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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听了连连点头:“多谢孟伯伯指点,俺可真是门外汉,自己爱吃杏渍的,未想到男子的口味和女子大相径庭。”
“客气,客气,万事开头难,俺当年刚开始在食肆里做学徒时,连山药和芋头,都分不清咧。”
孟掌柜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一事,压低了嗓子与姚欢道:“对了,请大姐儿回去说与沈二嫂知,东家已经查清楚了,蕈子里混了见手青,是再不会发生的误会。让沈二嫂放心,东家与俺连北边的菜市都去瞧了,都是好好的白蕈子。”
姚欢面上应着,心里却反倒打了一个格楞。明月楼的人显然有些话不方便再和外人说,但这见手青出现得也实在太蹊跷了。
卖鸡脚的另一个阵地上,战绩却不太理想。
姚欢和美团推着小车回到姨母的饭铺前,将剩下的一半鸡脚摆开码好后,正是汴河两岸开始热闹起来的时辰。
沈馥之在里头收拾猪下水,每忙活一阵,就出来看几眼外甥女和她的小摊车。
姚欢站在“日啖鸡脚三两斤,世间何须扬州鹤”的招牌下,倒是不大有从前在闺中时的生涩,而是拿竹签子戳着一块软糯糯的脱骨鸡脚,招呼着进店吃猪下水的食客们尝尝。
“滋味不错,只是没油水咧。俺们还要去赶工,吃饱了,回把气力才是顶要紧的。姚大娘子,你这小食,还是卖给那些游河的官人娘子罢。”
贩夫走卒们一脸憨厚地回复姚欢。
事到如今,沈馥之已经十二分相信外甥女是铁了心要入饭食行当。
她于是走到姚欢身边,摇着蒲扇安慰道:“现下天热,这个时辰游客稀少,邻里懒得出门,纤工力夫们又没得闲心吃你这小食,今天卖不掉,就送给左右的脚店伙计们吃,做个人情。明日的那些,要不都送去明月楼。”
姚欢回身捧起桌上的水碗,咕嘟嘟饮了一大口,嘴角一弯,柔声细气但态度坚决地对沈馥之道:“姨母,我推车去周围坊巷吧,有婆婆姑嫂小娘子经过的,我且和她们吆喝吆喝。”
沈馥之知道姚欢如今主意大,也不拦她,招呼阿四找个干净轻便的箧筐,装了一壶杏皮水、四个咸齑肉末馒头,递给美团:“照应好欢姐儿,她身子骨嫩,提防她中暑。”
姚欢和美团,主仆二人推着小车,捡路边的浓阴处走,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擦肩而过的行人,或者坐在门口乘凉的闲人,扭头打量一番这食车,或直愣愣地向这车子行注目礼,未免好奇议论。
“都说富、贵都抗不过三代呐,这不知又是开封城哪家没落了,长得这般体面的小妇人,出来贩浆卖饼。”
“不是卖桨水饼子,人家招牌写着呐,日啖鸡脚三两斤。”
“卖鸡脚?鸡脚谁要吃来。“
“哎兄台你看那字,像大家手笔。“
“有何怪哉,吾那日在东大街吃酒,店家蒙酒坛子的帛布上,好大一片字,你们猜谁写的?苏学士苏公!世态炎凉,人一被贬,从前送出去的墨宝,好些都被扔了出来,教市井商肆捡了去。“
姚欢和美团此前去明月楼走了几天车,就像那些江湖汉子走了几趟镖,已习惯了周遭议论,泰然处之。
推着推着,美团伸脖子一望,忽地指着一片由几棵巨大杨柳树拱卫的空地,建议道:“欢姐儿,咱们去彼处试试。”
“那是何处?”
“儿郎们蹴鞠的地方。那边树荫浓密,儿郎们蹴鞠的劲头又大,三伏天都不消停,踢球看球的都不少人,二嫂说了,人气就是财气。人多的地方,你就算卖坨狗屎,都有人抢。”
噗
姚欢正喝着杏皮水,听了美团的比喻,一口杏皮水喷在地上。
“你,你,哎唷,咳,咳咳”
姚欢来不及笑骂,咳呛起来。
美团吓得停了食车,回过身来给小主人捶背。
恰此时,一匹高头大马从她们身边闲步而过。
马上之人听得那熟悉的女子声音,倏地回头。
“可是姚大娘子?”
他朗声问。
姚欢喘着气抬眼望去。
曾家四郎,曾纬。
第四十三章 你这车鸡爪,我承包了
曾纬今日,穿着湖青色交领小阔袖短袍,扎了赭石底子的双胜纹腰封,靛蓝裤子和绑腿,一双黑色的平底船鞋,未戴冠帽,发髻只拿帛巾裹得紧紧的。
胯下雪青马的鞍鞯处,还挂着个革球。
姚欢心道,这一看,就是要去参加蹴鞠这项大宋群众喜闻乐见的全民健身运动呀。
再迅速地瞄几眼,啧啧,曾家四郎果然是高富帅第一梯队成员。
衣服料子一看就是开封城高级定制也便罢廖,关键是打扮一紧身,宽胸阔背蜂腰窄臀的线条就出来了。
虽说古人因为食物构成和烹饪技术的原因,普遍比较苗条。可如曾纬这般盘靓条顺、看着又有仙气又有力气的青年郎君,姚欢自忖也没在街头市里见到过。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自曾府遇险一别,暌违月余,白玉般的曾公子,不知是否因为常在烈日下健身打球,晒黑了不少。但颜值向来与肤色无关,譬如古天乐,不管白古黑古,都是天容玉色。
姚欢由衷觉得,眼前的曾公子,就算倾国达不到,倾个开封城应该问题不大。
“曾公”姚欢打招呼时下意识地要唤“曾公子”一想自己算来是曾纬的晚辈,便生生地将个“子”字咽了回去。
曾纬微怔,旋即眼中沁染得趣的笑意。
曾公?虽然你我算来是叔侄辈份,可你这声“曾公”也叫得太老了吧?
但他此际,实则是舒心的。
姚欢热得红扑扑、汗涔涔的面上,那种不善言辞的局促,如晨雾里粉荷上若有似无的一层清露,在曾纬看来很是稚拙可爱,令他顿时想起小令中那些描摹闺家女儿怯怯娇羞的句子。
这才是小女子该有的自然美好的情态。
平日里官宦贵胄子弟的交际聚会上,这个公那个公的千金们,要么自负风姿卓绝,要么自负聪颖多慧,端着名媛的架子矫情以极,言语往来比新旧党争还累。
一个个仿佛抹了太多盐、下了太多酱的乳羊排,调味过度到肉质发柴,叫人尝一口就想放下筷子走人。
所以,曾纬还是更爱与下等官员的郎君、甚至浮浪子弟来蹴鞠。
大家哪来的阶级区别,都是凭身段腿功和真正的反应能力说话,直如沙场将卒或山中人般,尽显男儿智勇。
曾纬跳下马来,和颜悦色地向姚欢道:“姚娘子客气了,喊我四叔就好。”
姚欢微屈膝盖福了一福,依言轻声道:“四叔。”
仍是低头看着地面。
不知怎地,片刻前刚和他相遇时,姚欢还能目光坦然地望他几眼。此刻曾纬下马来到跟前,离她近了许多,她反而不敢再往他面上身上瞧去。
曾纬嘴角微噙,亲切平易的辞令张口就来:“总说去二嫂的铺子里尝尝东水门头一号的炙肠子烤腰子,今日还真巧,于此处碰上娘子。在下有口福咯。”
他说着,笑眯眯地往食车打量去,忽地看到苏迨写的那招牌,不免生了奇意:“日啖鸡脚三两斤,怎么,这满满一车的美馔,都是鸡脚,不是猪杂?”
姚欢回过神,随着曾纬的步子趋到食车前,指着那排盛着五味鸡脚的陶缸道:“吾家在饭食行里是脚店,全靠滋味留客,滋味嘛,也须换换新的。譬如欧阳永书公的词,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也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姚欢语罢,自己都唬了一跳。
艾玛,我这是突然开挂了?
竟然也能张口就来诗词大会了?
再回味最后引用的欧阳修那句元夕中的词,她真是大惊失色。
意思忒也暧昧。
她指着一车呕心沥血做出来的鸡爪子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拿词打个比方,绝对绝对没有要撩人。
哎,还不是因为,颜值身材乃永恒的荷尔蒙催化剂。看到曾家四郎,哪怕他现在面膛晒得黝黑,仍令姚欢自己想起前世读中学时背诵的清雅宋词里的插图。
对,曾四叔他,就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界一哥,直教姚欢望着望着就被他带入吟风弄月的艺沟里去。
一旁的美团,也始终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小主人和这位从天而降的男子。
原来是曾府的郎君呐,真好看,邵郎中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美团很喜欢一表人才又和气斯的邵郎中,但她觉得,若与眼前这年龄相仿的曾四叔比,邵郎中就像,就像饭铺里忘了刷豆豉就去烤的猪肠子,食材本身吧,是挺新鲜的,只是缺了点风味。
美团的主人沈馥之,看似性子金马大刀,实则在紧要问题上口风很紧。
是以,美团并不知晓姚欢那日在曾府遇险之事,自然更不知晓眼前这位俊美的曾四叔,当天救了姚欢一命。
她只是旁观者清,发现小主人面对这位曾四叔时,原本时而深幽如潭、时而活泼如泉的眸子呀,多了一份从未见过的神采仿佛忽然之间落了几颗星子进去,照得她的面孔更明亮啦。
美团这婢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因为开弹幕而忘了本职工作,她眼瞅着那曾四叔因了小主人几句欧阳修的词,忽地面色现了不知如何接话的尴尬,赶紧捻起一张荷叶,揭开罐子的盖儿,麻利地夹出几段虎皮鸡爪,戳上签子,奉到曾纬面前。
“大官人请尝尝,都是昨日傍晚煮透去骨,俺家大娘子五更天起来炸了又焖烂的,可惹味哩。“
曾纬也不推辞,接过尝了,抿嘴赞道:“在下从未想到,鸡脚竟能做出这般精彩风味来。“
不过,他虽面上布满夸许之色,胸中却蓦地涌上一阵混杂着怅然的怜惜,以及略带忿忿的讥诮。
姚家姑娘这般灵秀美妙的人儿,就如此陷入艰辛劳碌的命途了么?
天不亮就做炊事也就罢了,这三伏天里还要推着车叫卖,看样子也没什么食客光顾她的摊头
曾府收了她做义女,大哥大嫂果然就是为了怕给父亲惹下更多麻烦,而摆摆样子、走走场面罢了。哪里有真真切切的实惠日子给到人家?
曾纬将荷叶上的几块鸡爪吃完,从衣襟里掏出丝帕揩揩嘴唇,对姚欢柔声道:“四叔我还要去蹴鞠,刻下不能多吃。但你今日这车鸡脚,我都买了。劳烦你和这位养娘,将车子推去柳树那边,待踢完球,我请他们吃,你二人帮着张罗张罗。如何?“
姚欢闻言,喜不自禁。
哈哈哈谢谢老天爷,赏个霸道总裁给我拉拉业绩。
“这个鱼塘被我承包了”
“这车鸡脚被我承包了”
古今总裁范儿,原来都是一个画风。
姚欢立时就把方才那种奇怪的脸红心跳的感觉抛在脑后,道声“多谢四叔照应俺家小买卖”招呼着美团拔了刹车,就往那蹴鞠场子推。
曾纬扭头上了马,走在食车前头。
他不是性子急,而是不忍心看到姚欢推车的模样。
他不由后悔今日未带家中小厮出来,否则便可让小厮去出力。
内心深处,他也很想自己上前帮忙推车,但此处虽不像汴河边那般热闹,毕竟也不是个偏僻的所在,若教熟人认出曾枢相的幺子帮个年轻貌美的贩食妇人推车,传到父亲那些貌合神离甚至公开攻讦的官场同僚那里,只怕又要起几番风波。
三人行到柳树下,拴马的拴马,驻车的驻车。
曾纬正要再对姚欢交待几句,忽听身后有人带了几分揶揄之气叫道:“四郎,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竟是头一个到?”
第四十四章 王驸马家的机灵鬼儿
姚欢扭头望去,但见一个与曾纬岁数相仿的年轻男子,抱着个藤球,走到跟前。
他细眼大嘴,颧骨如刀,远不算美男子,可咧嘴笑起来,眼神和和乐乐,连颧骨下的一圈横肉都往上弯翘似的,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他的短打上装,也是湖青色,只是料子与曾纬的锦缎质地完全不能比,像是麻衫儿。
原产于阿拉伯地区的棉花,虽然南北朝时就在中国北部边疆有所引种,但由于缺乏高效的脱籽和科学的纺织技术,人们多用来作填充物,塞在夹衣被褥中取暖,或者灌进枕垫里。真正可以用作衣料的棉布,直到南宋末年,才经西北的陆上丝绸之路,和泉州的海上丝绸之路,运进中国,并经由智慧的农人和能工巧匠不断改进种植与纺织技术。
姚欢穿越来的是北宋中晚期,远未到棉布普及的时代,贵贱贫富的各色人等,身上穿的,主要原料无非就是三大类丝、麻、裘皮。
姚欢睃了几眼这小郎,麻质的衫子倒是浆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在腰封一侧,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打了一块颜色相近的补丁。
手上抛玩着的藤球,也透着旧气。
姚欢暗忖,这大约不是官宦家的小子,为何与曾四郎之间,看起来熟稔得很?
曾纬将马拴紧了,在地上扔了个粮袋让马儿悠然地吃着,方拍拍双手,解下革球,抛给那麻衣小子。
“快把你那破藤球扔了,这个,送你。”
麻衣小子叫声“好嘞”大大方方地接了球,翻来覆去地捏捏,又勾起脚尖,娴熟地掂起球来,一面由衷道:“哎呦,好球,四郎一出手,没有凡物呐。”
曾纬则赞道:“高鹞子的脚上功夫也真是冠绝开封城,这球好似仙剑认主般,盯着你的脚尖蹦跶。今日吾二人定要与宇家的小子酣战一场。”
“四郎正说到俺心里,”麻衣小子附和着,停了球,收了嬉笑之色,口吻端静道,“四郎,今日俺出来,驸马特地吩咐了,他又得了好画,是荆浩然的雪景山水图,四郎哪日得空,可往西园一观。”
曾纬闻言大喜:“此画竟也为驸马寻得?定要去看。”
姚欢在一旁与美团拾掇荷叶,一边将几张发黑破损的捡出来,一边竖起耳朵听曾纬与那小郎的对话。
待听到“高鹞子”、“驸马”、“西园”时,姚欢心头猛地一震!
西园,驸马,喜欢买画难道是北宋那位著名的皇家妹夫王诜?
高鹞子,姓高,那么眼前这位来和曾纬踢球的麻衣小子,竟然是
恰此时,曾纬转过脸来,向姚欢温言道:“欢姐儿,这位郎君姓高名俅,从前是苏学士的小史,去岁得了苏学士的引荐,在驸马都尉王将军府上听差。”
我去,真的是高俅!
姚欢愕然中又掺了三分激动,都没意识到曾纬对她的称呼已从“姚娘子”改成了“欢姐儿”
姚欢盯着高俅,险些脱口而出:“你认识林冲嘛?哈哈哈哈。”
但她马上在心中啐了自己几口。
穿越到真实的北宋时代来,不要尽想着对这些古人说冷笑话。
历史上哪有林冲这个人。就算在水浒传里,林冲闪亮登场的时候,高俅也都快五十了。
只是,姚欢自穿越来后,曾布、章惇、苏迨、李格非这些同时代住在开封城的大咖,她即使阴错阳差地已经接近他们圈子的边缘,也仍是只闻其名、未见过真人的面。
今日这高俅,她可是实实在在看到活人了呀!
讲道理,撇开施耐庵这个元朝家一味打造的墨墨黑的人设,史料记载里的高俅,还是相当可圈可点的大人物。
先后能在苏轼、王诜、赵佶身边当差,性格与能力,岂会没有过人之处?
只从水浒传里学历史的同志们,往往对高俅的主要印象是,他有亨利大帝般的球技,以及他将大宋禁军弄得乌烟瘴气。
可实际上,就算高俅在正史上留下的名声也不咋滴,史家依然另留了笔墨,尽量公平地评价他长于书法,诗词功底好,有武艺,做过出访辽国的外交使者,还在著名边将刘仲武与西夏、吐蕃等国的拉锯中建立过战功。
姚欢定定地看着眼前还是个小人物的高俅,身为后世之人的思绪翻飞激荡。
这真是一个穿越者无以言表的复杂体验!
她从这张年轻的面孔上,仿佛能见到他在接下来的二三十年中青云直上、数度建节,也见到他越来越贪婪无耻、沉浸于权力的深渊、一味揣摩圣意、对于大宋禁军的军纪废弛熟视无睹。
这种短暂的上帝视角,又令姚欢再度对曾纬感到好奇。
为什么,为什么当下看来堪称完美二代、也应当有好前程的曾四郎,在后世的史料中是个空白?
他老爹,曾布,可是会一直得势到徽宗朝的啊。距离曾布被蔡京斗垮起码还有十年,如今才二十三四岁的曾纬,难道会在接下来的十年内毫无建树?
且说那高俅,略略垂首,向姚欢作个揖,再抬起眼睛时,发现姚欢带着分明有几分古怪的神色看着自己,不免感到诧异。
但他是何等机灵的人,这半年来又常奉驸马之命、有意陪曾纬踢球喝酒,知晓不少曾府中可以有限公开的风波轶闻。
他方才一听曾纬提到“姚”字,立刻明白,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便是那曾以寻死闹得曾府很抹不开面子、后又教曾家长子收作义女的西军家眷
高俅于是谦卑而谨慎地探问道:“姚娘子,莫非从前见过小的?”
“欢姐儿,欢姐儿,你怎了?”
曾纬也发现姚欢的眼神有些发愣。
姚欢终于惊醒过来,只好拿出万年解围梗来应付:“俺失礼了,高郎君见谅则个。俺是瞧着高郎君英气勃勃,好像俺在秦州时见过的军中儿郎。”
“哦,如此。嗬,嗬嗬,“高俅闻言,爽朗大笑道,”姚娘子此话听着真舒坦,自打七八岁上,阿爷给俺寻了个厢军老卒教授武艺起,俺就有参军报国之志呐。“
曾纬听了这番对话,却蓦地起了一阵不痛快。
他想起姚欢在汴河边触株殉情的缘由。
唔,她心中属意的男子,只有军旅儿郎么?
那日在府中,恪儿要置她于死地,我手忙脚乱地爬下树去救她,那模样,想必笨拙如熊,与她见过的那些身姿矫健的军士们,不可同日而语吧?
第四十五章 高俅的主意(上)
未几,球场上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年轻儿郎,分别穿着青色和玄色的短衫儿,应是类似区分敌我的队服。
姚欢是第一次看到宋朝的蹴鞠。
只见两队分别有七人,一人守球门,六人进攻或防守。与现代足球最大的不同是,两边的球门,并非落地网门,而是用两根主杆分开十步左右,凌空绷起一张网,网的中间还有一个大洞。
比赛开始后,两队球员拼抢、传球、配合、防人的章法,其实与后世的足球比赛,起码在姚欢这样的外行瞧来,有异曲同工之妙。
甚至比后世的足球技法更考验脚上功夫。
因为在这大宋蹴鞠里,革球必须被踢得穿过横网中间那个大洞,破门的这一方才记一分。
有数次,眼看曾纬已过了几个玄衫对手,到了网前,凌空一脚,惜乎失些准头,革球未能飞入网洞里。
姚欢看得乍舌乖乖,这哪是足球,这明明是集篮球、排球、高尔夫于一体的脚部杂技哪。
而球场里头,高俅有意给曾纬喂了几次球,让他好出出风头,却发现,曾纬今日,不在状态,数次起脚抽射时,都嫌草率了,所以屡屡踢不中网洞。
踢球就像打,眼睛到了,心若未到,旗开得胜便是痴心妄想。
而球友之间,又自有默契,不必出言商量,即可转换配合的方案。
打了两炷香,曾纬再次拿球过人后,忽地又回传给高俅时,高俅便明白,曾四郎主动放弃了领军人物的角色,命他“高鹞子”大显伸手了。
于是,“高鹞子”如蜂蝶穿花般,灵巧地左闪右突,将玄衫的对手甩在身后,单刀直面对方门将,眼见着铁塔似的门将扑了上来,高鹞子竟把拿革球,用脚面往自己头上一勾,继而身体向前一矮,下腰伏臀,将自己顷刻间拗成一张反弓模样,双腿并拢朝后弹起,如投石车一般,将正在空中滴溜溜转的革球,分毫不差地踢入网门中央的大洞里。
“好!好!”
“妙法呀!”
“看高鹞子的鸳鸯腿,果然名不虚传!”
顷刻之间,蹴鞠场里喝彩声一片,便是那玄衫队的小子们,亦折服于对手的球技,不吝掌声与赞美。
高俅这一招类似后世足球运动员“蝎子摆尾”的脚法,恰是他一招鲜吃遍天的绝活儿,靠着这一脚“鸳鸯腿”开封城里无论是曾纬这样朱紫人家的贵公子,还是禁军三司里头的蹴鞠好手,抑或是街头巷尾的浮浪子弟,都知晓这个也才二十三四岁的王侯家奴的球场威名。
然而此刻,高俅却无心耽于众人的吹捧。
他眼光一扫,果然发现曾纬趁着进球欢庆,叉腰伫立,略喘口气,向着柳树下那姚娘子站立的方向,前胳膊挡在面膛上,看似抹汗,却好一阵不放下来。
定是在偷觑佳人。
高俅心中暗笑,曾四郎向来何等自负人才风流,在男女之事上傲如孤鸿,平日里就算在上等馆阁里喝个酒,他也厌弃那些妓娘作陪。
眼下瞧来,他竟好像,对这抱上贞节牌坊的市井小娘子动了几分心思?
这些衔着金匙玉箸出生的王侯重臣子弟呐,定是平日里见多了矫揉造作又爱使性子的富家千金,乍见这般清洌醇酿似的女子,知慕少艾也是男子的本性使然。而那姚娘子算来成了他侄女儿,偏偏又是个身负贞名、不好轻易求得的,哎呀呀,这带了双层禁忌的感觉,该多挠心!
不过,高俅今日对这球场内外的一对男女,即便如此自以为是地琢磨品评一番,也并无旁的促狭恶意。
他甚至,对那年纪轻轻举止温、拾掇吃食来却细致麻利的姚娘子,很抱有几分好感。
曾纬方才携着他进入蹴鞠场子时,就言简意赅地透露,苏轼次子苏迨,总算能留在开封城了。而去向自己的父亲曾布曾枢相求助的,正是这姚娘子的姨母,也算是苏家的故人。
高俅直到去岁春上,还在给苏轼做书吏。不料朝堂里风云骤变,新党再度得势,苏轼又因言获罪,被贬去了惠州。
临行前,苏轼亲自将高俅,带到了驸马府中,拜托自己大半生的知己,驸马都尉王诜,收下这机灵的年轻儿郎为近仆。
这种犹如托付幼子般的举动,出现在家主与仆下之间,只要心是肉长的,都不可能不为之动容。
现下,听闻苏二郎的命运也有了转机,高俅的欣喜,以及对沈家女眷的感激,渗透心扉。
小半个时辰后,一度热火朝天的蹴鞠场子,安静下来。
沙地旁的柳荫下,球员们三三两两,或坐在石头上,或倚靠树干,手托津津有味地啃着曾纬请客的各味鸡脚。
“小娘子,你这鸡脚里的骨头怎地去得这般干净,吃来比猪蹄还爽气。”
“滋味也美,这个豆酱调得,比樊楼、遇仙楼的还好。”
“俺喜欢这个糟辣的,若再配一壶冰酪浆,那真是做神仙亦不过如此。”
“两位小娘子,你们家铺子开在何处?改日俺再去捧你们的场子哩。”
儿郎们一半是捧曾四郎的面子,一半是因为确实折服于鸡爪的美味,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姚欢和美团搭讪着。
“就在东水门内,离虹桥百来步的汴河边,沈二嫂饭铺,各位郎君得空路过,务必留步,尝尝俺和二嫂现炙的猪肠子,与这些鸡脚比,又另有风味。”
姚欢殷勤地应酬着,忽见一个玄衫球员,只向隔壁茶摊子上一坐,买了碗茶水,静静饮着,虽也笑盈盈地望着这边,却并不来取鸡爪。
“郎君可是不爱吃鸡脚?”
姚欢上前柔声探问。
她深知做买卖最忌不敢开口,见到对自家产品看上去不感兴趣的食客,问问又怎么了?
更何况,这郎君面相温善,看着比曾纬、高俅小上好几岁,在场上灵活而不凶悍,若冲撞狠了,还向对手抱拳告罪,颇为斯懂规矩。
少年郎听姚欢打问,忙将茶碗放下,彬彬有礼地向姚欢道:“娘子家的小食色香俱佳,只是,只是在下向来茹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