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虽然没说什么,但裴行俭察言观色,见明崇俨面色凝重,知道他定然查到一些事。
明崇俨若有所思地看着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揉搓着的双手,道:“裴兄,此人是倭人。”
“倭人?”裴行俭不由一怔。如今大唐如旭日初升,蒸蒸日上,万邦来朝,唯有倭国与大唐没有来往。当初高仲舒的祖父出使倭国,因为与倭国王子争礼之事闹了个不欢而散。现在又因为三韩中的百济常常侵凌大唐属国新罗,新罗金氏屡次向大唐求援,而倭国与百济却极为亲密,在这等情形下,倭人来大唐的自然更少了。他苦笑了一下,道:“怀远坊的事也与倭人扯得上干系,我只道逃过那一件差事,没想到和倭人还是断不了。”
明崇俨诧道:“怀远坊也有倭人出事了么?”
裴行俭道:“就是那麻胡夫妇暴死之事啊。麻胡虽然与倭人无关,但他的老婆王氏是个再醮之妇。前夫是个倭人通事,叫什么陶宗山的。那天和讷言说起,他要我来找你帮忙。只是这种命案想必你也无从下手,我便没来。”
明崇俨已惊得呆了。方才以浮梦术察看此人心思,这人要找的是一个“负心子”,这东西正是中臣镰足所要的。中臣镰足也是倭人,此人与中臣镰足定然有联系。但他一直没想到原来麻胡夫妇之死也与中臣镰足有干系。“陶宗山”这名字,他正是从中臣镰足嘴里听到的。
难道,杀了他的人便是中臣镰足?
裴行俭见明崇俨不说了,急道:“怎么了?”
明崇俨叹了口气,道:“这倭人要找的,是一颗琉璃子。”
当初那颗琉璃子被十二金楼子夺走时,他也根本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东西居然会如此重要。当初十二金楼子装神弄鬼地对高仲舒下手,恐怕真正的目的便是这颗负心子吧?这东西到底做什么用的?中臣镰足说这东西是倭国皇室之物,只怕其中另有文章。
他身体忽然一震。裴行俭见他这模样,道:“明兄,又怎么了?”
“讷言说不定会有危险。”明崇俨低低地说着。
裴行俭笑了起来:“他长了那张铁嘴,危险无日不在,不过顶多被人打两下黑拳罢了。”当初裴行俭与高仲舒在弘文馆一同读书时,高仲舒几乎天天与人争论。高仲舒谈锋既健,又不肯饶人,挖苦的刻薄话不断,脾气差一点的同学都对他恨得牙痒痒的。只是这种仇恨也没什么大不了,高仲舒嘴是臭了点,人却是很厚道的,和别人从来没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恨。
明崇俨皱了皱眉。那个中臣镰足断定那负心子在高仲舒身上,很有可能消息便是从麻胡身上来的。麻胡夫妇也很有可能便是这中臣镰足所杀。加上方才这人,前后已经有三人死了。
这件事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小声道:“裴兄,这一次只怕不一样。这倭人因为那颗琉璃子丢了性命,当初这颗琉璃子可是在讷言身上的。”
※※※
高仲舒一人一马,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他回家原本是沿顺义门街向西回到义宁坊的家中,此时正到醴泉坊。
“阿白,又要下雪了,快点回家,回家了给你吃油饼。”
高仲舒拍了拍马头,恨不得这匹爱马能背插双翅飞起来。昨天他在家苦读那部《晋书》,对照别家,找出不少晋朝史实的错讹来,今天在弘文馆与人争论也大占上风。他最爱的事是读史,后来他成为中书舍人时,名相宋璟因为他博通典籍,熟于史实,有“欲知古,问高君”之叹。今天在弘文馆与同学说起王敦谋反之事,为王敦谋反前驻兵之地争论不休,手头几部书所言不一,便想回去查查那部《晋书》,看看沈约如何记载,明日好去辩驳一番。
天已经黑下来了,街上冷冷清清。阿白打了个响鼻,似乎又有些不安。高仲舒轻轻踢了一下马腹,正要往前走,眼前忽然漆黑一片。
像是一层厚厚的黑纱从天而降,高仲舒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瞎了?他大吃一惊,正要失声大叫,可是嘴竟然如同被胶水粘住,连张都张不开,身体也像是成了木头的,动弹不得分毫。
高仲舒的背后登时有冷汗流下来。他只觉自己像是堕入一个噩梦之中,无法醒来。不仅仅是看不见了,耳鼻口肤全都在刹那间失去了效用。
真是一个噩梦么?
有时做噩梦魇着了,就是这样子的。可是高仲舒怎么也不敢相信骑着马也会睡着。当做噩梦时,如果知道那是个噩梦他会拼命叫醒自己。现在,他也正在拼命想让自己醒来。只是,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变成了木头,毫无感觉,再怎么拼命也只是徒劳。
假如有根针刺进去,大概也和刺入木头一样吧。他自嘲地想着。正当要绝望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右手的食指动了一下。
那只是微微一动,如果不注意,几乎就感觉不到。但高仲舒此时全神贯注于周身的每一个动作,突然间有了感觉,这等欣喜当真难以言表。只是浑身上下也只有这根手指可以稍稍动弹,仍然觉得难受。高仲舒拼命想借着这一丝活力让自己的知觉回复过来,用尽浑身力气动着那根食指,可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手指也只能微微地动一下而已。
右手的袖子里正放着那张明崇俨给他的符纸。明崇俨让他放在发髻里,但在弘文馆与同学争辩上了瘾,哪还记得这事。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这回事来。
难道明崇俨的符纸真的有效么?高仲舒不禁后悔起来。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好买,现在也只能靠这一根能微微动弹的手指了。
高仲舒的指甲留得很长。唐时士人因为不用做事,大多留着指甲,后来有名的诗人李贺更是号称“长爪郎”。他平时对阿白极为爱惜,此时再顾不得了,用尽浑身之力将指甲往阿白背上插去。
※※※
一辆马车在顺义门街由西向东驶过。
这是一辆两座马车,是平时公子游春时自驾玩耍所用。这辆马车极为富丽,驾车的是一个少年,边上坐着一个老年道士。这道士仙风道骨,双目中却隐隐有一丝诡异的杀气。
少年的车赶得很快,但这辆车走得非常平稳,拉车的马也神骏异常,因此走得虽快,却几乎没一丝声响。那少年身材甚矮,坐着比那年长道士几乎要矮一个头,长着一张瓜子脸,肌肤白得几乎要透明,嘴小小的,甚是红润。他赶着马车,大是兴奋,脸上已沁出汗水来也不擦,那道士忽然道:“小心了,前面有个醉汉,别赶那么快。”
少年也看到了前面那个骑马之人。他拉了拉缰绳,那匹马善解人意,登时放慢了步子。这少年看了看,道:“韦道长,那是个书生啊。他也喝醉了?”
他们刚从待贤坊回来,得赶在禁夜之前回到皇城。待贤坊在长安西南角,离皇城足足有十几里路,这少年很少出来,一到外面便如鱼游大海,看什么都新鲜,非要自己赶马车回来。
道士原本并没注意前面那人,他定睛看了看,道:“是个书生。”他的脸忽然一沉,道:“没想到,长安居然还有会浮梦术之人……不对,那并不是浮梦术啊……”
少年也不知这道士说些什么,见那书生骑在马上,有如梦游一般,大感好奇,道:“韦道长,他不是喝醉了么?”
道士摇了摇头,道:“不是。不知他招惹了什么仇家,别人在他身上下了符咒了。走吧,别去管这些。”
少年却反倒将马车停下了,道:“他中了符咒?会死么?”
道士笑了笑,道:“看他仇家怎么处置他了。现在他中了这种术,便听人摆布,就算让他连人带马冲进永安渠,他也没有二话。”
永安渠是一条横贯长安城南北的水渠,就在醴泉坊与相邻的布政坊交界处流过,离这儿很近。道士虽然对这书生中了什么法术有些好奇,但现在更急的是送少年回皇城,实在不愿多管这闲事。
少年咬了咬嘴唇。他的牙齿细小整齐,有如编贝,咬在鲜红欲滴的嘴唇上,有种异样的妖艳。他道:“韦道长,你们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么?这书生中了人家的邪术,你救救他吧。”
道士哼了一声,道:“你不要看着这书生相貌英俊,看中他了吧?”
少年脸上一红,道:“呸!我还以为你是有道之士,原来也这么会胡说。你不救就不救,我也懒得管他。”
道士见他嘴上撇清,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人,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疼,小声道:“阿心,你别忘了你是什么人,殿下若是着恼,只怕你会害死这书生的。”
少年见道士话头转软了,心道:“我知道韦道长会依我的。”他笑了笑,道:“韦道长,你看他多可怜啊,快禁夜了,他被人捉走,那今晚肯定回不了家,只怕性命都要丢了。”
道士低声道:“你怎知他家不在醴泉坊里?又没人捉他。别说了,回去吧。”
此时那人已越来越近,正与他们的车交错。少年停住了马,有些呆呆地看着马上的骑者。随着距离渐渐缩短,已能看到那是个年纪很轻的书生,长相俊朗轩昂,看衣着该是个世家子弟。少年看着那书生,神情变得十分迷惘,呼吸也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