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贵人怎么了?”

  “没什么……”

  她说着,试图挪动膝盖,那钻心的疼痛瞬时令她咬紧了牙关。

  “内贵人,你的伤不要……”

  “胡娘,不要再叫我内贵人。”

  “内贵人说什么……”

  “胡娘!”

  席银压低声音斥了她一句,勉强稳住喉咙道:“听我的话,我腿上有伤,逃脱了也无法回城,你今夜必须回去,告诉江将军和陆将军,刘军在此处挖掘河堤,三日后春汛将至,让他们务必撤出江州 ,否则,江州城那三万余人就都活不成了。”

  胡氏眼泪都要出来了,连连点头,可还是忍不住哭道:“可是……奴……奴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席银看向自己的脚踝,那一串铜铃铛静静地躺在她脚踝骨边。十几年了,就算张铎在急怒的情况下,也没有办法碰到这一串铃铛,这是岑照给她的念想,也是她十几年的执念。她以为她一定会带着它一辈子……

  想着,她狠狠地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伸手摸索着那锁扣处的机关。

  脚踝处已经被勒出了淤青色,一碰便疼得要命,席银也不明白,她就是因疼,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眼泪止不住地流,直淌入口鼻之中,令她五感辛辣。

  胡氏看着她的动作,脱口道:

  “内……不是……您不是从来不准人碰这串铃铛啊,连陛下也碰不了的……”

  席银拼命抹眼泪,对胡氏道:“把脚伸出来。”

  “您要做什么。”

  “照我说的做,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胡氏怯怯地伸出脚踝,席银忍着痛弯下腰,一面替她系上那串铃铛,一面道:“胡娘,这串铃铛的锁扣有机巧,今日来不及教你怎么解,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帮你解开,但是,如果我回不来,你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不管砸也好,敲也好,一定要把它拿下来,不准戴着她,听到了吗?不要傻傻地戴着它。”

  胡氏惶恐道:“您在说什么啊……您得回来……”

  “好,我会回来,但你也要听好我说的话,他们说的岑先生,应该就是岑照,我是岑照的妹妹,你脚腕上的这串铃铛是岑照十二年前送给我的。他是个眼盲之人,能靠这个铃铛的声音,分辨我在什么地方,我如今,想赌一次,能不能赢我也不知道。”

  “您要怎么赌啊。”

  席银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赌岑照,会放过我。一会儿,我会想法子让他来见我们,但你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出声,也不要开口,不管他们对我做什么,你都不要开口,带着这串铃铛,找机会回江州城。如果我赌赢了,他应该不会对你放箭。哦,对了……”

  她说着,低头解下腰上的那只金铎,“把这个也带上,交给长公主殿下,江州城后面,应该是阳郡,若阳郡府官不肯开城纳人,我不知道这个管不管用,你让殿下试试。”

  胡氏接过她递来的金铎,惶道:“那你怎么办。”

  “不准管我!听明白了吗!”

  胡氏被她吓得一愣,又听她道:“厝蒙山行宫你已经错一次,这一次,绝不准再怯,也不准再退,否则以死抵罪。”

第113章 秋途(三)

  胡氏还不及说话, 船舱忽然一摇晃,江上晚风渐强,哪怕是在舱底也能听到桅杆上的“吱嘎”声。门外传来人声道:“岑先生的船靠过来了。”

  其中一个看守忙站起身道:“你仔细看着这两个女人, 我去向先生禀告。”

  “好。回来再添一壶酒啊,这江上夜里真是冷死人了。”

  “呸。”

  那人啐了一口道:“不是想女人就是想酒, 早晚上这两样上。”

  “干拴脑袋的营生还不能想想这样两样, 赶紧去赶紧回。少他娘的咬蛆。”

  外面声音静下去。

  席银听着其中一个脚步声走远了,忙回头对胡氏轻声道,“这个机会到好,我刚才的话, 你记着了吗?”

  胡氏怯怯地点点头, 小声道:“记着了……”

  “好, 我引他进来见机行事,你什么都不要管,但凡有机会,就下船往城里跑, 千万不要回头。”

  胡氏牙齿打颤,“您怎么办……”

  席银捏了一把胡氏的手,“我没事, 我会想法回来。”

  说完,她松开胡氏的手, 从头上拔下一根束发的银簪子,忍着腿上的疼痛,朝舱门前挪了挪身子, 朝外面唤了一声:“公子。”

  她刻意拿捏了声调,那看守本就是酒色之徒,听着这么销魂勾魄的一声,脑子里就开始发混,举着一盏灯打开舱门,强压着色性道:“不要胡叫,否则把你丢下去喂……”

  话没说完,却隐约看见了席银的脸。

  将才黑灯瞎火的,他还只当是村野浣衣的妇人,此时一见,如被蛇鬼抽波了麻经,步子都挪不动了。

  席银轻轻地把脚往群尾里缩了缩,抬头羞红着脸道:“奴……想要小解……”

  “小解……解啊,在这儿还讲究什么。”

  席银抿了抿唇,垂头道:“那多脏啊……奴是干净人儿。”

  美人皮骨,风情撩拨,谈及的又是些血肉之身上腌臜暗淫的事,那人被勾了三魄,竟顺着耳她的话道:“那你要怎么样……”

  席银望着自己的伤腿道:“奴的腿伤了,褪不下裤来,公子,奴知道奴该挨打,但也只能求公子了。”

  她说着,轻轻伸开一条腿。

  罗袜因为沾染污泥,已被她脱丢到了一边。

  那从骨中逼出来的卑微淫(和谐)艳,只属于贱籍所出底层女子,虽在男人面前,显露的是恐惧和后退的姿态,却又分明伸出了一只满涂蔻丹的勾魂手。

  “公子,能帮帮奴吗?”

  那人浑身一酥,简直觉得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好的差事,鬼使神差地朝席银走近,蹲下身看着她,说起了房中的污花。“你男人夜里也这样帮你小解吗?”

  “奴的男人……哪能啊,他平时顶厉害的一个人,一钻被窝就什么都不懂了。”

  她刻意把言辞往下贱处拉,勾得那男人七荤八素,只想剥了她来心疼。

  若不是在此情此景下,胡氏大概会被席银这话给吓死。她一直在宫里侍奉,哪里听过这些混话,此时果真守着席银的话,抿着唇,一声也不敢吭。

  “那你还跟着他。”

  那人的手在裤腰上搓了搓,情乱声闷。

  席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也是自己的男人呀。”

  “哎。”

  那人跟着叹了一声,“真让人疼。”

  他说着,弯腰凑近席银,将手摸进席银的裙下,摸索着去解席银的汗巾,然而,还没有摸到症结之处,下身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他抑不住痛叫一声。

  席银用力将簪柄从他的下身处拔了出来,血顿时溅了她一脸,与此同时,也被一个巴掌扇地她耳边嗡嗡作响。

  “贱人!你敢伤我!”

  席银抬手抹去眼前的血,转过头来道:“杀了你又怎么样?只许你们杀女人,不许女人杀你们吗?”

  “你……”

  那人□□疼痛钻心,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力气挪不动身子,席银从新捡起手边的那根簪子,忍着腿上的伤疼朝他爬了几步。她脸上全是凌乱的乌血,那原本罕寻的容貌,此时也显出狰狞之色,那人喉咙发哑,心中竟也恐惧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

  “闭嘴,再出声,我就朝你脖子上捅。”

  那人不禁吞咽了一口,忙压低了声音,“别捅,我不喊,不喊……”

  席银将簪柄逼到他脖颈处,你们的马在哪里?”

  “马……”

  “快说。”

  她根本不肯给他迟疑的机会,手上一使力,那簪柄的尖处就已经刺入了一分,那人忙道:“都在船后的垂杨下栓着。”

  “底舱有多少人看守?”

  “底舱没有什么人,人都在江堤上掘土。”

  席银朝胡氏看了一眼,胡氏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恐惧,细声道:“奴……”

  “胡娘,不要上船舷,从底舱下船。千万别怕,下了船就骑马走。”

  胡氏咬牙点了点头,撑地起身,从那未及锁闭的舱门处溜了出去。

  不多时,船舷处便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席银抬起头,凝神细听,终于从那些杂乱的人声中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然而实在离得有些远,他究竟说了什么,席银听不清楚。

  船舷上,岑照立在灯火下。

  额上的松纹青带随着江风狂舞,一阵一阵清脆的铃声从江岸上传来,传入他的耳中。

  “岑先生,跑的是昏时在江岸上抓住的两个浣衣女人之一。她偷了我们船后的马,从舱底下的船,先生,是末将等疏忽了。这就命□□将其射杀。”

  话音刚落,一只箭羽“休”的一声从岑照耳边掠过。

  岑照手指一捏,

  “谁放的箭?”

  这一声虽不大,却寒厉得很。

  □□手面面相觑,接不敢应声,纷纷放下了手上的□□。

  岑照回过身,“欺我眼盲?”

  “先生恕罪。”

  放箭的□□手应声地,岑照低下头道:“我几时让你放箭。”

  “这……”

  立在岑照身边的副将示意下跪之人止声,上前道:“先生,若此女回到江州,先生掘江道的消息,便会走漏,江汛还有三日才至,江州城虽应对不及,但尚有余地撤人出城。若让张军知道,江州未淹,则不会调兵回转,如此一来,楚王危啊。此人虽违军令,却也有忠意,末将替他求个情。另外,还请先生当机立断,射杀此女。”

  岑照笑了一声,“我早已将掘江道的消息传到了荆州,你们这几日,收到张军回转的情报吗?”

  副将一怔,“这到是不曾。”

  岑照负手仰起头,“这表明张铎已经把这三万残兵老孺弃了。即便江州被淹,不彻底击杀掉楚王,他是不会反回救江州的。”

  “那该如何是好?”

  岑照捏了捏手指,“城照淹,江州覆城,张军的粮草调运,暂时就断了,要再寻路调运,至少要半个月,楚王若还不能借此脱困,那便是神佛难助,岑照也无能为力。”

  此话一出,众将落寞,岑照撩开肩上的青带,平声续道:“传信给楚王,告诉他,胜负未分,不要自弃。”

  副将道:“先生还有良策?”

  “江州被淹,张铎回洛阳时,必过江州寻人。”

  说着,他转向那下跪之人,“此人处死,明日江州城必乱,遣人随我入城,我要带一个女人走……”

  他话未说完,忽听舱底传来咒骂声,岑照皱眉,副将忙过问道:“什么事。”

  几个军士将席银从舱底拖拽了上来,席银身上的衣裳被剥得只剩了一件抱腹,头发失了簪子的束缚,如乌瀑一般倾泻下来,遮掩着身上血淋淋的伤痕。

  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出声,咬着牙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堆托着无数晚梅的江上浮雪。船舷上的人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除了岑照以青带遮眼,看不见以外,哪一个人看见这样一副身子,一张样貌,不五内翻涌的。

  “先生,就是这个女人,杀了看守她们的人,才让另外一个女人逃走的。”

  副将知道岑照对凌虐妇人没什么兴趣,便轻声道:“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回将军,这个女人不出声,我们起初以为她是嘴硬,所以才剥了她的衣服来打,结果到现在她也没有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哑巴。”

  副将看向岑照道:“将军,这个女人怎么处置。”

  岑照低下头,平声道:“你是席银身边的人吗?”

  席银抿唇不语。

  “我问你一件事,你答了,我就不杀你。”

  他说着,放低了声音:“你们内贵人侍过寝吗?”

  席银仍然没有出声,岑照蹲下身,轻声道:“洛阳宫没有哑奴,说话。”

  席银仰起脖子看向他。

  从去年的秋天,到此年深春,半年光景过去了,岑照的容颜,声音都一如旧梦,就连那根她亲手绣的松纹青带,也丝毫没有褪败。她仍旧看不见他的眼睛,分辨不出那温柔声里的情绪。

  他问“你们内贵人侍过寝吗?”

  为什么此情此景下,他问出口的,竟是这一句话。

  她怅然无解,又似乎感知到什么,正混沌,背脊上突然传来一阵烈疼,如火烧一般,瞬间传便他的全身,她险些咬伤了舌头,才终于将喉咙里的惨叫忍住,却终究是被逼出了一丝呻(和谐)吟。

  “让你这贱人出声!”

  岑照并没有阻止那行鞭的人,唇角却突然几不可见地轻轻一抽动。

  “你……是谁。”

  席银将喉咙里沾血的痰咳了出来,孱声道:“一支□□能射多远。”

  岑照放着膝盖上的手指一颤。

  “我不是哑巴,我只是不能让你那么快知道,逃走的那个人不是我。”

  说着,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哥,现在,她现在是不是已经逃远了……”

  岑照猛地抬起手,将要去摘眼前的松纹青带,忽又听席银道。

  “你明日入城,是不是想带我走?”

  说完,她咳了一声,又道:“你将才问我的那个问题,要不要听我答。”

第114章 秋途(四)

  岑照忽然不肯去碰眼前松纹青带了, 手指慢慢地在额前曲握成拳,寒声道:“谁脱的她的衣裳。”

  见了将才那个弓/弩手的下场,此时没有一个人敢应声。纷纷避了岑照的话, 有人甚至在朝后退。

  岑照刚要转身 ,衣袖却被地上的女人一把扯住, 与此同时, 他听到一句多少有些诡异的话,“不用了,你根本没有教过我什么是衣冠廉耻,我如今 , 一点都不觉得难看……”

  话说得仍旧很轻, 似是自贱之言, 旁人听不出揶揄的意思,却又莫名地觉得很……辛辣?

  岑照闭上青带后的眼睛,灯火的光焰在眼前混成了一片红雾。张铎那个人用两年的时间,毁了青庐的十年, 席银曾经的胆怯,卑微,柔弱, 以及那些令人心疼的哭声,在一句话之后, 都消弥了……

  岑照不自觉地摇了摇头,面对此时的席银,他竟说不上痛惜, 还是悔。

  “哥哥拿衣裳给你披上。”

  说着,他反手褪下身上的袍子,蹲下身裹到席银身上,不知道是不是触碰到了她的创口,竟引起她身上一痉挛。

  “别碰我。”

  她虽然说了这样的话,却到底没有挣扎,抬头平静地对他说道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江风怒起,天边黑云翻涌,眼见暴雨就要来了。

  岑照脸上,翻过乌云的青影,看不清面目。

  他弯腰将席银从地上抱起来,低头道“不管你还信不信哥哥,你都是哥哥唯一的妹妹。”

  说完他抱着她朝前走了几步,“前面是什么?”

  怀中的人寒声道:“你还要想我当眼睛吗?”

  “阿银。”

  岑照叹了口气,温热的呼吸轻轻地扑在席银额头,“哥哥求求你,不要这样,让哥哥抱你进去好不好。之后你要说什么,问什么都可以。”

  席银抿着唇,半晌方冷道:“前面三步是墙,往右十余步,是舱门。”

  岑照闻言,终于露了些笑容,温应了一声“好。”

  照着她的话,一路抱着席银走进船舱。

  之后又磕碰了几下,才寻到床榻,弯腰将席银放了下来。

  外袍裹在席银身上,他便只剩下一身禅衣,那纤瘦的轮廓上隐见关节骨骼,他摸索着沿着榻边坐下,试图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席银却偏头避开了他的手。

  岑照没有说什么,笑笑,垂手放于膝上。

  他明白自己在掩饰一些情绪,但又不肯承认,以至于喉咙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了。”

  席银没有出声。

  “你嫌哥哥的手脏吗?”

  席银笑了一声,“不是,是怕你嫌我脏,毕竟我侍过寝,我已经是他的内贵人了。你还要碰我吗?”

  岑照如同被刺到了要害之处,后背脊梁犹如针刺。

  他强迫自己平静,里内的翻腾之气,却逐渐涌上了心头。

  “为什么要跟了他。”

  席银望着岑照,偏头道:“你在意吗?”

  “你是我的妹妹。”

  “不是!”

  席银提了声,“我是你的棋子。我和长公主殿下一样,都是你的棋子!”

  岑照垂下头,拇指几乎被他掐得发乌,半晌他才压下声音道:“不要再提张平宣。”

  “为什么不提?荆州三万人,她也在其中,你的孩子也在其中,你究竟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

  “因为,她是仇人之妹。”

  他至今仍然收敛着声音,不肯高声与席银说话,但同时,那话声中的悲哀如孤枝上的凝霜一般寒冷。

  席银一怔,“你说张铎是你的仇人?”

  岑照点了点头。

  “你听说过十二年前的陈氏灭一案吧。那个时候,你应该还很小。”

  他说至此处,轻咳了一声,稍稍平复了一阵,方道:“当年,陈氏一门百余男丁,全部被张铎腰斩于市,我是陈门唯一的余人。其实,对于我而言,这个天下姓什么,我从前一直都不在乎,我以为人的修行,在于山水江河之中,而不在于金戈马蹄,直到我父兄幼弟惨死,我一夜一夜的做噩梦,梦见他们斥我虚妄地活了十几年,往封山英菁华,终敌不过一把砍刀,我这十二年,没有一日睡安稳过。”

  说完,他朝向席银,“阿银,如今,这个天下姓什么我仍然不在乎,我只是要一人性命,为陈家百人安魂。”

  话音落下,室内的灯火明明灭灭,他原本温和的神色,也渐渐变得有阴森。

  席银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他身上那些看不见的伤口究竟是什么,终于明白,他那么温和的人,为什么时常被噩梦纠缠,夜夜惊厥。

  “阿银,哥哥不该报这个仇吗?”

  席银抿了抿唇,摇头道,“不对……”

  “什么不对……”

  “你要的根本不是他一个人性命,为了逼他回来,你要的是整个江州城所有人的性命。”

  岑照试图去抓席银的手,“哥哥不会让阿银死。”

  席银惨然笑道:“你以为我受得起吗?弃三万人,我独活?”

  “阿银……”

  岑照的声音,竟然也有些发抖,“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的……”

  “他教我的。”

  说完,她又顿了顿 ,“他说皮开肉绽 ,也要心安理得。”

  岑照听完这句话,脖颈处渐渐浮起了一根青色的经脉。

  “你就那么听他的话吗?就因为他教你写字读书,等一切尘埃落定,哥哥也能教阿银写字读书,也能……”

  “那你为什么以前不教我?”

  席银提声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任由我在乐律里被人侮辱,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是礼义,什么廉耻。”

  岑照一时哑了喉咙,席银惨笑自答道:“因为你知道,他也曾在乱葬岗里拼命求生,他和我一样,都曾经拼尽全力,不分是非黑白,只想在人世间活下去,你知道他一定会捡我,会把我留在身边。从头到尾,你都在利用我,去拿捏他,可是哥哥……”

  她眼底渗出了眼泪,“你就算错了一样,他根本就不会喜欢我。你也只能利用我的愚蠢而已。你放心,即便我死,他也不会回头,而即便他弃掉我,我也不会恨他,他要走他的道,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所以,你要弃掉我了吗?啊?阿银?”

  岑照摸寻着他的衣袖,“阿银,你是我的人,我不容许你把自己的心交给我的仇人。”

  “对不起,哥哥,我已经交了。”

  她说完,一把拽开被他捏住的袖口,“你救过我的性命,也把我养大,没有你我也早死了,我曾经爱慕你,也想过永远不离开你,但如今我对我自己食了言,爱了恩人的仇人,你若要我的性命,我无话可说 ,但我永远 ,都不会再为你回头 。 ”

  她的话说不出有多狠绝,却就是扎入了岑照的心肺,令其由内生出一种绝望之感。

  “阿银……不要说这样的话。”

  席银望着他,笑道:“你会愿意一辈子对着你养出来的卑贱之人吗?”

  “不是,哥哥不会让你一直这个样子,张铎教给你的东西,哥哥都可以教给你,只要我能报了满门之仇,哥哥就带你回青庐,教你写字画画,教你奏古琴,你不是一直想学古琴吗?阿银,哥哥都教你,你帮我哥哥一次,你不要对我这么绝,求你了阿银……”

  席银闭上眼睛,泪水在岑照越见卑微的声音中夺眶而出。

  她紧紧地抱着膝盖,看着那个在榻上胡乱摸索的男人,手指刮擦磕碰的模样十分狼狈。

  这和她记忆里那个从容温和的岑照全然不同。

  他好像真的有些怕了。

  怕她走,怕她真的不要他了。

  “别找了!”

  岑照的手一顿,“你到底在哪里……”

  “我没有走。”

  她说完,把袖子递到了岑照微微有些发抖的手中。

  岑照一把捏住她的袖子,手指之用力,拽得关节处都发白了。

  席银望着他的手指,凄道:

  “有这个必要吗?我背弃你,你把我杀了泄愤就好,究竟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一副模样。”

  岑照拽着席银的袖子跪坐下来,肩膀塌软,面色苍白颓然。

  “我也没想过,你对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会慌,我一直以为,你不会离开我,即便把你送到张铎身边,你也不会爱他,你看到的,想的,都还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今日,我会这么狼狈地和那个不在眼前的人来要你……”

  “可是,我算什么呢。”

  席银将头枕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岑照。

  “他有国运要担,你有家仇要报。为了国运,他该弃我,为了家仇,你也要毁我,其实你们怎么对我,我都不恨,事到如今,我并不想在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庇护下活着。我喜欢张铎,是因为他教会了我,身为女子,在乱世里,如何孤勇地活下去,不为一碗米磕头,不为一两银子脱衣。守住自己的身子,自己的本心,还有自己的良知。有错就担,不论有多矛盾,多痛苦,最终都要心安里得地去求生。”

  说完,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岑照眼前的松纹青带。

  “ 哥,我不知道你还想要怎么利用我,但无所谓,我对张退寒,一直都是一厢情愿,他不是很喜欢女人,哪怕我想,他也不怎么爱碰我。你拿着我,他也不会赴你的局,我没有想过我还能回到他的身边,但你也留不住我,除非你只要这一副身子,无妨,我心我自守,其余的,你要就全拿去。”

  岑照一把握住眼前的手。

  “呵……”

  他埋头一笑,“你觉得他不爱你吗?”

  “他怎么会爱我?他始终都在骂我,一直都有心要处死我。”

  岑照捏紧张了席银的手指,摇头道“不是,阿银,那个人一定会回来找你。”

 

第115章 冬风

  胡氏回到江州城门前的时候, 天还没有亮,城门上已换了两次防,此时正交班, 陆封和江凌皆不在。

  大雨倾盆,城门上挑着的灯笼忽明忽暗。守城的军士远远见一个女人骑马奔来, 便上前查看, 见那马上的人竟是胡氏,忙拽住马缰道“出什么事了胡娘。”

  胡氏浑身湿透,又惊了神魂,一下马身子就瘫了下来, 慌乱地喃了一句“我……我要见将军。”便没了意识。

  守城的军士见她一个人回来, 不禁脱口道:“难道……内贵人没有回城吗?这……”

  几人面面相觑, 逐渐有些发慌,“快去禀告将军。”

  江凌将与陆封议完事,从营中出来,迎面便遇上了端着汤药的张平宣。

  他忙拱手行了个礼,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