是我妈妈不会同意的……”

杨煊笑了一声:“你妈妈同意你来我房间?”

汤君赫摇摇头。

“你妈妈同意你跟你哥哥上床?”

汤君赫的脸上唰地漫上一片红晕。

“有那么多可是,你哪儿都去不了,”杨煊捏着他的下颌,微微偏着头看他,“只能待在家里做你妈妈的乖宝宝。”

汤君赫似乎被说动了,他又问:“那要怎么才能去呢,我什么都没有……”

“有护照和签证就够了,这两样我都可以带你去办了,只要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杨煊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贴在他耳边的低沉声线听上去犹如蛊惑,“然后从你妈妈那里把户口本骗出来……你最擅长这个的。”

“哥哥,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走……”汤君赫还没说完,就被杨煊开口打断了。

“我也不是不等你。”杨煊看着他的眼睛说,“护照办下来的这周,就是我等你的时间。”

汤君赫陷入了一种极度矛盾的状态,他想跟他哥哥杨煊一起走,可是又放不下他妈妈汤小年。

离开润城,走得远远的,挣脱汤小年密不透风的关心,这是他做梦都想实现的事情。可是当这个机会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他面前,触手可及的时候,他却开始踌躇不定了。

汤小年会崩溃的,汤君赫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可是如果留下来,那他最早要等到下一个夏天才能见到杨煊。若是那时的杨煊已经不想回来了呢?若是杨煊在异国他乡遇到了别人怎么办?他们会拥抱吧?会亲吻吗?会做|爱吗?

这太突然了,他们原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几个月足够他想清楚这件事了,如何让汤小年接受他出国,如何跟杨煊在一起,这些都需要时间去准备,就像杀死周林和报复冯博一样,需要提前进行周密地谋划,可是今晚他却毫无准备地站到了岔路口,脑袋空空,手无寸铁。

汤君赫进退维谷,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