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言寝不语。”慧衡提醒妹妹。
“爹在的时候都不管我的嘛……”慈衡看卓思衡在才敢跟慧衡小小顶嘴。
卓思衡刚想违心地夸一夸妹妹做饭水平进步,却听门口传来敲门声,这种事慈衡总是动作最快,几步就跑去门前开门——乡里少有外人,一般开门都是不必特意应声询问的。
“大侄子一家吃饭呢!”朱通摘掉厚绒毡帽,满身风雪踏入小屋,脸上满是回家般的亲切笑容,“我也还没吃,给我也整一口?”
他从来都不拘小节,从前来家里拜访卓衍,遇到饭也不推辞,还主动叫添碗筷,坐下喝酒聊天十分自然,卓家人与他都很亲近,只觉仿佛自家人回来一般,几个孩子都爱听他在饭桌上讲些军营里的故事,每每捧腹不顾吃相,卓衍也不似平常那般纠正讲规矩,只跟着一起笑闹,偶尔还会温些村酿同饮。
见是他来,四个孩子亲切地一口一个五叔,叫得他面有红光心口暖和,拎着大包小裹撂在炕上,忙不迭给几个孩子分了好些个礼物,先问慧衡身子骨好些没再夸她出落得越来越标志,又打听家里其他孩子学得如何可有长进,最后看卓思衡个子拔到比他都高了,乐得嘴都合不上。
卓思衡看他怕是刚打营里回来就给自家送东西嘘寒问暖,心中极为感动,忙将自己打来的山货兽皮与新鲜野味给他装了好些在篮子里冻在院子中。
朱通先是也给卓衍夫妇的牌位上了香问了安,而后再招呼孩子们一同吃饭。
朱通一上桌,大家都按照老规矩与父亲在时一样,只作欢声笑语,不谈传家教养,席间言谈朱通格外春风得意的样子让卓思衡忽然想起件事,于是问道:“五叔这么高兴,是不是之前五婶儿提过的那个行粮屯尉的差事有眉目了?”
“到底是我大侄子!”朱通很是自得,“如今我回了延和大营,反倒升了上来,虽然行粮屯尉也不过芝麻绿豆管着一个营的小库罢了,但怎么说也是个带品级的从九品,可算让你五叔我威风了一把!可是几百人抢那几个空下来的位置,让我捞着一个!”
“那我就以茶代酒,恭喜五叔荣升了!”卓思衡发自内心的替朱通开心,将茶水一饮而尽,其余孩子也跟着祝贺。
朱通开心应了好几声,而后神神秘秘道:“大侄子再猜猜,为什么我这次有这个机会?”
卓思衡略一想,朱通虽说如今会变通得多,但也还是那个耿直性子,溜须逢迎的事还是做不来,有这机会必然是他办事得力落入了上峰的眼里得了赏识,至于原来的那位,不知是不是正常升迁离职,朱通说有几个空位,那便是大规模的职位调动,可今年没听说哪里有战事啊,军队的人怎么会升迁这么多人?
“是有皇上的哪个儿子到了封王的年纪去到封地需要卫队?”卓思衡觉得大概只有这一个可能,皇上今年三十岁出头,大儿子差不多了吧?
朱通一拍大腿,连连称赞道:“可真是神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你这本事快赶上你爹了……不过还差了一点,当今圣上封得不是王爷,是太子!咱们着有个副将进京去东宫当差带走了几个亲信,所以才腾出位置让我占了便宜。”
卓悉衡眉目微动,与慧衡飞快换了个欣喜眼神,随即问道:“五叔,立太子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会有额外恩典,比如……开恩科?”
“对对对!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朱通自怀里掏出张二十两银票塞给卓思衡,“这是我和你五婶儿一点心意,别推辞。我那俩丫头都嫁人了,家里也没什么要使银子的地方了,就当我替老哥完成他的心愿。你明天就打点行装出发,车马我来安排。这次恩科开得突然,听旨意说各州都得再准备准备,再说眼下是九月,寻常八月开考的秋闱早过了,所以旨意里说此次恩科秋闱的考期延到十一月,你且赶得及去北都云中!这次机会可不容易,焉知不是我卓老哥与嫂子在天之灵庇佑!大侄子啊,你可千万把握住了!”
第11章
卓思衡此次离乡的心境与上次大不相同。
虽说都是赴考,但上次万事由父亲打点,他上车时还在思考关于考试的准备,这次他成了一家之主独自上路,眼看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雪中相送,心中百般不舍煎熬,怎么看怎么不放心。
“小慧你要看着妹妹弟弟的功课,我走后家里你来主事,但千万别累着自己,身体要紧……小慈,姐姐照顾家里,你照顾姐姐的身子,不能只想着往外跑……小悉要记得大哥跟你说过什么,读书累了也去外面走走,别一直闷着,还有记得家里做饭的活儿是你的,两个姐姐你也要爱护她们,家中有事要先请教二姐……”
“你这才二十岁,怎么比我个老头子都聒噪!”呼延叟实在听不下去卓思衡的絮絮叨叨,出言打断,“他们活蹦乱跳的三个大孩子,又不是小娃儿,还有我和朱家两口子盯着,不日我那孙子也要回来,四个人怎么都能带好你这一家!好男儿志在四方,快快动身不要耽搁!”
一旁来送的朱通与老婆也笑他大男人这么婆妈,可卓思衡就是忍不住,他这一路是要去很远很久的,或许待到明年才可能与家人再见面,整一个冬天,也不知妹妹弟弟会否吃饱穿暖,没有自己在,他们可怎么办呢……
卓思衡想起卓衍病中说给自己的话,父亲说你去谋求大前程,对于弟妹更有好处,若是将来家中实在艰难,便以家事和亲情为先,若是家中暂安,定然要不负平生所学应试登科博取功名。
想到父亲对他功名前程的希冀与母亲从前对他幸福人生的盼望,卓思衡心下鼓足勇气,跳上由一匹健足矮马拉得雪犁车——这是朔州冬季出行唯一可用的交通工具。
“哥哥也要按时吃饭,不要不舍得花银子。我在你行囊里塞了些用得上的丸药和方子,还有加厚的鞋袜……我听爹说,应考都要穿得厚实才好过夜,还得有单层的铺盖……但凡爹从前提过的物件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慧衡最是外柔内刚,此时拼命忍住眼泪,握住长兄的手,“家里安心交给妹妹就好,切勿过多惦念影响读书温习,如果有事就赶快带信儿回家,家里还有三个喘气的臭皮匠,定然能想法子帮哥哥解决,我们仨在家里日子定然过得很好,就等你的好消息回来……”
“哥哥……”慈衡没有姐姐端庄持重,眼泪已然落至腮边,将圆润小脸冰得通红,“哥哥遇到坏人千万别手软,我给你的匕首可是荣大夫当年在军营里用过的,割骨削肉像砍瓜切菜,你就往那些坏人身上招呼!我给你的草药包你别嫌我针线不如姐姐,看书困了累了拿出来闻闻,可提神了……哥哥……你到了地方就托人带口信儿回来……”
说着,慈衡越想越舍不得。呜咽出声,扑到卓思衡怀里大哭起来。
悉衡则始终沉默着,眼眶微红似是极力忍耐不舍压抑担忧牵挂,许久才开口道:“路上看得书我给大哥抄了几本。大哥脾气温厚,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一味隐忍。”
卓思衡搂过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自己怀中,眼泪早已冻结在脸颊上。
其余送行的乡亲见此无父无母的一家孩子如此情深义厚,都是感叹不已,有些早已忍不住也背过身去悄悄抹掉眼角泪珠。
“行啦,开拔吧,别误了到车马驿过夜的时辰,如今日头落得可快了。”朱通眼中亦是晶莹,拉过三个卓家小的,又塞给卓思衡一个布包道,“这是听说你今天出发,里正和其他乡亲让我给你带上的东西,都是些吃得用的,穷家富路,在外面闯荡不嫌东西多,还有你婶子给你赶出来两套厚实袍子,用你五叔衣服改的,别嫌弃旧,旧衣穿着才舒适!还有,你弟弟说得对,你那个好脾气,在外面多长几个心眼准没错。”
其他几个来送的乡里人念及这些年卓衍的恩与卓思衡的好,也都准备了些路上吃的干粮,卓思衡重新跳下来,大礼郑重谢过乡亲,才重新回到爬犁上。
“我给你的东西都放爬犁上了。”呼延叟重重拍了拍卓思衡的肩,“好小子!要争气!”
说完他便催促车马夫勿要耽误时辰,赶紧出发。
雪地上缓缓出现两道深深痕迹,卓思衡不住回首,可想看的人却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他站直身子,却最终只看见联排的雪树与封冻的溪流,再朝远走,熟悉的景色便都一应消失。
卓思衡跌坐下来,分离悬念之痛与追逐求道之心快将他撕成两半。
许是流泪久了,他在雪爬犁上盖着毡毯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到车马驿,住了一夜,便动身前往宁朔城换乘官驿马车走官道。
不同于上次去宁朔,冬天道路难行,一天的路途得化作两天,车马夫安慰他不用着急,换了官道后就算花十天半个月穿过整个卫州到宁兴府,时间是肯定赶得上。
其实卓思衡并不着急,他曾认真算过时间,此时尚在九月中旬,宁兴府本府解试定了十一月上旬,将近两个月时间从朔州至北都云中时间绰绰有余,到那里甚至还有富余调整一番备考。只是就怕路途中间出什么岔子,或是在宁朔拿手续耽搁,提前预留点空间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关键。
这些要点,还是从前卓衍在时说给他的听的,如今用上了,父亲却已不在。
此次出行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格外顺利,到宁朔城后盖印文书与办理通关文牒都非常快,只住了一日,便又搭了宽敞温暖的官驿马车。卓思衡是觉得这里实在没什么人去解试的缘故,衙门里除了闲散的官吏就只有自己一个,根本谈不上办事效率。
虽然还是秋天,但朔州已和隆冬没有区别,出门的人十分少,驿马车内堆了一半的货物与邮物,余下三两人仿佛都是走亲戚的,大包小裹上了马车便昏昏欲睡。有人看出他是科举应试的学子,还顺口祝福两句,卓思衡也都礼貌谢过。
官驿马车走走停停,虽然方便休息,却也快不起来,尤其要跑些乡里,因而到了车马驿,卓思衡便要扯上自己那一大堆东西下车去问,接下来往哪走,若是顺路正好,若是不顺路,他只能在原地歇息,等待下一辆车经过,或是有私人的货队与马车捎带一程,有时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人迹,便只能按照驿卒画出的图,一个人扛着行礼在冰天雪地,往下一处关隘徒步。
这样等等走走,十天才出去朔州,已是比预想慢了很多。
不过好在到了卫州,气候便不再那么严酷,经过的乡屯小县也肉眼可见的增多。到底是军治的州府,人烟渐多关卡也多,走走停停也花去不少时间。
等到卓思衡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进了宁兴府地界,已是十月过半秋残冷尾。
路上听人说,宁兴府刚下第一场雪,将冷未冷,卓思衡本也想着赶快进城再花费时间修整,所以没在路上多做停留。行路这些天他的胡子长了个络腮,再加上身上兽皮毛绒全套的朔州过冬出门行头,卓思衡已经好几次被路上的关卡军士拦住盘问,拿了文牒才放走。
而自打进宁兴府,他再上官驿的马车,上面的人都躲着他往远了坐,还时不时拿恐惧的眼神偷偷看他。
他估计自己这幅尊荣已经是介于猎户和山贼之间了,威慑力和从前露出个花臂加戴金链子的总和有得一拼,妹妹弟弟真的不用担心他的出门安危。
说来也怪,宁兴府虽然也在北方又下过雪,此时却好像深秋,褐红的叶子随他的行程掉了一路,潇飒西北风卷吹天地,秋高气爽天朗云清,寂寥萧条中又有清新明快的心声。路上风疾,但冷而不寒,即便穿得太多被热出一身汗,卓思衡还是兴致勃勃流连未曾见过的明艳秋色,心情疏朗开阔,也不觉一路辛苦多艰,更想着将来必定要带弟弟妹妹来此地赏玩一趟。
北都云中位于宁兴府正心一点,西有弥陀岭相护阻隔北地寒意,南通京宁运河捎带来彼方富庶,而这里的城墙,比卓思衡见过的宁朔还要更高——云中城城墙皆以深灰坚岩垒砌而成,仰观落帽,脖颈酸胀,浑然如山岳,轻松压过宁朔土墙筑城的气势,给人不可欺的庄肃之感,三门依次列开,最大的一个能三车并驷穿行而过。
饶是卓思衡此时比当年入宁朔城时成熟许多,仍然被好奇心与新奇感驱使,四处瞧看,被守军入城盘问时脸上还带着讶然的惊艳。
不过他倒仍是保有始终的细心,发觉入城队伍的前后有了许多书生学子模样的人,想来都是齐聚一堂到此解试。
忽然,他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么多人来这里考试,不会现在订不到合适的房间了吧……
卓思衡心下一沉,也顾不上再欣赏大都市的繁华,紧赶慢赶入城,问路找到贡院附近,询问了许多家开在这里的客店脚店,都已无了房间,他先是略有些着急,但很快有了主意,再往远走几条街,继续询问。
其实他本不想去问那些看上去就比较豪华昂贵的客店,可是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先找到落脚点才是要紧,于是就近走入一家叫东望楼的客店内。
这处果然与之前去过的小店不同,雕梁宽厅列了至少三十几张古朴的方桌,几乎坐得满满当当,中庭一小处天井里种着棵九曲枫槭木,绯叶随风纷纷落至堂间,触目可及皆是富贵清雅。
此时已有闲坐的客人朝他望过来——实在是这一身装束想不惹眼都不行。
卓思衡只是目光扫过便知这里大概自己是住不起太久的,但一路并未花销很大,银钱富裕,于此小小修整一晚再想他法也不失为一个主意,于是便问柜前的小二:“请问还有普通的房间么?”
小二打量他一眼,问道:“客官是……跑途的行商?”
“我是来应试的。”
他话音刚落,临近一桌忽得爆发出一阵笑声。
“各位兄台,在下便说如今我朝圣主当国吏治清明,学风渐起远达千里,你看,连不知哪个山沟里的狗熊都爬出来考科举了。”
此人声音极大,调门又高,说罢还肆无忌惮地大笑,整个厅堂的客人都朝此处看来,眼见如此打扮的卓思衡,也都明白了说话之人在笑什么,有些早已忍俊不禁,也有些颇为慨叹摇头不语。
卓思衡当然知道自己被人笑话了,可是他心中并无屈辱的感觉。
若见识过朔州风雪,便知这身衣服多暖和舒适。
还是眼界决定见识。
他暗中叮嘱自己,往后去到一处新地新气象,定要牢记,万不能言语轻佻随意置评不懂之俗与未见之事,免得置自己于短视之境地,养成狭隘之心性。
“这……这怕是没客官能住的普通屋子了……”小二也十分乖觉,看得出卓思衡身家斤两,估计出他能出的房钱实在可怜,便用比较礼貌的方式谢客,又道,“客官,咱们这里天没那么冷,没得捂出一身汗倒生了病,找到歇脚的地方先换了大氅吧。”
虽说是拒绝,却也有好意,卓思衡笑着谢过小二往外走,笑声和指点声仍是如影随形,他只管迈开步,听到耳朵里也恍若不觉。
街上车马熙攘,卓思衡站在道旁,显得有些凄惨。
千算万算还是耽误了点时间,他在北都云中也没有熟人接应,总不能睡路上吧?他抬眼四目望去,却见此处离贡院已有一定距离,四周多出好些民居在巷道里挤挤挨挨。
他忽然有了主意,扛起自己的包裹,冲进其中一条小巷。
果然,在贡院附近的好多家宅此时都可赁闲置空屋给应试考生暂住,价格比住店要公道许多,还管饭,只是屋子大多狭窄陈旧,朝向也不好,好多都是杂物间临时改成。但对于要住上小一个月的考生来说,却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了。
他选中一家离街较远的安静人家,那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带着孙子在此居住,价格公道,他便交了一月的租金,将东西搬进二楼的一间窄屋,此间干净亮堂,床榻舒适,还贴心准备了旧桌椅。
卓思衡心中慨叹:无论哪朝哪世,学区房都是房产投资的永远首选。
安顿之所已定,他终于脱下厚重的毛绒,打水洗了个极舒服的澡,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惫倒头便睡,安然入梦。
第12章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卓思衡平常在家都是鸡鸣起早,破天荒久睡反而不大习惯,头晕沉沉,反倒好像没睡够似的。不过等他再次沐浴后就有了精神,先剔了面又换上干净朴素的栗色旧袍子,最后束好巾帻,终于在铜镜里看清自己熟悉的那张脸。
他恢复寻常模样,可下楼与自己房东问好时,却差点被当成贼打出去。
两位老人坚持表示租自己房子的是个大胡子男人,不是他这个俊后生,卓思衡哭笑不得,只能拿出昨天和老人写了的条据,才算证明自己真身。老人家颇感愧疚,给他又加了道热菜当做午饭。
今天要做的事有不少,先要去邮驿给家里带一封安全抵达的平安信,而后则是带齐手续去贡院办理考试证明。
宁兴府贡院有一座极高单檐庑殿顶门楼,与北都云中城门样式相近,只是城门为朱漆雕饰,而贡院门楼墨瓦森森俨俨,斗拱也饰以深藻重漆。黑色五行代水,贡院书院与藏书之地多用此色砖瓦以避火厄,又兼威严庄重。
此时院门紧闭落锁,府军卫士重重环绕巡视,如此戒严只因里面关着此次解试出题的考官。此乃本朝立就的锁院制,解、省、殿三试出题官均要自人选确立当日由官军押送入住贡院,人员清点完毕后贡院落锁关闭,期间只开两次,一次是考生入内,一次是考完出场,等待全部阅卷结束,人员辑录完毕发榜后,出题官才可离去,此间长达月余,甚至听说早年间还有因意外考期延长被关了五十天的可怜官员。
贡院虽关着,但学录与其余学事司笔吏皆坐于贡院外街露天搭起来的临时瓦棚,为考试辑录姓名查验家状保单与其余凭证,另有结保安排等是事务,望过去便是一片人影。排到卓思衡时已近黄昏,他按照要求交纳了所有东西,以及自朔州调宁兴府解试的一应手续,最后填了自己的乡贯、年甲与自陈画押。
他不是本地考生,所有身份查验工作已在宁朔城时确认无误才发与他调考状,替他辑录的笔吏工作干练,只看一眼便问道:“是朔州来调?”
卓思衡答曰:“是。”
笔吏头也不抬,验看公印无误后无需再查,便给他了九天后应考入门的牒票。
果然要比之前自己考得科试正规好多!
卓思衡将纸张一一收好正待离开时,却听身后一阵骚动,有人厉声说话:“应考还有人插队不成?真是斯文扫地!”
“没有……我不是,我听到前面……我就看看……”
一个很虚弱的声音不停解释,然而却淹没在指责和抱怨声中,四下目光聚集过来,卓思衡走出瓦棚,眼见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穿菘蓝曲领长袍的年轻人被推出队伍,他看清此人相貌,却是一愣。
今早他才将自己阔别已久的模样看个仔细,端是熟悉无比,此时再看这个陌生学子,长得却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眉眼,犹如亲兄弟一般,唯独自己是略方圆合度的脸型,那人却是个精致的瓜子脸尖下颚。
蓝袍学子狼狈之际也看见了卓思衡,二人都是直愣愣只盯着对方的脸看。
这也太巧了。卓思衡腹诽。怎么会有和自己如此相像的人,甚至比悉衡还更像一点。
此时那人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恍若大彻大悟,快步上前堵在卓思衡前,谁料话没说一句,伸手就翻他袖口。
卓思衡哪见过这个,他虽然自小生活在流放地和荒僻山乡,但宋良玉和卓衍的家教礼仪还是面面俱到都有涉猎,从没听说过哪处见礼是掀人衣袖子摸人手腕子。
他下意识就想慈衡妹妹给自己的匕首可是放家里了,早知道该带出来,同时敏捷地压住那人唐突的手。
卓思衡的手开弓射箭都不在话下,此时钳制住一少年书生不要太容易,可那人纵然吃痛,却还是强忍着揪住已掀开了的卓思衡右手衣袖,被硬翻过来的一片袖口上绣着只指甲盖大小圆润可爱的小小黄鸭。
卓思衡觉得手背一烫,却见是那人的泪滴下来。
自己下手太狠了?不会把人手腕子给掰断了吧……
他立刻松开了手。
可面貌肖似自己的人却只是呆呆站着,并死死拉住卓思衡的一片衣袖。
好在此时登录士子渐渐完毕散去,看到此惊奇一幕的人并不多。
“表哥……”那人含泪而笑,似快乐又悲戚,声音都颤抖起来,“表哥我总算找到你了!”
卓思衡傻了,立刻也凑上去一步问道:“你可是姓范?”
此时卓思衡才恍然大悟,眼前的人想必就是自己姨母的儿子范家公子。
难怪,自己容貌肖似母族,范表弟想必也是继承母亲更多,于是他们俩就好像亲兄弟的长相,再加上只有二人母亲才知晓的亲密金兰印记,如此相认怎会有错?
那人连连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
卓思衡还是第一次见除去父母兄弟姐妹以外的亲戚,又是对他家有深情厚谊的姨母亲子,心中便也是分外激动,刚准备见礼,却被更激动的表弟拉住手,一路拽至街对面茶肆二楼雅间。
此处风雅惬意,窗下栏外行人不多,帘幕相隔,倒是个互话倾答的好去处。
范表弟没有坐在卓思衡对面,而是挨着他并坐,声音还在颤抖:“好在朔州来的学子少,我在这里等了好些天,听到有人提朔州就凑上去瞧瞧,这办法虽笨,但还是让我等到了!”
“你一直等着?”卓思衡愣住了,“这么多天?”
“贡院开录才三天,不过是在旁边歇会儿。”范表弟没让茶侍入内,而是亲自给卓思衡住满茶盏,“表哥从朔州至此一路辛苦了!我以茶代酒给你接风。”
卓思衡感受到他纯质的欣喜热切,一饮而尽,却见范表弟饮茶时手腕露出一截青红。
看到表弟的手腕都被自己捏紫了,卓思衡十分愧疚,肃容道:“是我不知轻重,实在抱歉。可还疼着?”幸好是左手,不然要是耽误表弟写字可就是他天大的过错了。
范表弟露出他漂亮雪白的牙齿,笑得十分开朗:“表哥手劲儿真大!没事的!回去擦点药就好了!我也不想如此无礼,可是……我却只知道表哥姓氏,连名字都不知道,只能用唯一可相认的徽记来辨明……不得已出此下策,我该求表哥莫怪才是!”
说到这里,两个人才意识到还不知道对方名字,相视良久,忽而大笑。
“表哥,我大名希亮,表字容白”
“愚兄名思衡,表字云山。”
互相确认了名字,以后就好找了。自报家门后,卓思衡发现自己比范希亮大两岁,当年自家获罪离京时,范表弟正随父亲在外赴任,他父亲瞒下消息,两年后母亲才得知此事,便开始终夜哭泣。
“奇怪,为什么姨母会不知道我的名字?”卓思衡算了算,宋良玉生下自己的时候,姨母已然出嫁,她们那样要好,怎会只知道姐姐有个儿子,却不知道名字?
“母亲是远嫁给父亲的,那时我全家尚在威州,表哥你家在帝京,千里之遥,纵使她们姐妹情深,却有千山万水阻隔……母亲说曾与姨母通信,知晓表哥齿龄,而后给你命名的周岁时,我家又调去肃州,期间书信恐有遗失。不过我也一直很奇怪,母亲也在我出生时给帝京寄去过消息,怎么姨母居然不知道我?”范希亮说到此处也很迷惑,只能自己解释给自己,“许是中间又有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