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君赫并不直接回答他,只是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把烟盒烧掉,而不是随便扔在哪个地方。”

“操,”冯博暴躁道,“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报警,引诱未成年人吸毒。”汤君赫并不跟他绕弯子,“就今晚放学。”

冯博嗤笑道:“报警,就凭那个烟盒?你凭什么证明它是我的?”

“我当然有办法。”汤君赫冷冰冰地说。

“让杨煊作证吗?你们还真是兄弟一心啊。但你难道没想过杨煊也脱不了干系吗?烟是从他的烟盒里拿出来的,是他让你抽的。”

“提出做游戏的人是你,建议让我学抽烟的人也是你,杨煊只是阻止我吸入的人,这一点应该有监控可以作证。”汤君赫并不害怕,这些话已经在他脑中预演过很多遍了,他竭力镇定,吐字清晰地说,“更何况,在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前提下,犯罪中止和犯罪未遂是有区别的。”

冯博一时被他说出的这两个法律名词唬住了,他恼羞成怒地挥拳砸向汤君赫。汤君赫偏头一躲,那个拳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使得他朝后趔趄了一下。被激怒的冯博还想上前抓过他狠揍一顿,但一个邻班老师这时恰好经过,呵斥道:“你们几班的在走廊上打架?还有几分钟上课不知道吗——”她话还没说完,转脸看到了汤君赫。

尽管性格孤僻,但在高二级部的师生中,没人不知道半途转学的汤君赫,他的身世、成绩和长相都极为引人注目,甚至不少老师也在背后偷偷议论过这个杨副市长的私生子。

“汤君赫是吧?”女老师走上前关切地问,“怎么回事?”见汤君赫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开口,她又说,“赶紧回教室吧,快上课了。”

“谢谢老师。”汤君赫说完,转身走回了教室。

坐下来之后,他悄悄地伸手握住肩膀活动了一下,刚刚冯博出手很重,那一拳落在身上有种钝痛感,但他还是庆幸没有打在脸上,否则杨煊如果问起来,他又要编出一个谎话。

他低下头,把烟盒放到了书包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翻看刚刚发下的试卷。

下午上课之前,汤君赫坐回位置上之后,朝冯博看了一眼,冯博恰好也转过头看他,嘴角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哎,同桌,”尹淙这时探过头,压低声音说,“刚刚冯博到你的位置上,好像从你书包里翻出什么东西拿走了,我根本就拦不住他……”

汤君赫转头看向她:“拿走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个很小的盒子……你快看看书包里少了什么。”

汤君赫低下头翻了翻书包,果然,那个烟盒不见了。他把书包整个从桌洞里拖出来放到腿上,低下头又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什么丢了?”尹淙看着他问,“没关系吧?”

“一个小盒子,”汤君赫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听他这样说,尹淙便放下心来,没有多问。冯博不断回头看过来,见汤君赫埋头翻找,他脸上的那抹笑变得愈发嚣张。

汤君赫抬眼看了他一眼,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低下头将书包放回桌洞的同时,他暗暗松了口气,如他所料,冯博果然从他这里拿走了那个烟盒。而如果冯博接受了他上午那番话的暗示,就不会立刻将烟盒丢到别的地方,而是会暂时带在身上,等到回家再将其烧毁,毕竟在学校里烧东西实在不太现实。

下午大课间,趁杨煊去篮球场之前,汤君赫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杨煊停下来看着他:“怎么了?”

“哥,放学后你不要等我一起走了。”对着杨煊,汤君赫竭力镇定地说。他已经想好了理由,若是杨煊问起来,他就说自己有题目要问老师,今天想留下来上一天晚自习。

“有事?”但杨煊只是这样问了一句,待汤君赫点头后,他便什么也没问,径直走出教室下了楼。

准备了一肚子的腹稿无处可用,汤君赫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些失落。他还以为杨煊会关心一下他要去做什么,或是提出来等一等他,没想到杨煊什么也没有问。

但不管怎样,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他只能打起精神,趁着还没上课,他走出教室朝楼下走。教学楼的前门正对着篮球场,为了避免被杨煊看到,汤君赫从后门出去,快步绕到了校外的公共电话亭。

他拿起听筒,做了个深呼吸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手指在按键上依次按下了1-1-0。

“喂,你好,我要报警……”他咽了咽喉咙,“是关于毒品交易的,在润城一中的西南门,时间是今天傍晚5点半左右……特征……其中一个是学生,恩对,男生,1米75左右,不戴眼镜,背了一个深蓝色的皮质单肩包……另一个不太清楚,也是男生,但不是学生,年龄应该在20到25岁之间……”

***

上课铃响了,汤君赫朝教学楼的方向跑了几步,按原路从后门进入,然后快步踏上了楼梯。

走进教室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在埋头整理白天的错题,冯博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出挑衅的意味。汤君赫无视了他,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上坐好。

对着试卷,他有些心不在焉。这个计划还有没有疏漏?那人会不会按时到达约定地点?警察又会不会及时赶到?还有……最后会不会牵涉到杨煊?尽管已经尽可能将计划做得完善,但他还是觉得有太多容易出岔子的地方。

度秒如年,汤君赫每隔几分钟就要看向墙上的挂钟。好不容易熬到离放学还有几分钟,他将手里的试卷合起来,收拾好晚上的作业。放学铃一打,他就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了书包里。

教室里骚动渐起,留下来上晚自习的学生陆续站起来去食堂吃饭。冯博正慢悠悠地收拾书包,见汤君赫走过来,他将那个深蓝色的单肩包挎到肩上,轻蔑地笑了一声,讥讽道:“去报警啊?”

“那个烟盒里并没有烟,你没发现吗?”汤君赫看着他问。

冯博脸上的笑随即僵了一下,神情冷下来问:“什么意思?”

汤君赫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了那两截烟,摊开手心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然后立即收回手,转身就朝教室门口走。

“操!”冯博反应过来后骂了一句脏话,抬腿就朝门口追。

汤君赫加快步子,抓着楼梯扶手,迅速地朝楼下走。西南门离教学楼有些远,其间经过学校食堂,来往人流量很大,汤君赫在人群中穿梭过去,冯博则在后面紧追过来。

去往西南门的人并不多,快到校门口时,人潮就逐渐散开了,为了避免冯博追上来,汤君赫抬腿跑了起来。没有了人群的阻隔,冯博眼见着就要追上来,汤君赫走到校门口时,差点撞上门口的一个人,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只耽误了一两秒钟,就被冯博伸手抓住了校服袖子。

汤君赫心下一慌,慌神之下他的眼神扫过刚刚差点撞上的那个人,那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街头混混的模样,正伸长脖子看向校园里面,神色看上去像是在等人。汤君赫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人就是他通过电话联系到的那个人。

他脚步放慢,试图将衣袖从冯博手里挣脱出来,但冯博紧抓着不肯放手,威胁道:“把东西给我。”

“不可能。”汤君赫冷冷道。

“操,欠揍是吧?”冯博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领,“我揍得你最后求着交给我信不信?”

“我可以给你。”汤君赫说。他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余光扫到校门口那人已经拿出了手机开始拨号码,他继续说,“但你要保证以后不要接触杨煊。”

“妈的,你恶不恶心,”冯博话还没说完,揣在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他没理,继续说,“你不要把搞同性恋那套搞到杨煊头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电话响了。”汤君赫这时提高了音量。

校门口那人闻言转过头看向他们。

“操,你管我电话响不响!”冯博张口就骂,还没骂完,那混混拿着手机走了过来,抓住他的胳膊说,“喂,哥们,是你吧?”

冯博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人,莫名其妙道:“什么是我,认错人了吧?”

那混混听到他兜里的手机振动声,将手里的手机屏幕对着他:“这是你的电话吧?”

冯博看了一眼:“是啊。”

“你让我过来的啊,”混混哭笑不得道,“哥们,你失忆了还是怎么着?”

“你说什么呢?”冯博不耐烦地挣开自己的胳膊,“别打岔,现在没时间搭理你。”

他语气恶劣,那混混也不是好惹的,拉下脸说:“操,你什么意思啊?”说着他伸手揽着冯博的肩膀说,“哥们,昨天给我打电话的是你吧?我特地开车跑了十公里过来,来来来,你自己看看这条短信是不是你发的。”

见冯博手里松了劲,汤君赫见机从他手里挣出来,抬腿就朝一侧的小路跑。冯博手里一空,刚想追过去,却被混混揽着肩膀,根本无法挣脱。

他一时摆脱不了混混,只能耐着性子,皱眉看向那条短信:“号码是我的,但我没发过这条短信。”

“那这个电话也不是你打的?”

“当然不是。”

混混恼怒道:“那我是见鬼了还是梦游了才闲着没事干朝这跑的?”

……

汤君赫跑了一段距离,回头看过去,只见几个穿着警服的人正朝那两人走过去,而那个混混立即松开冯博,试图快步逃开,冯博则还不明状况地愣在原地。他脚下的步子慢下来,一边大口地喘息着,一边频频回头朝身后看过去。已经走到路口,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刚想回头再看一眼,一辆穿过路口的自行车从他面前驶过,他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去避开,那车却突然停在了他面前。

汤君赫正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他惶惶然抬头看过去,下意识想要道歉,却看到了正皱眉看向他的杨煊。

“不看路啊?”杨煊捏着车闸,打量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怎么了?”

“没、没什么,”汤君赫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稳下声调说,“哥……”

杨煊并没有多问,只是说:“要不要上来?”

汤君赫忙不迭看着他点头:“要……”

杨煊收回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松开车闸,脚下重新蹬着车朝前骑。

汤君赫愣了愣,见杨煊骑过了路口,才回过神,跑着追了过去。杨煊骑得并不快,他伸手抓住后座,轻轻一跳便坐了上去,看着面前不断疾驰而过的车辆,他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缓下呼吸,然后他慢慢地抬起胳膊环住了杨煊的腰,头贴到了他的后背上。

第六十五章

第二天早自习,全班正埋头做英语老师发下来的两则完形填空,教室左列第四排的位置空了一个人——冯博没来。汤君赫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攥紧了手中的笔继续在试卷上勾选答案。

第一节课上课之前,英语老师正站在讲台上低头整理刚刚收上来的试卷,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敲了敲门,抬高声音说:“汤君赫出来一下!”

由于心里早有准备,汤君赫神色未见惊慌,他合上手中的练习册,站起来朝教室外面走。

“这就是汤君赫同学,”邱莉介绍完,不安地打探了一句,“刘警官,事情严重吗?”

“还在调查当中,”年轻的警察拍了拍汤君赫的肩膀,“走吧小汤同学,又见面了,这次还是跟我们回去做一下笔录。”

汤君赫刚走不久,一个去卫生间回来的男生一边走进教室,一边频频回头看向走廊的方向,刚一坐下来,他就用难掩震惊的语气道:“我操什么情况啊,汤君赫被警察带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纷纷扭过头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啊,就看到警察把他带走了……”

“什么情况啊,不会又闹出命案了吧?”

“嘘,你小点声……”男生说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杨煊。没想到正撞上杨煊看向自己的目光,他讪笑道:“煊哥……”

杨煊朝他招了一下手,他立刻会意地起身走过来。

“外面怎么了?”杨煊问。

“我也不知道,出去的时候就看到班主任带着警察过来,回来的时候,警察已经把汤君赫带走了……煊哥,发生什么了啊?”

杨煊蹙眉道:“不清楚。”

时隔几个月,汤君赫又一次坐到了几个警察面前。

“冯博说他身上的烟盒是昨天从你那里拿过来的?”警察打量着他的神色问。

“不是拿,”汤君赫的双手交握在桌子上,纠正道,“是偷,他从我这里偷走的。”

“所以你承认那个烟盒其实是你的?”

汤君赫摇了摇头说:“那个烟盒是他的。元旦那晚,他在KTV里拿出来那盒烟,试图引诱我吸入,被我哥哥杨煊拦下来了。后来我从垃圾桶里翻出烟盒,想要作为之后的证据。”他抬起头看向警察,“所以,警察叔叔,我想报案。”

低头做笔录的女警察这时诧异地抬头看向他。

汤君赫继续问:“引诱未成年人吸毒,虽然没有成功,应该也算犯罪未遂吧?”

“等等啊,”负责审讯的警察意识到节奏被眼前这个看似天真的男孩打乱,不由失笑道,“烟盒到底是谁的?你说是冯博的,冯博说是你的。”

“你们没有问他为什么从我这里偷走那个烟盒吗?”

警察拿笔敲了敲桌子:“不要反问,直接说。”

“是因为我昨天想要用烟盒作为证据报案,他害怕事情暴露才从我这里偷走烟盒的。这个过程应该会被教室的监控记录下来,而且,我同桌尹淙也可以作证。”他声音不大,却显出一种超出外表的镇静。

警察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又问:“元旦那晚都有谁在场?”

“尹淙、应茴……其他人,我也不记得了。”

“不是还有你哥杨煊?”

汤君赫神色微变:“他是拦下我的那个人……”他从兜里拿出那几截烟,摊开手心放到警察面前,“这是当时的那支烟,是我哥哥掐断的。”

理科三班人心惶惶,不过半天时间,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三四个人。做完笔录回来的人看起来也不明所以:“好像跟元旦那晚的聚会有关……”

尹淙此刻也心神不定,有些后怕地跟汤君赫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做笔录,吓得我说了一嘴病句……对了同桌,他们还问我那天体育课你在做什么。”

汤君赫手中的笔一顿,偏过头看向她。

“我说你就在我旁边看比赛啊,他们还问我确不确定,我说当然确定了啊,我同桌当时还问我时间来着,四班那几个女生都可以作证啊……哎呀,反正他们问得都可细致了,我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啊。”

“他们怎么问你元旦那晚的情况的?”

“就让我说当时的情境啊,”尹淙一向话多,汤君赫一问,她就将肚子里的话一咕噜全倒出来了,“我就说当时大家一起玩大王与小王,你跟杨煊接受的惩罚是杨煊教你抽烟……这个他们也问得特别细节,谁提议的游戏啊,谁发的牌啊,谁想的惩罚措施啊……”尹淙说着,趴到桌子上苦着脸说,“吓得我现在还腿软呢,生怕说错了话。”

汤君赫听完点了点头,说:“没关系,不用怕。”然后又继续低头做题。

听他这样说,尹淙从桌上抬起上半身,凑过来不敢置信地问:“同桌,你刚刚是在安慰我啊?”

汤君赫“嗯”了一声。

“你居然会安慰人……”尹淙正说着,看到杨煊从教室外面走进来,她刚想小声提醒汤君赫,“杨煊过……”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杨煊脸上阴鸷的神色吓住了。

察觉到杨煊走过来,汤君赫手中的笔停了下来,抬头看向他。杨煊停在他的课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他弟弟那双眼尾微吊的眼睛显得圆溜溜的,像一对不掺任何杂质的黑玛瑙,小巧而尖削的下颌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如果非要用什么词语形容他的这副模样的话,大抵应该是单纯、天真、漂亮,甚至有时候在他面前显得有点傻……杨煊突然意识到他弟弟长了一张多么具有迷惑性的一张脸,不仅迷惑了汤小年,也迷惑了他自己。

“你出来。”杨煊伸手敲了敲汤君赫的课桌,说罢转身朝教室外面走。

“怎么啦?”尹淙一时被吓住,小声问汤君赫。

汤君赫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一语不发地起身,跟在杨煊后面走出去。杨煊的步子迈得很快,丝毫没有慢下来等他的意思,汤君赫便加快步伐跟上去。他想他哥哥可能会揍他一顿,就像那天傍晚揍周林一样,但他打定主意,一会儿绝不会还手,也绝不会躲闪。

但等杨煊的手伸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偏了一下头,他见过杨煊打架的时候出手有多么凶狠果决,所以尽管做好了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有点害怕,怕得睫毛扇动了一下。

没想到杨煊伸出来的那只手并不是用来揍他的,而是用了点手劲儿,捏着他的下颌扳正了,逼他看向自己:“怕挨揍啊?”

汤君赫默不吭声地摇了摇头。

杨煊看着他,沉声问:“那个烟盒,还有那支烟,哪来的?”

汤君赫垂着眼睛不看他:“垃圾桶捡来的……”

“你骗我去卫生间,就是去翻垃圾桶了是吧?”杨煊松开他的下颌,点了点头道,“有心计。”

汤君赫看向他,眼神里透着些惧意:“哥……”眼见着杨煊转身走了,汤君赫惊惶地追上去,拉着他的手说,“哥,我没想过要报复你……”

杨煊停下脚步侧过脸看他,冷声道:“松开。”

见杨煊这样看着自己,汤君赫怯怯地收回了手。他站在原地看着他哥哥的背影,咬了咬嘴唇,把快要涌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

一下午,杨煊也没来上课。汤君赫怕极了,他怕他哥哥就这样消失了,会不会等到他回家之后,杨成川告诉他杨煊已经出国了?杨煊出国了,再也不理自己了,那该怎么办?汤君赫不安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先前对冯博的报复心理此刻被恐惧彻底替代,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要被心头的不安与恐惧折磨疯了。

发下来的试卷就在眼前,是他最擅长的数学,可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些数字、字母、等式、图形在他眼前无意义地漂着,像洪水猛兽一样快要把他吞没了。

本来十几分钟就能做完的题目,一节课过去了,他还一个字都没往上写。前来收试卷的同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神情痛苦,还以为他生病了,将试卷收走后没说什么便走开了。

“同桌,这道题你选的什么啊?”尹淙指着自己的草稿纸问汤君赫,转过头看到汤君赫那张比纸还白的脸,她被吓了一跳,一迭声地问,“呀同桌,你怎么啦?病了?发烧还是肚子疼?”

汤君赫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趴在了桌子上。

这种倍加折磨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快要放学,他才突然来了精神似的直起了腰。他想到解决方式了!他可以去警察局跟警察坦白,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伪造出来的,那个烟盒不是冯博的,是他自己的,没有人诱使他吸入那支烟,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完完全全都是他自己编造的!

这样,一切就能回去了吧?杨煊就不会不理自己了吧?想到这里,汤君赫几乎立刻就坐不住了,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血色,放学铃还没打,他就迫不及待地抓着书包冲出了教室。

他抓着书包要朝公安局跑,可是跑出了校门,他的脸上才显出一些迷茫来,怎么才能去公安局呢?坐哪一路车走?公路上一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提醒了他,他可以打车去!他急切地朝公路边跑,还没跑到,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脚下的速度太快,陡一停下来,他差点朝后跌倒。

“哎小心点,”伸手拦他的人是陈兴,“怎么跑这么快?”

汤君赫满脑子都是去公安局自首的事情,一时花了几秒钟才认出眼前的人是陈兴:“陈叔叔……”

“放学铃还没打你怎么就跑出来了?”陈兴略感诧异,但也没多问,只是说,“多亏我来得早,不然还接不到你,走吧。”

“我、我还有事……”汤君赫还没说完,就被陈兴打断了,“今天你哪也别想去啦,你爸特意让我过来接你,是不是又闯祸了?你哥呢?”

“他不在……”汤君赫想要伺机挣脱,但陈兴紧紧地握着他细瘦的手腕,让他无处可逃。

陈兴将汤君赫那边的门上了锁,边系安全带边说:“我给你哥打个电话问问。”

车子缓缓启动,陈兴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带着耳机打电话:“小煊,你在哪啊?……哦,行,那你早点回来吧,用不用我去接你?……好,好,别回来太晚。”

他电话刚挂,汤君赫紧接着就问道:“我哥在哪?”

“去找他的一个朋友了。”

“他……”汤君赫迟疑道,“还在润城吗?”

陈兴闻言笑了起来:“不在润城还能在哪啊?”

汤君赫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胸口闷了一下午,几乎要将他活活憋死。

“那他晚上回来吗?”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又问。

“回啊,”陈兴笑道,“你啊,还真是挺黏着你哥的,你哥对你好吗?”

尽管陈兴背对着他,但汤君赫还是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说:“嗯。”

杨成川还没回来,汤小年看样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边帮汤君赫脱下外套,一边看着他说:“脸色这么差,身体不舒服啊?”

汤君赫摇了摇头说:“没有。”

“听说这几天又要降温,你不准自己减衣服,听到没?”汤小年嘱咐完,拍拍他的后背说,“快回屋学习吧。”

汤君赫无心学习,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门外,一心等着杨煊的脚步声响起来。等待的过程中,他脸上的血色又一丝一丝地褪了下去,每多等一分钟,他的脸色就要白上一分,还没等上半个小时,他的脸就变得一片惨白,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临放学前想的那个解决方式没能付诸实践,那杨煊还想再看到自己吗?汤君赫坐立难安,他在脑中竭力搜刮着其他解决方案。

外面的门锁刚一发出窸窣的响动,他就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他听到推门声响起,然后是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是杨煊的,他绝对不会认错。他有些焦躁地在屋里徘徊,他想去找杨煊,可是杨煊会想见自己吗?

紧接着,他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方法,他立即扑到抽屉前,手忙脚乱地翻出了手机,然后走到门口拉开门。汤小年正在厨房里跟阿姨聊天,他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抬手敲了敲杨煊的房门。

咚咚咚,门没开。

再抬手,咚咚咚,门还是没开。

汤君赫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沮丧到了极点,伸出手握着门把手,不抱什么希望地朝下转动,却意外地发现杨煊并没有将门上锁。

推开门,杨煊正坐在床边低头看手机,即使听到了动静,他也并没有抬头。

“哥……”得不到杨煊的许可,汤君赫只能自作主张地关上门,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犹豫,但最终还是走到了杨煊身前,“哥,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杨煊这才抬头看他,这一看,他也怔了一下。汤君赫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此刻白得像一层一戳就透的薄纸,嘴唇也是煞白的,整张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衬得那两只眼珠似墨一般的黑沉。那只握着手机的手还有些发抖,乍一看,像个大病初愈的病人。

杨煊倏地心软了一下,他摸出一支烟,点燃后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你说吧。”

从哪儿开始说起呢……汤君赫张了几下嘴才找到合适的开头:“那晚我骗你去卫生间,其实我是坐电梯去了楼上,从垃圾桶里找到了那几截烟,又看到了那个烟盒,我都拿出来装到了兜里……”

“……你去美国那半个月,我趁半夜去了不夜城,一共……一共去了四次,前三次没有人理我,后来我无意中帮了一个人的忙,她就说可以帮我问问从哪里可以买到那支烟,她要我把电话给她留下来,我怕留下痕迹,谎称我自己没有手机,然后让她把手机号码给了我……”

汤君赫说得事无巨细,每一个细节都伴随着目的,毫无隐瞒地跟杨煊如实交底。

“……后来上体育课的时候,我趁别人都不注意,偷偷拿出了冯博的手机,给那人打了电话。为了留下证据,我还用他的手机发了一条约定时间地点的短信,发完之后又把信息删掉,因为害怕冯博看到后会起疑……”

“……把手机放回去之后,我又去问了尹淙时间,这样,即使冯博说他那时在打球没时间打电话,我也可以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通电话不是我打的……”

“……让冯博偷走烟盒也是我故意安排好的,因为我想到,就算其他证据都不成立,他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他要从我这里偷走烟盒……这样,引诱未成年人吸毒的罪名他就逃不掉了……”

尽管下午已经托人从警局那里将事情打听了个七七八八,但听完汤君赫这一通事无巨细的作案陈述,杨煊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他只觉得有些荒唐。半夜去那个打着KTV名号的夜总会?有意制造不在场证明?原来他弟弟不止能瞒着他妈妈汤小年跑到他的房间,还能背着自己这个哥哥做出这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沉默地抽着烟,抽完一支,又点了一支。

“哥,我都讲完了,我真的没想把你牵扯到里面。”汤君赫的眼底泛着红,眼泪就快要溢出来,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果然不是小时候那个总是跟着他的小哭包了啊。杨煊弹了弹烟灰,哑声道:“你先回屋吧。”

汤君赫这次却没有听话的转身回去,他吸了吸鼻子,将手里一直握着的那个手机双手递给杨煊,手不可以抑制地发着颤:“哥,我把我刚刚说的那些话都录下来了,你、你可以把它交给警察……”

闻言,杨煊心头一震,目光直直地扫向汤君赫。

“我、我什么都没有隐瞒,真的,”汤君赫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刚刚说的那些全是真的,我发誓……但是哥,”他的话音和眼底明明白白地写着乞求,“你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屏幕上面的录音秒数还在飞快地跳动,杨煊皱着眉接过手机,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片刻后,他用力一甩手,只听“砰”的一声炸响,汤君赫被这道声响吓得浑身一抖,然后那只手机就从墙上狠狠地弹落到地上,屏幕和后壳摔得粉碎,奄奄一息地在地板上滚打了个滚。

作者有话说

弟弟做的每一步基本上都通过他的话解释了,还有什么漏洞的话属于作者的锅……目前有读者提及的bug是警察可以根据毒贩的供词找到彩姐,然后通过不夜城的监控找到弟弟,但是我想了一下,这只能说明弟弟有毒贩的联系方式,而不能证明冯博手机上的电话是弟弟打过去的……警察可能据此推断出中间的过程,但没有直接证据说这一定是弟弟做的,那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来讲,弟弟这边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文内的东西一般避免在文外解释,但是这种细节的东西我感觉可以讨论一下。作为作者我只能说尽可能严谨吧,但毕竟能力有限,设计一出完美的犯罪这种世界级难题对我来说难度太大了,如果还有别的bug我可能会回头小幅度修文。

第六十六章

阿姨一走,汤小年就坐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打算一边看电视剧一边等着杨成川回来后全家一起吃饭。

刚打开电视机,只听“砰”的一声,汤小年立时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扭头朝声音的来源——杨煊的房间看过去。呆坐几秒后,她屏息凝神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但屋里一片静寂,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汤小年觉得有点不对劲,她站起身快步走到汤君赫的房间,推门一看,房间里空无一人。

汤小年的第一反应是汤君赫被欺负了,她如临大敌,转身就朝杨煊的房间走,门也顾不上敲,转动门把手就将门推开了。

房间里,杨煊正坐在床边,汤君赫就站在他面前,惨白着一张脸,认错般地垂着头。汤小年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拉过汤君赫左看右看:“没事吧?受伤了没?”

“这是我的房间,”杨煊冷着脸,不悦地皱眉道,“进来前应该先敲门吧?”

汤小年不理他,只是一味地盯着脸色极差的汤君赫追问:“他打你了没?打到哪儿了?”

汤君赫被突然闯入的汤小年吓住了,他立即摇头否认:“我哥没打我。”

“那刚刚是什么声音?”汤小年抬眼盯着杨煊问。

杨煊的声线降至冰点,冷声道:“我房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跟你没关系。”

“妈,”汤君赫这才找回一丝理智,他拉着汤小年的胳膊,拖着她朝外走,“这是我哥的房间,我们出去吧……”

汤小年恶狠狠地盯着杨煊,放出了她自来到这个家里的第一句狠话:“杨煊你听着,你要是敢对我儿子怎么样,我非跟你拼命不可!”

她话音未落,杨成川推门进来了,听到汤小年尖利的叫嚷声,他皱眉看向杨煊的房间,问:“怎么了,又吵什么?”

汤小年这才拽着汤君赫走出杨煊的房间,她没理杨成川的问题,继续厉声追问汤君赫:“你到他房间做什么?”

杨成川脱了外套,挂到衣架上说:“正好,我也有事情要找君赫。”

“你先等等,”汤小年没好气道,“我问完了你再问。”

杨成川语速不快,语气中却透着不容置喙:“别的事情都能等,沾了毒品的事情可等不得。”

汤小年莫名道:“什么毒品?”

“君赫你过来,”杨成川走过去,揽着汤君赫的肩膀走到沙发前,他俯身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自己坐到单人沙发上说:“你坐,这件事情,要不是冯博的爸爸过来找我,我还不知道一个高中生能做出这种事,你从哪儿拿到的毒贩电话?”

“杨成川你把事情说清楚了,”汤小年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毒品毒贩的?”

“这件事情啊,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我傍晚正开着会,冯博的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他儿子被栽赃嫁祸了,从来没接触过毒品的一个人,现在被冤枉成瘾君子了。为什么呢,就因为君赫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毒贩电话,让他们俩在校门口碰了个头,连伪证都提前做好了。”杨成川说得不紧不慢,说几句就看向汤君赫,观察着他的神色,“我呢,害怕是他们弄错了,暂时还没问警局那边,先回来问问君赫,到底是这中间是怎么一回事。”

杨成川说得体面,其实是担忧汤君赫在背后给他捅出个大篓子,毕竟沾了毒品的罪名跟打架滋事还不一样,这件事传出去,他副市长的面子就彻底没处搁了。所以出于谨慎,他暂时还没敢贸然去警局那边打听具体情况,打算先回来问清楚了,提前想好对策再去找人办事。

再者说,杨成川一直觉得汤君赫的心理有问题,上次周林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就提议找心理医生过来看看,却被汤小年想也不想地护犊子驳回了,这次他有意当着汤小年的面审问这件事,也是想让她承认自己这个儿子确实被她养歪了。

“这,这怎么回事啊?”汤小年一听也懵了,扯了扯汤君赫的衣服说,“你哪来的电话?”

当着杨成川的面,汤君赫勉强恢复了镇定,他垂着眼睛说:“我没有电话,电话也不是我打的。”

杨成川一听便怒火攻心:“那是冯博的爸爸骗我是吧?”

“我不知道。”汤君赫说。

杨成川做了个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压下了火气,尽力心平气和道:“君赫,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情可不算少。你现在把事情的原委跟我讲清楚了,我还能提前帮你在背后疏通一下,等到警局那边把事情定性了,上了电视台上了报纸,谁也救不了你。”

杨成川有意夸大事态的严重性,想将真相从他口中吓出来,但没想到汤君赫仍旧无动于衷地说:“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倒是汤小年被吓住了,催道:“有什么你就说,别闯了祸还不知道怎么收拾。”

杨成川没料到他这般油盐不进,他憋着一肚子火气,想了想,扭头对着杨煊的房门喊:“杨煊,你出来一下,有事问你。”

片刻后,杨煊将门拉开,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你过来坐,”杨成川指了指沙发的位置,“你弟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杨煊走过来,坐到汤君赫的旁边,离他有一人的距离,他的语气里明显透着不耐:“我怎么可能知道?”

杨成川勃然大怒:“都不知道,所以是冯博他爸故意传瞎话陷害你的吗?”他站起来,先前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火气这下一并爆发出来,“上次是伪造正当防卫现场,试图杀人,这次又联系毒贩制造伪证,你才多大?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作恶的歪心思?你不说是吧,那别说了,这次发生什么后果我都概不负责,你们该判刑的判刑该坐牢的坐牢,我不会再掺和。”

汤小年彻底被吓住了,她脸色大变,惶急地催着汤君赫:“你倒是说啊。”

汤君赫低着头默不吭声,除却苍白的脸色,全身上下只有两片颤动的睫毛能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安。

“我来说吧。”一阵静寂后,杨煊开口了,“我只说我知道的。元旦那晚,冯博给了我——”

“我来说。”他才刚开了个头,汤君赫突然出声打断他。

“我来说。”汤君赫又重复了一遍,“我自己说。”他咽了咽喉咙,“元旦那晚,冯博打着做游戏的名义,让我抽那支烟,因为是游戏的惩罚,我没办法拒绝。多亏我哥执意拦住,游戏才没继续下去。后来我觉得那支烟有问题,就想办法捡了回来……”

他说到这里时,杨煊微微偏头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他陡然停下来不说了。因为他读懂了那个眼神的意思,杨煊在告诉他不要说下去了。

“继续。”杨成川皱着眉道。

原本打算说清事实,但在接收到杨煊的暗示之后,汤君赫改变了自己的表述:“后来,我为了警告冯博,骗他说我要报警,他相信了之后,就从我这里偷走了那个烟盒。”

“那用冯博的手机给毒贩打电话是怎么回事?”杨成川的眉头越皱越紧,站起来走动着说。

汤君赫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他下意识地瞥向杨煊,杨煊却并没有再看他。正当他拿不定主意时,杨煊几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

汤君赫这才开口:“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杨成川半信半疑,又问杨煊,“杨煊,你听他说的对不对,有没有你要补充的?”

“没有。”杨煊简短地说。

虽然没有百分百相信汤君赫所说的话,但这番话还是令杨成川产生了动摇。毕竟,冯博上次骗汤君赫上山就是确有其事,保不准这次会不会为了摘清自己而向他爸撒谎。何况在他一贯的印象中,冯博这个纨绔本来也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好学生。

不管怎么说,听完汤君赫的交代,杨成川心里总算有了一些底,如果是冯博作恶在先就好办了,无论是在警局那边,还是在和冯博他爸的生意洽谈方面,杨成川自觉这下起码不至于太过被动,他暗自松了口气,打算明天把事情都搞清楚再说。

听完汤君赫的这番陈述,汤小年的内心也发生了些许波动。吃完晚饭后,她走进汤君赫房间,坐到他床边问:“真是杨煊拦下来的?”

汤君赫说:“嗯。”

“他倒也……”汤小年话没说全便不作声了,片刻后才说,“那个冯博也真是,干什么老针对你啊?”

“讨厌我吧。”

“为什么讨厌你?”汤小年又坐不住了。

“不知道,也许没什么理由,也许是迁怒,”汤君赫低着头说,“就像你讨厌杨煊一样。”

“你懂什么。”汤小年伸手去推他的头,她向来不跟汤君赫聊自己年轻时的感情经历,她很快把话题拉回来说,“那刚刚你又是为什么跑到他房间?他房间那是什么动静啊,吓我一跳。”

“他,”汤君赫有一丝语塞,但很快找好了理由道,“他觉得我不该冲动地挑衅冯博。”

“是吗?”汤小年话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似是自觉有些理亏,她罕见地没再多说什么。

十点之后,汤君赫又走到了杨煊的房间门前。他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一片安静,杨煊并没有起身给他开门。他握着门把手,自作主张地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