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杨煊后背靠着窗台说。
“你没见过他脱衣服?”冯博追问。
杨煊瞥了他一眼,没应声。
“不是,我说小时候啊,你不是说他都暑假过来?”
“小时候没病。”杨煊皱了皱眉,像是对这个话题颇感不耐烦。
“哦——”冯博总算制止了自己的好奇心,补上一句,“后来又得了也不一定。”
一定要在暑假之前解决这件事,汤君赫打算着,他还想暑假期间找一份兼职挣钱买一辆自行车。
那天是周五,天气阴沉着,厚重的云层像是裹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天边。汤君赫内心感到隐隐不安,也许就是今天了,他想,这样的天气尤其容易发生意外事件。十年前的那次意外,就是发生在这样的天气。
一直到傍晚放学,雨还迟迟未下,天气闷热得像一口蒸锅,室外的人单是喘气都会感觉憋闷。晦暗的天色里,夜幕比以往降临得更早一些。
周林等在门口,穿着洗得发黄的白T恤,和起了皱的西装裤。他一凑上来,汤君赫就闻到了那股浓重的酒精味。
就是今天了,汤君赫不动声色地把手插到裤兜里,把那把尖利的水果刀转移到了校服袖口。
周林跟着他上了公交车,就站在他的旁边。他没躲,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任凭周林得寸进尺地利用几次急刹车跟自己发生肢体接触。他余光瞥见周林下`身的凸起,又想起10岁那晚的情景,抓着袖口的手收紧了一些。
提前两站下车,他的精神紧绷到极致,以至于忘了看路,差点被一旁冲过来的摩托车撞倒。那人骂骂咧咧地回头吼了他一句,他没理,径自朝那条小路上走。
周林急急地从拥挤地人群中挤出来,跟着他。那种酒精味更加浓重了,汤君赫知道那是周林兴奋起来的征兆,酒精味伴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喷出来,弥漫在昏暗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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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煊经过那个站点的时候,有意识捏住刹车,给公交车上下来的人让路。
“找死啊!”前面有人大声吼。
他抬头看了一眼,竟看到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公交车上下来,被吼了也无动于衷的样子。那个看上去畏畏缩缩的人跟在他身后,眼睛一直跟随着前面的汤君赫,让他想起冯博在短信里说的那句“想要把他生吞了似的”。
不是还有两站地?去那个地方干什么?杨煊朝他们走过去的方向看一眼,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
公交车开走了,人群散开,把路让了出来,他没想太多,骑着车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隐隐有些不对劲,或者说“不安”更确切一些——这种情况着实罕见,自从他妈妈走了之后,还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不安。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闷了,低沉的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杨煊脚下加快了蹬车的速度,渐起的风把他的白衬衫吹起了一个鼓鼓的包。
第十九章
红灯。杨煊捏着刹车停在路边,脑子里忍不住显现出那条路通往的区域。
那是一片荒无人迹的拆迁区,往东不通,往西通往这条宽阔马路,往南通往一条河边,往北倒是可以绕回家里,只是瓦砾水泥等各种建筑材料堆积成山,平日里没人会想不开去走那条小路。
怎么会拐去那里,和那个人?
他想起几个月前在酒吧侧墙下,那两人靠在一起的怪异姿势——会是在谈恋爱吗?下载软件上那个露骨的视频名称在他脑子里闪现,他下意识把手里的刹车捏得更紧了。
——也许两个男人谈起恋爱来就是那个样子的?
绿灯,杨煊松开刹车,紧蹙着眉头,蹬着车骑过了马路。
可如果是恋爱的话,那次在电梯里提到“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反应那么大?杨煊想起那个攥紧的拳头,毋庸置疑,如果当时他再多说点什么,它一定会朝自己狠力地挥过来。
——不会是男朋友。那人刚刚流露出的眼神,更像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丧心病狂的痴恋。
杨煊的脑细胞彻底地活跃起来,一个又一个猜测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又被他一一否认。
还有那个搜索框上的搜索记录,排列在“AV下载”“GV下载”下面的那个“正当防卫”,当时被其他两个关键词抢了风头,他没太在意,现在想来,却别有深意似的。
那个男人想伤害他?他企图反抗?可是,反抗之前为什么要搜索这样的关键词……是怕自己防卫过当吗?
杨煊感觉一个隐约的想法正在自己脑中成形,可是他对汤君赫的过往了解得实在太少,一时抓不住头绪,只能感觉头脑中的那种不安感愈发强烈。
也许该去看看,他脚下蹬车的速度不自觉减慢了。
去吗?如果像上次一样白跑一趟的话……
——那就白跑一趟好了。他下定了主意。
杨煊握着车头朝左一转,扫了一眼路况,快速地骑过了马路,然后掉转车头,朝着与刚刚截然相反的方向骑过去。
虽然已经在朝那个方向走了,但他心里的那股不安感却丝毫没有减弱下来,反而变本加厉般地沸腾着,带着他的右眼皮微微抽动了一下。
正当防卫……既然知道那人会伤害自己,为什么还要朝着荒无人迹的地方走?怎样才算正当防卫?如果只是把那人单纯地打一顿的话,需要专门去搜索“正当防卫”的关键词吗?
难道是故意的?故意创造正当防卫的机会?
——故意伪造正当防卫现场?!
大脑里那些混乱的思绪像是突然被有序地串了起来,杨煊突然明白了自己心里的那种不安感从何而来,他加快了脚下蹬车的速度,逆着风,越骑越快。
***
“我们谈谈吧。”
走到那片杂乱的拆迁区,汤君赫顿住脚步,停在了那座灰秃秃的四层矮楼旁边,转身看着周林。
在他停下的那个瞬间,周林猛地把他扑到了身后的墙上,那只由于酒精作用而有些颤抖的手臂牢牢地钳住了他的左手手腕,周林急切地摸索着,想要去握他的手,但那只手却缩到宽大的校服袖子里不肯露头。
“从我10岁那年到现在,已经六年了,”汤君赫微微侧过头,想要躲避从周林呼吸里带出来的酒精味,“周老师,你一直跟着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我想要你,”周林见汤君赫没有抗拒,把脸凑得更近,去嗅他身上的味道,“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我会对你好,比谁都对你好,你只要跟我在一起……”
“你撒谎,”汤君赫冷笑一声,“在我之前,你还被其他家长投诉过,你不止想对我好吧?那些小学生们,他们的年纪正和你胃口,你能忍住自己的欲`望吗?”
“我没有,我没有,”周林急急地辩解,那只握着汤君赫手腕的那只手捏得更紧了,“那是以前,后来遇到你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只有你,真的,我发誓,你相信我……”
“你说的在一起,”汤君赫忍住让周林滚开的欲`望,任凭那股混合着酸臭酒精味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脖颈上,他仰头看着昏黑的天色,“是怎么在一起呢?”
离汤君赫的距离如此之近,这一点极大的刺激了周林体内的酒精因子,他几乎兴奋到无法支配大脑正常思考,支吾着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是和你上床吗?”汤君赫压抑着自己的紧张情绪,按照事前计划好的步骤,用言语刺激周林,引导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自己的兽欲上来。
周林的呼吸果然粗重起来,他的嘴唇贴到了汤君赫的脸侧,身下彻底兴奋起来的东西硬硬地抵着汤君赫的腿侧,还无法忍受似的在他身上蹭了两下。
汤君赫插在校服上衣口袋的右手悄悄捏紧了刀柄,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自己的右手,准备着接下来一刀刺入周林的心脏。
他惯用左手,但为了将那把刀抬手捅进正对面周林的心脏里,他必须要用自己那只没那么灵活的右手——那只手紧张到僵硬,他开始怀疑自己一会儿会不会脱手。
“如果我说不呢?”这句不在事先准备好的计划里,汤君赫的大脑紧张到一片空白,他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有条不紊地控制周林。
——捅进去的刀会被肋骨挡住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先捅到更柔软的胃部或者腹部会不会更有把握些?可是那还会致命吗?
——那就力气大一点,必须一刀捅进去……刀会不会不够锋利?刀片会不会直接折断?
汤君赫意识到自己几分钟后即将杀掉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他却猛然发现自己之前的准备工作做得是那么草率,而如今真的到了眼前这一步,他脑子里突然层出不穷地冒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每一个问题似乎都在阻碍着他将周林杀死。
“我想好了,”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汤君赫的抗拒,周林的声音突然变得恶狠狠的,他的嘴唇贴着汤君赫的耳朵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去堵你妈妈,我见过她以前的样子,和你现在真是像……她叫汤小年是不是?上次我在你们小区门口看到她走出来,虽然她变老了,可是还是跟你有些像,如果你不同意的话……”
汤君赫握着刀柄的那只手开始颤抖起来,他听到周林下流而无耻的语气,听着他意淫着自己和他妈妈汤小年,心底仅存的迟疑荡然无存。
他感受到周林贴着自己面颊的那两片湿漉漉的嘴唇,摒住呼吸,调整好那把水果刀的角度,然后竭力平静地将那只插在校服口袋的手抽了出来——
***
伪造正当防卫现场!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杨煊就再也顾不上想其他的事情,他骑着车冲过红灯,把响成一片的鸣笛声远远地甩在身后。
沉闷而昏黄的天色伴随着渐次亮起的车灯重重地压着他,压着他弓起了脊背,拼尽全力地将车子骑得飞快。
他紧紧地握着车把手,转弯拐入那条通往拆迁区的小路。骑到头,到了拆迁区,水泥路面破碎凌乱,他一路颠簸地碾过去,绕开成堆的建筑材料,不住转头搜寻着那两人的身影。
路太颠簸,他不耐烦地从车上下来,把自行车扔在一边。车子倒在破碎的水泥路面上,发出“砰砰”两声重响。
杨煊眉头紧锁,大步朝前走着——这个鬼地方到底有没有人?那两人到底在不在这里?还是已经走了?
操,如果是走了的话,那他今晚回去,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房间里揪出来,狠狠地揍一顿。杨煊捏紧了拳头想。
他的愤怒在体内腾腾地烧着,几乎要把眼睛烧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股来势汹汹的怒气从何而来。
他用力踢开了挡在脚下的半块墙体,正准备继续朝前走,却扫到十米开外,地上的两个交叠在一起的黑影。
——在那座矮楼的墙根!
杨煊沉着脸朝那两个暧昧的影子走过去,灰蒙蒙的天色一片混沌,可是却一点也不妨碍他看清那两个人的动作。
他看到那人压着他弟弟贴在墙上,头像是伏在他的肩膀上,不难从那微微摆动的幅度猜出他在做什么。
他看不清汤君赫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僵硬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任凭那人对他做出这些恶心的动作。
——妈的,跑到这个像坟地一样的荒郊野岭上床吗?杨煊身体内的怒火烧得更旺,他打算走近那两个人,先把周林抡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顿,再把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揍一顿,然后把他拽到他那个小三妈妈面前,看看他生出了一个什么儿子!
还有五六米的距离,杨煊离那两个黑影更近了一些。
——不对,不是在上床。
杨煊看到那个抖着胳膊下面,缓慢地伸出了一个尖锐的物体,在远处昏暗的工地灯的映照下,拉长的影子显得触目惊心。
操,他妈的伪造正当防卫现场!
杨煊从没跑得这么快过,当他出现在那面墙的墙角的时候,那个尖锐的物体只往下伸出了不到一厘米。
精虫上脑的周林完全沉浸在即将得手的兴奋之中,对于靠过来的杨煊浑然不觉。
在他露出发黄的牙齿,想对着汤君赫的脖颈咬下去的时候,他的喉咙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扼住了。
周林发出一声闷哼,惊惶地回头看过去。可那只手臂牢牢地勒着他的脖子,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你在做什么?”他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刻意压着怒火,被寂静的周遭衬托地格外阴沉。
周林的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可那只勒在他脖子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他的面部痛苦地狰狞着,额角青筋暴起,脸色涨得发红,四肢无力地挣动着。
差一口气就要昏过去的时候,杨煊松开了胳膊,揪着他的前胸领口,用力把他的两脚提离地面,然后狠狠地朝后推了一把,把周林推到了两三米外的地面上。
周林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后背着地,一边大口地呼吸着咳嗽着,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
杨煊朝他走过去,抬脚朝他的腰上踹了一下,把即将爬起来的周林踹得又在地上滚了两圈。
周林侧躺在地上,看清了杨煊的样子——是那个少年!他看到杨煊沉着脸,看起来狠厉决绝,阴鸷的眼神被昏黑的天色衬得十分可怖。
他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杨煊说:“你不是……”
杨煊抬脚踩住了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是什么?”
不是他哥哥,周林还没说出这句话,就痛呼出声——杨煊踩着他的肩膀,半蹲下来看着他:“为什么来这里?”
周林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不远处靠墙而立的汤君赫:“跟、跟着他来的……”
“为什么跟着他?”杨煊接着问。
“我、我……”周林支吾着,胆小懦弱的天性在力量差距面前显露无疑,“他、他让我跟来的……”
他把责任推到汤君赫身上,伸手扳着自己肩膀,企图从杨煊的脚下挣脱出来。
汤君赫侧过头看着这一幕,表情几乎是有些麻木的,听到周林这样说,他丝毫没想争辩一句,整个人还沉浸在几分钟前的紧张情绪里。
杨煊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揪着周林的领口,把他按到墙上,然后一手扼着他的喉咙,狠命地抬腿顶了几下他的肚子。
周林捂着肚子蜷缩起来,在杨煊放开他的那一刻,疼得蹲在了墙角。
杨煊又抬脚踹了一下他的身侧:“滚远点。”
周林被他踹倒,一手撑着地面,如蒙大赦似的,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片拆迁区。
没等周林走远,杨煊又转过身,朝汤君赫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汤君赫觉得他从没真正认识过杨煊。他见过他深情款款弹着吉他的样子,见过他漫不经心吞云吐雾的样子,见过他玩味地笑着的模样,也见过他冷着脸威胁自己的模样。可他没见过这样的杨煊,沉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间距很近的眉眼看上去有几分狠厉的影子。
汤君赫觉得自己完蛋了。他把小时候的那个汤君赫完全毁掉了,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杨煊不会承认自己是他弟弟了。
可他却无从辩驳——下载GV的那个人是自己,想着杨煊梦遗的那个人是自己,试图杀死周林的那个人也是自己。他无路可退了。
他不知道跟周林谈恋爱和企图杀死周林这两件事哪一件说出来更光彩一些,前者令人作呕,后者令人惊惧,可他别无他选。
他握着那把已经缩回袖口的刀,微微仰着下颌,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杨煊。
杨煊把他抵在墙上,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带他来这里?”
汤君赫避无可避地躲开自己的眼神,他认输了,他无法克制自己对杨煊的欲`望——他没把周林杀死,也没把自己对杨煊的欲`望杀死,他觉得自己肮脏极了,他自暴自弃般地偏过头,轻声说:“带到这里,还能做什么?”
杨煊看着他,看着他额角亮晶晶的冷汗,接着沉声问:“那人是谁?”
汤君赫垂下眼神,说:“你觉得呢?”
杨煊的心底蹿上来一阵暴躁,他觉得自己身体内的怒火全都变为了暴躁因子,在他的胸口上窜下跳,让他恨不能使出一切手段,逼迫着眼前的汤君赫说出实话。
他捏着汤君赫的下巴,逼着他看自己,汤君赫转过脸来,却不看他,固执地闭上眼睛。
他的睫毛轻颤着,微微上翘着,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杨煊一下子心软了,他的暴躁瞬间被这两片颤动的睫毛抚平了。
他偏过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头看着他们叠在地上的影子,思考着什么。然后他看到汤君赫的胳膊,袖口处露出的刀尖已经收了回去,可是那只胳膊还是在微微颤抖。
他伸手握住汤君赫的右手手腕,然后缓缓挪向下面,手从那个宽宽大大的袖口伸进去。
避开锋利的刀尖,他温热的掌心碰到汤君赫那只紧攥着刀柄的拳头。
六月闷热的天气里,那个拳头僵硬着、冰冷着,像极了一团坚硬的冰块。他继而感觉面前的身体绷紧着,像是不知道如何放松下来似的。
他伸手握住了那个拳头,用温热的手心包裹着它,他的声音软了下来:“松手。”
那只拳头执拗地握着,在他的手心里不住地颤抖,跟那两片漆黑的睫毛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完全降落下来,温热的手心把那只冰块般的拳头捂暖了,也捂化了,杨煊又开了口,几乎是有些温柔地说:“没事了,把它给我。”
远处传来一声急厉的刹车声响,汤君赫前一秒还攥紧的拳头突然颓然地松开了,那把刀倏然掉了下来,刀柄落到杨煊手里。
绷紧的身体一瞬间脱了力,他整个人贴着墙往下滑,然后被杨煊握着胳膊,托住了。
第二十章
汤君赫整个人浑浑噩噩地,被杨煊拽着胳膊走。他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点劲儿也使不上来。刚刚企图杀死周林的那个举动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他完全不敢回想,自己险些成了一个杀人犯。
他的冷汗顺着额角涔涔地流下来,把额前的头发都濡湿了,它们结成绺,软趴趴地搭在他泛着水光的额头上。
他的两条腿软得走不动路,每走一步都趔趄着要跪到地上,杨煊只能站定了,伸出胳膊把他揽住了,扶着他朝前走了几步,又觉得速度实在太慢,便松开汤君赫,身体背对着他半蹲下来,回过头说:“上来吧。”
他背着汤君赫站起来,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软绵绵地趴在他背上,浑身都是冷冰冰的。他们胸前的肋骨和后背的脊柱抵在一起,少年硬邦邦的骨头随着走路的步幅互相磨蹭,硌得有些疼,但谁也没吭声。
杨煊听到他弟弟哭了,那声音低低地,仿佛刻意压抑着,带着无尽的绝望和委屈,他的衬衫被眼泪打湿了,隔着薄薄的布料,湿润而温热的液体流到他的后背上。
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怎么宁肯杀了那人也不肯向自己求助?他没有告诉过他妈妈,也没有告诉过杨成川吗?他不是一直被他妈妈当成小公主来养的吗?无数个问题涌到杨煊的喉咙里,他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强烈的说话欲`望,可是他又把那些问题咽了回去,沉默地听着他弟弟趴在他背上呜呜地小声哭,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动物那样。
走到那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旁,杨煊把汤君赫从后背上放下来,先是扶起车子,又把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汤君赫扶到自己的车座上坐好。他从衣兜里翻出一包只剩下两三张的面巾纸,塞到汤君赫手里,然后骑上车,一只脚踩着车蹬,一只脚踩在地面。
怕汤君赫抓不住自己,他又回头抓过那只罩在校服下面的胳膊按在自己腰上,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单手扶着车头骑回了家。
骑到楼道门口,哭了一路的汤君赫已经缓过来了,他自己从车座上跳下来,站在旁边等着杨煊锁车。
杨煊锁好了车,瞥了他一眼,见他情绪稳定下来,没多说什么,绕过他走在前面。走了两步,身后的汤君赫突然出了声,带着还未完全褪下去的潮气,低声说:“我不想回去。”
杨煊站定了,转过身看着还待在原地的汤君赫,没有出声。
“我,我不能回去,”杨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凶,汤君赫自知自己有些多事,便小声地解释,“我妈妈会看出我不对劲,她会不停地问我,我不能……”
杨煊出声打断他:“你没跟她说过?”
汤君赫做了错事般的站在原地,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又补上一句:“或者你先回去,我等等……”
他那双漂亮的、猫一样的眼睛因为哭过而湿漉漉的,鼻头也哭得红红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整个人看上去狼狈而可怜,就那样不知所措地杵在楼道里,让杨煊想起小时候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的那天——那时候他哭得比这次要凶多了。
“那去哪儿?”杨煊盯着他,又开口了。
“我不知道,”汤君赫揪扯着自己的校服袖口,犹豫着说,“我想洗澡。”他想把周林留在他脖子上和脸上那些恶心的口水洗掉,那股酒精味就算被风吹了一路,好像还是挥之不去地萦绕在他周围似的。
杨煊烦躁地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皱着眉看了他片刻,简短地撂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便转身上了楼。
汤君赫站在楼道里,听着杨煊踩过楼梯发出的“噔噔噔”的声响,他不知道杨煊要去楼上干什么,但杨煊让他在这里等着,他就一动不动地等着。杨煊以前就总让他站在原地等着,没多一会儿他就会自己跑回来找自己,这次一定也是一样的。
***
杨煊推开家里的门,汤小年首先听到声响,立刻回头看过来,还作出了要起身的姿势,见到是杨煊,她有些尴尬地坐了回去:“小煊今天回这么早啊?”
杨成川回头看了杨煊一眼,态度不冷不热地说:“回来了?”
杨煊“嗯”了一声,鞋也没换,径自回了自己房间。他从抽屉里翻出身份证,揣到裤兜里,拉开门走出去。
“刚回来又出门?”杨成川脸色沉下来,看着他斥道,“不吃饭了?”
“班里有活动。”杨煊甩出这句话,不顾杨成川面色不佳,没多解释就走到了门边,握着门把手开了锁,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们俩都晚点回。”说这话时他没回头,等他出了门,汤小年才反应过来,这句“我们俩”里也包括了自己的儿子汤君赫。
杨煊从楼梯间走下来,看到汤君赫站在楼道门口,手里拿着用过的面巾纸。天色仍是阴沉着,或许今夜根本无雨。
他看到汤君赫背对着黑暗,面朝着楼道明亮的灯光,眼睛紧盯着他,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神情,让他忍不住想躲开。
“走吧。”杨煊说完这两个字,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果不其然,汤君赫很快跟了上来,走在落他半步的身侧,转头看着他问:“我们去哪儿?”
杨煊没说话,只是抄着兜,脚下的步子迈得很大也很快,丝毫没有慢下来等汤君赫的意思。
汤君赫也跟得紧,不管杨煊走得多快都只落他半步,走了一会儿,他又问了一句:“远吗?”
杨煊还是没说话,仿若未闻地朝前走着。汤君赫便不问了,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走了得有十几分钟,到了那地方的门口,汤君赫才知道杨煊要带他去哪里——嘉尼斯酒店。
杨煊要带他开`房。
汤君赫从没住过酒店,他跟着杨煊走到前台,有些好奇地看着杨煊掏出身份证和银行卡,递给服务生说:“一间小时房。”
服务生的眼神在杨煊的脸上扫过,又在汤君赫的脸上扫过——两个相貌出众的少年站在一起着实引人注目。他们一个面容冷峻而锐利,微蹙的眉宇间透出些微烦躁的情绪,一个看上去形色狼狈却惊人的漂亮。打眼一看,他们着实有些相像,可是仔细端量,又叫人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相像。
杨煊从服务生手里接过房卡,看也不看汤君赫,就朝左侧的电梯走了过去。进了电梯之后,他仍是不看他,只是一手抄着兜,一手拿着房卡,倚着电梯侧壁低头看房卡上的字,正面看完了又看反面。
汤君赫很想问他是不是经常来开`房,因为他看上去轻车熟路,可是他又觉得杨煊不会理自己这个无聊的问题,便没有问出口。
他吸了下鼻子,跟在杨煊身后出了电梯,看着他拿房卡开了门。
“去洗吧。”杨煊把房卡插到取电口,自己走进去坐到床上,拿出手机低头摆弄,没有要搭理汤君赫的意思。
“我想借你的手机用一下。”汤君赫走到他身边说。
“她知道你晚些回去。”杨煊头也不抬,淡淡地说。
汤君赫敏锐地察觉出那个“她”指的是他妈妈汤小年,他们之间的很多话都无需说得太过明了。
他没再说什么,转过身走到浴室,关上门,脱掉衣服,在哗哗的喷头下冲洗着自己的身体。他挤了很多沐浴露,反复揉搓着周林碰触过的地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块皮肉彻底剜掉。
汤君赫洗了半个小时才从浴室走出来。
走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杨煊正坐在靠窗的那个沙发上,不带什么表情地端量着那把刀,锋利的刀刃在白炽灯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再看到这把刀时,汤君赫隐隐觉得后怕。他想起傍晚的那副场景,手臂忍不住又绷紧了。他想他可能再也没办法拿起那把刀把周林杀死了,他的勇气和决绝在那一瞬间已经耗尽了,可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看着杨煊,杨煊显然知道他走出来了,却没有什么反应。他走过去,在杨煊对面的那张床上坐下来,看了他片刻,然后出声问:“你在想什么?”
他做好了杨煊不理他准备,可是过了几秒,杨煊却开口了,他看着那把刀说:“我在想,这把刀到底能不能杀死人。”
汤君赫心中一悸,他不知道杨煊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一个小时之前的温柔似乎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了,杨煊又成了那个他不认识的杨煊。他会后悔拦下自己吗?汤君赫抿着嘴唇,不安地看着他。
杨煊把目光从那把刀的刀刃上,移到了汤君赫的身上。
汤君赫的眼框仍是泛着红,哭过的痕迹经过热气熏蒸反而更明显了一些,那双被泪水浸湿过的湿漉漉的眼睛,跟小时候那两颗黑玛瑙像极了。
他的左边脸比右边脸更红——像是被刻意搓红的,白`皙的脖颈上也泛着一大片同样的红色,手腕上一片青紫,在灯光的映衬下尤其触目惊心。
他把那把刀放到一边的桌子上,上身朝汤君赫前倾过去,手肘撑着大腿,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想把他杀了?”
第二十一章
面对杨煊近乎逼视的眼神,汤君赫垂着眼皮,反复捏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跟踪我。”
杨煊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汤君赫忐忑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见他没反应,吸了下鼻子,又说:“他试图侵犯过我,性侵,或者是猥亵……我不知道,那次我逃了。”也许是因为压抑太久,从不敢和别人说起,面对着杨煊,他一开口,反而有些自暴自弃般的坦然。
“你可以揍他。”杨煊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才10岁,那时候长得很小,他又是我的数学老师,我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害怕,”汤君赫像个接受审讯的犯人,垂着头,坦白交代着自己的过往,“回家之后跟我妈妈讲了,第二天她带着我去找了校长,我才知道是很严重的事情。”
“校长没管?”
“嗯。”汤君赫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汤小年拿着那把单薄的水果刀对着周林,然后被保安粗暴地赶了出去,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校长才过来安抚说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汤小年不依不饶,校长便扬言要叫警察过来处理这件事。
“你叫啊,”汤小年毫不畏惧地斜睨着校长,“看看警察是要抓我还是要抓那个变态老师。”
警察真的来了,他们把汤小年带走了,从她身上搜出了那把被称作是“凶器”的水果刀,还要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拘留她。
后来自然是没拘留成,汤小年不得已给杨成川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就被放了出来。彼时的杨成川正面临副局长升局长的升迁压力,前有上级监督,后有岳父审视,自然不敢惹上什么情`妇风波,接到汤小年的这通电话,他表面上信誓旦旦,挂了电话后仓促地安排下属把汤小年接了出来,就再没了后续。
汤君赫永远忘不了汤小年被警察带走的场景,他以为他妈妈汤小年再也回不来了,他哭得昏天暗地,扒着那警察的裤脚求他们把他妈妈放了,回答他的只是一记重踹,把他踹到了墙角。
自打那次之后,汤君赫就明白了眼泪是无用的,他再也没哭过,放学后被周林跟踪没哭,在众目睽睽的课堂上被周林冤枉偷东西时没哭,遭遇校园冷暴力时也没哭。他学会了用冷漠对抗这个对他并不太友好的世界。
……
“从10岁开始,”杨煊站起来,走到窗边停住了,“那就是跟踪了六年。”
“算是吧,”汤君赫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在一个学校,他不常跟踪我,后来上了中学,他才开始每周五过来跟踪我。再后来我来了这里,他没了工作,就开始天天跟踪我。”
“只是跟踪?”
“一开始只是跟踪,后来就凑上来跟我说话,试着接触我,但如果喝酒了的话,”汤君赫顿了顿,咽了一下喉咙说,“就会尝试着做一些比较过分的事情,你看到过,在酒吧那次。”
杨煊看着窗外,过了几分钟才说:“十岁的时候打不过,后来总可以打过吧。”
“我打过,他不怎么还手,但是打也没用,他还是会继续跟踪我。”
“那是因为揍得不够狠。”杨煊说这话时,语速并不快,但语气里却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戾气。
“也许。”汤君赫说完这两个字就沉默了。他不想在杨煊面前说他打不过周林,也不想承认周林的力气远胜于自己。他不能让杨煊觉得自己是在示弱,在求着他要他帮忙。一个小时前他在杨煊面前哭得无措而狼狈,现在却撑着可笑的自尊心。
“没有报警?”过了几分钟,杨煊又问。
“报过,”汤君赫说,“他对我不构成实质性的伤害,警察管不了。”
“也没告诉你妈?”
“我怕他会伤害她,我,”汤君赫仍是低着头,“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室内的空调开得很低,屋子里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将窗外一刻不停的蝉鸣衬得格外聒噪。
“我是说——”
“也没告诉——”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你问吧。”汤君赫说。
杨煊没推脱,接着刚刚被打断的话问:“也没告诉杨成川?”
“没有,”汤君赫捏着自己的手指说,“没什么必要告诉他。”见杨煊不说话,他犹豫着补充,“我是说,他是你爸爸……”
他还没说完,就被杨煊打断了:“他也是你爸。”
“他不是,”汤君赫低着头,说了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那句话,“我没有爸爸,我只有妈妈,她叫汤小年。”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后面几个字,几乎要被空调制冷的声音和外面的蝉鸣盖住。
“别幼稚了,”杨煊嗤笑一声,“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或许吧。”汤君赫的声音仍旧低低的,“但我不想抢你的东西,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过要抢你的东西。”
“所以你宁愿做个杀人犯?”杨煊转过身倚着窗台,看着他。他的眉头又蹙起来了,目光跟他打架的时候一样冒着狠厉。
“我没有,是他该死,”汤君赫小声地辩驳,像是在说给杨煊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不止试图侵犯我,还试图侵犯过好多人,他那种人,不死才会是麻烦……而且,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去那里看了很多次,没人从那经过,我杀了他,然后再往我自己身上捅一刀,没人知道是谁先捅了谁,他还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你看,”他把自己左手腕的淤青转朝杨煊,“别人只会觉得我在正当防卫,而且我是未成年,就算是防卫过当,也会轻判的……”他把那些关于正当防卫的法条背得滚瓜烂熟,此刻着急忙慌地跟杨煊解释。
“即使你成功了,”杨煊用阴沉的目光盯着他,“你也是个没被发现的杀人犯。”
汤君赫沉默了,良久才开口,泄了气一般地轻声说:“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而且,你说不会有人发现,”杨煊仍是盯着他,“我不是发现了吗?如果我把你杀他的那一幕用手机录下来,交给警察,你精心编造的这套正当防卫说辞,就用不上了。”
“你不会的。”汤君赫突然抬头看着他。
杨煊把脸偏过去,躲过那束灼热的目光,嗤笑道:“能让你妈妈疯掉的事情,没什么我不会做的。”
“你不会的。”汤君赫固执地重复。
杨煊觉得那股勉强平息下去的烦躁感又忽地蹿了上来。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小时前差点沦为一个小杀人犯,此刻却一脸天真和信任地看着他说“你不会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可笑?知不知道他们已经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知不知道他有多讨厌他们母子俩?知不知道他多少次在脑子里想过把他毁掉,让他妈妈也尝尝精神失常的滋味?
见杨煊不说话,汤君赫咬了咬嘴唇,又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杨煊看他一眼。
“后悔拦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