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婴只好懒洋洋地躺在家中,一手抚摸狗头,一手啃着红薯片,晒着秋季暖融融的太阳,昏昏欲睡。
“咳,咳咳……”
耳畔忽然响起咳嗽声,张婴没有动,咳嗽声变得此起彼伏,越来越响。
张婴打了个哈欠,掀开半只眼皮一瞧,道:“哦,原来是赵文啊!很高兴见到你。”然后又合上了眼睛。
赵文:……
说完很高兴见到你就闭眼,这也太敷衍了!
赵文连忙蹲到张婴躺椅的旁边,出声道:“婴小郎君,婴小郎君别睡了。”
“我没睡。”
“那要不要……咳,去长阳街走一走?”
“和你?”
张婴眼皮子都没抬,挥挥手,“不去。”
赵文被哽住,但想到咸阳宫里那位最近越来越低的低气压,还是轻声哄着道:“婴小郎君,咸阳的长阳街最近开了不少新店铺……”
赵文
好说歹说,始终不为所动,一副和躺椅黏誓死黏糊在一起的坚定模样。
赵文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婴小郎君,不思念陛下吗?”
“胡说!我当然思念,我心里满满都是仲父!”
张婴猛地一下坐直身体,扭头看向赵文,“你这是诬陷,我可以去官府告你的哦。”
“可婴小郎君,你最近都没去皇宫见陛下。”
“那不是仲父很忙么!还拒绝见我,我不敢打扰他嘛。”
赵文嘴角抽抽,好家伙,这十多日,陛下仅拒绝了一次求见,就记得死死的。
之后十多日,张婴再没主动入过宫的事怎么不提。
现如今,陛下偶尔会对着赵高送上来的情报会发一会呆,看到什么好吃的会念叨着要给张婴留一份……
可他每次来长安街,张婴不是躺平,就是躺平享受张女官等人的投喂,从没见他主动打听过陛下的消息,也没半点主动回皇宫的话,这到底哪里满满都是陛下。
赵文唇角动了动,忍不住提醒道:“婴小郎君,能得陛下宠信不易,若被陛下遗忘,再想相见就很难了。”
“放心吧,皇宫没见着,但在西南学室外见到仲父好几次哦。”
张婴说着,还扬了扬手中的小梳子,“还给仲父梳了胡子。”
赵文瞳孔地震:……
什么!陛下私自去见了张婴?等等,难怪陛下最近微服私访的次数如此多。原来是出宫见张婴?奇怪,既然见到了张婴,赵高呈现上来的报告也显示张婴绝无二心。
那陛下为何依旧在宫中长吁短叹,说到阿婴时就欲言又止?
今日又为何命他带偷偷带张婴去长阳街?
赵文思绪一团乱麻,忽然觉得自己从未摸透过陛下哪怕一点点的心思,太复杂了。
赵文迅速收敛好表情,腆着脸笑道:“那婴小郎君,可否愿与奴一起前往长阳街呢?”
张婴见这几乎是明示了,他笑道:“行!那走吧。”
……
……
长阳街。
张婴跟着赵文一路目标明确地向着酒肆前进。
刚到楼下,上方忽然传来,“阿婴!”一声。
张婴一顿,发现斜前方二楼的酒肆,看见衣着穿得非常厚实的采桑,以及身着红色绸面华服的蒙毅,两人都一脸惊讶又惊喜地看着张婴。
赵文想行个礼就离开,张婴却哒哒哒迈着小步伐跑了过去。
赵文一时无语,隐晦地瞥了旁边一眼,顿了顿,然后也跟着上去。
“阿婴!穿少了些。”
采桑上前一步摸了摸张婴的手心,连忙从身侧拿出一枚暖玉递给他,“抱好。”
“叔母我不冷。”张婴注意到采桑毫无血色的唇瓣,不肯拿,“你拿好。”
“我不冷。你瞅瞅,消瘦了。”
说罢,采桑立刻唤了酒仆过来,点了些羊汤、锅盔等吃食。
“……”
张婴都不好意思说这几日吃了睡睡了吃,旧衣服都系不上,这是传说中的长辈眼中的瘦吗?
这感觉意外的不错。
“行啦,你们别杵在门口,风大。”
蒙毅两手扶着采桑的肩膀往里面带。
张婴跟着进来,这一抬头,发现桌旁还有一位身着暗红色的宽衣方袖的男子。
这位掺着白的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虽年华不在,仍能从轮廓看出年轻时定是一位美男子,周身气度像极了风平浪静的大海,不容小觑。
他只瞟了一眼张婴一眼便转过头,面色沉凝,显然对小儿不怎么感兴趣,更准确的说对外界都不甚在意。
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眼前的酒
盏前,又时不时游离瞟向不远处的城墙,那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不少指指点点的士子与黔首。
这边,蒙毅询问了赵文几句有关张婴的事,忽然道:“何以带他来此?”
赵文也不好说太明白,只含糊道:“来长阳街消消食,见见人。”
蒙毅却皱了皱眉,意有所指道:“我大秦的小神童,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见。”
赵文沉默以对。
“什么神童这么宝贝?”
原本旁若无人跪坐一侧的老者,似乎是有了些兴致,忽然扭过头。
恰在这时,张婴在与对方对视上。
他忽然回想起来,他曾经见过这位老者一面。
半年前清晨的皇宫。
那一位被扶苏带来,却不怎么乐意收他做弟子的老先生。
第49章
蒙毅对张婴有一种护犊子的关爱。
他听王丞相这话说的,潜意识觉得好像被挑衅到了。
于是蒙毅立刻将张婴搞出来的丰功伟绩说了一遍,就连为了偷懒而发明出来的躺椅,也被蒙毅洋洋得意地拿出来说,这是一片孝心的体现。
张婴都被蒙毅说得有些脸红,他余光一瞥,却发现老者眼睛越来越亮。
等蒙毅说完,老者放下酒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婴,忽然开口道:“封建制和郡县制,你以为如何?”
众人惊:“!”
张婴闻言一脸懵。
分封制?郡县制?拿出来问他合适吗?
“阿婴不知!”
张婴睁着萌萌哒地眼睛看着老者,理直气壮地摇头。
少说少错,这话总不会错。
蒙毅听到这奶声奶气的声音,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扭头看向王绾道:“您,您为何向稚子问这些……”
老者轻哼一声,不在意地抿了一口茶水,开口道:“春秋时期鲁国,项橐天资聪颖,生七岁,而为孔子师。我今日询问稚子这些,有何不可?”
蒙毅闻言一顿,忽然叹息道:“倒也有些道理。可惜项橐天妒英才,十岁便……等会,这个给阿婴做做例子不妥。”
项橐虽用三问问倒了孔子,扬名天下,但也因如此早慧,十岁便惨遭人杀害。
这寓意不吉利。
“有何不妥,我也就看得上项橐。”
“呃。甘罗,孟尝君也是神童。”
“甘罗的话,虽天资聪颖,但之前名声不显,总角之年才冒头,之后又销声匿迹……”
老者沉默地摇了摇头,不再说甘罗,对孟尝君又是一番指点,“至于孟尝君,呵呵,他养了三千门客,一生都在为他的家族名声造势。从他那边流传来的故事,我是不怎么信。”
张婴嘴角隐隐抽搐。
甘罗十二拜相还不够神奇?孟尝君五岁妙语自救之事也认为有造假的嫌疑?
这是浑然天成的老年杠精?
“行。甘罗,孟尝君你不乐意举例。但你也可以拿自身的例子类比嘛。”
蒙毅忽然一笑,给老者酌酒,“四岁,夫子掩面辞行。称你是过目不忘,教无可教!七岁得张仪弟子看重,欲收为嫡传,却被你拒绝,说是要拜师百家,集百家之长……”
王绾眯了下眼,神色淡淡的,仿佛夸的不是他一样。
张婴听得目瞪口呆:……
误会了!原来不是活体杠精,是神仙圈子互相打架!
此时,下方传来极为有穿透力的嘹亮嗓音。
“诸位!我们来看这一条啊!李廷尉有书,写着:《吕氏春秋》众封建制,不和大道!纵观上史……周武王薨逝,谋反者正是诸侯管、蔡;周幽王之乱时,王族诸侯皆不肯救,若非我老秦人千里勤王,只怕周朝早亡了!……诸侯之间视如仇寇,交战不断,也不是稀奇事!今,你们鼓吹封建制,莫不是想重蹈覆辙,为天下留下祸患!①”
“彩!不愧是稷下学子李廷尉,高论!”
“这言论是否有些过于苛责?”
“非也!我觉得李廷尉言之在理!”
……
张婴好奇地探身看过去,只见一位头戴方巾的士子,手指着强上悬挂的帛书,高声给围过来的士子黔首们解释诵读。
“小心些。”
一双苍老却有力的手将张婴稳稳地抱回来,王绾语气缓和,“想看什么,我可与你说。”
“老丈,他们在说讨论?”
“哦,郡县制,我来与你细说。”
蒙毅和赵文同时一愣。
王丞相居然会如此心平气和地聊起治式问题?
不是他们敏感,十日前,有匿名者效仿曾经的《吕氏春秋》的一字千金做法。
将“封建制和郡县制”公开贴在城门口摆擂,许诺,任何人,只要能提出让陛下采纳封建制的建议,直接奖励十金。
这事初在朝堂曝光时,支持分封制的官吏都很得意,支持郡县制的官吏则面露愤怒,觉得他们抄袭创意,用这种盘外招很无耻。
当时朝堂上两方官吏差点又互相攻歼,是王丞相猛地砸了手中的铜牌,愤怒地大吼:“别让我知道是谁在故意挑事,一律以叛国罪论处!”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所有人安静如鸡。
自此,王丞相的脸色再没有好看过,每天怒气冲冲,就连陛下见了脾气都温和些。他每日下了朝,都会走出咸阳宫,端坐在这里,沉默地看着。
如此冷漠,生气,自我封闭的王丞相,居然会主动与一稚子解释两种治式,怎能不令蒙毅和赵文惊讶。
蒙毅感慨完,难免自得:不愧是我蒙家的麒麟儿。
赵文则是一脸疑惑:陛下纵容,王丞相也看重,这稚子到底有何魅力?
……
张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魅力。
但他发现老先生真是厉害,尤其在老先生讲解时特别有魅力。
张婴自身的政治修养不高,说难听点就是见识浅薄,所以在听很多政治观点时,他总有一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感觉。
但当这位老者开口讲解政治时,张婴恍然有一种浓雾被双苍老的手轻轻拨开的感觉,通透。
就好像在抓耳挠腮翻阅文言文书籍,第一次读《陋室铭》时的惊艳,明明都是文言文,别的读起来晦涩难懂,它读起来就是又优美、又精简、理解起来特轻松。
张婴忍不住托腮,听老者详细说他理解的分封制与郡县制。
大意便是,他也认可郡县制有有点,但实施的时机不对。
眼下秦国民众并未完全认可秦国,各地想要复国的反秦势力很大。
陛下在时,尚可凭借其威望镇压一切,可若陛下离开,那些外姓官吏对秦国的认可度不够,很可能会像熊启他们一样,被六国余孽蛊惑,自立成王。
分封制就不太一样,虽也有分裂的危险,但顶头上司多是一个姓氏一条血脉,一方面是加强治下百姓对“嬴”这个国号的认可,再怎么闹,依旧能稳住大秦人这个概念。
说到这,王绾还叹息一声,他本有把握循序渐进地劝说,可有挑事者故意在城墙上贴出来“争论!”
陛下此生最恨胁迫。
匿名者这么做,压根不是为了分封制好,这是在挖分封制的根啊!
……
张婴怔怔地看着对方,忍不住脱口而出:“老丈,你,厉害呀!”
这简直是把历史中汉初发生过的事,都分析了一遍。
张婴忍不住细细观察对方,分封制的政见主张,不如归去的辞官态度,当然,最关键的是他听到蒙毅失言时称呼对方王丞相。
王丞相,应当就是那一位自少府时期陪伴嬴政,百官之首,在与嬴政政见不合后洒脱辞职,再无音讯的王绾。
他远不如李斯、赵高有名气,张婴能记住这人,纯粹是某个同住一年的病友也叫王绾。
那人在看完《寻梦环游记》后,总喜欢将秦朝王绾拉出来念叨,说他这一辈子虽然默默无名,但勉强能蹭一蹭老祖宗同名同姓的福,起码名字不至于被人快速遗忘。
想到曾经的病友,哪怕只是同名,张婴也莫名生出一点亲切感。
他对将点上来的羊汤、果子都分过去了一些。
“哟呵,你真
觉得我厉害。”
王绾冲着张婴眨了眨眼,胡须翘了翘,“那么厉害在哪?”
“唔,厉害在……敢于放弃。”
王绾嘴角一抽。
别说王绾,其他听到这话的人也多是表情古怪。
蒙毅刚想开口替稚子道个歉,不曾想听到身侧的采桑轻轻咳嗽一声,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阿婴说得对。”
“妻,你别……”
蒙毅哭笑不得,他刚准备说可以宠溺稚子,但也不能盲目支持一切言论,便听到采桑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曾与斥候一同潜入敌营。王营的情报非常多,我只重点挑了两样,而那位斥候浑身上下都背满了情报。
因那营地戒备极为森严,我劝他放弃一些,他死活不愿意。最终,只有我顺利逃脱。
我想阿婴也是这个意思,王丞相明知道两项制度各有优劣,但依旧坚定地有所取舍。”
采桑说到这,温和地看向张婴,“知晓轻重缓急,敢于放弃与承担,阿婴说值得夸奖,何错之有!”
“叔母!”
张婴脸热热的,他并没有想那么复杂,但听完采桑说的话,他也觉得对呀很有道理,自己潜意识多半也是这么想的,脸上笑开了花,“叔母,你懂我!”
蒙毅一手挡住张婴扑过来的动作,顺势将他给拎起来,叮嘱道:“你这都有一头猪崽重,别横冲直撞,小心伤到你叔母。”
张婴捂住胸口:……
采桑瞪了蒙毅一眼,将张婴单手重新拧过来,温柔地摸了摸张婴的脸颊,道:“能有甚事。昔年,我还不是背着你堪比狗熊一样的体重,横跨三军。”
蒙毅:……
张婴直接噗嗤笑出声。
“你这小子还不下来,别累着采桑将军。”
低沉的嗓音从楼梯处响起,众人闻声望去,齐齐愣住,下一秒几乎同时起身。
三位身着浅灰色绣着竹纹的男子迈步上二楼。
最当前的,是能将一身清雅士子服,穿出大佬游街气质的嬴政,其左后侧是衣襟微微敞开,单手放在剑柄,艳丽的五官写满无趣的公子寒,右侧是多批了一件藏蓝色外袍,浑身透着一股清贵气质的公子扶苏。
“都坐。”
嬴政来到蒙毅和采桑后面,“不要暴露身份行踪。”
“唯。”
“仲父!仲父!”
张婴依偎在采桑怀中,欢快地冲嬴政招了招手,不过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像是猫饼一样摊在采桑怀里,越摊越软。
嬴政沉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他看向蒙毅,道:“夕阳已下,你先送采将军回去休养,免得过了寒。”
蒙毅一愣,他看了看面色沉凝的王绾,又看了看嬴政,连忙摁住采桑的手,忙起身道:“唯。”
采桑微微颌首,起身时也抱起了张婴。
“阿婴留下。”
采桑步伐一顿,疑惑地看向嬴政。
不光是她,在嬴政说完这句话时,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嬴政。
嬴政面不改色地抬眉:“有何疑问?”
所有人集体摇头。
嬴政目光又落在张婴身上,见他与采桑依依不舍,还屁颠屁颠地跟去一楼相送,他眼眸眯了眯,很快又移回了视线。
……
等张婴重回二楼时,不光手上拿着暖玉,身上还裹着一件能拖地的女士外袍。
“仲父仲父!扶苏阿兄,寒公子!”
张婴依次唤好人,见嬴政附近没人坐便欢快地跑过来,拿出手中的小梳子,“仲父!给你梳胡子。”
嬴政这次没有放任对方,伸手捏住对方的小梳子。
“仲父?”
张婴歪了下脑袋,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小梳子,“仲父喜欢就送你,我还有一把。”
嬴政嘴角一抽,见张婴懵懂无知,满脸欢喜地又一次举着小梳子靠过来,顿了顿,他脸上闪过一抹无奈,单手将张婴拎起来放在身侧,任由对方继续梳胡须。
公子寒表情微妙地盯了好几眼,忽然开口道:“阿婴。刚刚听王丞相说了那么多,你喜欢封建制,还是郡县制。”
“唔,都喜欢,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公子寒一哽,这小子果然会端水。
但越是这样,他越想追问出一个结果。
公子寒深知父皇倾向于郡县制,大兄倾向于分封制。
原本两人都快闹崩,偏偏六国余孽和神秘番邦人士接连出现,令父皇的重心放在对外上压力上,反而与扶苏之间的关系趋于越来越稳固的平衡。
这是公子寒不愿意看见的,今日,他想借用张婴打破这一点。
公子寒追问道:“只能喜欢一种呢?”
张婴瞥了他一眼,伸出自己空闲的小手手:“为何只能喜欢一种。若扶苏阿兄与父皇同时落水,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我当然……”
公子寒刚准备说,心中一个咯噔,这小子果然奸诈,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先回答我,是我先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