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宣抽出一只手,拢了拢肩上的头发,颔首回了个礼, 仍然没有说什么,正要从江凌身边绕过去, 忽见一个军士从雨中奔来,“江将军,内贵人好像出事了。”

  “什么?”

  张平宣闻声也站住了脚步回头道:“出什么事了。”

  “将才, 内贵人身边的胡娘独自骑马回来,浑身都是血,说是要见将军,这会儿人已经厥过去了。”

  江凌忙对张平宣道:“殿下昨夜见到内贵人回来吗?”

  张平宣摇头道:“不曾,今日一早,我见伤药无人煎,才去替的手,平时这个时辰,她都在药灶那儿的。”

  江凌扼住手腕,“可能真的是出事了,军医……军医呢?赶紧先去城门口看看胡娘,把人救醒,才问得出下落。”

  张平宣放下药碗道:“我也去。”

  “那殿下慢些,末将先带军医过去。”

  **

  城门口的守将正慌,见江凌带军医过来,忙散开让出空挡。

  江凌见胡氏满身是血,问道:“她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守将道:“将军,我们初步看过了,胡娘身上没有伤,这血……因该是旁人的……”

  这话说得江凌背脊发寒,“赶紧救醒她!”

  正说着,张平宣也撑着伞从后面跟了过来,江凌已有些焦惶,在城门口来回地踱着步子,张平宣放下伞,扶着城墙慢慢蹲下身,忽然看见了胡氏腰上的金铃。

  “江将军,你看。”

  江凌顿住步子“陛下赐给内贵人的金铎。 ”

  张平宣伸手试图去解那只金铎,却忽然被胡氏握住,军医见此松了一口气,“将军,人醒了。”

  江凌忙蹲身道:“胡娘,内贵人在什么地方。”

  胡氏睁开眼睛,张口道:“内贵人……在刘军的手上……”

  “刘军?”

  张平宣看向江凌,“江州城怎么会有刘军?”

  江凌摇了摇头,一把捏住胡氏的肩膀,“说清楚……”

  胡氏吃痛,不自觉吞咽了一口,“奴……奴说不清楚,内贵人说,那……那什么人,他们要掘江堤,让将军带着城中人后撤出去……”

  江凌迫问道:“你将才说掘堤的人是谁?”

  胡氏还没开口,便听张平宣吐了两个字,“岑照。”

  胡氏忙应道:“对,就是驸马,江将军,你要救救内贵人啊!”

  江凌闻此面色迟疑,握剑回身道:“陆封在什么地方。”

  谁知话音未落,却听张平宣道:“将军要做什么。”

  江凌道:“陛下把内贵人交给末将看守,末将不能让内贵人陷于险境!”

  张平宣没有应江凌的话,看着胡氏道:“你先不要慌,内贵人究竟要你传什么话,想清楚,说干净。”

  胡氏颤颤地点着头,吞了一口唾沫,方道,“内贵人说游的春汛后日便至,要将军即刻撤城。还有这个……”

  她说着,把腰上的金铃解了下来,递向张平宣,“这个是内贵人给殿下的,内贵人说……恐荆州消息传递不及,阳郡不肯开城纳民,让殿下拿这个,去试试……”

  张平宣伸手接过那只金铃,忽觉心肺钝疼,去年冬天,为了这只金铃铛,她险些杀了席银,如今她竟又把这铃铛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张平宣抿住嘴唇,将那只金铃捏入怀中,拼命地稳住声音道:“撤城,不要耽搁。”

  “殿下……”

  张平宣揉了一把眼睛,把难平的情绪暂时压住,站起身道:“江将军我问你,城内还有多少内禁军。”

  江凌垂眼道:“不足百人。”

  张平宣看向胡氏道:“刘军有多少人。”

  胡氏摇了摇头,“奴……奴不知道,只知道人很多,有人掘江,也有人追杀我们……”

  张平宣回过头对江凌道:“你凭这百人,救得回她吗?”

  江凌没有吭声,张平宣续道:“江将军,若此汛时是岑照所算,那就只会早,不会迟,所以撤城,立即撤城。”

  江凌仍然迟疑未动,张平宣添道:“岑照不会杀席银。”

  “殿下如何敢确保。”

  张平宣抬手指了指胡氏脚腕上的铜铃铛。

  “你看这个。”

  江凌低头,“这个不是内贵人脚腕上的那个……”

  张平宣点了点头:“你以为岑照那样的人,会放任一个奴婢回城传递消息吗?他被席银骗了。”

  说着,她抬头顺着城门后的街道朝城中望去,天渐渐发亮,偶有几声鸡鸣犬吠从街尾传来,民居中的炊烟混着麦粒的香气腾起。

  最意难平的,莫过于来自席草之中的卑微之力,不恨命,不认命,也不肯弃掉,曾经折辱过她的世道。

  张平宣渐渐忍不住眼泪,哽咽道:“那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江凌顺着张平宣的目光,朝城中望去,须臾沉默之后,终于开口道“末将明白了。”

  说完,他高抬手臂,喝令道:“召集城中所有内禁军,护卫百姓撤城,伤病营里,轻伤者自行,重伤者抬行,两日之内,务必将城中所有人,全部撤出!”

  施令毕,又转向张平宣道:“殿下,请自护周全。”

  张平宣应声:“我明白,将军去吧。”

  江凌打马回城。

  张平宣目送他离开,这才重新蹲下身,问胡氏道:“你身上的血……是内贵人的吗?”

  胡氏摇了摇头,“不是……是内贵人杀刘军时,沾染的……”

  “那……她还好吗?”

  “内贵人腿上的中了一箭,如今怎么样,奴就不知道了。”

  张平宣闭上眼睛,慢慢地呼吐出一口气。

  她过去一直纠缠的问题,此时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张铎为何会留下曾经那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岑照又为何对她异于常人。

  纠其根本,莫过于,她虽如微尘,却从不舍勇气。

  **

  三日之后,春汛如期至。

  浩荡的洪水从江南岸的掘口处汹涌地涌入江州城。

  张铎立在荆州的城门上,隔江远眺。

  天地之间挂着着刃阵一般雨幕,除了葱茏混沌的林影之外,就只剩下偶尔从雨中穿破两三处鸟影,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张铎没有撑伞,身上早湿透,他没有着鳞甲,身上只穿着一件玄底银绣的袍子。

  邓为明与黄德一道登上城楼,却见张铎独自立在城门上,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撑一把伞。

  黄德在侍立的人中寻到了江沁,忙走过去道:“阵前传了捷报,我军追击刘令再胜,已将其困入南岭一隅。如今只待粮草跟续,便可一举歼灭刘令残部。江大人,还请您把这军报,递上去。”

  江沁接过军报,望着雨中的背影迟疑了一阵,终于对一旁的侍者道:“取把伞来。”

  侍人忙递上伞,江沁接过,走到张铎身后,抬手替其遮覆,平声道:“陛下,此江被掘口也不是第一次了,汉时两军交战,为了取胜,也曾多次挖开江道,致使万民遭难。”

  张铎笑了一声,“朕没有觉得朕不该弃江州。”

  “那陛下在此处看什么。”

  张铎仰起头,闭上眼睛。

  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入衣襟,“想试试能不能看见一个人。”

  江沁朝城外望去,平道:“臣等,皆不忍看陛下自苦。”

  张铎没有睁眼,手扶着城墙壁,怅笑道:“自苦,能算是对朕的惩戒吗,朕还没有回江州,等回到江州,找到她,朕再自罪,自罚。”

  江沁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弃伞伏身跪下,邓为明等人见次,也都跟着一道跪下。

  “陛下何苦。”

  张铎回过身,低头看向江沁。

  “不然怎心安理得。”

  他说完,朝江沁身后走了几步,“你放心,未擒杀刘令,朕都不会折返。”

  江沁追道:“即便是擒杀了刘令,陛下班师之时,也不该再经江州。”

  张铎顿了一步,负在背后的手,指节发白。

  然而他仍然语调克制,“你怕朕因为一个女人输,朕胜了你又怕朕为了一个女人后悔。朕告诉你,朕不后悔,但朕……”

  他喉咙一哽,

  “朕要给江州一个交代。城可以弃,人命不可以轻,死了的人,朕还要埋!”

  他说到此处,眼前只有一个熟悉而温柔的笑容,在雨中若幽草一般,摇摇曳曳。

  她在何处,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张铎不敢自问。

  唯庆幸此时正值荆州雨季,否则,如何藏住,他此生流的第一滴眼泪。

第116章 冬风(二)

  春夏渐近, 一别不过月余,竟也有经年之感。

  四月初开,江州城中沐月寺的杜鹃花在经历浩劫之后, 终于挣扎着绽开。

  虽然城中余水还没有全部退尽,但已有少数百姓淌过余水回城收拾辎重, 捡拾遗物, 残喘的江洲城,渐渐缓过一口气儿来。

  这日,天放大晴。

  岑照扶着席银的手从山门中走出来,自从城中水大退之后, 岑照就把席银带入了城内寺中, 亲自替她疗治腿上的箭伤。

  伤虽未到骨, 但因为在江上遭了寒气,一直养得不好,纵使岑照想了很多办法,席银却还是久站不得。稍不留意便会踉跄, 此时脚下一个不稳,“噼啪”一声踩入了阶下的水凼,脚上的绣鞋顿时湿了一大半。

  席银她低头站住脚步, 望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挽了挽耳边的松落的碎发。

  岑照松开席银的手, 走到她面前弯腰蹲了下来,顺手将垂在背后的青带挽到肩前。

  席银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方道,

  “做什么。”

  “哥哥背你走。”

  席银没有应声,漫长而决绝的沉默令人心灰,然而岑照却依旧没有起身,温声道:“上次背着你,你还只有十一岁。”

  “可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她的声音仍旧是冷的,带着些刻意的疏离感。

  岑照悻悻地摇头笑笑,“阿银,这么多日了,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跟我说一句话。”

  席银低头望着他弯曲的背脊,“因为我不认可你。”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照顾我。”

  席银忍着腿伤,独自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道:“你也很可怜。”

  她说着,伸手理顺他额前的一缕头发,“哥,我无法原谅你,可我也不会抛弃你。我知道,你与张铎之间必有一个了断,其中是非黑白,我不能评判,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等到最后,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孤独地走。但是哥,不要再利用我了,你赢不了的。”

  岑照抬起头,“你说你会等到最后,你是更怕哥哥死,还是更怕张铎死。”

  席银闻言,眼鼻一酸,一下子冲上了眉心。她忙仰头朝远处看去,城外的青山吐翠,寒碧之后好似藏着一声叹息,隐忍克制,却也脉脉含情。

  此间最怕的莫过于是,他让她明白,如何避开他人立定的是非观念,心安里得地活着。却没有办法教会她,如何心安里得地取舍人间复杂的情意。

  “我想去荆州看晚梅。”

  她说着,抬手摁了摁眼角,那辛辣的蛰痛感令她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岑照笑了笑,

  “阿银,已经四月了,最晚梅花也开败了。”

  “那就看江州的杜鹃……”

  她用极快的话,试图把泪水逼回去,然而却是徒劳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止不住地淌下来,滑入口中,咸得有些发苦。

  她抬起袖子拼命地去擦,可是,非但擦不干,反而越来越觉得伤心。

  岑照没有再逼问她。“别哭了。就是看花嘛,今年看不成,阿银还有明年…”

  “不要明年,要现在就看。”

  岑照点头,“好,现在就看,哥背你去看。”

  城中街市凋零,行人零星。

  岑照背着席银,深一步浅一步地行在尚在脚腕处的余洪中。

  他一直没有出声,直到走到城门前,方开口随意地问了一句。

  “杜鹃开得好吗?”

  席银抬起头,眼见头顶那一丛花阵繁艳,而触手可及之处的花枝,却大多已经衰败,她不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实应道:

  “高处的都开了,低处的都死了。”

  岑照听完,忽然笑了一声。

  “阿银。”

  “嗯?”

  “昨日夜里 ,我给自己问了一谶。”

  “什么?”

  谶言是:“低枝逐水。”

  席银复了一遍那四个字,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怎么解。”

  岑照回过头,“你将才不是已经替哥哥解了吗?”

  席银想起自己将才那一句,“高处的都开了,低处的都死了,忽然一怔,继而在岑照肩头猛地一捏,岑照吃痛,却只闭着眼睛忍下来,并没有出声。

  “回去吧,哥。”

  “不想再看了吗?”

  肩膀上的那只手终于慢慢松开 ,“不想看了。”

  话音刚落,忽见一军士奔来,扑跌在岑照面前,满面惶色地禀道:“先生,大事不好了!海东王在南岭被擒,楚王困于南岭山中,但也只剩千百残部。如今张军已折返江州,正……正大举渡江。我军,降了……”

  岑照静静地听那人说完,面上却并不见仓皇之色。

  他点了点头,平和地开口道:“好,你们自散吧。告诉其余的兵将,江州城可以献,换你等性命足够了。”

  在临战之时遣散身边人,退下战甲,脱掉靴履。

  席银觉得,岑照又退回了当年北邙青庐,一个人,一张几,一把无雕的素琴,弹指之间,一晃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你把你自己逼成一个人,究竟还要做什么?”

  岑照背着席银转身朝沐月寺走去,脚踩在水里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

  他一面走一面平声回答席银的话。“陈家只剩下我,十几年来,报仇这件事,我一直是一个人做的。”

  席银无言以对,劝慰或者斥责,都因无法感同身受而显得苍白。她无法开口,却听他续道:“对不起,阿银,你让哥哥不要利用你,哥哥没有办法答应你。”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拽着岑照的肩袖,试图挣脱他

  “你放我下来,你赢不了,他根本就不会来”

  岑照任凭她垂打,一声不吭,直到她彻底卸了力,趴在他肩膀上痛哭出声来。这才轻轻将她在干净无水的台阶上,伸手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对不起阿银……对不起……再陪陪我。”

  **

  春汛过了,又在落花时节。

  哪怕经过战乱,荆江两城皆布疮痍,但城外的两岸青山,依旧多情妩媚。

  张铎终于在江上接道了江州传来的信报,信报是上的字迹他很熟悉,是张平宣的。

  张铎看至末尾,将信放在膝上,半张着口,任由一股酸热的气,在胸口沉沉浮浮。

  半晌,方仰起头将其慢慢地从口鼻中呼出来。

  此时他有一千句话,一万句话想要对那不知在何处的姑娘说,可是他也明白,真到开口的时候,他又会变得口齿僵硬,一点也不让她喜欢。

  所以,他不顾江沁等人在场,放任自己此时,就这么长久而无由地沉默着。

  邓为明和江沁互望了一眼,皆没有开口,唯有黄德忍不住,急切道:“陛下,信报上怎么说,江州死……如何?”

  张铎抬手,将信向他递去。

  “你自己看吧。”

  黄德忙将信接过来,越看越藏不住欣喜之色,最后不禁拍给股大呼了一声:“好!”

  邓为明道:“黄将是何喜?”

  黄德起身,面色动容,“那三万余人,都保住了呀!”

  邓为明愣道:“江州淹城,那三万人……欸,是如何保住的呀。”

  黄德看向张铎,起身跪伏下身,含泪恳切道:“陛下,末将要替拙荆,替江州的百姓,叩谢内贵人的救命之恩。若陛下准许,臣愿替内贵人领私放逃将之罪。”

  江沁呵道:

  “黄将军在说什么。”

  黄德转向江沁道:“江州万民得已保全,全仰内贵人大义大勇,其虽为女流之辈,实令我等男儿汗颜啊。江大人,末将知道,您是忠正无私之人,但容末将放肆说一句,您的儿子,江将军也在城中,江大人,难道对内贵人不曾有一丝感怀吗?”

  “与国之疆土同命,本就是其归宿。”

  “真正与国之疆土同命的,是朕的席银。”

  江沁不及应答,肩上却被张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不必站起来,也不必跪着。你要说什么话,朕都知道,但朕今日不想听。”

  正说着,邓为明进来道,“陛下,抵岸了。江将军在岸上侯见。有事禀告陛下。

  “召他上船来禀。”

  “是。”

  邓为明应声而出,不多时江凌披甲而入。见了张铎,俯身跪地,行了君臣之间的大礼,口中请罪道,“末将死罪,护卫内贵人不利,致使贵人如今身陷反贼之手,末将万死难辞己罪,请陛下重责。”

  张铎低头道:“她在什么地方。”

  “回陛下,内贵人在江州城中的沐月寺,岑照…也在寺中。”

  江沁在旁问道:“除了这二人之外,可还有其他人。”

  “其余的兵将已出城受降,已被内禁军捆缚看守。”

  “既如此,你等为何不破寺擒拿岑照?”

  江凌迟疑了一时,抬头朝张铎看去。

  “内贵人在寺中,内禁军诸将皆受内贵人大恩,恐内贵人有损,都不肯轻易破山门。”

  说完,他俯身又是一叩首:“末将等死罪。”

  张铎负手朝前走了几步,“岑照有话递给朕吗?”

  江凌直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向张铎。

  “此信是沐月寺中递出来的,请陛下过目。”

第117章 冬风(三)

  张铎看完那封信, 过了好久,才对江凌道:“除了这封信,还有别的话吗?”

  江凌拱手道:“有, 岑照说,若陛下要见内贵人, 便于今日子时之前, 卸甲解剑,独身入寺。 ”

  张铎点头应了一个“好”字,起身一把解下了身上的鳞甲,又将腰肩的悬剑取下, 抛给了宫侍, 跨步便朝船舷处走去。

  江沁等人见此, 皆扑跪相栏,“陛下,万不能受岑照挟制啊。”

  张铎从众人身旁径直走过,没有回头。

  江沁起身踉跄着还欲追谏言, 却听自己的儿子在身后道:“父亲,那封信……不是岑照写的。”

  “什么?”

  江沁一怔 ,旋即回身拾起张铎留在案上的信纸, 只见上面是一段与张铎极其相似的字迹,唯在笔锋处憔悴收敛, 露着几分女子的怯态。信不长,行文如下:

  “陛下,席银一生粗鄙, 至今行文不通。握笔临纸,虽有万言,却不知道如何言说。灯下斟酌辞格良久,唯有一句可堪下笔,或不至于被你斥责。”

  写至此处,她提了一行。

  字骨,还是张铎的字骨,但却收拾起了字迹当中刻意模仿的沉厚调,独自尽情舒展开一段纤弱嶙峋的风流。

  “我待你如春木谢江水,汲之则生,生之则茂,不畏余年霜。但愿你待我如江水过春木,长信前路,尽向东流,不必回头顾。”

  江沁看完此句,望着纸面,沉默了很久,而后扶着江凌坐下来,扼腕时,手脚都在一阵一地发抖。

  “父亲,您怎么了。”

  江沁摇头,顿足喟叹道:“最后到底……还是攻心者胜啊。”

  江凌不知道父亲这句话的意思,但张铎心里却是明白的。

  这封信应该是岑照纵容席银写的,她如今尚不知道,张铎对她无措的爱,在江州淹城之后,急转仓皇。城楼远望而不得之后,他也是靠着一碗又一碗的冷酒,才得以在满地月色中睡踏实。尽管他还肯克制,还能取舍,但他已然无法再将那一弯瘦影融入他任何一个观念之中。

  而席银却以为,这些在脑海里斟酌千百次的言辞,可以泯去张铎舍弃她的歉疚,所以才趁着岑照闭目时偷偷地换掉了岑照写给张铎的盲书。岑照知道她动过手脚,却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她写的那封信给了江凌。

  席银暗自庆幸,认识张铎两年之后,她的余生,终得有了些了悟——不惧生离,甚至也不怕死别。她也终于学会怎么像他一样,如何做一个自尊而勇敢的人,干干净净地与张铎,去做做体面的诀别。

  可是她如何知道,这种来自于勇气之中,对张铎近乎绝情的“饶恕”,虽然是张铎教给她的,张铎自己却根本就承受不起。

  相反,张铎此时宁可暂时什么都不看,只想手握戈矛,满身披血地抬头,去仰慕她胸口那一双红蕊绽放的情(和谐)艳。

  从前张铎以为,自己赏了她天下最贵的一把刀。

  时至今日,他忽然才明白,席银本身就是刀。

  是岑照捅向他皮肉的刀,也是他自己捅向内心的刀。

  想着,不禁有些自讽。

  此时五感敏锐,一下船,便感觉到了褪掉鳞甲之后的春寒。

  张铎收敛神思,独自走上引桥,见汀兰丛的后面,张平宣静静地立在引桥下。

  她穿着青灰色的粗麻窄袖,周身没有一样金银饰物,就连头发也是用一根荆簪束着。

  她身子已经很重了,但还是扶着道木,向他行了一礼。

  “我知道,你已经赐了我一死。”

  张铎望着她发灰的眼底,“既然知道,朕就没什么再与你多说的。”

  说完,他朝桥下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平省道:“哦,有一事。在荆州城外试图侵犯你人,你还认得出来吗?”

  张平宣应道:“认得出来。”

  “好,人朕还没有杀,后日会押送江州,你可以让江凌陪你去,张平宣,你自己试试吧,忍不忍得了杀戒。”

  说完,他一步未停地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张平宣返身唤了他一声,“张铎。”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淡淡地应了一个说字。

  张平宣深吸了一口气,“我腹中的孩子还没有出生,我尚不能自裁,但我一定会给你,给席银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