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不烦?烦不烦?她要跟闺女说话,哪天磨刀不行,非得赶这时候?
才想着,就见闺女抬头,看了她一眼。犹如一盆清水浇下来,杜金花心里的火气熄灭了。孩子刚回来,在她面前吵吵,会不会让孩子多想?
“宝音啊。”杜金花看着女儿,她分离了十五年的亲生骨肉,既陌生,又亲近,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才最好。
“娘。”陈宝音轻声叫道。
听孩子愿意叫她一声娘,杜金花就知道,孩子是个好孩子,心里清亮着呢。
“你是我的女儿。”看着跟自己相似的眉眼,杜金花心里的亲近又增加一分,“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前十五年,咱娘俩没缘分。”
“好在你回来了。”各归各位,她是的孩子,终于回到这个家里来了,“咱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那些阴差阳错,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从此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琳琅被接走了,宝音被撵回来,她心里被剜了一刀后,又被砍了一刀。
倘若能追究,杜金花一定不会罢休。可是,她只是一介农妇,对方是侯府,她能怎么样?只能是过去了。不想,不念,不提,咽在肚子里。
“嗯。”陈宝音点头。
她被赶出来,天大地大,都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哪怕是血缘之亲,可他们没有相处过一日,互相既不熟悉,也不亲密。
但陈宝音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她心里很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她的家人愿意接纳她,也会爱护她。
“好孩子。”杜金花见女孩儿没有抵触,心头一轻,“那你跟娘说说,喜欢吃什么?”
“馒头?花卷?包子?喜欢吃咸的还是吃甜的?喝汤还是喝粥?有爱吃的零嘴儿不?娘会炒豆子,平时做来给你的侄子侄女们吃,正好有阵子没炒了,等吃完晌午饭,娘炒一盘子,你尝尝看。”她说着,脸上渐渐涌上慈爱的光。
陈宝音心头发酸,喉头都哽住了,她攥着手心,答道:“喜欢吃花卷,咸的,汤和粥都喝,不怎么吃零嘴儿。”
其实她很爱吃。在侯府,饭后她总爱吃些点心,糕点、蜜饯儿、炸果子等,用花蜜冲水喝,炖燕窝吃,一天到晚嘴巴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但现在不是在侯府了,她也不是侯府千金了。杜金花没提,陈宝音也没表露出来,回答完之后,她往外看了看,好奇问道:“我有侄子侄女?方才怎么没见着?”
“撵出去玩了。”杜金花道,“一个侄女,是你大哥家的,叫兰兰,七岁了。两个侄子,是你二哥家的,金来、银来,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金来?银来?听到这两个名字,陈宝音的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乡下人,起这么金贵的名字干啥?”杜金花的表现就很直接了,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我就说叫驴蛋、狗蛋。”
“噗!”陈宝音这下没绷住,一下子喷笑出声,连忙用手掩住口。
她娘给起的这名字,还不如金来、银来呢。
“嗐,你不知道,咱们老百姓讲究贱名儿好养活。”杜金花解释道。
陈宝音点点头:“我现在知道了,娘。”
她有点好奇,又问道:“那我呢?娘给我起个贱名儿?”
她叫宝音,是养母给她起的名儿,她舍不得丢。但是,又想要一个新名字,跟这个家有关系的名字。
杜金花犹豫了一下。咋说呢,她没给闺女起贱名儿。不是没想过,是没舍得。
对琳琅是这样,对宝音也是一样。都是好孩子,宝音也是个俊俏乖巧的孩子,她叫不出口。
“那就叫宝丫儿吧。”犹豫了下,杜金花说道。孩子开口了,她如果不给起,怕伤了孩子的心。但是难听的贱名儿,她又取不出来。
陈宝音笑眯眯应了:“好,那我就叫宝丫儿,谢谢娘。”
“嗐,客气啥。”杜金花不习惯这一套,又跟她介绍家里人,“你爹是个闷葫芦,心里有,但不爱说。找他干活行,出钱的事儿找我,家里的钱都是我把着。”
“你两个哥哥,老大跟你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爱说话,老二却是个油嘴滑舌的,也不知道随了谁。但都是实诚人,干不出欺负亲妹子的事。”
“你两个嫂子,没什么说的,都是本分人,不然娘也不能给你两个哥哥娶回来。再说了,你是小姑子,不用担心跟她们处不好。”杜金花把话说得很明白,“若有纷争,必定是她们的错儿。”
站在大嫂和二嫂的角度,这简直就是不讲理的恶婆婆。但站在陈宝音的角度,她只觉得被偏爱了,嘴角情不自禁地抿起弧度:“真的吗?”她喜欢这种偏爱。
“那还用说?”杜金花道,“你是我生的,她们可不是!”
这下陈宝音的眼睛弯起来:“嗯嗯。”
说了会子话,杜金花心头的大石头终于卸下来。
之前担心的事情没发生,孩子没有哭闹、怨恨,让她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心酸,孩子太懂事了。什么样的孩子才懂事乖巧?没人疼的孩子才不得不小心翼翼,看人眼色。
“咱们家三间屋子,之前……跟我们住。”杜金花说道,“你坐会儿,娘去收拾床铺。”
好似没发现她的停顿,陈宝音点点头:“好。”
陈家一共三间土胚房,老两口住主屋,老大一家住东屋,老二一家住西屋。
后来琳琅被接走,就空出一张床来,被家里的两个男孩儿占了。现在陈宝音回来,就要变一变了。
杜金花絮絮叨叨着:“两个孩子,让我和你爹操碎了心,天天晚上蹬被子,一晚上光给他们盖被子了。半夜还要把尿,不然就尿床,熏死个人!”
两个孩子睡的草垫子,杜金花舍不得女儿睡,从箱笼里抱出一床半旧的棉褥子。
这是琳琅用的。她被接回侯府,日后穿金戴银,哪还用得着旧棉褥子、旧衣裳?于是都留下了。但她留下的东西,也是好东西,杜金花疼女儿,给她置办的衣裳都是合身的细棉布料子,被褥也是干净柔软的,之前老二媳妇讨要,她都没舍得给。
“这下让他们回去,跟他们爹娘睡去!”杜金花动作麻利,很快卷好了草垫子、被子,抄在咯吱窝下,大步往外走去。
院子里,是大嫂钱碧荷杀鸡的声音,还有陈有福磨铁器的声音。杜金花咚咚咚走出去,又咚咚咚走回来。拍拍手,道:“要不是金来、银来把草垫子尿了,我就给你铺了,这样厚实。”
下面铺一层草垫子,上面铺一层褥子,又软和又舒服。
“没事,让你爹去砍茅草,再给你扎一个。”杜金花根本不等女儿接话,就接上了。一边说着,一边把褥子铺上。
铺着铺着,她想起来一件事,这都是琳琅用过的,宝丫儿不会嫌弃吧?
他们自己觉着是好东西,但宝丫儿是侯府长大的,她……
“你,你没带行李?”杜金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宝丫儿下马车时,好似是空着手的。
陈宝音举起手,将一个小巧的黄皮包袱抖了抖:“带了的。”
杜金花怔住:“这是……你全部的行李?”
巴掌大的包袱,能装什么?连一双鞋都装不下。杜金花想到琳琅走的时候,衣裳被褥都没带,但是带了两双鞋子,是她给纳的千层底。
“嗯。”陈宝音抿着唇,浅浅笑着,“其他的,我没拿。”
说着,她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的物事,是几条月事带。她正来着月事,不带上这个,路上走不了。索性多带了几条,能撑过这次来月事。
杜金花看着女儿乖巧的脸,渐渐的浑身哆嗦起来,心像是被狠狠揪住,疼得她脸色都变了。


第4章 拥抱
养了十五年的孩子,现在不要她了,就给光着身子赶出来?十五年哪,一丝丝感情都没有?她只是个孩子,又犯了什么错儿?
杜金花想起琳琅被接走时,她悄悄塞给她二两银子,叫她拿着傍身。孩子即将去的地方,是陌生的侯爷府,要见一大群陌生人,还要跟他们生活在一起。那么多人,都不熟悉她,能照顾好她吗?会不会让她受委屈?哪怕家里穷,杜金花还是咬牙拿出二两银子,给孩子防身。
她是养过孩子的,她知道一个当娘的是什么心肠。可是,那位呢?跟她一样女儿被调换的夫人,她的心肠这样冷!
呸!杜金花狠狠唾道,侯府不把她女儿放心上,她还说侯府不配养她女儿呢!
“不拿就不拿!”杜金花用力抖了一下床单,在空气中发出啪的响声,“不拿的好!咱虽穷,但也有骨气!不眼馋人家的东西!”
她紧绷着脸,从箱笼底下拿出一卷帘子,隔开两张床。从前琳琅睡时,姑娘家大了,哪怕是跟爹娘呢,也隔开一道。后来琳琅走了,金来、银来睡着,老两口就把帘子撤了,方便照看孙子。
她人还年轻,才四十出头,干活麻利得很,陈宝音就没有帮忙——她也不会,这些事情她没做过,伸手也是添乱。
“你比琳琅丰腴些。”铺好床,搭好帘子,杜金花回过头打量自己女儿,“琳琅的衣裳,你恐怕穿不上。娘明日去镇上扯布,给你做两身新的!”
陈家不富裕,不是谁都能混上新衣裳穿,只有琳琅作为杜金花的心尖尖,每年到了年底会给她做一身新衣裳。其次就是二儿媳孙五娘,她娘家开肉铺的,很有些油水,家里又疼闺女,会贴补一些,两人是家里唯二能穿上新衣裳的。
琳琅走时,杜金花拿出二两银子给她傍身,家里还剩下七两四百多文。做一身衣裳,怎么也要一百文了。杜金花舍不得慢待宝丫儿,心想得要扯点好看的、细软的布。她初步估摸着做一身衣裳,得要一百五十文到两百文,再多了她也肉疼。
“我……丰腴?”陈宝音睁大了眼睛,慢慢低头,看着自己的身段,不可思议浮上脸庞。怎,怎么会丰腴?她长这么大,没人说她丰腴!
陈宝音的表情快裂开了,“丰腴”两个字,带给她的震动仅次于她不是侯府真千金!
慌慌忙忙看自己的手,骨肉匀停,莹白细嫩,既不会显瘦,也不会显肉。然后视线下移,落在腰身上,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衣裙,能看出腰肢纤细。哪里丰腴了啊?
她又想到,在侯府时,她的确不是腰最细的姑娘。比如绿姨娘生的三姐,腰肢就比她细很多,一向被府里的姑娘们羡慕嫉妒着。
“噗嗤!”她慌慌张张的样子,让杜金花一下子笑出声,都是从姑娘那会儿过来的,她当然知道孩子在慌什么,“不丰腴,你长得正好,琳琅她,她是太瘦了。”
琳琅打小身子骨弱些,吃得也少,杜金花很担心养不活,因此对她格外疼爱些。此时想着离开身边半个月的养女,不免挂念涌上心头。
不想、不念、不提,她连忙转了话题:“你爹怎么还在磨锄头?跟他说了让他离远点,吵死个人!”
陈宝音笑笑,抬起头道:“不吵,我还觉着新鲜呢。”从前在侯府,哪听过这样刺耳的噪音?她那会儿听见,必定要喊人驱赶的。但现在弄出噪音的是她爹,那这声音就变得新鲜有趣儿起来了。
“嗐,有什么新鲜呢?乡下乱七八糟的多了去,你以后都会见识的。”她拍了拍身上,转身往外走,“我烧水去,你在屋里坐会儿。”
陈宝音便应了一声:“嗳。”
等杜金花出去了,便走到床边,水葱似的指尖轻抚洗得干净的旧床单,彷徨从心底一点点散去,整个人慢慢安定下来。
虽然做过那个梦,知道爹娘都会待她好,但心里还是紧张的。现在亲眼见过爹娘的样子,亲身跟他们相处过了,那些不安定感便逃散了。
她没有坐在床上,而是走到八仙桌边,抚着裙摆,在刚才坐的小木墩上坐下来。
整个人开始发呆。
从她的视野,正对着屋门,可以看到空旷的小院,以及一道篱笆院墙。院墙外面,蜿蜒的小道,被秋意染黄的草丛,被风吹着簌簌掉叶子的树木。
一丛丛树冠遮蔽了她的视野,但她知道,树林那边是一条河,而河那边则是大片的田地。在梦里,她发疯的时候跑出去过。
雾蒙蒙的水汽不知何时变淡了,渐渐的天光明亮,能看到天穹上显出的湛蓝。
她呆呆地看着,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好似安定下来了,深沉的疲惫慢慢从脑海深处涌上,困倦袭来。
“宝丫儿——”杜金花端着水盆进来,就看到女儿坐在桌边,一手托腮,脑袋往下一点一点。
心尖尖像是被人猛地一掐,酸疼酸疼的。脚步顿了顿,她迈进门槛,轻声叫道:“宝丫儿?宝丫儿?”
这孩子,困成这样,几时起的床?还是昨晚压根没睡好?恐怕是事情发生后,就一直没睡好吧?杜金花担忧地想。
“嗯?”陈宝音抬起头,眼睛上蒙了层雾似的,眨了几下,才清醒过来,“呀?我睡着了?”
杜金花弯腰将水盆放她脚下,没提别的,只道:“烫烫脚,我给你拿鞋袜。”
她刚才就注意到了,闺女脚上的绣鞋沾满了泥巴。瞧着薄薄的鞋底,只怕都湿透了。这孩子不好意思说,叫杜金花又气又心疼。
“谢谢娘。”陈宝音轻声道,没拒绝杜金花的好意,端起水盆,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门口,俯身脱下鞋袜,将冰凉的脚泡进木盆里。
杜金花从箱笼里翻出一双干净的袜子,又拿出自己开春后放进去的一双棉鞋——她只有一双单鞋,在脚上穿着。
袜子是打了补丁的,杜金花拿在手里,心里很不好受。她硬起心肠,压下这股难受,怪谁呢?怪宝丫儿自己命不好,投胎到她肚子里,而不是那位侯夫人的肚子里。如今麻雀归巢,就是她的命。
“干净的。”她绷着唇,递过去。
陈宝音却是笑了笑,接过来:“谢谢娘。”她回来时,就做好从锦绣堆里掉落到泥土里打滚的准备。否则,就不会回来了,而是像梦里那样,死缠烂打要留在侯府。
杜金花给她打的水很热,陈宝音抱着鞋袜,嫩白的小脚沾一下水,又拿出来,娇俏的五官皱成一团,被烫得嘶哈嘶哈的。
又可怜又可笑,杜金花忍不住笑出来:“我给你打点凉水来。”
“不用不用。”陈宝音扭头道,“我慢慢泡。”
杜金花走过去,先是注意到女儿背过身去泡脚,心想宝丫儿的心挺细的,紧接着就看见女儿的一双脚小巧玲珑,白嫩的像是玉雕成的,她“啧啧”稀奇感叹:“宝丫儿,娘看你这双脚,就知道你在那边没受苦。”
他们乡下人,整日劳作,田里很多活儿要干,家里也很多琐碎事情,每天从一睁眼就要忙碌,手上脚上全是老茧。别的不说,她算是很疼爱琳琅了,但琳琅的手脚也没这么白嫩的。
“嗯。”陈宝音抿唇一笑,被她说中似的,“没受苦,净享福来着。”
但她这么一说,却让杜金花想起那个不把人看眼里的王嬷嬷来,她搬了木墩在女儿旁边看她泡脚,问道:“那个嬷嬷,在侯府是什么样?”
“一样的。”轻笑一声,陈宝音将双脚彻底浸到水里,还是有些烫的,她龇牙咧嘴着,“那里都是一群聪明人,数不清的势利鬼。”不聪明的人,根本活不下去。
别的不说,她院子里伺候的丫鬟有六个,两个一等丫鬟,月例银子一两,还有四个二等丫鬟,月例银子六百文。不仅这样,一等丫鬟露脸的机会多,得赏赐的机会也多。叫下面的人怎么不艳羡?牟足了劲表现,要上位。
但这些话,她没有跟杜金花说。没有必要,已经远离了那里,就都跟她没关系了。
“看你失势,就这样瞧不起人,呸!”杜金花狠狠唾道。
陈宝音笑道:“倒也不单单为这个。”
“怎么?”杜金花问。
陈宝音便道:“我给她儿子吃过苦头,她记恨我。”
“什么?”杜金花一下子精神了,直起腰身,眉头竖起,先骂起来:“她不是个好东西,她儿子也长不出个好样儿来,是不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叫你逮着了?!”
低垂着头,脚丫在水里拨动,陈宝音不经心地笑,说道:“差不多吧。她儿子欺负府上一个小丫鬟,叫我看见了。”
她是谁?夫人肚皮里爬出来的,嫡出小姐。摁住一个奴仆的儿子,还不是随手的事?
她没说的是,那个丫鬟后来被府上一个庶出的姑娘笼到身边,还对付过她。
“哼,活该!”杜金花听了,很解气,想到王嬷嬷临走时傲气凌人的样子,又忍不住咒骂起来:“瞧她那张狂样儿,早晚栽跟头!”
陈宝音配合地点头:“嗯,她肯定栽跟头。”
泡了一会儿,水温不是很烫了。杜金花想叫她别泡了,再泡脚该皱了。这时才想起来,还没给闺女拿擦脚布。
她想起自己跟老头子用的那块擦脚布,迟疑起来。
“你干啥?!”余光看见闺女掏出一块白得晃眼的绸缎手帕,就要往脚上擦,杜金花唬了一跳,“别动别动!别用这个!”
这倒霉孩子,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能擦脚?她虎着脸,制止闺女,目光落在闺女玉雕似的白嫩脚丫上,叹了口气,撩起自己的衣摆。
“娘?”陈宝音僵住了,顿时一动也不敢动了,眼睛瞪得滚圆,盯着杜金花的动作。
怎么也没想到,杜金花会用自己的衣服给她擦脚。
杜金花却没什么似的,好似做了寻常的事,吩咐道:“你的帕子留着擦脸。”
陈宝音没带什么行李,身上这块帕子是随身带的。
“那也不能,不能……”她蜷缩着脚趾,很难为情。她在侯府的时候,倒也有人给她擦脚,但都是丫鬟,不一样啊!
“回头我给你找块布。”杜金花心里已经盘算起来,翻一翻旧衣裳,剪一剪,留一块给宝丫儿擦脚,余下的给她做鞋底。
杜金花的手很粗糙,但动作很轻柔,好似怕弄疼她似的,陈宝音只觉得心口被什么击中,令她眼圈一下子红了。
“娘。”她颤着声音,抬起泛起雾气的眼睛,看着杜金花,水痕在长睫上闪动,“你对我这么好,我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
长这么大,侯夫人抱都没抱过她几次,最多让她在膝头上偎一会儿。可她是个粘人的小孩,从小就想要父母亲近自己,亲亲她,抱抱她,多跟她笑笑、说说话,带在身边不分开。
事实是她三岁就有了自己的院子,每天只能见侯夫人一会儿,侯夫人很忙,总是叫奶嬷嬷把她抱远些去玩。
梦里面,她总是找琳琅的茬,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琳琅身上全是被疼爱长大的痕迹,那是她想要的。
看着女儿因为擦个脚就感动哭的样子,杜金花心里不是滋味儿,放下她的脚,起身把她揽进怀里,斩钉截铁地道:“你是娘生的,娘当然对你好!”


第5章 吵闹
陈二郎夫妇从镇上拎着一条肉回到家,已经快要中午了。日头悬在正当空,明晃晃的照下光线,使得院子一角那团桃粉色华丽耀眼。
“妹妹!”陈二郎快走两步,先进了院子,大声说道:“哥给你带糖回来了!”
陈宝音蹲在陈有福旁边,看他修理农具。锄头的木柄有些松了,不大趁手,陈有福削了一块楔子,准备填填缝隙。
杜金花出门去喊跑出去玩的孩子们了,因为外面道路泥泞,杜金花担心闺女摔跤,没让她跟着。陈宝音就蹲在陈有福跟前,爷俩儿一个闷不吭声修理农具,一个安安静静地看着。
听到陈二郎的喊声,陈宝音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二哥。”
陈二郎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的新妹妹,把两只手都伸出来问她:“你猜猜,糖在左边还是右边?”
紧跟在后面走进院子的孙五娘,撇了撇嘴道:“人家什么出身,你什么出身,一块破糖,巴巴儿的献到人跟前了,也不看人瞧不瞧得上。”
陈宝音在淮阴侯府长大,那不是一般的富裕人家,那是一顶一的权贵人家,再往上数,那就是公主郡主了。什么好东西没吃过?
想到陈二郎拿出三文钱,买了一个糖人,好生收在袖子里,一路上自己不吃也不给她吃,咬定要给新妹妹吃,孙五娘心里不痛快。金来、银来都没得吃!
她眼神不友好,但陈宝音没看见似的,扶着膝盖站起来,指着陈二郎左边袖子道:“左边!”
陈二郎笑吟吟地道:“猜对啦!”伸进左边袖子里,动作夸张地掏出一个糖人,“当当当!”
陈宝音笑弯眼睛,伸出手:“谢谢二哥。”
“好看吧?不仅好看,还好吃呢,这是镇上做糖人最好的高老头做的。”陈二郎眉飞色舞地道。
孙五娘撇撇嘴,补了一句:“比别家还贵一文钱呢!”
陈二郎没反驳,笑嘻嘻的,对陈宝音眨眨眼:“哥对你好不?”
陈宝音一口咬掉糖人的头,提纯不够的麦芽糖有甜味儿,但跟她从前吃的比起来,味道差远了。她从前吃的什么呢?陈宝音想起来,有玫瑰糖,莲子糖,酥糖,芝麻糖……
她仰起头,冲陈二郎笑:“二哥,我以后也对你好。”作为一个农女,她以后不会轻易吃到糖了。别说是侯府自己的厨子做的精致美味各色糖块,就连市集上三文钱一根的糖人都不会轻易见到了。
“哎呀,傻妹妹!”陈二郎被她直白的回应,一下子笑倒了,眼底涌起一丝无奈,大手在她头顶上揉了一下。
真假妹妹的事,不光给杜金花带去了重创,对他们全家人来说,都造成了深深的影响。琳琅怎么样,陈二郎不想说了,但他真的妹妹回来了,陈二郎希望她是个好姑娘,能跟家里相处好,至少不要伤娘的心。
现在看着,的确是个好姑娘。像他们老陈家的人!陈二郎高兴了,远远看见被杜金花叫回家来吃饭的孩子们,大笑着就迎上去,一把抱起金来,举高转了三圈,然后放在地上,又把银来抱起来,让银来骑在他脖子上,自己发出马儿的声音,唏律律的往远处跑去,银来发出一连串的咯咯笑声。
杜金花牵着大孙女往院子里走,黑下脸道:“刚叫回来,孩子还没见过姑姑呢!”
七岁的小姑娘兰兰,瘦瘦的,眉毛稀疏,头发细黄,是个典型的黄毛丫头。她眼神很安静,好奇地往陈宝音瞧来。
五岁的金来就不一样了,生得浓眉大眼,结实的跟小牛犊似的,看了一眼新姑姑,很快注意力被满院子的飘香吸引走了,用力晃着杜金花的手,大声叫道:“奶奶,奶奶,在做什么好吃的?”
杜金花在他后脑勺削了一巴掌,道:“吃吃吃,就知道吃!”然后才道,“炖鸡呢!”
正要让两个孩子叫姑姑,冷不丁听到一声尖嚎,吓得浑身一个哆嗦。
“叫什么叫?叫魂儿呢?!”她怒道。
“娘——”孙五娘从西屋跑出来,大声道:“金来、银来的被褥怎么放到我们屋来了?!”
原来是这事?杜金花平静地看她一眼:“宝丫儿回来了,让金来银来睡回你们屋。”
“睡不开!”孙五娘跺脚道。
杜金花撇撇嘴,不惯着她:“不让金来银来回去,那让你们妹妹睡哪儿?睡地上?”
孙五娘眼珠一转,指了指东屋,说道:“叫金来银来跟大哥大嫂睡,正好给他们屋添点喜气,说不定大嫂还能再怀一个,生个男娃呢?”
咚!厨房里传来一声,像是什么摔倒了。
兰兰连忙跑向厨房:“娘?”
家里一向是钱碧荷做饭,钱碧荷不在院子里,那肯定是在做饭。
杜金花顾不上厨房里的动静,见大孙女跑了,也不管她,指着孙五娘的鼻子就骂:“胡说八道什么?你让金来银来睡东屋,那让兰兰睡哪儿?净瞎出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