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足,下一个就是你。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大雪纷飞,寒意逼人。长安的雪夜,一片死寂中带着妖异。
长安,真是个魔都啊。
※※※
“这人生的是什么病?”
裴行俭看着明崇俨给无漏寺救回的那人搭脉,小声问道。他们从无漏寺救回此人,当天就请郎中过来给他清洗伤口,包扎停当。这人的伤势已然稳定下来,只道今天便可问话,哪知这人突然间身体发热,神智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请那郎中过来看看,却也束手无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支吾了半天,说是脉象全无异样,只能是中了邪,只怕撑不过今天,让金吾卫另请高明。金吾卫不是卑田院一类收容乞丐叫花子的所在,自然不能广延名医来给这么个来历不明之人治伤,死马当活马医,裴行俭这才起意让明崇俨过来看一看。
明崇俨将苏我道纯的手放下,道:“这人是怎么受伤的?”
裴行俭道:“他的伤口在肩上,似乎是细长的钝器。”
“钝器?”明崇俨一怔。他伸手拉开那人左肩上包着的纱布,看着那人左肩上的伤口。伤口有些红肿,但没有化脓的迹象,不似中毒。他皱起眉,道:“这伤口很怪啊。”
裴行俭道:“交广一带有一门铁梳指,手指能伤人,伤口正与这相似。不过这伤口这么细,除非是用小指插出来的。”
明崇俨道:“不是铁梳指。”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一根带有小钩的银针,先拿过烛台来点燃了烧一烧,插进伤口中。那人神智全无,但银针插入时他仍然动了动。明崇俨轻轻一拨,抽出银针,却见钩上有一团沾满了污血的毛团。
裴行俭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他把头发塞进伤口,是什么音思?”
明崇俨看着这团发球,道:“只怕这就是凶器。”
“凶器?”裴行俭自幼习武,那些奇门兵器见过不少,但以头发为武器,当真闻所未闻。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我也不曾听说过。看这人的模样,只怕还中了浮梦术一类的秘术。”
他伸手撕开那人右肩上的纱布,又将银针探进去,从那里也钩出一个满是污血的发团来。把两个发团用一张桑皮纸包了,往伤口上倒了点酒,他道:“裴兄,浮梦术极是凶险。此人伤势不重,但此术不解,他便永远醒不过来。”
“你能解开么?”
明崇俨看了看那人,道:“我也只能试试看。只是,很凶险。”明崇俨曾对自己用过浮梦术,若不是当时辩机见情形不对,及时用佛号将他唤回,明崇俨亦差点堕入大梦,永不醒转了。现在要对此人使用浮梦术,他实在有些后怕。
裴行俭道:“有什么凶险?我来护卫吧。”
明崇俨犹豫了一下,道:“这人这么重要么?”
裴行俭道:“这人神志不清,来历不明,如果查探不明,就只能送到大牢去了。万一他是被人所害致此,岂不是太可怜了。”
明崇俨看了看这个躺在床上的人。他双肩都有伤口,中了这种秘术多半醒不过来。他想了想,咬咬牙道:“裴兄,那就麻烦你了,我试试。”
他看了看周围,见一边有个铜盆,里面还有半盆水,是给人洗手用的。他拿过来,将盆中的水倒了,翻扣在桌上,从怀中取出朱砂笔在盆底写了一段,道:“如果你见我情形有异,马上就敲响这铜盆。”
裴行俭轻轻叩了叩铜盆,道:“是这样么?”他只是轻轻一叩,哪知手指刚触到,铜盆就发出“当”的一声响,声音极大,倒似狠命敲了一记。他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来,一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明崇俨笑道:“裴兄,现在可不要敲啊。等一会儿,可要全靠你来护法了。”
裴行俭点点头,道:“放心吧。”
这里是武侯铺,闲杂人等自然不会来。本来裴行俭昨晚夜巡,今日可以轮休,但他关心这个捡回之人,这才留了下来。现在武侯铺里只有裴行俭与几个轮值的人在此办公。雪已化了,天越发地冷,另几个人都躲在屋里烤火,周围一片寂静。
明崇俨站在那人床头,双手在胸前变了几个手印,左手摸出一张符纸,在烛火上点燃了,捏在右手掌间,往那人脸上一抹。这张符纸原本就很小,燃尽后纸灰又捏得极细,根本看不出来。他扭头对裴行俭道:“裴兄,别忘了。”
裴行俭点点头,还没回答,明崇俨将手悬在那人脸上,闭上了眼,如同昏睡过去一般。裴行俭知道那是明崇俨在施法,不敢打扰,拖过一张椅子到门口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明崇俨。
过了好一阵,他见明崇俨仍然动也不动,心中起疑,小声道:“明兄!”见明崇俨不答话,他一下站了起来。
出事了么?裴行俭不由站起身,握住了背后的七截枪枪柄。武侯铺也就是现在的派出所,平时来的人就很少,现在也冷冷清清,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定睛看去,猛然间看见明崇俨的头顶不时有一股黑烟缭绕。这黑烟虽然稀薄,却一直凝结不散,隐隐便如一头异兽。
这是什么东西?他怔了怔,却见明崇俨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身体也在不断颤抖,那头黑烟的异兽在他头顶,似乎正在咬啮着什么。他吃了一惊,拔出七截枪向那铜盆敲去。
只听“咣”一声巨响,几乎像是寺院中的大钟敲响,那团黑烟也真的如野兽受惊一般,霎时隐没不见,明崇俨却软软地倒了下来。裴行俭连忙扶住他,叫道:“明兄!”
这时门口有人道:“裴街使,出了什么事了?”却是他突然震天也似敲响铜盆,将隔壁正在烤火的两个金吾卫吓了个魂飞魄散,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裴行俭道:“没什么事,你们回去吧。”
他将明崇俨放倒在躺椅上,道:“明兄,你不要紧吧?”
明崇俨喘息了两下,睁开眼道:“裴兄,多谢你了。”声音虚弱之极,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裴行俭见他如此疲惫,心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一心想问明崇俨查探出什么,只是见他这副模样,实在问不出口。
明崇俨喘息了一阵,调匀了呼吸,觉得舒服了些,这才坐起来,道:“裴兄,多亏你帮忙,不然这回我可要大祸临头了。”
裴行俭一直在担心是不是自己吓了明崇俨一大跳这才害得他如此,听明崇俨感谢自己,他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道:“明兄,你方才是怎么了?”
明崇俨苦笑了一下。他想用浮梦术来解开那人所中秘术,没想到这种秘术远远比他的浮梦术要霸道。浮梦术使用一旦不慎,便要走火入魔。而这人身上所中秘术,竟是根本解不开的。
那个施术之人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此人活着吧。他想着。
裴行俭见明崇俨若有所思,却不回答,更是心痒难忍,道:“明兄,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时床上那人猛地坐了起来,尖声叫了两句什么。这人动得实在太突然,裴行俭与明崇俨都吃了一惊。明崇俨抢到他跟前,伸手摸出一张符纸贴在那人前心,正待念咒,那人忽然大大咳嗽了一声,嘴里猛地涌出血来。鲜血将胸前染得一片通红,明崇俨放在他胸前的符纸也被浸透了血。
裴行俭大吃一惊,叫道:“来人!”
那两个正在烤火的金吾卫听得裴行俭的叫声,心中嘀咕道:“方才弄得惊天动地,却说没事,现在又怎么了?裴街使别的都好,就是一惊一乍不好。”但裴行俭是他们的上司,他们也不敢不来。待跑了过来见此情景,惊道:“裴街使,又怎么了?”
裴行俭道:“快去叫复春堂的王先生过来。”
那王先生是晋昌坊药铺复春堂的坐堂郎中,昨天他们带回这人,便是连夜把王先生请过来看的。明崇俨搭了搭他的脉,叹了口气,道:“只怕没救了。”
那两个金吾卫闻听此言,倒是舒了口气。长安城人家百万,碰上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哪一天没一两个路倒尸。要是这人不死,他们这个武侯铺麻烦事不断,得给这人请郎中疗伤,查探受伤缘由。要是死了,便可以上报“无名男尸一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上到下都皆大欢喜,太平无事。若不是见明崇俨这个外人在,他们几乎要说出“还好死了”一类的话来。
裴行俭又皱了皱眉,试了试脉,道:“看来只能上报无名路倒尸一具了。”
那两个金吾卫将这尸首包好,运往城外义冢掩埋。明崇俨将那铜盆擦净了,从缸里舀一瓢水洗净了手。等那两个金吾卫一走,裴行俭道:“明兄,你查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