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银的身子有些发抖, 被张铎拧着的胳膊,几乎要撇断了,她不敢大声呼痛, 只在喉咙中逼出了一个弱弱的“疼”字。

  张铎看着她那副拼着挨打也不肯跟他妥协的模样,里内气血翻涌,

  一年之前,就是在太极殿的正殿上,席银跪在殿中,试图伸手去捡从郑皇后头上坠落的东珠。张铎踩住那颗东珠不准她去捡,告诉她女人喜欢金玉无妨,以后向他讨。

  如今想来,这句出自他口中的话,甚是扎肺。正如张平宣所说,如今张铎即便是把金玉捧到她面前,她也未必贪取。

  这一年来,他那阴暗见得不光的爱意,随着他逐步登极,反而越见孱卑,如今,看着她如此珍视岑照送她的铃铛,他竟连恶言斥骂她的气焰都烧不起来了。

  “你就知道疼,从来都不去好好想想,到底谁在让你疼。”

  他气极之下,甩开了席银的胳膊。

  席银踉跄了几步,脚腕上的铃铛磕碰,发出脆弱而伶仃的声音,席银勉强稳住了身子,抬头朝张铎看去,铜灯的光焰下,张铎的脸色却是黯然的,然而却并不像从前那样阴翳可惧。

  “每回,不都是你嘛……”

  她越说声音越小,犹豫了一阵,把铃铛从袖子里取了出来,低头捧到张铎面前。

  张铎回头扫了一眼。

  “做什么?”

  席银轻声应道:“你别生气,就是一串铃铛而已。你如果不想我收着,我就教给你。只求你别把它毁了。”

  张铎望着席银的脚腕,“你坐下来。”

  “什么?”

  “朕让你坐下来。”

  他语气已然不耐,席银只好席地坐下,下意识地蜷缩起双腿,抱膝护着自个的身子。

  张铎蹲下身,伸手撩起席银的裙摆。

  “你……”

  “住口。”

  席银抿了唇,不敢再言语。

  张铎仍然看着她的脚踝处,“把刬(袜)褪了。”

  太极殿上,除了张铎之外,无人能着履,退下袜刬,席银的脚就裸露在了张铎面前。

  他虽不是头回看,但像如今这样,认真地审视,还是第一次。

  席银是真的生得极好,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甚至是皮肤都挑不出一点瑕疵。上天造物之用心,就连足,这等不轻易视人之处,都为她精心雕琢。张铎将脑子里如潮水般冲涌的乱念压了回去,定睛朝她脚腕处的铃铛看去。

  那是一对有年生的铃铛,上面的青燕雕纹已经不怎么看得清了,划痕却十分清晰。

  同时也能看得出来,这串铃铛是在她年幼的时候,为她戴上的,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越箍越紧。铃铛下的皮肤,有几处青紫,都是她不留意间,被摁压所至。

  张铎试图伸手去触碰那对铃铛,谁知席银的脚却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即便他的手尚在戏袖中蛰伏,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双脚往后缩了缩。

  张铎的手指狠狠一握。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

  他捏掌沉默。

  席银捏着自己的裤腿,却并不理解他内心的纠缠。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张铎。

  他此时半屈一膝,一只手摁着她的裙摆,另一只手搭在膝上,弯折着脖子,姿态上不见一分傲慢之气。

  灯焰的光落进他的衣襟,衣襟处裸露的皮肤,微微泛红,陈年旧伤看不真切,竟令他一时显得,有些……柔和?认识他这么久,他可从来没有如此沉默,温驯地蹲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和她挨着。

  “你……别看了。我觉得……羞。”

  她说着说着,把头别向一边,耳旁传来他似乎刻意压制的声音。

  “这对铃铛,你戴了多久了。”

  他这么一问,席银倒是认真回忆了一番。

  “嗯……有十年了吧。”

  她说完,把头枕在膝盖上,凑得离张铎的额头很近。

  “你……准我说过去的事吗?”

  张铎抬起头,正触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睛,在放下戒备和恐惧之后,十分清澈晶莹。

  “朕问你就讲。”

  “好。”

  她应声露了个笑,眉目弯弯,牵魂摄魄。

  “哥哥捡到我的时候,我几乎要被饿死了,但是胃已经被灼坏了,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在榻上躺着,哥哥照顾了我大半个月,我才稍微好些。那会儿,我就特别想帮着哥哥做点什么事,哥哥不在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爬起来,想去青庐后面,抱几捆柴火,结果不小心摔下了青庐后面的小坡,痛得昏了过去,听见哥哥四处寻我的声音,他那会儿眼睛已经很不好了,而我又没有力气说话,所以,差点冻死在坡下。好在,哥哥第二日终于找到了我,然后,就给我做了这个铃铛。”

  她说着,晃了晃膝盖,让铃铛擦撞出声来。

  “哥哥说,他以后也许就看不见了,但是,只要我戴着这个铃铛,无论我以后身在何处,他都一定会找到我。哥哥给我这对铃铛,是那年的三月十五。我就把那一日当成了我的生辰。也就是后日。”

  她说至此处,语调明快起来。

  “后日,阿银就十八岁了。”

  张铎静静地她把这一段不算太短的话说完,将摁住她的裙摆的手收了回来。

  “你知不知道,洛阳城里什么样的女人,会戴这样东西。”

  “知道,伶人。”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肯绞了。”

  “我就是伶人啊。”

  她脱口而出的应答,令张铎心中愤懑,但他并没有对席银施以严词。

  “ 为伶人者,无非受人亵玩,贱赠之以交游,虐/杀之以娱兴。”

  席银怔了怔。

  张铎指向她的脚腕,续道:

  你脚腕上这个东西每响一声,都让人更想践踏你一分,习字读书的这一年,朕要你修身明理,你却还是看不明白,一日一日,痛了就知道哭,从来不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在伤害你。”

  他似乎要把一些话挑明白了。

  但是,一旦挑明,又会把他那对岑着不能见光的妒意全部曝露出来。

  于是他也只能说到这里,他期盼着这个在人情上极为敏感的姑娘,可以顺着他的话仔细地去想想。

  而席银似乎也真的听出了些什么,迟疑道:“我……我知道,你不想伤我……”

  “嗯。”

  张铎别过脸,鼻中应了这一声。

  席银松开抱在膝盖上的手:“我虽然觉得自己不配那样去想你,可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一样,是身世可怜的人,呐,你看,你是皇帝,但洛阳宫里,没有你的兄弟姊妹。我也是,我在洛阳宫中,也没有一个亲人,所以,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你和永宁寺塔上的那些铃铛一样……你很孤独吧……”

  张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的声音和张平宣全然不同,孱软,带着卑微的试探之意,于张铎而言,却像以一把又一把犀利的刀,割得他心肺乱颤。

  从前他要顶起周身所有的力气,才能去与之对抗,从而保持一个皇帝应有的姿态。而这一句:“你和永宁寺塔上的那些铃铛一样……你很孤独吧……”入耳,他却连自己的姿态都维护不住了。

  而她还在等他的回应。

  他惶然之间,又垂目“嗯”了一声。

  那从鼻腔之中带出的气声,比他从前所有的言语都要温柔。

  席银低头,凑到他的鼻子前。

  “你放心,我不会走了。除非你娶了皇后,纳了嫔妃,她们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到那个时候啊,你愿意放我走,我才走。”

  她离得太近,鼻息温柔地拂过张铎的脸。

  此时,他原本有很多的话可以说,比如,他可以斥她自以为是,他身边难道缺一个奴婢伺候吗?再比如,他可以坦诚,他根本无心立后纳妃,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心都起在她身上,所有的念也都动在她心上。

  然而,这两番话语,他都说不出口。

  他索性站起身,无措地“嗯”了第三声。

  “陛下。”

  “什么。”

  席银也跟着他站起身来,抬起手,又把那对铃铛送到了他面前。

  “你到底作甚?”

  “给你。”

  “将才千般护着。”

  “哥哥还愿意是送我铃铛,我就心安了。”

  张铎听完,一把撇开她的手:“朕不要。”

第69章 夏蓬(四)

  不要就不要吧, 席银倒是早已习惯了他的无常。

  “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殿上梁木高悬,十二铜柱灯照影如阵。而她细柔的声音,若丝绸抚皮, 不知关照到了张铎的那一缕魄,竟令他的心绪潮退波平, 再也翻不出大浪来。

  “朕根本没有必要为你动怒。”

  这话说出来, 张铎自己也没有底气,说没有必要动怒,那适才五内翻腾的又是谁?

  念此一时懊恼。

  他不由寡下脸来,对她正道:“你跟着江沁和朕学了这么久, 一直没有修明白, 如何立身处世。”

  席银捏回手中的铃铛, 轻道:

  “我记得你教过的,士人修身治国平天下……那是他们必有的志向。可是女子……也要懂立身处世的道理吗?”

  “朕要你懂。”

  岂止是要她懂,他甚至希望,她能比洛阳城中那些门阀氏族的子弟, 懂得更多些。

  “但是席银,你一直令朕失望。”

  “不是……”

  她仰着脖子,轻声辩驳, “我……我觉得我还是有长进的,只是在你面前, 我……”

  “你时时沉湎过去,沦于私情,以至于到如今还是战战兢兢的模样。”说着, 他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铜铃铛,寒逼道:“怕此物被毁而屈膝于人,他日若有人要你为此物交奉性命,你也拱手奉上吗?”

  人与人之间,似乎总是在微妙之处,欠缺一丝默契。

  他将才给了席银一个缝隙,去表达自己在他面前的窘迫,却立马又拿出她最害怕的态度,把那一丝缝隙给填上了。

  席银不敢看他的脸,垂头望着脚尖,“我……”

  “不要跟朕狡辩,你已经为岑照交奉过两次性命了,第一次在太极殿朕救了你,第二次在廷尉狱大牢,朕赦了你。席银,后日你就十八了,可你连活都不知道怎么活。”

  席银被他说红了眼,低声道:“对不起……”

  张铎朝她走近几步,席银感觉到那一道青黑色的人影压迫过来,忙将头埋得更低了,张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迫于张铎的手力,不由自主地踮起脚来,眼睛却还是垂视在地。眼角的泪水悬而未落。

  “再哭。”

  他说着,用拇指擦去了她的眼泪。

  他手指的皮肤并不似岑照那般细腻光滑,使力也不温柔,但好在他望着席银的目光很诚恳,不夹杂丝毫的挑逗和揶揄。

  “我不屑诋毁中伤任何一个人,你应该明白。”

  “我知道。”

  “那你就不要哭了。”

  他说完,松开她的脸颊,朝外唤道:“宋怀玉。”

  “老奴在。”

  “传江沁入宫。”

  “陛下,这个时辰了,不如明日……”

  张铎仰起头沉默了一阵,应道:“也成,那就明日,在太极殿东后堂见他,召尚书省,赵谦一道议事。”

  宋怀玉道:“陛下,赵将军明日奉旨监斩。”

  “嗯。”

  张铎的手指一捏一放。

  “不用召他。”

  ***

  席银是在张熠被枭首的那一日,知道了岑照与张平宣的婚讯。

  那日天阴蔽日,无数乌青色的云朝着东边的一处光洞翻涌而去,一看就要落雨,江沁从东后堂走出来,见席银在漆柱旁立着。

  “内贵人。”

  江沁唤了她一声。

  席银闻声,忙回头屈膝行礼:“江大人,奴不敢当。”

  江沁笑道:“自从陛下亲自教授以来,很久没有见到内贵人了。贵人功课必有长进。”

  “不曾……”

  席银低下头:“字仍旧写不好,书也念得不顺畅。陛下前日才说,我一直令他失望来着。”

  江沁摇了摇头:“内贵人不需自谦,将才见内贵人在东后堂,替陛下掌墨,顺笔,其间行仪端正。替大臣们传递奏疏,也神色泰然,不卑不吭,想来陛下的用心不曾白费。”

  席银听他说完这番话,到是露了笑容。

  “我也私下觉得,自己是有长进的……”

  她说完,压低了声音问道:“江大人,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江沁应道:“内贵人请问。”

  “我将在里面听到,陛下要大人为长公主殿下拟定封号。”

  “是。长公主殿下一直未曾受封,因此未入宗务,如今,殿下要行婚礼,自然要先行册礼,方可论婚仪。”

  席银悻悻地点了点头。

  “内贵人不是要问什么吗?”

  “是……我想问,若长公主殿下行过册礼,再嫁给哥哥,那哥哥就是驸马督卫了吧。”

  江沁点了点头。

  “若长公主殿下受封,其夫君,自然以帝妹婿的身份授驸马督位。不过岑照其身有残,此位实为虚职。”

  席银抿了抿唇。

  岑照终于要结亲了,新妇是一朝的长公主,出身高贵,通晓礼乐,堪为其知音,一定不会辱没了他的清白之性,而且又能带给他遵位……

  想到这些,席银心里虽有酸涩,却也由衷为岑照欣喜。

  “真好……”

  她说完,合十双手,下颚抵在指间上,闭着眼睛踮了踮脚,发髻上的蝴蝶流苏釵轻轻颤动。

  江沁声音却渐渐沉下来。

  “内贵人何出此言。”

  席银睁开眼睛:“哥哥有了良配,再也不需要受苦……”

  “内贵人难道不担忧吗?”

  “担忧什么?”

  江沁朝前走了几步,避开殿外侍立的宫人,轻道:“岑照究竟是何什么样的人物,内贵人心中可有计较?”

  席银道:“我当然知道。他将我养大,是我最亲的人。我虽然愚昧无知,但他却是青隐的高士,他懂很多很多的东西。”

  “他教过你什么呢?”

  “他教我音律,我的琴技都是他授的。”

  “除此之外?”

  “他……他眼盲,不然他也会教我写字读书的。”

  她急于替岑照辩驳,以至于说的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江沁道:“真正教内贵人读书写字,立身处世的人,内贵人为何不肯似维护岑照般的维护。”

  江沁说的人自然是张铎。

  但这样的问题,张铎那个人自己,是绝对问不出口。

  他只会一味地喝斥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拿生杀大权来吓她,让她几乎忘了,他那只握过刀剑的受,也曾经捏着她的手写过很多字。

  如今,她的那一体字,虽不传神,但从字骨上来看,大半都像他的。

  而从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语,也潜移默化,逐渐渗入她的皮骨。让她慢慢地明白,究竟何为羞耻,何为侮辱。

  “我……”

  江沁的话,令她着实有些羞愧。

  但要说她全然不维护张铎,到也不是实情。

  实是张铎过于刚硬,除了那一顿几乎要了他命的杖刑,短暂地打破了他的肉身,致使他被迫流露出血肉之身本质的脆弱之外,大多时候,他都自守孤独,不给旁人一丝余地。

  江沁见她不言语,正声又道:

  “从北邙山青庐,到长公主府,岑照此人,或许并非如内贵人所想的那般超然世外。如今,长公主与陛下不睦,岑照之后的路会如何如何走,我尚不敢妄言,但为臣者,时常为主君先忧,我不得不提醒内贵人一句,莫为前事遮眼,枉作眼盲人。”

  说完,拱手一礼,撩袍朝柱后走去,席银追了几步道:“大人的话,奴听得不明白。”

  江沁道:“都是字面之意,并不值得深想,内贵人肯记着,时时回念便好。”

  席银仍未停步,追到他面前道:“可我听大人的意思是,哥哥有异心……不会的,哥哥这一生,只想和阿银守在青庐,哥哥到今日这个地步,也是受世道所逼。”

  江沁摇了摇头。

  “所以,是长公主殿下逼亲。”

  “不是……”

  席银言语有些混乱,思绪也绞成了一团。

  之前他尚想急切地替岑照辩解,可听了江沁的这一番话以后,她竟不知该如何辩解。

  “江沁。”

  江沁闻声忙拱手行礼,席银回过头,见张铎已从后堂跨了出来,身后跟着胡氏和宋怀玉。

  “谁让你跟她说这些的。”

  “是,臣有罪。”

  江沁撩袍跪下,伏身请罪。

  张铎揉了揉握笔后发酸的手腕,走到他面前道:“你以后不得再把她视为你的生徒。”

  “是。”

  张铎至此也不再多说,径直朝玉阶下走去。

  席银忙追到张铎身边道:“为什么不能和我说这些。”

  张铎侧面看了他一眼:“你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你得有眼力,自己去看,而不是轻信旁人所言。你今日若因人言而生疑,他日也会因人言弃己。”

  席银跟着他的步子,亦步亦趋。

  “我现在有些害怕……我没有那个眼力。”

  张铎顿住脚步,转身正视她道:“你并不愚蠢,你比这世上很多人都看得清楚,但你过于柔善。”

  他说完,又觉得说得并不够痛快彻底。

  索性挥手示意宋怀玉和胡氏退下。低头看着她道:“朕唯一的妹妹,要嫁给岑照,这实非朕所愿,从前朕可以杀了的岑照,为平宣另觅好的夫婿,但在朕如今这个位置,就没有必要了。”

  席银轻问。

  “为什么……”

  张铎仰起头,阴云未散,云涌处的光洞却越撕越大。

  “自从张奚死后,朕明白了一件事,这人一旦死了,世人看到的就只有他生前的虚名,至于他们背后的卑劣和懦弱,就都被抹去了,张平宣也好,你也好,朕不想你们被蒙蔽一辈子,所以,纵使有豺同行的路险一点,朕也可以走。”

  席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急忙摇头。

  “席银,没有人逼你,以后就算你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也不会有人敢处置你,如今朕斥你,也只是不想看自己身边的女人,一味作践自己。”

 

第70章 夏橘

  张熠伏法的那一日, 赵谦并未入太极殿复命。

  第三日,张铎在太极殿召见光禄卿顾海定,与尚书右仆射邓为明, 议江州战事,天气转大暖, 江水暴涨, 江上战事焦灼。席银与宋怀玉一道撑展开江州地势图,顾海定陪着张铎立在图前,轻声道,“南方正值雨季, 刘令退守南岸, 已起拖战之意。”

  张铎曲指在东海郡处敲了敲, 其力不弱,令席银险些脱手。

  “刘令要拖,我军拖不得。”

  他说完,返身走到案前, 拿起江州呈来的战报,一面取笔,提圈要害。

  “一旦拖入夏, 就给了刘灌与刘令汇军的余地,到时候, 龙散关处必要派军截堵刘灌的军队。”

  顾海定顺着张铎所言,重观战图。

  “龙散关守将是中领军大将军赵谦的父亲——赵淮,此人已年越六十, 确……”

  “这并非症结。”

  张铎头也未抬,反手将笔掷回笔海,添道:“荆地战乱,今年秋冬,北羌定生滋扰,龙散关大部属郑扬旧部,常年镇守金衫关,熟习关外地形与羌人战习,云州之战后,这些人调吞南方,为的是补给休养,入秋前,北上金衫关换防。这一部,是朕先手留下的,绝不能在龙散关久驻。”

  邓为明道:“如此一来,江州战事,务必要在入秋前见一分晓。”

  顾海定应声道:“许博已奏报渡江之计。”

  “嗯,朕看过了,他向朕要一个人。”

  邓为明道:“许博已是最悉水战之人,还要向陛下要谁啊?”

  顾定海转身笑了笑,暗嗤邓为明是文官,军务不悉。

  “渡江之后即为关隘之战,多半是向陛下要赵将军。”

  张铎不置可否,抬头对席银道:“把图收了。”

  席银应声,同宋怀玉一道卷图,顾海定与邓为明白此时是辞出的时候了,双双拱手告退,待要走到门口,忽听张铎道:“邓为明,你留下,朕今日要复许博那道奏疏,你来秉笔。”

  邓为明只得在堂门前立住,应声侍立。

  “坐。”

  “是,谢陛下。”

  席银知道,这一坐就是要久议的意思,便取了炉水,替邓为明布茶。

  邓为明到也惯了这个常在东后堂伺候的奴婢。看着如今的举止行仪,想起她初入太极殿的模样,深觉其行仪举止,比之从前,是进退有度得多了。

  张铎看着奏疏面,人却在灯影下理袖沉吟。

  席银端茶与他,他也没有接。

  席银只得将茶放到他手边,直起身,独自走到漆窗前朝外看去。

  殿外的廊柱下,赵谦垂首跪着,人影被即将落尽的夕阳拉得老长。

  他没有披鱼鳞甲,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脱了冠带,有些落寞。

  席银回头看了一眼见张铎,见他暂时没吩咐,便朝宋怀玉使了一个眼色,绕到屏风后去,重新倒了一盏茶,小心端着从殿侧门悄悄绕了出去。

  殿外的昏光已被天际吸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