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陛下叹道:“皱纹有很多了。”
萧氏感到像有什么在咬着她的心口。她自负容颜绝世,可不管怎么说,此时也已是年逾七十的老妇了。贞观三年回到长安时,六十四岁的她仍然貌如三十许的中年妇人,可是现在又是九年逝去,她不论如何保养得法,就算尚不曾鸡皮鹤发,也终究是个七十三岁的老妇人。只是她也知道,天子来颐养宫并不是为了羞辱自己。她深深跪着,道:“陛下,可以让臣妾起来么?”
天子忽然对身后那中年人道:“淳风,做你的事吧。”
天子在颐养宫待的时间并不长。等天子一走,几个贴身宫女终于大着胆子进来。多年前萧氏刚入颐养宫时,天子偶尔还会来留宿一两次,但这些年一直都不曾再来过。这一次天子突如其来,实在令她们诧异。等她们走到里面,却见萧氏颓然坐在胡床上,似乎又老了许多。
“娘娘。”
一个近身宫女壮起胆子,凑到近前小声叫道。萧氏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道:“我倦了,安歇吧。”
“是。”
虽然依旧莫名其妙,但宫女哪有什么话好说。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大概心血来潮想看看这位已七十三岁的前朝国母,看了以后兴味索然,颓然而返,想必就是如此了。等宫女服侍着萧氏躺下,退出卧房后,萧氏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流香,好自为之吧。
她默默地想着,天子也是看在自己已风烛残年,才饶过了自己吧,只是这个侄女今番已难逃性命了。毕竟,现在不是齐梁,不是南陈,不是大隋,已是大唐。她还记得萧流香突然来到颐养宫时,自己的惊愕和兴奋。只是这个隐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现在终于不再是一个秘密了。以世民的手段,绝不会再留余地的。可是,就算那李淳风法术通神,终究还是不能够事无巨细全部查探清楚。
天魔一定会苏醒,流香,一切都在你身上了。
在黑暗中,这个七十三岁的老妇又偷偷地笑了起来,无声无息。
※※※
“什么天魔,朕即是天!”
李世民在书房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一件小小的诱杀美少年之事,他本以为是哪个皇亲国戚做的风流孽,却没想到居然会引出这般诡异的结果。最初的恼怒过去后,他平静了些,道:“这天魔真能灭我大唐么?”
李淳风沉吟了一会,道:“天意如梭,微臣实难预料。只是萧氏数代经营于此,不可大意。”
“他萧氏失国于南陈,与我大唐何干?这妖妇,居然能瞒了朕这许多年,亏我还对她如此优厚。”
李淳风头虽然没抬起来,但也想象得到天子脸上的恼怒。萧氏与隋室之后杨政道从突厥回到大唐后,陛下在长安营宅安置。这大概就是天子所说的“优厚”吧,只是他也知道,在萧氏于贞观三年回到长安的第一天,天子就在颐养宫留宿。这等行径当然不是什么美谈,在陛下看来确是待遇优厚,可在萧氏看来恐怕是忍辱偷生。只是这些话当然不能明言,他只是低低道:“天魔将醒,定非好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大意。”
李世民踱了两步,忽然道:“朕即刻发元从军封了光福坊,将大兴寺掘地三丈。就算有天魔藏身,朕亦当以天威将其碎尸万段!”
李淳风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臣以为此举万万使不得。这天魔为萧氏数代戾气所钟,如此强行攻破,只怕会引起天变,长安亦将遭天劫。”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难道就动不得它了么?那就将安福坊人等一律迁移,千秋万世,此地永为禁地,入内者斩!”
千秋万世?李淳风暗自苦笑。自古以来,有哪个皇朝立国之初,不是宣称要千秋万世的?就算是有八百零八年天下的周室,也未满千年,至于号称万世不易的秦朝,更是二世已绝。眼前这个大唐天子,连一个储君之事就已弄得他焦头烂额了,何必侈谈什么千秋万世。他行了一礼,道:“陛下,此举亦是治标不治本。萧氏未绝,天魔终究还在,仍是隐患。”
李世民怔了怔,道:“那李先生你以为如何?”
天子虽在暴怒之时,终究是位从谏如流的英主。李淳风暗自赞叹着,低声道:“臣知晓此事,已与袁兄商议过。只消我等预作布置,以六道圆轮大法封住天魔之地,再以阴阳两仪化去天魔戾气,这场大劫便可化解于无形。”
李世民又是一怔,道:“那你为何不先行禀报?”
李淳风暗自叹了口气。陛下终究是陛下。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天魔之力,实非我与袁兄二人能与之抗手。要解此劫,尚需两人。以四人之力。”
“能再找到两人么?”
李淳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陛下洪福,长安正有这两人。陛下,请你委派心腹之人,暗中在安福坊一带布置,务必不要让那萧氏起了疑心。”
※※※
“是大兴寺么?”
承乾眯起了眼。他并不是在提问,但匍匐在地的纥干承基仍是诚惶诚恐地道:“他是说在大兴寺。”
大兴寺,位于长安光福坊。此寺最有名的是寺中的一尊阿育王金像,乃是当初隋文帝载入长安供养,每年香火也甚是兴旺。
承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他说了要我去大兴寺做什么么?”
纥干承基一怔,脸上也露出迷惑,道:“余七虽是小人师叔,实不啻敌国,他也不说为何,只说只消殿下听了,一定会去的。”
承乾低下头,半晌没有吭声。纥干承基见他一直不说话,偷偷抬眼看了看,却见承乾的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余七的主公李玄通被天子下诏诛杀后,余七便不知下落。纥干承基的大师兄尹道法与余七是死对头,当初纥干承基在尹道法手下时也曾与余七作对,不过纥干承基自己并不愿与余七为仇。前些日子余七突然找上他时,纥干承基吓了一跳,只道余七是要来寻仇。哪知失手被擒后,余七并没有杀他,并让他向太子说这般一段话。纥干承基莫名其妙,也不知余七到底要做什么,但见太子听了后似乎若有所思,他更是疑惑。
“纥干承基,你是为余七所败吧?”
虽然看不到太子,但纥干承基也感到了太子那鄙夷的眼神。他伏在地上,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些,低低道:“小人无能。”
“知道了,你出去吧。”
纥干承基磕了个头,走出了太子的书房。外面阳光很好,但他却觉周身发凉,只有勉强让自己不因屈辱而发抖。他也没有回头,但心里却有些异样。
承乾当然没有心思去揣摸纥干承基的感受。他掩上了门,向内室走去。里面坐着一个人,见承乾进来,他起身跪倒在地,道:“殿下。”
“起来吧。”承乾看着他,又踱了两步,忽然道:“果然是大兴寺啊。”
这人站起身,道:“陛下命我在光福坊安排人手,难道是要对殿下下手么?”
承乾背起手,抬头看着窗外。窗棂上糊着薄纸,阳光映进来,一只冻蝇正在窗纸上扑着。他伸手拈住了那冻蝇,轻轻摘下了两片翅膀,微笑道:“多谢侯将军提醒了。”
此人正是侯君集。他也是大唐名将,但此时脸上却满溢着谄媚和讨好,道:“殿下为我主,臣不过尽人臣之道而已,岂有功劳可言。”
承乾看着他,脸上仍然带着些莫测高深的微笑。等侯君集将这些表功示好的话说完,他又淡淡一笑,道:“侯将军,你这一双手从今天起,就是朕的了。”
听到承乾以“朕”自称,侯君集眼中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他举起了双手,道:“陛下,岂止臣之手,臣之一身,亦永为殿下所用。”
侯君集的手十分白皙,几乎不像是一只手握重兵、曾大事杀戮的军人之手。承乾点了点头,道:“侯将军,你去早做准备吧。”
将侯君集打发走,承乾这才将手摊开。那头被摘去翅膀的冻蝇正在他掌心爬动,他的手一翻,冻蝇落在了地上,跌得晕头转向,还不等爬动,承乾的靴子已一下踏上,将这冻蝇踩做一个小点。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阴毒。如果天子看到此时的太子,一定会惊叫起来。这哪里还是那个少年蛮横的承乾,分明就是在玄武门外被一箭射杀的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