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纬此时亦走过来:“欢姐儿,这位宇郎君,虽未皈依佛门,吾等却都晓得,他荤腥不沾,已有数年咯。”
姚欢心道,原来如此,倒看不出来,这少年不吃肉,踢起球来劲头却不小。
又听那少年主动自我介绍:“在下宇黄中,字叔通。”
啥?
宇黄中?那不就是靖康之难后、于南宋初年毅然北上出使金国的社稷名臣宇虚中?
高俅,宇虚中。
一下子就打卡了两个史上重量级人物,还顺便把一整车鸡爪都卖了,这趟顶着酷暑出来搬砖,值!
姚欢心中欢喜,眸中晶芒闪闪,颊边两朵原本是热出来的红云,因了心情激动,越发绯色动人。
曾纬瞧着她,一时间竟舍不得挪开目光。
那宇黄中毕竟岁数小些,又是世家公子出身,怎会如高俅那般会察言观色。他浑然不觉曾纬的微妙神色,认真地问曾纬:“四哥去驸马都尉园子里赏画时,可否带上愚弟?”
曾纬方醒过神来,笑道:“当然。”
高俅与这般贵胄子弟混得久了,深知卑卑喏喏地腔调反倒教彼等不喜,遂也凑上来道:“驸马爱画,山水尤甚,宇郎君擅用秃笔勾画层峦叠嶂,正该去看看那幅雪景山水图。”
曾纬睨他一眼,道:“先莫论画了,高鹞子,你今日未骑马,我便派你个差事。这一车子鸡脚,就数你吃得最多,你便帮着我侄女,把她的食车推回饭铺去。”


第四十六章 高俅的主意(下)
姚欢咂摸着,高俅对曾纬,言语间又像主仆又像兄弟,因而也不拒绝曾纬的提议,倩倩然一福,向高俅屈膝道谢。
忽地,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那件事,本应刚才就说起,但也不知怎地,她一见曾纬,只觉如凭湖临风,悦目舒神,竟浑然忘了此前在曾府的骇人经历。
“四叔,可否借一步说话。”
曾纬眼里疑色闪动,随姚欢走到稍远些的柳树下。
姚欢开门见山道:“四叔,恪郎君的病好些了吗?”
曾纬略感惊讶,但还是很快转为平静道:“未再犯过疯病。欢姐儿,你确是襟怀宽厚,他那样对你”
姚欢干脆地打断曾纬:“我并非以德报怨的圣人,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我疑心,他或是吃错了东西。”
曾纬心头一凛。
这小娘子此刻说话的神情,那种看似委婉实则已有计较的自信,怎地与绣菊曾恪的贴身丫鬟暗地来陈情时的模样,如此相像。
只听姚欢侃侃道:“四叔,你那日冲进来,救了我,实也是救了恪郎君,因而今日,我有些话,敢向你说起。魏夫人招待姨母与我用膳时,曾提过,贵府有一位大理国的朋友,今岁还为府上送了不少那边的山珍野味。四叔可知,大理国也盛产野蕈,其中有一种叫见手青的,毒性甚重,若食用不当,呕吐腹泻的同时,还会出现幻觉,如堕幻境。”
“哦?”
曾纬盯着姚欢,“你在开封城,见过此种情形?”
明月楼的事已了结,姨母当初就是为了饭食行共同体的利益而帮于老板瞒下,姚欢此刻自然更不会只为了让曾纬引起重视、而忘了缄口的承诺。
她于是摇头:“我未见过,只是听母亲曾说起,她则是听沈公说的。那日曾夫人向魏夫人禀报,恪郎君呕吐与腹泻已止住,但又忽地神智不清,加之贵府恰有大理国的朋友”
姚欢一面说着,一面在心中告罪,姚姑娘的母亲,还有沈括沈相公呐,你们二位反正已在天上做神仙了,也没人找你们求证去,就劳烦你二人准我编个托辞吧。
曾纬闷闷地“唔”了一声,忽地叹口气道:“恪儿确实并非心歹,他对你是误伤。那日我总算拦下了恪儿,他说是你害死了弈心,你可知弈心是谁?”
姚欢释怀一笑,诚然道:“我从不认识此人,此人既然已不在人世,我更不必知晓。四叔勿多虑,倘使我还厌恨恪郎君,今日便不会与四叔说起此事,随他不明不白地疯怔去,岂非才解恨?”
曾纬眸中漾起一层鲜明的赞许。
这姚家姑娘,真是个女君子。
“欢姐儿,你这番提醒,四叔记下了。三伏天张罗买卖,仔细中暑,你且早点回去歇着吧,明日开市,我就叫人将五百送到饭铺去。对了,你这鸡脚,当真又新奇又好吃,待我去国子监时,也与同年们说叨说叨,叫彼等馋猫,得空也去照应你的买卖。”
“四叔在国子监?我姨父是太学学正呢。”
“嗬唷,就隔了一条巷子。”
曾纬口吻殷殷,心中却新起一丝儿别扭。
叔叔,姨父怎么好像我真成了你长辈一般。
他于是作了谦赧之色:“惭愧惭愧,我并非供职于国子监,只是在里头修读经义的监生。”
姚欢嫣然:“那就祝四叔明年金榜题名。”
说话间,那边厢手脚利索的高俅,已帮美团将瓶瓶罐罐的都收拾齐整,又推了推食车试手。
“姚大娘子,你二人真是女中豪杰,这车打得再精良,推起来也须得几把力气呐。你二人就这般从汴河推来的?小的佩服之至!”
高俅始终拿眼睛偷觑着曾、姚二人说话的面色,简直比在蹴鞠场上踢球还上心。甫见二人严肃的神情褪去,他马上掂着分寸献上一箩筐彩虹看汴河在望,路边又正好有卖绿豆汤的,姚欢麻溜儿地让美团去端一碗来。
“高郎君,驻车歇歇吧,今日教你受累了。”
曾纬不在场,高俅也收了面子上的恭维客套,二话不说刹了车,撸一把汗,笑道:“正想喝碗绿豆汤咧,谢姚娘子。”
姚欢莞尔,忽又起了另一番兴致般,向端过碗畅饮的高俅道:“方才听高郎君和四叔,还有宇公子畅谈书画,郎君且看,我这食车上的招牌,可是苏学士的二公子赐墨的哩。”
高俅闻言,忙抬头细观,惊喜道:“瞧我这拙眼!就说这字怎地眼熟,是了,苏学士的书法,苏二郎最得其神韵。”
他看着看着,眼中便现出浅淡一层伤感来。
“姚娘子可知,元祐初年,俺才十六岁,就给苏学士做小史。学士从不苛待仆从,待俺更是如待自家儿郎一般。如今,不知学士在惠州,过得如何,可吃得住那边的湿热之气。学士已近花甲,若官家三年五载不回心转意、不诏学士回京,俺都不晓得,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学士一面。驸马收留俺,俺若去惠州看学士,只怕教那边的执事官发现了、上奏朝廷,俺岂非又给驸马惹来祸事。”
他嘟嘟囔囔,声音低沉,却说得情真意切。
姚欢本来不过是因有所图而刻意起个话头,此时见高俅身上那层左右逢源的精明气,完全被忠仆挂念旧主的无力感所取代,不免也感慨。
后世口诛笔伐的记载,就算未曾捏造,也不过是仅仅记录了人的某一面。
人性都是复杂立体的。
倘使没有穿越时空来到这公元1095年的开封城,姚欢又怎会见到,自己从小看的水浒传中那个十恶不赦、奸诈误国的高太尉,年轻时也有温良而落寞的一刻。
她沉默须臾,轻声宽慰道:“高郎君莫太担忧,学士何等心性豁达、气度远阔,从前在乌台,在黄州,那般大风波、大险恶都经历过来,此番定也能泰然处之。”
高俅感激地点点头:“姚娘子,四郎已与俺说了,苏二郎已能留在京城,朝散大夫的俸禄也还在。这都是令姨母去曾府转圜而来的。俺虽不过是个听差的下人,但在开封城还很有些朋友,姚娘子和姨母今后若有差使小的跑腿办事之处,尽管吩咐。”
姚欢等的就是这句。
“高郎君仗义豪爽,我也不矫作推辞咯。不瞒郎君,还正有一事相求”
姚欢于是将想法说了。
高俅凝神沉吟了一会儿,却摇头道:“娘子让俺找些闲游小子,佯装食客去买鸡脚,捧捧食摊的人气,是个法子,却不是大好的法子。当年东华门外,许婆婆家的驴肉薄饼,正是因为,官家听内侍们说好吃,起了兴致一尝,果然味美,遂又令内侍们买了几回送入宫中。许婆婆的驴肉饼,登时热销京城。”
姚欢听了,心说,对呀,这不就是北宋版本的庆丰包子嘛。
大大带货,岂有不火之理!
她于是诚心请教高俅:“那,内侍们平日里常在哪几处市集采买?我也把食车推去吆喝?白送他们尝尝也可以啊。”
高俅抿嘴笑笑,胸有成竹道:“不必舍近求远,俺有办法,帮娘子将鸡脚,送到遂宁郡王口边。”


第四十七章 你原来姓萧
开封城位于中原腹地,并不像大唐的都城长安那样,东南西北都有崇山峻岭、险关要塞来拱卫。
但一座理想的帝国都城,就算建在平原上,也须有个小山头吧,否则总觉得缺了点儿王气龙脉似的。
还好,在开封外城的东头,有一座平缓无奇的夷山,可能海拔也就三五个樊楼那么高,胜在面积不小,林木葱茏,泉水处处,溪涧蜿蜒,挺像一座被削了峰头的、微缩版的终南山。
夏日里,白昼很长,人们避开正午的暑气,蛰伏到申末时分出城,坐个骡子车笃悠悠地来到夷山,登上山顶也花不了半个时辰,正好一边观赏千里残阳如血的壮丽景象,一面俯瞰金晖映照下雕梁画栋、遍盈罗绮的开封城。
“先生,姐姐说,大辽五京,你都去过?”
夷山顶上,叶柔站在邵清身后,盯着那个镶了金边的人影,带着讨好的语气问道。
邵清没有回头,仍是面向西北方向,口吻淡漠道:“你姐姐应是弄错了,我只见过燕京与西京。”
“那先生觉得,这开封城,像燕京多些呢,还是像西京大同府多些?”
“都不像,开封城就是开封城。”
邵清每答一句都冷三分的腔调,与美好温存的黄昏图景太不谐,令方才还心思如锦的叶柔,一瞬间愠怒上涌。
她轻轻地“嗤”了一声,语气削刻道:“倒也是,开封城怎比得燕京呢?唔,若不是南人当年献了幽云十六州,燕京城如今,说不准也如这开封城一般,就连那些禁军也是一股子池鱼鸳禽气,寻不得几分金戈铁马的血勇。”
她这番话,终于教邵清转过身来。
“宋军都是池鱼鸳禽?那澶渊之盟前,萧挞凛是怎么死的?”
叶柔被狠狠地一噎。
她没有想到,邵清对自己那位被辽国从上到下奉为英雄的祖辈勇士,会如此缺乏敬畏地直呼其名。
在辽国,耶律家族的皇后,必须是萧氏。
辽景宗耶律贤的皇后萧燕燕萧绰,堪称历代萧太后中在治理国家和对外军事扩张上,最有成就的一位。在她长达二十七年的临朝统治时期,辽军不仅击退了宋军对于燕云地区的进攻,而且大举南下伐宋,终于逼得立国未久的大宋与辽国缔结了“澶渊之盟”
辽国悍将萧挞凛,是萧燕燕的族兄,他不仅曾经设伏围困大宋名将杨业就是学作品“杨家将”中的杨继业,逼得杨业绝食三日而死,更是跟随萧太后一路往南,打到澶州城下。
然而,就是在澶州一战中,萧挞凛却被宋军强大的床子弩直接射中面门,死在了阵前。
大战中骤然损失如此高级别的军事统帅,加之萧太后同时也并未放弃外交谈判的手段,宋、辽两国最终停战,达成澶渊和议,以大宋每年向辽国支付岁币的方式,换来此后一百多年的和平关系。
叶柔对于邵清的诘问不知如何作答。
与其说她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论,不如说,她迷茫于邵清的态度。
他是契丹人,是萧氏的后裔,是纯正的贵族子弟。她是辽国汉官的女儿,在辽国实行“官分南北、因俗而治”的国策下,汉人官员与他们的家眷,在获得真切的政治地位与经济利益后,早就将自己视为辽人,虽然,不是契丹人。
所以,两个忠实的辽国战士相处时,难道讥笑一番宋人和宋军,有什么不对吗?
为何很多时候,他看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即使被伪装得十分浅淡、却仍能被她感知到的厌烦。
从前在燕京,他并不是这样的。
父辈的友谊,分明令邵清、姐姐和她叶柔,从童年到少年,都如兄妹般亲密。
叶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好像邵清的陌生的眼神,会转为冰凌,打到她脸上。
邵清的目光却并未聚焦于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落在草坡上或站或坐的欣赏夕阳的人们。
美丽宁和的景象,触动了观者的雅兴,有些人甚至捡了两块石头,互相敲击着,唱起曲子词来。
“澶渊之盟后,辽宋两国皆是兵不知战,武备废弛。辽人醉心于春山秋水指大型狩活动,宋人沉迷于歌舞升平,却看不到,在夏人之外,女真的部落,那些尚不满万、满万则不可敌的虎狼之师。”
邵清好像在说给叶柔听,又好像在惘然自语。
“先生,彼处已安排妥当了。”
另一名属下吕刚的出现,终于缓解了叶柔的不知所措。
邵清看看西边无垠平原上沉了一半的落日,点头道:“好,趁着天光,去试试。”
夷山西南一处平坦的林间草地,因远离游客喜爱的寺院或清泉山涧,而清寂无人。
一头正在安静吃草的癞皮骡子边,站着个力夫打扮的人。
见到邵清出现,力夫解下骡背上两个鼓鼓囊囊、又长又大的货袋,解了扎绳儿,哗啦啦往地上一倒,只见各种说不清是草料还是植物药材泼散了出来。
期间还伴着叮铮之声。
原来是两副只有半爿的铠甲。
邵清上前,蹲下来,摩梭着铠甲,细细端详。
“都是兴国坊里头弄出来的。”
力夫短促地禀报。
邵清道:“你选得这只狍子,不错。”
力夫讥诮一笑:“都说劝赌不劝嫖,深陷赌桌之人,只要不断了他的赌资,他比狍子还听话呢。”
二人言语间,吕刚和叶柔从不远处的树后转出来,吕刚抗着一架小型弩机和一柄砍刀,叶柔则略有些吃力地拖着一只已被杀的麂子。
邵清起身,接过砍刀,轻嘶一声,手起刀落,将麂子拦腰砍作两半。
吕刚和力夫,迅速地将麂子用铠甲捆了,又掏出麻绳,绑去这片空地中,离他们最远的大树上。
邵清端起弩机,就着斜阳的余晖,捕捉到铠甲上的一层金属反光,深吸口气,扣动扳机。
弩箭如一道林间闪电,直飞目标。
但听“珰”地一声,箭头与铠甲正面碰撞,却竟然无法穿透,落在树下。
邵清即刻又装上一支弩箭,朝另一棵树上的目标发射。
这一回,结果完全相反,铠甲在交锋中败下阵来,弩箭干脆地穿透甲片,深深扎入麂子的骨肉里。
邵清与属下们来到树边,分别察看了两副铠甲的情形。
先头那力夫轻声对吕刚和叶柔赞道:“夏人的冷锻甲果然厉害。”
叶柔凑近甲片,歪头研究甲片被箭头撞凹的细微处。
“这甲片,生女真也有了,我来南朝前已见过。”
邵清对于她这种简练而富有信息汇报效率的说话方式,还比较满意,冲她认可地点点头。
他踱到旁边的那棵树边,将另一支弩箭从麂子肉里拔出来,伸出手指,试探那副被一箭洞穿的铠甲质地。
“这是宋人一直打造的热锻甲。冷锻甲,夏人,女真人,或者我们辽人,能造出来,都不奇怪。宋人造不出来,更不奇怪。不是他们笨,而是,老天不眷顾他们。”
几名属下默默地听着。
除了叶柔,吕刚和那名同为间谍的力夫,数年来已明白邵清的风格。
表面上,他似乎是个对母国不流露自豪情怀的人,但他确实从没浪费过他们在开封城的时间。他这个领导者,对于计划与步骤都很明确。
果然,邵清转向叶柔,平静地吩咐:“兴国坊的东西作坊,掌造的是铠甲、刀斧、军旗等物,我们要找的东西,不在那里,而在弓弩院,你须想仔细些,如何能进入弓弩院。”
叶柔面色凛然,坚决地道声“是”


第四十八章 白天鹅与黑天鹅
七月流火,炎夏的威势,好像一夜之间退散了许多。
即使申初时分走在晴日里,也不再感觉到扑面的热浪。
姚欢从汴河边往抚顺坊来的路上,眼睛都不够用了。
河边也好,街边也罢,小商小贩的摊头上,摆满了各种与七夕有关的好玩意儿。
银针彩线,只要买,就多送一节白白嫩嫩的莲藕。
摩喝乐小人儿,只要买,就多送一套绸缎小衫。
大小瓜果,但凡是圆溜溜、外皮厚实些的,都被雕出了各种剪纸似的图案,比后世西方万圣节的南瓜灯,不知精致有趣多少倍。
还有黄蜡熔于模子做出的水鸭、鸳鸯、乌龟,粉绢扎制的莲花灯,用粟苗、绿豆苗和小石头房子做成的微缩盆景
姚欢亲眼见了如此场景,越发明白,七夕节本是乞巧节,人们举行仪式的心理渊源,在于向织女求得巧技。因而,市肆里最热销的物件,都是供女子与娃娃们庭院斗巧玩赏、或河上拜月放灯所用。
到了后世,七夕节却被附会为东方情人节,巧克力、珠宝首饰、染成暗蓝诡绿猴屁股艳粉、宛如杀马特毒药色的玫瑰花儿,狂轰滥炸,与乞巧二字再无关系。
姚欢叹道,也是,现代社会,大部分物质生产活动都由机械替代,连扫地、做饭都有机器人出马,谁还在乎自己有没有在月光下穿针引线的指尖功夫呢?
拐入抚顺坊深处的巷子,走到一座青瓦小宅前,姚欢就听到围墙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
来开门的,仍是邵先生家的侍女叶柔。
姚欢十天前正式送姚汝舟来上学时,与叶柔打过交道。
此世十八岁的姚欢,毕竟留着前世三十岁的姚欢的阅人经验,她直觉,叶柔有些古怪虽然张罗待客勤快周到,却有着与奴籍小女子不太相称的典雅与清傲。
叶柔的年纪,看起来比姚欢略大,一个快二十岁的养娘还留在主家,除非配了家中的小厮。
邵先生也给童子们的家长引见了叶柔的男人吕刚。那儿郎方脸小眼,其貌不扬,却与叶柔一样,言语间也带着彬彬有礼的距离感。
姚欢于是又思量着,男仆女婢都是随着主家的性子,邵先生如一株青竹似的,他手下的小厮和养娘,并非庸徒俗粉,倒也说得通。
孩子交到幼儿园,除了班主任,其他人的关系,也得打点好。
姚欢前世从有娃同事们的议论中明白这一点,故而今日恰逢七夕节,她也是有备而来。
她向叶柔递上礼物,温言道:“方才路过帽衫儿铺,见这乞巧彩线盒子做得有趣,就给你带了一个。”
叶柔神色淡淡地屈膝,道声“姚娘子费心,这丝线真好看”接过盒子,将姚欢让进院中石凳上坐了,退下去斟茶。
姚欢往东首那间充作课堂的大屋望去,透过支起的窗栅,可以见到孩子们扎着小髻摇摇晃晃的脑袋。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而无他,求其放心而已。”
姚欢竖着耳朵聆听,辨出孩子们念的是孟子里关于人性善恶的论述。
她太熟悉这一段。
因为在上辈子,那个人,他总嫌她只读史、不读经,便拿孟子的“学问之道而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来考她,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当时正在做香肠腊肉酱鸭焖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就是,做学问要严谨,比如读史料,要读信史才放心。”
他便得意洋洋地将前头几句也背出来,笑她果然缺乏基本的四书五经底子,连孟子是靠人性论吃饭的都不晓得。
姚欢再是常常进行自我释怀教育,奈何情伤真能痛三生似的,此刻回忆到这一段,心底仍是忍不住泛上阵阵嘲讽:熟练背诵仁义礼智信又怎样,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
“姚娘子,这是先生吩咐,要借你的书。”
端茶走到跟前的叶柔,将姚欢从神游往昔中拉了回来。
木盘上,除了一碗碧色的汤茶,还摆了本薄薄的册子。
林氏清馔。
姚欢莞尔,拿起书仔细地翻看。
忽地却听叶柔唤了声“先生”
她忙抬头,正撞上一副笑意浅浅的目光。
这邵先生,怎么走路没声音啊!
“姚娘子,前日你来,问起素食菜肴,我说的可资借鉴之书,便是这本。你拿回去慢慢读,不着急还来。”
姚欢道:“林逋,就是那位在杭州孤山隐居、梅妻鹤子的林和靖?”
邵清颔首:“正是他。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姚欢接上:“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邵清赞许地笑笑。
姚欢暗道,别点赞,跟您这一身书香的邵先生比,我真的算个盲。
林隐士的诗,我只会这么一句,还是因为这句子呀,写梅花那种闷骚神韵写得太到位,成为后世语必考重点,我才会背的,也才知道这个人。
没想到耶,断了尘根似的大隐士,原来竟是个吃货。
或者可以这么理解吧,什么宗教信仰、政见分歧、学批评、出世入世的,都是浮云。吃,只有对吃的热爱,才是普世的,如四季更迭一般自然、永恒。
吃货好,有化的吃货更好。林大隐士能用笔记录下那些精彩的菜谱与实用的烹饪经验,造福后辈吃货们,这是多大的积德行为!
邵清撩了袍角,也坐在石桌旁,又问姚欢讨回那本林氏清馔,翻到一页,缓缓道:“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做了鸡汁冷淘,我说浇头也可用山家三脆,出处便在这里。据和靖先生所记,这是天家的一位宗室子弟,因父母喜吃清鲜的素食,便去采了嫩笋、野蕈和枸杞头,水中汆烫后,用香油、盐、醋、胡椒拌着吃。”
又翻到一页:“你再看这素鸭子的做法,亦很有趣。原来竟是用的葫芦剖开,填入茄子丁、豆瓣,淋遍豉油,上屉大火蒸透。此法我亦试过,口味确实有些像焖得软糯的鸭肉,倘使放些糯米红豆进去,更佳。”
再翻到一页:“还有这李子糕,最合夏秋食用”
邵清说得兴致盎然,姚欢听得聚精会神。
一旁的叶柔,心头那股烦躁则越来越鲜明。
她是今岁初夏才来到开封城,顶替姐姐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
吕刚曾隐晦地提到过,邵清原本可能已在开封城娶个南人做妻子,惜乎没有缘分。
私塾新收的幼童姚汝舟,由他长姐送来的第一日,叶柔便因观察到某些细节,而偷偷问吕刚,先生想娶的,可是这位姚大娘子。吕刚不置可否,只冷冷一句“你真想知道,就去问先生”
后头几日旁观邵、姚二人的几次对话,则已让叶柔认定,就是她。
立誓为自己殉身于宋夏战争中的郎君守节,却又如此不避讳地与先生相谈甚欢,引为知己似的。
南朝女子,果然在情事上,矫揉造作,欲擒故纵,令人生厌。
渐渐地,叶柔的怒火,又转化为一种交织着不甘与落寞的复杂情绪。
邵清与这女子说话的口吻、语速、微微前倾的坐姿,以及迅速地望她一眼又收回来的目光,无一不说明这个男子此时的心绪。
那种小心翼翼又暗怀喜悦的模样,是叶柔以前从未见到过的。
也深深地刺痛了她。


第四十九章 军师呷醋了
邵清难得这般絮叨。
他与姚欢唠了会儿菜谱,方意识到什么似的,噙嘴笑问道:“姚娘子怎地想到研习这些素馔来?是家里头的饭食生意,要开新的铺子?”
姚欢上辈子就不是个喇叭腔性子,自穿越来,言行虽有意避免冷傲清孤,也不愿耽于姚姑娘原身的哀戚颓丧,只是,凡事仍爱谋定而动。
不过,邵清邵老师,怎么着也算老熟人儿啦,又给自己当了几回义诊郎中,又是自己弟弟的班主任,自己创业之路上有点滴转机,与他说说也无妨,毕竟那笔启动资金,还是他找人要来的。
“邵先生,不瞒你说,我这几日,当真高兴得睡不着。王驸马府上要开雅集,定了我家去做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