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如困兽一般在屋里踱了两圈,突然一掌扑在案上。这一掌用力甚大,那些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笔砚也跳了一下。今天侯君集的来访虽然让他更增了几分信心,但这信心还是太小了。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旧部多已遭斩杀,即使有魏征、侯君集之助,仍然不足以撼动世民的根基。那余七借纥干承基之口前来相告,定然是个圈套了。若不是侯君集及时密报,自己真要一头扎进去。

  不管世民你知道了什么,上天总是眷顾我的,我终于从黄泉回来了。

  他的嘴角上,一丝诡秘的笑意渐渐浮了上来。

  在侯君集的马车离开太子府没多久,一辆马车又驶进了李淳风那所小小的宅院里。李君羡从车里走了出来,向院中走去。院中的池边小亭里,李淳风正往池里洒着鱼食,游鱼纷纷浮头抢食。李君羡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李先生。”

  李淳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陛下命你在光福坊暗中埋伏人手?”

  李君羡点了点头,道:“我分管光福坊东,侯君集将军分管坊西。”他见李淳风好整以暇,若无其事地还在喂鱼,不禁有些着急,小声道:“李先生,此间已无六耳,你告诉我吧,那真是萧后么?”

  先前他将明崇俨带过来,李淳风以金盆圆光术窥探,居然出现了萧后的影像。萧后是前朝炀帝之后,自己与天子就有解不开的瓜葛,何况她的弟弟萧瑀还是当朝重臣,今年已年逾七十。如果真是她多次诱杀长安美少年,这实在是个惊天动地的丑闻,陛下只怕会灭了自己的口吧。

  李淳风摇了摇头,道:“萧后风烛残年,不是她。”

  听得不是萧后,李君羡才舒了口气,道:“那就好。只是,为何与萧后如此相似?”

  李淳风将掌中最后一点鱼食洒入池中,拍了拍手,道:“太阴入土宿,太白昼现。君羡兄,天相颇为诡异啊,此是牝鸡司晨,阴盛而阳衰之象。”

  李淳风精擅天文,李君羡对此道却是一窍不通,道:“那又如何?”

  “世当出女主。”

  女主!李君羡惊得目瞪口呆。自古以来,中原从无有过女主,李淳风此言,实在有些难以置信。他道:“真的么?今世新罗倭国,皆出女主,只怕天相应在那些地方吧。”

  新罗当今为女王金真德持国,倭国前几年刚去世的推古王亦是女王。李淳风却摇了摇头,道:“天相如此,逆天终是不能。君羡兄,今日请你过来,有一事有劳。”

  李君羡见他说得郑重,道:“淳风兄请说。”

  ※※※

  明崇俨忽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虽然一直躺着,此时却一脸疲惫。辩机又端过一杯茶来,关切道:“崇俨兄,你不要紧吧?”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不碍事。”他拿过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大师,何谓孽,何谓缘?”

  辩机不知明崇俨为何突然问起禅理来,沉吟了一下道:“孽为业,身口意善恶无记之所作也。缘者由藉之义,缘别不同,故分为四:一者因缘,二者次第缘,三者缘缘,四者增上缘。”

  明崇俨呆呆地坐着,半晌道:“大师,你我之缘,只怕也将尽于今日。”

  辩机吃了一惊,道:“崇俨,你要做什么?”

  明崇俨却只是一笑,道:“缘孽皆我命。不论是孽是缘,总要我去面对。”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忽地又回头道:“大师,你佛法精深,然善泳者溺于水,是孽是缘,请多保重。”

  辩机呆了呆,却不说什么。看着明崇俨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的眼前却似乎浮现出那个娇俏的身影。

  这是缘,也更是孽吧。他想着。缘孽皆我命,明崇俨有他的孽,也有他的缘,自己何尝没有?他长叹一声,端起自己跟前的茶来喝了一口。清淡的蒙顶石花,却似有说不出的苦涩。

  明崇俨走出了会昌寺,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长安,会昌寺,辩机,高仲舒,裴行俭,这些地方和这些朋友,都将暂别了吧。他今天终于以浮梦术将过往的一切都续驳起来了。明天,一切都将真相大白。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

  我的命运,真个只是如此么?

  他朝东南光福坊的方向走去。

  从会昌寺到光福坊,寻常马车都要走半天。等明崇俨到了大兴寺寺门前,也已过了禁夜时分,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大兴寺也早已寺门紧掩。

  他手往墙上一搭,轻身跃过高墙,落在了大兴寺的院墙里。甫一落地,他的眉头就不禁一皱。

  大兴寺……此时金阿育王像已不知所踪,大兴寺也已败落下来。但双脚一站在大兴寺里,明崇俨就感到了一阵心悸。黑漆漆的大殿似乎传出一股妖气,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至,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无论如何,总要去面对。他咬了咬牙,举步向里走去。

  ※※※

  大兴寺本是名刹,但此时香火不盛,僧众也是极少。那些和尚也不修禅理,无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早晚课都不做,此时大殿中也是空无一人,只是,正中却放着一盏油灯。

  一灯如豆,灯火却纹丝不动。假如有人在旁边的话,借着幽暗的灯火,可以看到在身周有一些影子在闪动。

  那些影子犹如活物,绕着这盏小灯不住地打转。虽然无声无息,但气势逼人,几如惊涛骇浪。等转到七八转时,那盏油灯的火焰忽地暴长了一尺有余。随着亮光一闪,那些黑影忽地便已不见,而大殿的一根柱子后却闪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着白纱长裙的女子。

  长裙十分轻薄,她的身体几乎就袒露在外。而她出现得也太过突然,几乎是凭空出现的。她嘴角噙着一丝诡秘的笑意,红唇艳得仿佛要滴下来,正慢慢向那盏灯走近。虽然大殿中什么都没有,她却如踏在薄冰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似乎生怕会失足落入万丈深渊。

  当她走到距油灯还有三尺许,从大殿一角处突然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流香。”

  这声音很轻。那女子身子一震,猛地转过头。却见角落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佝偻的老僧。这老僧一身破旧袈裟,神情木然,眼中却隐隐有些悲哀。

  “大哥,你果然在这里。”

  老僧却垂下头,低低道:“流香,你终于来了。”

  女子又是淡淡一笑,道:“当年气吞牛斗,叱咤万夫的萧流明,如今却成了一个老僧,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这老僧正是当初曾在汾阳桥观张三郎与李世民一局后,心灰意懒的极玄子。隋末大乱,张三郎意欲逐鹿中原,极玄子也极有雄心,相约日后一见高下。但在汾阳桥见过李世民后,极玄子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李世民的对手,意兴阑珊,给张三郎留下一句“此世界非公世界”,从此不见踪影。他抬起头,道:“道又如何,僧又如何。流香,这世界已非我萧家所有,你纵然妄动刀兵,最终不过镜花水月,徒然让天下多造一劫罢了。”

  萧流香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这便是你将天魔掳走,又在这大兴寺布下禁咒之由么?害得我与二哥当年只能出走百济,在异域苟延这许多年。大哥,萧家的血脉,可不止是流在你一人身上!”

  极玄子叹道:“萧家血脉又如何。我历代先帝仁厚爱民,武帝更不惜以身供佛。流香,你以魇魔秘法破我禁咒,不嫌太伤天害理么?”

  极玄子与萧流香兄妹同出兰陵萧氏一门,也是嫡亲堂兄妹。萧氏本是齐梁皇族,这一族素怀大志,想要恢复故土,但朝代屡屡变易,他们多次起事,却总是竹篮打水。隋朝初兴,国势强盛,萧家想要恢复更是不可能了。到了隋末大乱,他们终于准备大干一场,不惜动用禁术咒炼天魔。此事原本就是极玄子在主持,哪知汾阳桥一会,极玄子不知去向,萧流香与那黑衣人失了主谋之人,再难有所作为,只能投靠另一个堂兄萧铣。萧铣被斩后,他们无法在中原立足,只得远遁百济,苦修秘法准备卷土重来。但三年前首度回到长安,方知大唐国势较隋朝更盛,虽说与倭国中臣镰足有过密约,但倭国远在海外,终究远水难解近渴。想要起事,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天魔之上。他们藏身在萧后所居颐养宫中,多方查探,也终于发现了大兴寺的秘密。只是极玄子在此布下禁咒,他们无从下手。萧流香诱杀少年,以他们的魂魄炼成魇魔秘法前来破解,费了数年之功,直至今日方才攻破禁咒。等她杀入大殿,才知道坐镇此间的竟是大哥极玄子,心中震惊也非同寻常。听极玄子说起历代先帝仁厚爱民,她哼了一下,道:“仁厚又有何用。大哥,你纵然心灰意冷,想要归隐也是你的事,为何还要镇住天魔?难道你要护住李家天下么?”

  极玄子慢慢站起身,道:“天魔苏醒,玉石皆焚。流香,纵然唤醒天魔,你说能有几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