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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城耸耸肩,笑道:“我爹……喔,空澈师父曾经教导我说,青城啊,酒尽管喝,女人……”他略去后半句话,“杀戒却是不可以破的。我离开嵩山时,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这一生,可以使人生,不能使人死,即使学会了十步杀人的刀法,也是用来救人的;即使对着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也不该由我来决定他的生死。”他热爱生命,而且能够推己及人。

  怡然听到他的话,感觉很舒服,想了一会,问:“如果别人来杀你呢?你怎么办?”

  青城听出她的关切之意,微笑道:“不杀人,不等于姑息恶人,更不等于束手待毙。”

  “这样的人,千百万人中有几个呢?真正的侠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能彰善,能瘅恶;使人生,不使人死;可以敬,不可以欺。”她说完,却瞟着他,“我不是说你。”

  青城不和她较真。他一生中从未得人如此激赏,更何况是意中人说出来的,不由激情澎湃,弹刀作歌,一抒胸中块垒。歌声清越激扬,前半段有啸傲天下之势,后半段有优游江湖之意,使她欣然向往。

  他的心像天边的孤鸿,她的心像空谷的百合,两个人都寂寞了那么久,怎么能挡得住彼此的吸引。他凝望着她,她却偏过头,不与他相对。情窦初开的她,虽然情根已种,却还不知道情意所指。当时一地苍翠欲流的苔藓、抽芽结蕾的桃树、微云漾漾的海蓝天空、还有拂过他衣袖她长发的风,都跟这个温淡的春日一起,给她的心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她独独记不起他当时的样子、当时的表情。在千百次的追忆中,她所爱的少年当时的样子,总是如在雾中,无迹可循,使她为自己曾经的天真感到无法言喻的酸楚。

                 

                 

                 

  第五折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大唐天宝七载(公元748年)

                 

  一

                 

  西市马行的酒楼。

  楼下,马贩子、盗贼、豪客、乞丐等长安下层社会的风云人物济济一堂,觥筹交错,吆五喝六,有人执板而歌,有人放声大哭……一片喧嚣沸腾。这些生命的存在,率真而又放纵,淋漓尽致地释放着匆匆一生的悲喜。

  楼上的小间里,无灯无火,清空冷寂。临街的窗边,站着位神思惘惘的青年。妖媚的胡姬慢慢走向他,深碧的眸子燃烧着热情的火,空气中浸染着她温暖而酷烈的香气。她走到青年身后,伸出大理石般洁白的手臂挽住他,喃喃道:“青城,青城……”

  他扶着她,把她安置到位子上,责备地道:“伊丝曼,你喝了多少酒啊。”

  她不说话,只看着他。这样的少女这样的美,仿佛一生只开放一次,一生只为这一刻,那怒放的美丽和香味里揉合着的绝望和哀怨是他无法抗拒的。青城伸出两根手指,托起她下巴,凝视她的脸。这举动很轻佻,但他的表情很严肃,因为伊丝曼的眼睛、嘴唇、全身上下都在表达她对他的爱意。他强烈地感受到了这无声的爱意,并且清醒地意识到他不能亵慢她,因为她并非他所爱。“啊,我的所爱。”他的手垂下,眼神游离,表情恍惚起来。

  伊丝曼沉静地等着他的吻,却悲伤地发现他的思绪滑到别的地方去了。她轻轻问道:“这个时候,你还是想着她吗?”

  青城不能否认。“伊丝曼,我已经完了。她的样子、她的话语、她的一颦一笑都有种奇妙的东西在,勾得我神魂颠倒。我也想有不想她的一刻,可我无法自主。”

  她咬着嘴唇。“你已经得到她了?”

  青城呼吸急促起来。“没有。她母亲出身于最讲礼法门风的世家,教给她的贞节观连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在她看来,没有婚姻的性是罪恶和淫乱,没有爱情的性简直就是禽兽行为。”

  “仅仅是提到她都会让他冲动。”伊丝曼伤心地想着。她拿出个粉色的晶瓶,“这种媚药的效力很强,只要给她服半剂,就可以让你为所欲为。”伊丝曼为了他可以做任何事,虽然说这话时她的心嫉妒得要裂开了。

  对着这诱惑,他千真万确是动心了的,但他也有他的骄傲。“谢谢你,但我不能这样做。对她,我不想有一点勉强。我希望她因为我本身的缘故而给我,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禁不住冷笑,“如果她真像你讲的这么坚持的话,你就只有娶了她才能得偿所愿。你认为你们有这种可能吗?”

  他禁不住愤怒,“如果仅仅是想做那种事情,我又何必苦苦恋她,我随便都可以找到人来做。”

  “我就是你随便可以找到的人?”

  “伊丝曼,别不讲理。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和尊重她是一样的。”

  “可我只想做你的情人。”虽然知道话一出口,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却控制不住自己。

  片刻沉默后,他温柔而决绝地道了一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去了。对怡然的爱已经充满了整个灵魂,他实在没有力气去应对另一段感情。也知道这样不顾而去伤人太甚,但她要的却是他给不了的。留下来又能怎样呢?只会徒增困扰,令她更伤心。

  他处理感情的方式就像他的刀法一样简洁明快,所以从未被人牵绊。只有怡然是个异数,让他拿不起又放不下。“或许阿九是我的宿命吧。”他想。

                 

                 

  永乐观的前院还像个修道的地方,后院便不似了,帝王之家的华贵和林木湖泊的幽美结合得恰到好处,绝对适合享受而不适合苦修。

  水榭的木窗半开着,淡淡的阳光照进来,淡淡的藕花香飘进来,是适合喝酒的天气。

  宗之静静地品着酒。酒案用浅红的檀木制成,散发着热带木材特有的类似玫瑰的香味。酒具是薄如春冰、绿如幼松的越州瓷,质地完美,不愧为进贡给皇室的秘色瓷。几味清淡的素菜,越发衬出杭州梨花春的柔润清醇,那似梨非梨的异香令人心神俱醉,尤其在加热以后。喝这种花酿的酒,宗之觉得不如剑南的烧春过瘾,但是她喜欢。

  怡然浅啜了一口,愉快地道:“出家真好啊,住在这里比住在府里舒服,因为这里完全由我支配。”

  他忽然道:“你每次住到这边来,都是为了和他见面吧。”

  “他?”她的脸微微泛红。

  他索性挑明了,“赵青城。”

  跟哥哥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唯独这事不知怎么开口。既然他问起,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出家了也可以有情人啊,那些清规戒律不是为我定的。”

  宗之奇怪自己居然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姑母也不在乎什么戒律,她在乎的是礼法。你这样,她能接受吗?”

  “我已经成年了,应该有自己的情人。而且我跟青城在一起,并没有做什么逾越礼法、有辱门风的事。妈妈虽然不高兴,却也奈何不了我。”

  “你不懂姑母的苦心。她不是反对你交情人,她是希望你慎重地选择,你现在的情人可能就是将来的结婚对象,而青城……”

  “你和妈妈为我想得那么远啊。”她低下头,“我并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可我喜欢现在这样子,暂时不想有什么改变。将来……再说吧。”她微笑起来,“妈妈对这事儿很不以为然,父王却满高兴的。他说,‘我不想阿九变成个一本正经的小道姑,遇到喜欢的人,就去喜欢吧。’若不是父王说了这话,妈妈一定会禁止我跟他交往的。”李唐皇室有着胡族的血统,对婚姻或男女情事的态度非常自然,甚至有些随便,不会像宋明的大儒或道学家们看得那般严重。

  “你很喜欢他吗?”

  “怎么说呢?他的品性和才气,胜过我遇到的所有衣冠子弟。跟他在一起,比跟那些出身名门的呆瓜有意思多了。那种又自在又舒服的感觉,除了哥哥,只有他能给我。”

  二

                 

  怡然倚在窗边,看青城沿溪水而来。感觉到了她的凝注,他在小桥上站定,仰头望着她。来见她的这段路,走得他魂为之销,就算没约会,梦魂也会来几遍。

  他分开水晶帘,走到她身畔,全心全意地喊了一声:“阿九。”

  她伸手摸摸他脸,“青城,你的样子怎么呆呆的?”她清澈的眼神让这举动更加撩人。

  青城神魂飘荡地,“这要问你啊。”

  她的脸红了,“你再这么说话,再这么看我,我就生气了。”

  “不讲理的小姑娘。”青城微笑着侧过头去。

  她拉着他去了湖心岛的水榭。那里四面临水,有什么人接近都看得见,是适合密谈的地方。果然,侍女们退下后,她笑微微地道:“青城,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呀。”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千肯万肯,但说得这么隐秘,想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你带我在城里逛逛好不好?不要侍女侍卫跟着,就我们两个人。”生怕他不答应,语气更加柔软,“我知道你有办法甩开他们的,对不对?”

  他低声道:“你只有求人的时候才是温柔的。好吧,你想去哪里?”

  “我想见识一下平常的百姓生活,比如……你做道士以前呆的地方。每次都是你来找我,你已经很了解我了,我却不了解你,这不公平。”

  青城严肃起来,“不,阿九,我不能带你去。”

  她真的生气了。“你答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