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目光缓缓落回赫伯特的脸上,对上他那双被愤怒与悲哀烧灼得发亮的灰色眼瞳。
“因为长廊中的第一段记忆,其实不属于你,也不属于艾诺克……它属于我。长廊上,一共有十四个人,当生者走过时,所有生者的记忆都在走廊上浮现,所以没有记忆的那两个人,就不是生者——就像是卡叶塔娜,就像是你。
“你已经死了,赫伯特……死在这一切的开始之前。”
这一刻,空气一片沉寂。
赫伯特不知不觉中后退,不知不觉中半跪下来,双眼紧闭,冷汗从他额上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那双灼亮的灰色眼瞳化作死寂和黯淡,木然抬头看向伊莲娜,向她露出一个习惯性的讥讽笑容。
“所以……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一切?”他的嗓音嘶哑,就像是被痛苦的利爪撕破,几不成调,“你已经胜利了……在一开始就大获全胜!只要你推开那扇门,一切都会结束,你将从生与死中升起神国、成就神位,而我——哈!我这个可悲可耻的失败者,只会抱着那可笑的一切成为你脚下的尸骨、登天的台阶……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一切?”
他笑着,声音古怪而悲怆:“还是说你连一个幻影的‘痛苦’都不愿意放过吗?”
伊莲娜怜悯看他:“不,赫伯特,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我刚刚诉说的那一切,都是你为我准备的。是你,构筑了这一个仪式和世界,也是你,意图塑造一个崭新的痛苦与灾厄之神。但很可惜,你忘了问我的意见,而我的意见是——我不接受。”
这一刻,赫伯塔愕然睁大眼,看到伊莲娜缓缓松开手,看到那朵由纸玫瑰变化而成的匕首从她掌心跌落在地。
“赫伯特,我很感动……我真的非常感动你为我付出和谋算的一切、感动于你交给我的这朵玫瑰,这一柄匕首。我很感动,这是真的——但我不准备接受,这也是真的。”
伊莲娜没有再看向赫伯特,提着裙子,走向前方。
“我相信你是爱我的,但很可惜,我并不爱你,所以我不能接受这一切。”
伊莲娜与赫伯特擦身而过。
下意识的,赫伯特想要伸手去抓那一抹从脸颊擦过的裙角,但他却抓了个空,如同命中注定。
“我不能接受你的馈赠,也不能接受‘痛苦与灾厄’的神位。赫伯特,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其实没有那么在乎人类,没有那么在乎生命,甚至也可能没有那么在乎我的族群、在乎你。哪怕有一天你们全部消失、就此湮灭,我可能也不会太过伤心……
“但是,‘不会太过伤心’不代表我不会伤心,‘没有那么在乎’不代表我毫不在乎。所以赫伯特,这就是我的决定——我会成神,依靠自己的力量成神,并且绝不会令我的神座之下布满死亡、灾难以及生者的尸骨!”
赫伯特心中涌出不好预兆,越发头痛欲裂。
“等等?伊莲娜……比阿特丽丝?你要干什么?”
伊莲娜来到了她撕破的那个“蚕蛹”前,回身看他。
“赫伯特,我会结束这件事,结束这个仪式,结束这所有的一切。但这不代表着我会成为那象征着痛苦与灾厄的神——我不会是痛苦,更不会是灾厄!”
“我拒绝这件事!我永远地拒绝!”
话未落音,伊莲娜就在赫伯特震惊的目光下义无反顾地跳入蚕蛹内。
“伊莲娜?!等等,停下!伊莲娜!!”
赫伯特冲上前,定睛一看,发现伊莲娜的身形早已消失在了那片可怖的血肉中。
——她回到了那个噩梦。
她坠入了最深的海与最深的梦——那个属于真正的赫伯特的梦!


第090章 踏碎噩梦
伊莲娜一路下坠, 从浅海到深海,从上层梦境到深层梦境。
她闯入了玛丽安的梦境,在玛丽安哭哭啼啼地捏着从报纸上剪下的伯爵照片, 祭奠自己死去的爱情的时候, 冲入对方的房间, 一把抢过照片撕碎。
“蠢货!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不过是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要结婚了, 这种事值得你这么伤心吗?”
“什、什么?等等?!你——你怎么——”
在年轻的玛丽安的目瞪口呆下,伊莲娜二话不说,一把抓过她的衣领, 向窗外一抛。
“这样的噩梦都会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玛丽安,我真是为你感到可耻!可耻!!”
看着呜哇大叫着坠下的玛丽安,伊莲娜趴在窗上,对她大声喊道:“就这样醒来吧!玛丽安!等你醒了, 大不了我带你去脱衣舞男俱乐部让你开开眼!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一个男人走了还会有第二个, 一群男人走了还会有下一群!什么都值得伤心, 唯独男人不值得!”
“……啊?啊?!啊?!!!”
带着满脸的愕然与懵逼,玛丽安的身形下坠, 消失在了噩梦中。
伊莲娜气都不喘,直接拔腿跑向了下一个梦境, 闯入了那个属于博林男爵和加德纳男爵的共同的噩梦。
在这个梦境中, 博林男爵正在莫城古堡的娱乐室内打桌球, 而加德纳男爵正在他身后恳求他宽限。
然而博林男爵一意孤行,头也不回, 不但再一次拒绝了加德纳男爵的请求, 并严厉强调一定要赔偿那根遗失的紫宝石手杖, 否则就会将加德纳男爵送上法庭!
这一刻,在博林男爵没有看到的身后,加德纳男爵脸色慢慢狰狞起来,就像是有可怕的恶魔正在他心中孵化。
然而就在那恶魔破壳而出之前,蒙着脸的伊莲娜便以法外狂徒的姿态出现了。
伊莲娜二话不说,一拳放倒了加德纳男爵,嚣张地踩着他的头,理直气壮地向在场的唯一一位自由人博林男爵开口勒索!
“喂!你好像很有钱?这家伙则是你的朋友?那好,拿出一万金币给我,我就放他一条生路!否则我要他的命!”
加德纳男爵晕头转向间听到这可怕的勒索金额,顿时眼前一黑,悲愤欲绝,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
毕竟——这可是一万金币啊!
他自己是绝对拿不出这个钱的,而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博林,也绝不可能用一万金币来赎回他的性命,所以……他难道就要交待在莫城了?
加德纳心如死灰。
但叫他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什么?一万?!一万金币?!”
博林男爵先是震惊,脸上露出天崩地裂般的表情,可见这一万金币对他来说也绝对是个天大的数目。然而肉痛过后,博林男爵却竟然颤声应下:
“我,我,那……好吧,好吧,我明白了……绑匪女士,我会全力筹备这些钱,但请女士你一定不要伤害加德纳……”
“什么?!”在伊莲娜回答前,加德纳男爵就已经惊叫出声,“博林你——你为什么要——你傻了吗?那可是一万金币啊!!”
“我当然知道!我难道不知道那是一万金币吗?!”博林男爵痛斥无用的加德纳,“但我又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要为了那些钱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甚至是我唯一的朋友,钱没了还可以再赚,但你死了可不会再活过来了!”
“可你刚刚明明还——”
“我让你还钱,不过是想要让你改改这个散漫的性格、想要让你上进一点而已!路西恩殿下现在就在这座古堡,所以只要你表现出你的能力、向路西恩殿下宣誓效忠,那么对西境的无冕之王来说,一根手杖又算什么?”
短短的一段话语,却是这样大起大落。
加德纳男爵听得目瞪口呆,但博林男爵却已经咬着牙,低头掏起了支票本。
他像是怕自己后悔一样,飞快地写下一万金币的数额,一边心痛得眼角抽搐,一边颤抖着手将这张支票递给伊莲娜。
可就在伊莲娜想要伸手接过时,被她踩在脚下的加德纳却蓦然发力,像是在这一刻用出了毕生的力量,挣脱了伊莲娜的控制,狂吼着将伊莲娜推向窗户,意图暴起杀人。
但低阶使徒的挣扎毫无意义,伊莲娜只是一声大笑,就将加德纳再度反制,掐着他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
博林男爵被这兔起鹘落的变化惊呆了,直到加德纳挣扎着快要咽气时才震惊回神,大叫道:“不!不要!女士,请原谅加德纳的无礼!请你放过他吧!我给钱!我给钱!我——我可以加钱!!”
“不!博林!你不、不准给!”加德纳面容发青,但却还是咬牙切齿,嘶哑的声音近乎咆哮,“不准给钱!我宁可、宁可死、死在她手上,也不会欠、欠你、一万金币!!”
博林勃然大怒:“你懂什么?给我闭嘴!”
“该闭嘴的人是你!博林!你知道一万金币是多少吗?你知道给出这一万金币以后,你就基本什么都不剩了吗?!”
“那又怎么样?那只是钱!”
“那不只是钱!那是我的尊严!它对跟班不重要,但它对朋友很重要!!!”加德纳男爵大声咆哮,眼眶通红,声嘶力竭,“如果我注定要死在这里,那就让我死在这里!但我绝不能接受我是被我的朋友以一万金币买下来垃圾!”
对面,博林男爵像是被“老实人”这一刻的爆发镇住了,呆呆站在原地,表情空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伊莲娜看着这一幕,笑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博林男爵也抓在手里,一手一个,丢下二楼。
“看来你们的噩梦差不多该结束了。”
“那就赶紧醒来吧!”
两个性格迥异的男爵在失重感中不断惊叫,却又在落地的瞬间消失不见。
伊莲娜继续奔向了下一个梦境。
在艾伦助祭的梦里,伊莲娜挡住了他要去往邓莫尔司祭死亡房间的路,一把抓住不明所以的他,丢出窗外。
而在德雷克公爵的梦境里,伊莲娜冲入书房,在抢过德雷克公爵手中的关于“夜莺案”的报纸后,她看了看报纸上安洁莉卡的照片,准备把德雷克丢出窗外的手蓦然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向德雷克公爵露出一个笑容。
“德雷克公爵,原来你喜欢她?既然如此,在她行刑的那一天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德雷克公爵瞪视着伊莲娜,脸上惊怒交加:“你——你是什么人?你在说什么胡话?!来人!来——”
不等德雷克公爵叫人,伊莲娜就将报纸一把拍在他的脸上,咄咄逼人,厉声质问:“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去救她?那么多人救过她,即便他们无功而返,但他们的确付出过努力——而你呢?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既然如此,你怎么好意思在这里摆出这样的神态?!”
“你懂什么?!”德雷克公爵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报纸,向伊莲娜怒目而视,高声反驳,“她是刺杀国王的犯人!她是整个王国的罪人!她是为了她所爱的人甘愿赴死的!我对她来说又算什么?!我要以什么立场去救她?!”
“所以为了避免自己显得像一条舔狗、为了避免自己成为王国的罪人、为了避免自己失去现有的一切,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你爱的女人去死?”伊莲娜轻蔑一笑,“你的爱情,也不过如此嘛!”
“你——!!”德雷克公爵怒火中烧,原本漂亮的面庞在这一刻竟扭曲得可怕。
但伊莲娜毫不畏惧,一把抓起了他的衣领,厉声呵斥:“记住,德雷克,天底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当你选择了某样东西,就必定代表着你放弃了另一样东西!你既然在这件事里选择了权势,那就别给我摆出这幅悲春伤秋的恶心模样!
“你要牢牢地记住你的选择,给我好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哪怕有一天你死在了这条路上,你也绝不能回头,因为你已经为这条路付出了代价,你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了,你明白吗?!”
伊莲娜粗暴地将德雷克公爵拖到窗边,毫不犹豫地将他丢出窗外。
“向前走!不要后悔!不要回头!”
“没有人能够谴责你,但你要记住——是你选择了这条路,所以哪怕是爬,你也要给我爬到最后!!”
德雷克公爵脸上一片愕然,无知无觉地跌出梦境。
接下来,在一个又一个的噩梦里,伊莲娜不断地向梦的深处奔跑。
她冲进了路西恩的梦境,帮助路西恩将那群口无遮拦的小鬼揍成猪头;
她冲进了朱尔斯的梦境,在偷听的朱尔斯面前一脚踹开王后的宫殿,指着王后的鼻子将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她还冲进了邓莫尔司祭的梦境,在他摆下仪式准备入梦作死前丢掉了他的蜡烛,抢走了他的药草;
她还冲进了彭斯警长的梦境,在他烧掉邪神教会的资料前夺走了他的资料,扒下了他的警服,烧掉了他的警帽;
她甚至还冲进了赫西夫人的梦境,在赫西夫人纠结着“人类与怪物”“命运与抉择”时,一把将赫西夫人与卡叶塔娜都塞进车里,一脚油门离开城堡,直奔离开莫城的车站;
最后,她狞笑着冲进了管家卡尔斯的梦境,仗着他不会在上层梦境里真正死亡,将他一遍遍揍得头破血流!
卡尔斯,这是这么多祭品中最令伊莲娜讨厌的家伙。
他的痛苦在伊莲娜看来是如此令人恶心,如此无病呻吟,因此伊莲娜倒要看看,在肉体的极致痛苦下,他心里的那点恶毒和痛苦到底算不算痛!
于是接下来,在伊莲娜的铁拳下,卡尔斯被揍得嗷嗷大叫。他先是震惊辱骂,最后是痛哭流涕地求饶,显然一身的傲慢都被伊莲娜锤成了渣滓。
伊莲娜看着这个老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冷笑一声,再不耽搁,拖着他直奔楼顶,从古堡的最高处将他丢了下去,丢出了梦境。
于是,就这样。
一个接一个。
整整十一个人,整整十一个祭品,就这样离开了梦境。
当初,当伊莲娜从梦的长廊中奔跑离开时,她走过了这整整十一人的痛苦记忆和苦难人生;而当她折身回返时,她带着锐不可当的凶悍与无畏,踏碎了痛苦、踏碎了暗无天日的噩梦,将他们带去了有明天存在的现实!
而在最后的最后,在伊莲娜准备进入最深层的噩梦,去见这个仪式的幕后黑手、梦境的真正主人时,她像是发觉了什么,蓦然侧身,发现那个非人非物的卡叶塔娜此刻正站在她的身后,静静看她。
“为什么?”
这一刻,卡叶塔娜那木偶般僵硬的脸上,第一次浮出了明确的不解。
“你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了,为什么要在最后一步停下?”
伊莲娜看着卡叶塔娜,微微一笑。
卡叶塔娜的问题,她曾在梦的长廊上听过。
而那时,伊莲娜正执着于寻求真相,并且怜惜赫西夫人的一腔爱子之心,所以拒绝了卡叶塔娜“合二为一、回归纯净”的请求。
而此刻,伊莲娜自然还是会拒绝,但却不再是为了赫西夫人,而是为了自己。
“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伊莲娜站在天台边缘,回身直视这只小小的人偶。
“因为那九十九步不是我走的。卡叶塔娜,如果一条路不是由我亲自踏平,那么这条路就对我没有意义;如果胜利的王冠不是由我亲手摘下,那么那个王冠就对我毫无价值!”
话未落音,不等这只小小的人偶回答,伊莲娜便笑着张开双手,从天台倒下,坠入了那深渊一般的湖泊,去拥抱最深的噩梦。
“我的神位,必将由我亲自来取!”


第091章 去往现实
一层又一层的梦境。
当伊莲娜坠入那深渊一样的湖泊中、当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湖水没过她的口鼻时, 她闭上了眼。
而下一秒,伊莲娜就听到了风的声音在耳畔呼啸。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从色彩斑斓的深海坠向无边无际的黑暗城市。
这一刻, 海天倒置。
如果说浅层梦境是贴近现实、有着基本可以自圆其说的逻辑和井然有序, 那么深层梦境是由无数幻象、无数连记忆主人自己都不记得的记忆碎片捏成的。
因此在这样的深层梦境中, “混沌无序”是此地的唯一主题。
就像是伊莲娜坠入的第一个梦境碎片。
在这一个碎片里, 伊莲娜又一次来到了莫城古堡。但不同于现实或浅层梦境里那座庄严而华丽的城堡,这里的城堡黑暗湿冷,扭曲怪诞, 难以言喻的恶臭从每一道墙缝和地砖内散发而出,令人怀疑这看似正常的石砖内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
伊莲娜行走在这条黑暗的长廊上,分明理智和眼睛告诉她,这里除了黑了点臭了点之外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她的直觉与灵感却向她发出一阵阵的尖啸, 就好像她此刻正漫步在一只恶兽的喉管中,并且还在不断走向它的胃部。
伊莲娜谨慎地在原地停留片刻, 没有再继续行动, 而是等待这座古怪城堡可能会有的驱逐或攻击。
果不其然,很快的, 走廊深处传来一阵黏腻的声音,就像是血肉掉在地上的滚落弹动, 又像是粘膜与石板摩擦时发出的生硬又令人作呕的声音。
伊莲娜眉头紧皱, 心中暗暗警惕起来。
然而奇怪的是, 那恶心的黏腻声并没有向伊莲娜走来,而是像没有看到伊莲娜一样, 从走廊的另一头穿过, 匆匆向着某个方向远去了。
伊莲娜略作思考, 立即决定跟上去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跟上前去,与那发出黏腻声的可怕怪物越靠越近。
而随着距离的拉近,伊莲娜震惊发现前方的怪物虽然咋看起来人模人样,有着正常的人形与四肢,穿着正经的女仆服,但细看之下却会发现对方的真面目极其古怪可怕——
只见这怪物的整个人都如同被剥皮的青蛙一般,不但血肉和各种组织肆无忌惮地暴露在空气中、可以令人清晰看到每一根肌肉纤维与血管的颤抖,甚至是那两只疑似手的部位,都是由一块块丑陋的血肉和结缔组织黏合而成!
怪物很快在长廊上聚集起来。
它们有着相似的丑陋、相似的可怕,穿着相似的仆人制服,佝偻着相似的背部,迈出相似的迟缓步伐。
它们行走在长长的黑暗走廊上,赤裸无皮的血肉之足每迈出一步,地面就会发出一声令人反胃的啪嗒声,而它们交谈时的话音,也如同尖锐的石头划过玻璃一般,发出令人心浮气躁的烦乱之音。
伊莲娜强忍着头痛和心烦,忍耐地听着它们叽叽喳喳,尾随着它们一层层向上,来到了最高层的五楼,看着它们聚集在某个房间之外,像是正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而很快的,结果出来了,随着房间内里一声尖利的惨叫,怪物们欢呼起来,向房间内一拥而入。
伊莲娜谨慎上前,远远打量房间,只见那黑暗的怪物巢穴内,一个血淋淋的婴儿双眼紧闭,被怪物们捧了出来,在众怪物面前高高举起,激动地说着什么,其模样就如同煽动者在演讲台上举起他的道德王座、野心家在战场上举起他的胜利火炬。
伊莲娜忍不住为这古怪的一幕微微皱眉,又向前走了两步。
于是下一秒,她看到不哭不笑的古怪婴儿蓦然睁开了眼,露出一双冷漠的灰色眼瞳。
伊莲娜一震,心中一凛,霎时间明白过来:
等等!难道说这里的一切都是——
短暂的梦境碎片消失了。
但下一个碎片接踵而至。
伊莲娜一个晃神,就发现自己从梦境的旁观者变成了梦境的参与者,不但身处一间熟悉的、但却又比记忆中更阴冷黑暗的书房,而且手里还多了一本书。
伊莲娜好奇翻开手上的书看了看,发现上头都是些狗屁不通的疯言疯语,就好像写这本书的人压根就神志不清,或者干脆就喝了假酒。
她奇怪皱眉,刚琢磨着这样的一幕就近代表什么,而下一秒,她听到书房的门咔哒一声,被人从外头打开,紧接着,一个穿着管家服饰的怪物蠕动着靠近,伸出它血肉外翻的丑陋的手,将一个漂亮干净的小男孩推进书房。
“小主人,这位就是你新来的家庭教师,巴兹尔先生,快,快去跟他打个招呼。”
管家模样的怪物,此刻口中发出的竟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那是属于管家卡尔斯的声音!
但伊莲娜对此并不惊讶,因为早在上一个梦中,她就有所猜测。
她若有所思,隔着半个书房,定定看着面前的孩子,只见对方微微歪头,迎着她的打量,精致漂亮的脸上面无表情,灰色的眼瞳却带着细微的奇怪与好奇。
在这一瞬间,伊莲娜看着男孩人偶一样精致又空洞的表情,竟有片刻幻视了人偶卡叶塔娜。
伊莲娜心中生出了些许古怪情绪,而不等她想明白,她就听到这个小小的人偶说道:“你不是巴兹尔先生。你跟他们都长得不一样……你是谁?”
伊莲娜心中一震。
门口,怪物管家也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当下发出骇人的咆哮。
伊莲娜捏紧拳头,凛然瞪视这个怪物管家,准备再一次用拳头让对方明白什么叫做“合法自卫”。
但梦境再次戛然而止。
只是一眨眼,伊莲娜又来到一个新的梦境碎片中。
这一次,梦境的发生地依然在书房,而在书房内等待着她的也依然是那个灰色眼睛的小男孩。
但伊莲娜却敏锐发现,此刻的小男孩比刚刚稍稍长大了一点,甚至就连黑暗而死气沉沉的书房,都明亮了许多。
伊莲娜环视四周,细细打量。
没等她理出一个头绪,小男孩便也看到了她,眼睛一亮,手下用力,从高大得像是要将他淹没的高椅上跳下,噔噔跑到伊莲娜的面前,扯住伊莲娜的衣角。
“这次是什么?”这个刚刚还如同一个小人偶一样的漂亮孩子,这会儿像是活了过来,仰头看她的灰色眼睛甚至像是会发光,“这次你给我带了什么?”
伊莲娜:啊?我竟然带了什么吗?
伊莲娜茫然地在身上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赫然发现那竟然是一朵随手叠成的纸玫瑰。
只不过,不同于伊莲娜曾见过的精致的黑色纸玫瑰,这朵从她自己身上摸出来的纸玫瑰,实在是粗制滥造极了,就连边线都根本没有捏紧,可见叠它的人要么根本没上心,要么就是个纯粹干不了手艺活的脚艺人。
这一瞬间,对着这样的一朵纸玫瑰,就连脸皮厚如城墙的伊莲娜都忍不住生出些许羞愧来,手掌一拢就要把纸玫瑰揉散,装作一切无事发生过。
可小男孩却伸出手,阴影如臂指使,在伊莲娜动手碾碎前接过了这一朵粗糙的纸玫瑰。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将纸玫瑰捧在掌心,低头看它。
分明那只是一朵再寻常不过、再粗制滥造不过的东西,但他捧着它的手如同捧着一个崭新的世界,注视着它的目光如同注视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谢谢。”
许久,他抬头看伊莲娜,年幼而漂亮的脸上浮出近乎羞涩的微笑。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个礼物,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伊莲娜:“……”
伊莲娜感到自己死去的良心开始攻击自己。
她欲言又止,实在很想说“这种东西不用珍惜也没关系”,但没等她开口,梦境再次破碎。
她再次去往了下一个梦境碎片。
这一回,她不再是梦的旁观者,也不再是什么巴兹尔先生,反而潜伏在水下,好像变成了一尾小小的鱼儿,正在熟悉的城堡下方的湖泊里游来游去。
伊莲娜甩着尾巴,为自己此刻的状态惊讶新奇不已,而就在这时候,湖泊旁,一个高大的阴影蓦然靠近,紧接着,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陌生人’小姐,你还在吗?”
一捧花瓣丢在湖泊中,零落地砸中了伊莲娜小鱼的头。那随着水流沉浮的香气刺鼻极了,惹得她在湖泊下喷嚏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