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识则当时整个脑海都空白了,他跑下楼,骑着小龟到了寝室楼下,楼下是警车和救护车,围了许多学生。

  江渊的门口有很多人,辅导员,楼长,保安,医生。

  他僵在原处,腿似乎都不属于自己,挪到寝室门口。

  江渊坐在床上,脸色惨白,医生正在给他缠纱布。

  见到他,他冷漠地垂下眸,似乎完全不想有接触。傅识则走到他旁边,语气极为难过:“哥……”

  听到这声称呼,江渊稍微有点触动,苦涩地说道:“抱歉。”

  因为吃药后嗜睡,适逢江渊投稿的时间,他私自停了药。

  这次割腕没有很深,只有浅浅的一道伤口,没有送到医院。

  学校怕再出事,要求江渊休学一段时间。

  江渊不愿意,甚至说出了要再割腕的话语。

  他的父母苦苦央求,傅识则也找了傅东升和陈今平帮忙,他才得以继续上学。

  江渊的父母拜托傅识则每天盯着他吃药。

  江渊变得十分消极,很少再笑。

  他经常会进入比较恍惚的状态,傅识则要喊他几声才会回过神。

  吃药一段时间后,江渊又会恢复正常,和傅识则的相处也一如既往。

  傅识则问过他几次抑郁的原因,江渊都只说是毕业压力太大。

  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熬夜,傅识则赶出一篇论文,吃饭的时候主动和江渊提起道:“我那边有一篇文章,已经写完送完编修了,一区的杂志应该可以中。算法是你想的,我打算一作写你的名字,通讯挂你老板。史教授也同意了。”

  江渊知道,傅识则愿意把自己的工作让给他。

  还说得这么委婉。

  他心里觉得讽刺,吃饭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

  直到两人陷入沉寂,他抬眸看了眼傅识则:“阿则,不用的。”

  “我自己可以做到的。”江渊笑了笑:“不要担心我,你少熬点夜。”

  那时候傅识则没有察觉出他语气的异常,还认为他是一如往常的关心。

  江渊的父母只有一个孩子。

  在南芜期间,傅识则到江渊家去过很多次,二老待他宛若亲生儿子。

  傅识则每天会和他们打电话说一下江渊的情况。

  做这些事情,并非是由于他父母的要求。

  从小,傅识则在作文、日记中都会写到自己有个哥哥。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江渊对他而言,已经是真正的亲人。

  他不想要自己的哥哥出事。

  他也很害怕自己的哥哥的出事。

  每天到点,傅识则会走到江渊的实验室,敲敲门。

  他总是看到相同的场景,椅子上挂着Unique的外套,桌上摆着一架他们初次参赛时的无人机。

  傅识则有时候会进去,有时候就只站在门口,喊一声:“哥。”

  江渊心情好时会无奈地对他笑笑,将药往上扔,然后接住喝水,看他展示空白的掌心,调侃道:“我已经吃了啊~”

  心情不好时便沉默地含到口中。

  傅识则确实盯着了。

  没有漏掉任何一次。

  江渊慢慢恢复了正常,只不过时常会和他说些消极的话语。

  两人的关系转变,小时候是江渊开导他,长大了,变成他开导江渊。

  那一年傅识则生日,江渊按照以往的习惯,跑到北山枫林。

  那时候外婆也还在世,傅识则用轮椅推着老人到外头。

  江渊在院子里点了烟火棒,递给老人。

  老人的手拿不稳烟火棒,却依旧很开心,咧开个笑,断断续续地说话:“渊渊比则则乖。”

  傅识则没有在意这些言语。

  他和江渊谁乖点、好点,都无所谓。他从小和江渊在一块,从未存在攀比的念头,他更喜欢的是两个人一起参赛,一起拿奖。

  他觉得江渊也是这么想的。

  最后的那一天。

  江渊敲了敲他实验室的门。

  他当时在做实验,利落地拉开门,对方含笑问道:“有空?”

  “在做实验,进来么?”傅识则往后侧了下身子。

  江渊嗯了声,跟着他到室内。

  “给你带了杯奶茶。”江渊将奶茶放到桌上。

  傅识则为了这个项目熬了一段时间的夜,只倦倦地嗯了声。

  江渊靠着操作台,默默地在旁边看着傅识则。

  搭机器人、调代码、操纵,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就像他天生属于这个地方。

  傅识则专注的盯着机器人上的一块小零件,说道:“我调好之后,你来试试。”

  “……”

  江渊没有应他。

  傅识则抬头,发现江渊带来了他桌上的无人机,放在手中把玩。

  江渊摸摸无人机上的U型字母,笑道:“第一次参加这种比赛,我也没想过能拿第一。”

  “我能想起我们上台拿奖的时候,眼前都是闪光灯,第一次拿奖的时候,真的是我人生最开心的时候。”江渊仰起头:“那时候真的很容易知足,你记不记得那破飞机飞起来的那天,周迢都要跳树上了,跑太快树枝还把他裤子刮了个大洞。”

  “你问问周迢什么想法。”傅识则也还记得那些事,不住笑了声。

  “周迢要毕业了吧,我听说他拿到了无人机巨头的offer,对方给了很高的薪水。”江渊喃喃道。

  “嗯。”傅识则刚好把最后一个零件卡上,站直了身体,“现在Unique就剩你和我了。”

  其余几个人都硕士毕业了。

  江渊神情暗了暗:“今年还参赛么?”

  “要不今年你带队吧?”傅识则的事情极多,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当战队的队长。

  “我不行。”江渊拒绝了,“这段时间没有你的帮忙,我才发现,就凭我自己的能力,跟别人有很大的差距。”

  他苦笑道:“我感觉压力好大。阿则,我感觉这种高压几乎要把我压垮了。”

  “……”

  “怎么了?”傅识则皱眉问他,“上次不是说还好么?”

  当时江渊表情平静,只是眼角带着极浓的疲倦。片刻,才慢慢地“嗯”了一声。

  “挺好的,但我想要更好点。”江渊语气毫无不妥,正如以往:“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没有认识你,现在会过得更好一点。”

  “……”

  这种伤人的话,傅识则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沉默不语。

  “我有时候还蛮嫉妒你的,你什么都有。”江渊笑道,语气中却没有任何让他不舒服的意味。

  傅识则操作着手柄,机器人动了一下,他将手柄递给江渊,想打破这种积郁的氛围。

  江渊摇了摇头:“不要了,这些东西不是我应该碰的。”

  他的笑带着酸涩:“没飞到过高处,就能接受自己的一世平庸。”

  江渊是他最好的兄弟,傅识则也从未因为他这种负能量满满的输出而有任何怨言或情绪。他平静地说道:“不要想那些,我拿的大部分奖,都是和你一块儿的。”

  傅识则指了指柜子里的奖杯,“我们是整只队伍拿奖,不是里面单独的傅识则,也不是里面单独的江渊。”

  江渊盯着手里的无人机,过了几十秒,才嗯了声。

  “你把无人机放好了,就那么一台。”傅识则缓解了下他们沉重的氛围,看向江渊:“明天去打球?”

  江渊笑了笑:“算了,我有点累。”

  傅识则:“行,你想打了再和我说。”

  “那我走了。”江渊和他打了声招呼,低头玩着无人机往外走。

  傅识则看着那个高瘦的背影,浸入无光的长廊中,喊了声:“江渊。”

  对方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今天实验会比较晚,你几点回去?”傅识则停顿了几秒,继续道:“一块儿回去。”

  “我不知道。”江渊摇摇头。

  这种对话并不是第一次在两人之间发生。

  傅识则也以为,只是很普通的一次对话。

  傅识则在实验室里忘了时间,听到雨声时,他往窗外看,乌云挡住了月亮,夜色喧嚣。

  他调了调机器人的算法,重新用手柄操作后,机器人平缓流畅地运动。

  突然极重的“砰”的一声。

  傅识则往门口看了一眼,没在意,继续操作着机器人,思索着明天和江渊两人操作来试试对抗的效果,毕竟是两人很久以前的研究构想。

  实验楼隔音并不好。

  他听到尖叫声。

  他听到楼道里慌乱的脚步声。

  他听到有人在报警叫救护车。

  最后,他听到了有人在喊江渊的名字。

  傅识则的手僵在操作台上。他不稳地往外跑,整个世界的画面都是摇晃的,斜着倾泻而入的雨打湿了楼道。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次江渊的割腕,他当时多么庆幸。

  他觉得江渊是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有他的家人。

  他不会离开的。

  到一楼后,傅识则走进雨幕中,靠近地上那个影子。直到那一刻,他都在想,不会是江渊。

  他只要看一眼对方的脸,就知道不是江渊。

  他无法接受。

  这成为傅识则最痛苦的回忆。

  在那个跟往常无二的夜晚,雷风暴雨,树叶刷刷作响,雨水冲洗大地。他感受着雨打在身上,想起两人以前一起淋过的雨、挨过的骂。

  那个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好友。

  就这么,在他面前。

  “哥。”

  雨吞噬了傅识则的声音。

  “江渊。”

  冰冷的雨打在他身上,也打在江渊身上。

  血都被冲淡了。

  傅识则行尸走肉般脱下自己的薄外套,盖在江渊的身上。

  他的身体还会轻微的颤动。

  他的身体还有温度。

  傅识则一遍又一遍和他说。

  “江渊。”

  “醒着。”

  “不要闭眼睛。”

  四周围了异色的伞,像是雨中开满的花,无声接受灌溉。

  他也是。

  江渊躺在水泥地上,不再是昔日那种带着笑意的眼神。

  而是冷漠的,毫无感情的。

  ……

  傅东升和陈今平收到消息后立刻赶到了医院。

  在医院过道,傅识则坐在椅子上。

  他浑身湿透,四周布满水渍,冷调的光印着他极为苍白的脸。

  傅东升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当场脱掉傅识则的衣服,给他换上。

  他就像个木偶般,任人操作。

  抢救的灯熄灭了,医生出来遗憾地摇了摇头。

  傅识则像是没听懂,抓住傅东升的手臂,说话毫无理智:“你们能救他吗?”

  他的话在颤抖:“你们不是认识很多医学院的教授吗?”

  “爸,妈,你们能救他吗?”

  就算是植物人,就算四肢残疾。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可以,不要让他死掉。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

  不要让他死掉。

  他明知道这没有可能。

  他受过良好的科学教育,他知道他此刻所有的发问都只是无力的挣扎。

  可他还是反复地问他们。

  ……

  警方在江渊的工位抽屉里找到吐掉的药片,被他保存在罐子里。

  原来江渊自己,没有把药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