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完这句话,突然仰面肆意地笑了几声,牵扯全身的鞭伤,将将凝结的血口子又崩裂开来,粘黏衣料,血肉模糊。

  她忙撑起身子膝行过去,手足无措地看向他的背脊:“公子,你不要动啊……你……哪里有创药,奴去给你拿……”

  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处暗柜。

  “第二层,青玉瓶。”

  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道:“奴先把公子的衣服挑开,伤口和衣裳黏在一起,就挑不开了。”

  “不必,我自己来。你去把药拿来。”

  “是。”

  她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过去。

  暗柜的第二层果然放着一排药瓶,然而青玉质地的有两个,其上似乎有名称的刻字。

  席银不知道哪一个是他说的金疮药,只得把两只瓶子一并取出,小心地放到他的面前。

  他扫了一眼那两只青玉瓶,不禁笑着摇头。

  “为何两只一并取来。”

  “奴不识字……”

  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只,递到她眼前。袖口后褪,露出血淋淋的伤。

  “牵机。”

  她闻言腿一软,忙接过他手中的瓶子往身后藏。

  “奴真的不识字……奴……”

  他直起身,“我让你活过今晚,你是不是不想?”

  (1)佃客和奴婢都属于贱口。

  (2)永和里是铜驼街侧的一个地名,达官贵人的宅院多在此处。

  (3)下人对族中小姐的称呼。

  (4)古代一种名犬的名字。

第3章 春雪(二)

  她捏着那只瓶子跌坐在他面前,背后的雪龙沙戒备起来,朝她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进退两难,她被迫抬头去看张铎。

  他面目上闪过转瞬即逝的一丝戾气,旋即收敛。

  反手一把扯掉了那件后背褴褛的禅衣,褪出手臂,露出胸膛。身上除了一看就是新伤的鞭痕之外,还隐约可见不少旧伤。

  “席……银。”

  “啊……在……在……”

  他没有理会她的迟钝,理着褪下来的衣袖,言语之中好似带着一丝可惜。

  “你若识得字,今夜到真可了结我性命。”说完面无表情地将衣袖交缠成团,又拿起另外一只青玉瓶递向她。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不敢去接。

  “很容易,哪里开皮见肉,就往哪里撒。”

  说着,不等她回神,他已经把那玉瓶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直身低头咬住衣袖,侧身扶着凭几(1)趴下来,把那血肉模糊的背脊全部暴露在她面前。口中含糊地吐了一个:“来。”字。

  角落里的犬吠了一声,惊得她抓起玉瓶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往他身旁躲。

  裸露的皮肤冷不防贴在一起,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吭声。

  等了好久,背上终于传来了意料之中的剧痛,伴着一阵雪刀割肤般的寒意,逼出了他额头,脖颈,腰腹处的冷汗。尽管他竭力控制,还是抑不住骨节龃龉,血肉颤抖。

  席银看着他抓在凭几上指节发白的手指,知他此时痛极。一时举着玉瓶,六神无主。

  “疼……吗?”

  他没有出声,只摇了摇头。

  她没有办法,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趴下来,试着口劲儿,轻轻的地朝着他的伤口处呼气儿。

  年轻而破碎的皮肤上,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席银这辈子见过很多世家贵族酒醉后放浪裸/露的身子,却从没见过这样一副惨烈坚硬,拒绝一切荒唐欲望的胫骨。

  “可好些。”

  他含糊的嗯了一声,吐出口中的衣袖。从新盘膝坐直身。

  “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鞭刑。”

  “你说什么。”

  她自说自话,声音放得很轻。原本以为他听不见,谁知猛一抬头却迎上了他的问句。

  “没……”

  “在我这里,有一百种方式让人说实话。”

  她在他背后吞了一口口水。

  “公子……是中书监大人,谁……谁能让公子受重的刑。”

  他转过脖子看了一眼肩上已经上过药的伤口,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笑:“无非君臣父子,”这不是刑责,是家法。”

  席银一愣。

  她原本不指望张铎回答,谁想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把枢密处说了出来。

  她从前虽然没见过这位名声在外的中书监大人,但她听兄长说过,张氏一族出自河内,其祖乃东汉名臣,根底深坚,家学渊远。除了张铎之外,其父张奚官拜司马,主持朝政多年。兴庆年间的朝廷,几乎是这父子二人天下。而这二人的品性,气节又全然不同。

  张奚以儒学传家,本人又兼修玄学,麈尾(2)不离手,擅清谈,每逢府上清谈局开,无不引洛阳名士趋之若鹜。而其长子张铎则被当时政坛批为酷吏。

  兴庆二年,时任中书监的陈望被举越制,私蓄部曲(3),下狱后被张铎问出了谋反的重罪。

  这一时年大案,在东郡和河内两方势力的拉锯之下,前前后后在廷尉审理了大半年,最终于次年,至整个东郡陈氏灭族,族中三百口人尽数死于在张铎手中。传闻,陈望被腰斩之时,双腿折断,口舌也被炭烫得焦黑。临死前,一声都发不出来,只能满含怨恨地盯着监斩的张铎,就连身断两截之时,都圆圆的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陈望死后,族人也尽皆被杀,以至于无人收敛尸体。

  最后,洛阳城中,张奚为其置棺,而后又亲自押了张铎,跪陈望的灵,在棺前痛心疾首地恸哭,大斥张铎“狠厉失度。”并以用荆条重笞他,直将他打得灵前呕血方罢。

  这一句斥言,这一顿笞责,滴水不漏地成全了他一个“良相”之名。

  却也亲手将“酷吏”之名寇在自己儿子的头上。此行此举,实不像亲父所为。

  也难怪坊间有传言,说张铎根本不是张奚亲子,而是张奚的妾室徐婉与她的前夫所生的儿子。因幼年被批了“克父”的命,被徐婉弃于市集,十岁的时候,才被张氏接回,对外称是张家早年离散的长子。

  漩涡里的人,多少有些秘闻加持,兄长惊鸿掠水般地提过,席银听进去了,却并不是每一句都听懂,每一句都相信。

  直到他满身是伤,鲜血淋淋,惨烈地坐在她面前,她才得已正视那些个原本离她十分遥远的传言。

  “去那边的箱屉取一件衫子过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抓回了席银的思绪。

  “没听见?”

  张铎逐渐平息下来之后的声音,又恢复了冷冽,引她肩头一抖,连忙站起来去做事。

  生怕再取错东西,打开箱屉的时候,回头迟疑地问他:“哪一件……”

  他摆了摆手,扫了一眼她的下身,“给你的,你看着捡吧。”

  她顿时耻得满脸通红,把头埋进箱屉里慌乱地翻找。

  男人衫袍都很宽大,随便提出一件都足以裹严实她的身子,她小心地扎紧腰肩的束带,回身见他闭着眼睛正在调息。她不敢出声,只得裹着宽袍,缩到那只雪龙沙犬对面的角落里,抱膝安静地坐着,紧张地盯着犬嘴上时隐时现的獠牙。

  “你在想什么。”

  他好像是为了转移精神,随口问了一句。

  “啊……奴什么都不敢想。”

  “呵。”

  他闭着眼睛笑:“你有父母吗?”

  “没有。”

  “亡故了?”

  “奴不知道。”

  她把身子朝一盆炭火靠去,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睁眼,才敢把手伸出去。

  “不知道父母,还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亡故了。”

  “奴不知道父母是谁。奴是兄长在乐律里(4)捡的。”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嘲道:“也是个捡的。”

  “可是,兄长对奴很好……”

  “他对你好让你被人剥得衣衫褴,被中领内军追撵!要靠爬男人的车来求命!”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惊得席银连忙把手缩了回来。一时想不明白,他那陡然点燃的气焰缘由为何,只堪怔怔地望着他,细声道:

  “兄长……有眼疾,虽然眼睛看不清楚,但他能奏《广陵散》,也能击罄奏《破阵》,他教奴奏“五十弦”,唱《乐府》……他很想教奴写字,可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坏,已经不能看书也不能握笔写字了,但他一直很温柔地跟奴说话。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奴今日这番模样……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她似乎急于替她口中的兄长辩解,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到最后甚至连脖子都梗得发红。

  “好人?哈……”

  他睁眼看向她。

  “在洛阳城,好人我已经十年未见过了。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岑照。”

  她说完跪伏下来:“公子,没有奴的照顾,兄长一个人活不下去。求您放奴回去,奴愿日后为您府上奴婢,报答您今日的恩情。”

  “可是,我只打算给你十日的光景。”

  她闻言哑然。

  “你要明白,我今日不是救你,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背后的鞭伤十日方可断伤药,席银是吧,我让你活十日,十日过后再了结你。至于你的兄长……好人不配活在洛阳,生灭有道,你不要强求。”

  (1)凭几:用来倚靠的一种摆设。

  (2)麈尾:清谈时的一种道具,类似羽毛扇。

  (3)部曲:士族府上的私军。

  (4)洛阳城中地名,其中多居住的是从事音乐的艺人。

 

第4章 春雪(三)

  他不在准她出声。也不去床榻,就在陶案后面趴下来,任由那上过药的背脊裸露在炭火旁,抱着手臂合上了眼。雪龙沙见主人睡了,也搭着前腿静静地趴下来,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席银。席银实在怕它,只得裹着袍子尽量地朝张铎身边缩,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会不留意碰到他背后的伤口。

  折腾了一整晚,眼见着烧得热闹的炭火凉冷下去,东方的天幕渐渐泛出了红光。而他好像也一夜都没有睡实,时不时地痉挛,偶尔发狠,猛地抠紧手指,不多时,又颓然地松开,似乎在做些不太好的梦。

  好在,天终于亮了。

  夜雪过后,放大晴,铜驼街上跑过一群戏雪的孩童,爽朗的嬉闹声穿过重门,击落了榆杨林中几孤绝的寒花。

  青谈居的门被推开,雪龙沙撒着欢地窜了出来,奔到庭中的雪地里,扑棱起了一丛丛干净的雪粉,门前扫雪的老奴放下扫帚,从袖里取出一块干肉招呼它过来吃,那狗儿欢天喜地地凑过来,仰头刚要张口,听见门前脚步声,又缩了脖子,朝后头退了几步,在老奴的身后匍匐下来。

  老奴直起身子,朝门前看去,累雪的榆旁,张铎单手理着衣襟从石阶上走下来。

  “郎主。”

  “嗯。”

  “中领军的赵谦来了。”

  “何处?”

  “江凌引他在西馆安坐。”

  “他一个人来的?”

  “是,但老奴见他身旁带了镣铐。”

  此话一出,门后头猛然传来一声杯盏翻倒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衣料与地面摩挲的悉索声,张铎转过身,里面的人似是知道冒犯,戛然止住了所有的声响。

  张铎仰起头,平声道:“我让你活十日,今日是第一日,你怕什么”

  里面不敢应声。

  老奴拄着扫帚朝张铎身后看了一眼,笑向他道:“是位姑娘吧。”

  张铎没有回头,“是个半鬼。”

  老奴低头笑笑:“半鬼也好,至少还能在郎主面前做十日的人。老郎主若知道,您肯在身边容个人,定是宽慰。”

  声止风起,一片雪白色梅花落在张铎肩头,须臾又被风吹落,翻滚下石阶,扬到狗的脸上,被狗鼻尖儿的潮润黏住。那狗只角儿痒,糊里糊涂地站立起来,伸长舌头想把它舔下来,谁想舔了没两下,却打了个浑身颤抖的喷嚏。

  张铎看了它一眼,它忙又规规矩矩地缩到老奴后面去了。

  “我为人处世如何?”

  他看着那只狗,话却是对着老奴去的。

  “郎主有郎主的一番道理。”

  “假话。”

  “诚不敢诳骗。”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抬眼唤出他的实名。

  “江沁,你没有对不起我父亲,也没有对不起我。我收留你们父子,是不想父亲的旧友流落街头,我当你们是客,但你们自己要为奴,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既要为奴,就守我的规矩,不得再待我以长者之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慎重。”

  他说完,随手合上清谈居的门。抬腿向庭外走。

  “给里面的人一些水食,从西面的窗户递进去,闭着眼睛不要看她,她不体面。再有,告诉宣平,这十日不用进去整理。”

  一席话说完,人已经绕过了西墙。

  老奴脚边的雪龙沙如蒙大赦般地窜起来,冲着老奴晃尾巴。老奴看着张铎的背影,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弯腰摸了摸了那狗的脑袋,将干肉递到它嘴边。

  “来,吃吧。”

  ***

  西馆是中书府的一处别苑,与府西门相互贯通。其间重门丰室,洞户连房,高台芳榭林立,移一步换一景。

  中领军将军赵谦挂着一副镣铐站在百鸟玉雕屏前,看着一身燕居布襦的人沉默地走过来,张口道:“人命不值钱是不是?”

  张铎抬手示意服侍的奴婢退下,径直走到屏风的茶席前坐下,亲自取杯,“来替你的人申述?这么急,我还没着急问你的过错。”

  赵谦大步从前面绕进来,盘腿在他对面坐下。

  “我说你……”

  “坐好。”

  赵谦一窒,气焰顿弱。悻悻然地松开褪,起身跪坐下来。把肩上的镣铐往地上一掷。

  “昨夜被你身旁那家奴挖眼的,是执金吾徐尚的内侄。这且不表,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救的那个女子所犯何罪?”

  张铎扫了一眼地上的镣铐。

  “我何时准你拿人拿到我府上来?”

  赵谦一副吃了蝇虫吐不出的模样。蹭一声直站起来:“我说你怎么回事,每回去大司马府看你母亲,回来都是这样浑身刺。我若安心要拿人,就该带内禁军把你这府邸围了!”

  “坐好。”

  “张铎!”

  “再放肆就滚出去!”

  “你这个人……”

  赵谦愤然,却又不能再和他硬碰,抓了抓头重新坐下,拼命地忍下心里的气,压平声音道:“我知道那个女人在你这儿,我今日一人独来,是不想把你也卷进昨夜之事,你把她交出来,我带回廷尉,之后你我尽皆无事,不好?”

  张铎侧目:“内禁军星夜追拿一女子,她弑宫中何人?”

  赵谦肩膀一耸:“弑君。陛下被她抱腹里所藏的短刀所伤,惊骇过度,梅辛林二更进去,至今未归。我私揣,昨夜行刺之事,应是晋王所为。恐怕晋王已经谋定,要……”

  他以手比刀,在自己脖颈上一划。“要取而代之,”

  张铎压壶,斟茶自饮,随道:

  “所言不足。”

  赵谦诧异,“还不足?那缺哪一处。”

  茶盏压于席面的东角,张铎屈指叩席,抬头道:

  “晋王刘璧在东隅,鞭长若要及洛阳宫城,即便避得开我,也避不开你。”

  赵谦一怔:“这也是。会是谁在其中引线?”

  “宫里的人。”

  “谁?”

  张铎垂目:“尚不明朗。”

  赵谦一拍茶案,杯翻茶倒,泼了他一身,他也顾不上去擦拭,双手撑茶案,提声道:“你既知道不明朗,还要把那女子放在你府上?”

  “杀人救人,是我自己的事,你是内禁军将,拿人是你的事。不必为难,我人在这里坐着,你把你那镣铐拿起来锁。放心,没有我的话江凌不敢跟你动手。”

  赵谦被他激得眉毛都立了一起来,半喝半骂道:

  “张铎,我命是你救的,头枭给你都行,你说这些话是嫌我活得长了?给我折寿是吧!你如今身在风口浪尖上,我无非见你险,怕再有什么魑魅魍魉损你,不然我这会儿早领那五十杖去了。还提溜这东西偷偷摸摸上你这儿来。”

  “五十杖在哪儿打。”

  赵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懵了。

  “呃……什么?”

  “在哪儿打。”

  赵谦气不打一处来。

  “在内禁军营!陛下的旨意,今日辰时不拘回刺客,昨夜护卫之人,尽杖五十。成了吧,你瞎问个什么劲。”

  “问个地方,好遣人领你。”

  “张退寒!信不信带人抄了你这西馆!”

  “爬得起来再说。”

  “你……”

  “江凌。”

  “在。”

  “备蛇胆酒。”

  赵谦火大,也不管什么礼不礼,恩不恩,一通高喝。

  “张退寒!你少看不起人!五十杖而已,我还不至于急火攻心得要喝那苦东西。”

  谁知面前人平声驳道:

  “不是给你的。”

  “什么……”

  赵谦一怔,想起他将才行走的姿态,突然反应过来,朝他身上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倒他半露在袖外的手腕上。伤口处凝固的雪已经发黑,十分狰狞。

  “大司马又……”

  “住口。”

  “不是……你何苦呢。”

  “皮开肉绽,心安理得。”

  

第5章 春雪(四)

  把这句当着挚友的面说出来,才算是真正的心安理得。

  赵谦抱着手臂规矩地敛衣坐好,耐性道:“背上还有好肉?连着这几日梅辛林可都出不来,你怎么治伤?抗着?”

  他侧身,扼袖燃博山炉,炉腹内香料燃烧,烟气从镂空的山形之中流出,缭绕入人袖,二人眉目皆稍稍舒展。

  “十日即好,不需你挂怀。”

  “陈孝若在,你就不会这么说。”

  陈孝二字一脱口,赵谦自己都怔了。

  陈孝死在兴庆十年,东郡陈氏灭族之案上。

  当年张奚为陈望置棺,棺前重笞张铎。其后张铎竟然负着极重的刑伤,亲手替陈望之子陈孝收骨。

  北邙山下有一座无名冢,葬的就是那位曾经名满洛阳的少年英华。

  荒唐动荡的世道上,“英雄”二字往往被拆开来分别追逐。

  英,草荣而不实者。听之便生一种盛极而无果的遗憾之感。陈孝就是这样的遗憾。

  东郡向来出美人,男子也不遑多让。

  陈孝仪容绝世,华袍锦绣,一人一琴,便堪独修《广陵散》,敲石吹叶,即引百鸟竞出。出身家学渊远的东郡世家,却卑以自牧,谦以自守。洛阳城中上至皇族,下至奴婢,无不倾目其容仪品行。以至于他死后十年,仍有仰慕他菁华之性的男女,常至北邙山祭拜。

  至于张铎,又是另外一种人物。

  名门出身,位极人臣。但此人十岁之前的人生是一段讳莫如深的迷,他活在什么地方,怎么活下来的,就连赵谦也不甚清明。而他不喜欢听人评述,因此整个洛阳城,无一人敢窥查他的过去,更不敢将他述于口舌。

  即便他断送陈氏一脉,又亲自为陈孝埋骨。

  面对这一悖行,私斥他虚贪清名?

  可。

  私度他对陈孝尚存悯意亦可,私猜他受制于张奚,被迫为之也可。

  私论众多,但一旦走上铜驼街,却人人匿音儿。

  于是,他堂而皇之地杀人,也堂而皇之地在陈氏灵前受责受辱,其后仍旧行走在洛阳城中,血迹斑斑也劣迹斑斑,令人退避三舍。

  “你与我过不去是吗?”

  直逼眉心的冷言,冲得赵谦猛地回神。

  他忙端茶牛饮了一口,翻爬起身,“我回内禁军营领罚去了,告辞。”说完即大步跨开。

  背后的人头也没抬,“站着。”

  赵谦已绕过了屏风,听到这二字,只好又退回来。但却不肯回头,对着百鸟玉雕屏道:“行,我不该提那个人。不过,他人都死了十年了,北邙山无名冢旁的矮柏业已参天,此一世,他声名再秀丽又如何,结局已定,终不及你。你赢他何止半子,你还有什么执念?”

  谈不上是执念,但却是另一层更为复杂的人间知觉。

  赵谦一袭话说完,换来了背后长时的沉默。

  张铎不言,望了一眼赵谦的背影,仰头啜茶。

  博山炉中的香烟汇集底座升腾的水烟,仙雾一般,缭绕茶席。

  “没话说了?没话说我走了。”

  他跨了几步,转念一想又顿住,回身从腰间掏出一只瓷瓶抛给他。“你们张家的家法没有轻重,我就不用了,拿去理伤吧。比你的蛇胆酒好使些。”

  张铎一把接住,反手即抛回。

  “管好你自己。”

  赵谦悻悻地将瓷瓶重新揣回腰间,抱臂道:“得,梅辛林一年也就配了这么些,都给你了我还舍不得,不过退寒……”

  他又扫了一眼张铎手腕上的鞭伤,犹豫了一时,还是试探着开口问道:“大司马……究竟为何,又羞辱你。”

  茶盏磕案,他抬头与人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