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银挪着膝盖向后挪了几下,这才站起身退到阶下。

  徐婉静静地望着席银,良久,方轻声道:“她的话,是你想说的吗?”

  “不是。从陈望父子,到张奚,常旬,张熠,这十年之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到如今这个境地,朕并不能提笔评述他们,也无能评述自己。但朕要让他们死得其所。”

  说完,他转过身。

  “西北未平,荆楚未定,朕还有大把大把未尽的兴,是以,朕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掣肘之人,诚然……”

  最后那几个字,他脱口不易。

  “也包括母亲。”

第62章 夏树(三)

  说完, 他握拳负于背,转身涉入退避开的人道。

  席银跟在张铎身后。

  从金华殿到琨华殿的这一路,张铎都没有说话, 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长风之中的风筝。

  春华殷实的时节,大簇大簇的蓬勃的花阵向身后移行, 然而在飞梁画栋之间, 却像无数溃烂延展的血色创口。

  “欸。”

  张铎脚下一顿,回头见席银正扯着他袖口一角。

  “回去朕会责罚你,还是你想在这里丢人现眼。”

  席银摇了摇头:“你真的不担心吗?”

  张铎望向席银的手,那纤细的两根手指, 小心翼翼地拈着衣料, 虎口处微微颤抖, 那种因为年轻而自生的孱弱和胆怯,令张铎顺着她的话,回忆起了他自己的少年时。

  那时徐婉对他,比对张熠, 张平宣,张平淑都要严厉,但凡子辈有什么过错, 他都是第一个被剥掉外袍,被令跪在祠堂中受罚的人。在张府生活的十几年间, 徐婉从来不曾温柔地照顾他,起初他觉得,那是困于妾室的身份, 她没有能力维护好自己,后来,却慢慢发觉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好像真的和张奚一样,看不上他这个儿子。

  “担心什么。”

  这又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席银越来越发觉,张铎从来不肯在人前谈及徐婉,张平宣这些人。

  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剖出软肋,他自己好像也会害怕。

  席银跟近几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望向他的眉间,张铎也低头看着她,席银的耳后不自觉地发起烫来,他此时的神情竟有些她说不出来的温柔。

  “不担心……娘娘自戕吗?”

  一朵杏花落在席银鬓上。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出身卑微,却对人情异常敏锐。

  张铎冷斥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欸……”

  席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娘娘若死了,你这辈子都睡不安稳了。”

  “朕不会。”

  他说完便要往前走,谁想席银竟没有撒手,被他这大力地一拖拽,猛地扑摔在地,手臂擦在石铺路上,被尖棱膈得发红,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反过手臂,用舌头舔了舔发擦红处。

  张铎原本想把她丢在那里,谁知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返转回来,蹲下身道:“朕说了,朕睡得安稳。”

  席银伸手覆在他的膝盖上,撑起身子凑近他,声音恨细。

  “你不要那么狠……”

  “你说什么?”

  席银抿了抿唇。

  “你这样……你身边以后就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张铎听完这句话,心若堕入无边的海。

  “就算一个人都没有,朕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不放过我就不放过我吧。”

  她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这话,你对我说过很多遍了。反正哥哥身边有长公主殿下,她那么高贵优雅,我对哥哥,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说完,她认朕地凝向他,又道:

  “你不放过我,我会好好地呆着,但我害怕你恨极怒极的时候拿我出气……”

  张铎想把她的手从膝盖上移开,但犹豫了一时,又没有动手。

  “朕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席银回顶道:“你打我的时候少了吗?以前清谈居里还有一只狗,如今,雪龙沙被关到了兽林……除了我在你身边,打起来最顺手,又没脾气,你还能拿谁出气啊……”

  说完,她回头朝金华殿看去,层层掩映的花阵碧树,几乎灼伤人眼。殿宇巍峨而冰冷,令人望而生畏。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忽轻了声音。

  “欸,我……给你讲一件令我愧疚很久的事吧。”

  张铎不信她能说出什么暗意深刻的故事,来破他的心防,冷道:

  “讲。”

  席银回过头来,挽了挽耳边地碎发,轻道:

  “以前,我在乐律里中讨生活的时候,有一士人为我捐红,捐了好多好多。那一年她妻子病笃,连药都要吃不起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拄着杖来寻她的丈夫,谁知正遇上她的丈夫并几个友人听我的筝,那士人觉得丢面子,大声斥责他的妻子,说她久病不死,无能为家族继后,实是累赘。他的妻子当时什么也没说,独自一个人,拄着杖颤巍巍地回去了。后来,我心里过意不去,想把她丈夫捐给我的红银退还给她,可是却听说,她回家之后,就已经自缢而亡了。”

  张铎沉默地听她说完这一席话,忽觉自己将才想错了。

  “你跟朕说你从前的丑事做什么。”

  “我承认,那是我从前做的丑事。跟你说这个事,我也觉得很羞愧。”

  她说完,垂下了眼睛。“但我想说的是,那个士人的妻子,还有娘娘,长公主殿下,她们和我不一样,我以前过得是穷日子,又讨的是些不干不净的钱,如今,不用出卖色相,你也准我穿绫罗,睡大室,我就觉得我没活够,还想继续活下去,所以,你怎么骂我,怎么打我,我都不会求死的……因为我……贱吧。”

  “住口!”

  席银被吓得一哆嗦,忙将声音压弱。

  “好好……我错了,我不这样说,我就是想告诉你,娘娘,长公主,她们有才学,有品性,也有身份和地位,她们不单单求生,她们还要你的尊重,你在娘娘面前把话说绝了,她听完这些话,哪怕不想死,也不得不死了。你啊,你是曾经为了见她一面,宁可受那么重的刑罚人,今日你若亲手逼死她,你……”

  她不敢再往下说。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和娘娘面前多嘴。”

  张铎没有吭声,他回味着“不想死,也不得不死。”这一句话,不禁想起了在永宁寺塔中撞柱的张奚,忽觉有些讽刺。张奚也许永远都想不到,除了张铎之外,看懂他人生最后抉择的人,竟然会是席银。

  他想至此处,觉得冥冥之中,上天当真很会玩趣世人。

  不由笑了一声,拍掉席银的手,直膝站起身来。

  席银见此,试图跟他一道起身,却听他冷道:“跪着。”

  她到底乖觉,听他这么一说,就跪在地上不敢乱动了。

  张铎独自走出好远,才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满含埋怨,又无可奈何的声音。

  “不跟着你,你让我去哪儿啊……”

  ***

  不见席银,只是不想再被这个女人剥衣剖心。

  琨华殿内,宋怀玉见席银没有跟张铎一道回来,也不好问,使了个的眼色,命人到外头去查看,自己亲自在旁伺候茶水,其间,小心问了一句:“金华殿娘娘还好吧。”

  张铎搁笔,“传话宫正司,把金华殿的利刃毒物都收了。”

  “是。”

  “朕要去太极殿议事。你去传话,让席银起来。”

  宋怀玉忙取袍衫跟着张铎出来,一面道:“席银姑娘犯什么禁了吗?陛下罚她跪着?”

  张铎一面系袍,一面往玉阶下走。

  “在朕面前失言。”

  宋怀玉点了点头,“她今日是莽撞了一些,老奴……”

  话未说完,却见张铎回头道:“宋怀玉,她虽是个奴婢,但琨华殿没有人能训斥她。能责罚她的东西摆在朕的书案上。”

  他说完,反手一指。

  “不要自作主张。”

  宋怀玉忙伏身道:“老奴糊涂,老奴日后定不敢冒犯席银姑娘。”

  张铎这才垂下手,转身往太极殿东后堂而去。

  东后堂一议就议到了掌灯时分,尚书省的人刚退出去,便见宋怀疾步过来,差点没和邓为明在殿前撞个满怀。

  “宋常侍,这是……”

  宋怀玉来不及解释,抬头见张铎走出,忙跪下禀道:“陛下,金华殿出事了!”

  张铎一怔。

  “何事。”

  “金华殿娘娘投了奕湖……”

  此言入耳,那如同九层地狱中涌出来的寒气猛地侵袭入张铎的头顶,即便他早已给自己下了无数次决心,不要在乎徐婉的生死,不要被亲族掣肘,可当她真的以死相逼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骨骼震颤,喉咙里不断地冒出腥辣的水。

  他拼命了压着不断窜涌的血气,也不敢出声,生怕声动血呕,大恸难抑。

  尚书省的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敢跪,纷纷看向宋怀玉,邓为明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娘娘现下如何,可有人施救?”

  宋怀玉抬起头,看向张铎道:“席银姑娘涉水去救了娘娘,梅医正如今已去金华殿了,娘娘仍然凶险……”

  “去金华殿。”

  “是……”

  “把太医署的人都传去金华。”

  “是是……”

  宋怀玉连滚带爬地去传话。

  张铎拢紧了衣襟,越过邓为明等人大步跨下了白玉阶。

  邓为明身旁的李继望着紧随张铎而去的宫人们,摇头道:“惨啊……”

  邓为明道:“席银是陛下从宫外带进宫的那个奴婢吗?”

  李继应道:“是。”

  “这可是奇了,金华殿娘娘投水,内禁军不救,内侍不救,为何是一个奴婢出头。”

  李继笑了笑:“张熠通敌,陛下要斩张熠,金华殿娘娘以死相逼。”

  他说着转向邓为明,“陛下至今不肯施恩赦免张熠,若换你在,你敢救娘娘?别忘了,张司马是如何死的?”

  邓为明道:“那那个奴婢为何如此大胆。”

  李继笑道:“有恃无恐。”

 

第63章 夏树(四)

  张铎跨进金华殿的时候, 那道竹帘仍然悬在漆门上,里间明明灭灭的灯火,透过竹缝错落地铺在张铎的脸上, 金华殿所有的宫人尽皆神色慌张地跪在殿外,时不时地抬头朝殿内张望着。

  太医署的人, 一半候在帘外, 一半随着梅辛林立在里间。

  张铎什么也没说,伸手将竹帘一把拽了下来,“哗啦”一声,竹帘应声席地, 殿外的宫人皆垂头伏地。殿内的太医也不敢说话, 用目光将梅辛林拱了出来。

  梅幸林到也不避, 起身从屏后走出,抬头望向负手而立,面色冷峻的张铎。

  “臣听陛下的意思。”

  也只有梅辛林敢在这个时候问张铎这句话。

  张铎面上没有露出一丝的悲怒,手却在背后攒得死死的, 与此同时,他发觉背脊的中断处,似乎被人用一根粗骨针, 狠狠地戳了进去,痛得他浑身冷汗淋漓。

  “她自戕就是个罪人, 救活她,要死,也是朕赐她死!”

  梅辛林道:“臣明白了。”

  说完, 拱手行了一礼,转身饶进屏风。

  浓厚的药气令人作呕,服侍的宫人似乎烧了很多滚烫的水,蒸腾出的水汽,在冰冷的玉屏上凝出了灰蒙蒙的一片细珠雾,张铎看不清徐婉此时的模样,但可以想见,她有多么的痛苦。自从徐婉自囚东晦堂以来,他时常在无人之时,望着那尊白玉观音冥思,他想过,徐婉终有一日,会以死相逼,可却没有想到,这一日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心里是那么害怕,那么无助。

  但他必须冷然以对,不能给母亲丝毫的余地,也不能给自己丝毫的余地。

  此时里间梅辛林施展开了他的手段,服侍的宫人们捧物小心翼翼地进出,即便是步履匆忙,经过张铎身边的时候,仍不忘弯腰凝气。一时间之,金华殿内虽然忙乱,却听不见人声。

  忽然,有一只冷得几乎令他肉跳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挪我这里来,别挡着……”

  张铎侧过身,身旁的那个人仍然穿着湿透的春裳。

  显然,金华殿无人敢猜他对徐婉的态度,也就没有人敢过问这个冒然救了徐婉性命的宫人。仍由她瑟缩着身子,在起霜的夜里冻得瑟瑟发抖。

  “你在这儿挡着,他们……”

  “放肆。”

  这一声他压地极低,但席银还是听见了。

  不光听清了这两个字,更听清了其中的隐怒。

  她不敢再说话,扣着张铎手腕的手指,也像挨了火星烫一样的弹开。

  屈膝就要跪下,却被张铎的一把捏住了手臂,转身就往外拖。

  “你……你放开我……你你……你不要这样……”

  席银惊乱地求饶,张铎却没有半分松手的意思,径直把她拖下了月台,白玉道上的雕纹,与她脚腕上的铃铛不断地龃龉,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样对我……”

  “我就是过于纵容你,才让你放肆成了这样,席银,我今日要让你,脱一层皮。”

  话声一落,身旁的人声顿时止息了,须臾之后,一丝卑弱的啜泣声传入张铎的耳中。

  张铎的脚下的步子下意识地一顿,心中刺疼。

  这是整个洛阳宫中,唯一一个体谅他内心的人,而他,却不得不拿很厉的言辞去责难她,用残酷的刑罚去处置她。天知道,此时此刻他有多么的矛盾。

  “传宫正司的人来,把她带走!”

  说完,他松开了手。

  席银若一朵被风雨浇透的孱花,扑落在地,她顾不上狼狈,拼命地拽住他的袍角。

  “不要把我交给宫正司,不要……不要把我教给她们。”

  张铎低头看着她:“你是宫奴,你不配脏朕的手。”

  “你骗人!”

  张铎一窒。

  “你说什么。”

  席银抬头,向他伸出手掌。

  那手掌上还留着她前日因为习字不善,而挨得玉尺印。

  “是你要教我的,不是我要脏你的手。。”

  话刚说完,司正已带了人过来,见席银拽扯着张铎的袍角,忙对内侍道:“还不快把这奴婢的手掰开。”

  席银不肯就范,仍旧死命地拽着张铎的袍角,内侍不敢冒犯张铎,只得拿眼光试探司正。

  司正见此喝道:“大胆奴婢,再不松手,必受重刑!”

  席银跟没听见司正的话一样,凝向张铎的眼睛:“我求求你了,你不要那么狠……好不好……”

  张铎喉咙里吞咽了一口,夜袭而来的冷风,吹动所有人的袍衫,沙沙作响,唯一吹不动,是她湿透的一身。

  张铎低头望着席银。

  她的鞋履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遗落了,湿透的裙遮盖不住脚掌,无辜地翻在他面前。

  她好像很冷,从肩膀到脚趾都在颤抖。

  “松手。”

  “不……”

  “松手,朕不送你去宫正司。”

  “真的吗?”

  “君无戏言。”

  席银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宫正司的人忙上押住她,她也没有挣扎,期期艾艾地看着张铎。

  如果这个时候,她还敢像胡乱说话,顶撞他的话,他在矛盾之中,或许真的会错手扒她一层皮,可是她没有。她未必看出他内心的矛盾,但她看清了他心中的恼怒。

  示弱,却又不是单纯地示弱。

  她把她与生俱来的卑弱之态,化成了一根柔软的藤曼,紧紧地缠住了张铎。

  抓住他,向他伸出手掌,这种把自己交付给他的模样,令他眼眶发烫,五内软痛。一时之间,张铎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舍不得把她教给任何一个人。

  “你们先退下。”

  宫正司的人面面相觑,在宋怀玉的示意下,退了下去。

  席银松了一口气,肩膀陡然颓瘫下来。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眼泪,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来。

  “谢谢你……”

  “谢朕什么。”

  “谢谢你……谢谢你饶了我。”

  “你觉得你自己错了吗?”

  席银闻言怔了怔,想摇头又不敢摇头。

  张铎转身回望身后的金华殿,灯火通明,人影凌乱。

  “朕有点后悔,当初在铜驼道上救了你。”

  席银垂下头,半晌方轻道:“对不起,你救过我,又放了哥哥,我一直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我以为……你心里很在意娘娘的。”

  张铎没有应答,抖了抖被她抓捏出褶皱的袍衣。

  “回琨华。”

  席银忙赤足跟上他,一路上也不敢说话,直到走进琨化殿的漆门。

  宋怀玉点了灯,闭门,同一众内侍宫人退了出去。

  张铎走到熏炉前,正要解身上的袍衫,便见席银下意识地要来伺候。

  张铎别开她的手,自解玉带道:“把你自己身上的湿衣脱下来。”

  席银怔在那里,殿内此时并没有其他的宫人,她也无处寻别的衣衫。

  “你……你要打我……我吗?”

  她立在熏炉后面,瑟瑟发抖。

  张铎此时已经解下了对襟,露出雪绸禅衣。

  他什么也没说,顺手把冠也拆了下来,散了发,盘膝在玉簟上坐下来。

  “朕的话你没听到是不是。”

  席银心一横,伸手解了腰间的绦带。

  春裳并不繁复,只肖几下,她就把自己剥地只剩下一身抱腹了。

  她羞于站立,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索性把张铎手边的那一把玉尺递给张铎,迎面却撞上了张铎伸过的手,那手上握着他将才退下来的袍衫。

  席银怔在张铎面前不知所措,察觉出来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忙将玉尺往身后藏。

  张铎面无表情地伸出另一只手,捉住她背在的身后的手,一把拧了出来,取下她手中的玉尺,又扬了扬袍衫。

  “穿好。再露丑态,朕就命人传鞭子。”

  席银慌忙接过他的袍衫裹在身上。

  她穿过很多次他的衣衫了。

  每一次都是在她最冷,最狼狈的时候。

  在清谈居里,她被当年的刘帝剥地连下着都丢了,是他让她从箱中翻出了一件袍衫裹身,在廷尉狱的大牢之中,狱吏们谈论她的身子,说着□□下流的话,引得她浑身粘腻,不由自主地要去剥衣,是张铎一把打掉了她试图自轻自贱的手,拢紧了她衣襟,并给了她一件玄袍,后来,她裹着那件玄袍不仅走进了太极殿,还活着走了出来。

  这一年多的时光,要说张铎对自己有多好到并不见得,时常喝斥,责罚。

  苛责她的功课和行仪,逼着她做她根本就不会做的事。

  可是,即便如此,他真的是这个世上,除了岑照以外,唯一一个不曾羞辱她,拿她取乐的男人。

  他甚至和岑照不大一样。

  只是,到底有没有必要在他们之间分出伯仲来,席银觉得自己并不配多想。

  “是不是冷。”

  “不敢……”

  “不敢是什么意思?”

  张铎指了指熏炉:“冷就坐到那边去。”

  席银应声挪着膝盖,缩到了熏炉旁,熏炉里还焚着沉香,离得近了,味道是有些扎鼻的,但她也着实冷,看了一眼张铎,见他垂着面,便小心翼翼地把脚露了出来,朝熏炉靠去。小声道:“你……什么时候打我啊。”

第64章 夏树(五)

  原来她还在想着脱一层皮的事。

  张铎侧过身, 手臂搭着在膝上,低头看了一眼她那双冻得通红的脚。

  席银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忙下意识地裹紧了袍衫, 往熏炉后挪了挪。

  “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认错总不会是个过错。

  张铎听完这战战兢兢的一句, 抬手理了理袖口上的褶皱, 平声道:“一味只知道说对不起。”

  席银将头缩进袍衫中,冲着自己的胸口哈了几口气。

  此时她周遭逐渐暖和起来,张铎的气焰没有将才那般吓人,她也敢稍微顾及顾及自己身上的冷暖。

  “你那般生气, 又拽我……又传宫正司的人来押我,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铎听她说完, 撑着膝盖站起身,衣料婆娑,悉悉索索。

  席银紧张地将脑袋从袍衫里钻出来,周遭乱顾, 试图去找一藏身之处,又听头顶人声冷道:

  “别躲了。”

  席银闻言吞咽了一口,惊惶地凝着张铎的手。那神态落入张铎的眼中, 和年少时的他自己,竟有一丝莫名的相似。

  他也恐惧皮肉之苦, 却没有真正仇视过施刑的人。对于苦难,他有类同于佛陀观音般的坦然。

  深信苦难即菩提,披血若簪花。

  但这些道理毕竟过于晦涩, 若强要席银明白,则会剥夺掉她尚存的那一丝温柔。

  他真的想让席银变得和他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