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瞬间,鼓声忽然停下,场上只能听到琵琶声,然而再下一瞬,鼓、箫、笙、箜篌同时奏响,夹杂着汉筝流畅灵动的声音,如珠玉落盘,响彻整个广场。
仿佛逐乐而来,广场两侧翩然而出二十六名年轻女子。只见她们发挽高髻、身量修长,穿着石榴红齐胸襦裙,但那裙子有点特别,似胡似汉,手臂和肩膀都裸露着,披挂彩带,让人想到敦煌壁画中飞天的神女。
时年喃喃道:“这是……”
“《霓裳》。”杨广平静道,“这是《霓裳》。”
是,时年已经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是整个唐代,不,是整个中国古代史上最著名的舞曲,《霓裳羽衣曲》。
她居然能看到这个!
她兴奋得几乎想找手机录视频,对面聂城一个警告的眼神看过来,她这才意识到现在在哪里,连忙强行克制,正襟危坐看着场中。
不过就算她真掏出手机,这会儿可能都没人注意,原因无他,满朝文武、各国使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场上的舞蹈深深吸引住了。
《霓裳羽衣曲》是由玄宗李隆基所作,讲述了天子向往仙境,多番求索,终于去到月宫见到九天仙女的故事。曲子融入了西域舞曲的元素,只见热烈乐声里,舞姬们赤足踩在团花地衣上,彩带飘飞、舞姿曼妙,当真是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
然后,乐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紧张,舞姬们的舞步也越来越快。时年的心不由自主跟着揪紧,只觉繁音急节、乐音铿锵,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时,一缕清丽的笛音忽然插入,如一阵清风吹来,瞬间舒缓众人的心。时年回头,发现吹笛的不是别人,正是杨广!
他一边吹奏,一边目不转睛看着场上。舞姬同时往后下腰,在她们环绕的中心,有女子越众而起,往空中击出两段水袖。
女子黑眸乌发、肌肤胜雪,额间一点花钿。舞姬们的裙子胡汉杂糅,她的舞衣也融入了胡服的元素,却更加端庄、高贵。衣服是极纯净的白色,水袖却是红的,像是茫茫大雪里的一段红梅,嫣然如血,美得惊心动魄。
她一出现,适才美艳动人的仙姬瞬间沦为陪衬,仿佛九天神女与她的侍婢。但这神女却不是佛龛上遥不可及的泥塑偶人,而是灵动的,明媚的。
鼓声一声急过一声,琵琶声嘈嘈切切,她踩着乐声不断旋转、折腰、跳跃、舒展。地衣花团锦簇,她是从中开出来的花。是活色生香。是纸醉金迷。
最后那个瞬间,笛声清越如上九霄,几十段水袖同时抛出。红衣舞姬将白衣女子簇拥在中间,静止定格,仿佛敦煌壁画上的众神图。
而最中间的女子启唇一笑,一瞬间如云破月来,光艳四座。
全场安静好一会儿,才爆发出惊叹声,官员们纷纷行礼,“臣等参见贵妃娘娘!”
女子施施上前,李隆基已经放下槌杖,她拉住他的手,问:“三郎,我今夜的舞跳得好吗?”
“甚好。玉环的舞如九天仙女下凡,整个大唐都找不出比你跳得更好的人了。”
女子盈盈一笑,丰润娇艳的面庞上是仿佛与生俱来的天真。
时年终于回过神。
杨玉环!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杨贵妃!盛世大唐的传奇美人!她终于见到了!
真的是……好美啊!
“你这是什么表情?”杨广问。
时年茫然回头,“啊?”
“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激动啊!你难道不激动,这可是杨贵妃诶!”
杨广皱眉。时年这才反应过来,他并不知道这位杨女士的各种传说,所以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皇帝的宠妃而已。
她连忙掩饰,“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我看到美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平静而已。”
杨广越发莫名。自古女子,看到比自己美的女人不是都会心生嫉妒的吗?她在激动个什么?
时年眼珠子一转,“不过,原来你笛子吹得这么好啊,真看不出来。”
杨广是作为乐师入宫,但时年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擅长的什么,在梨园这几天也没听到过他排练,没想到是吹笛子啊。
这么潇洒飘逸,跟他有点不搭啊,她本来还以为他是弹琴的呢。
那边杨玉环叫起了众人,杨国忠笑道:“长安城内多少人排《霓裳》,但唯有贵妃娘娘这一舞,才真正称得上‘霓裳羽衣”四个字!”
右侧一名日本遣唐使也起身,只见他神情激动,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贵妃娘娘天姿国色,我等今夜得见贵妃一舞,得见大唐盛世,真是三生有幸!”
他这话发自肺腑,日本此时不过是个海上小国,他从落后的母国不远万里来到大唐,不仅见识了中原的鼎盛繁华,还见识到唯有这样的盛世方能滋养出的绝世美人,受到的震撼可谓巨大。
不仅他,在场的各国使节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惊艳叹服。
“使者谬赞了。今夜可不仅我舞得好,陛下的鼓也打得好,还有……”她顿了顿,扬声道,“今夜奏笛的便是那独孤玉郎吗?请上前来。”
贵妃召唤,众人都看过来,迎上全场目光,杨广手执玉笛、越众而出。
“草民独孤英,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
男子一身青衣、面容俊美,明明只是个乐师,跪拜行礼的姿势却不卑不亢,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天子。
杨玉环托腮打量他片刻,笑道:“难怪长安女子都管你叫玉郎,这样的好皮囊,这样的好气度,连我看着都要心动了呢。”
李隆基听她这么讲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哈一笑,“这独孤玉郎一曲笛音有如天籁,今夜确实是把朕给比下去了,应该重赏!”
时年从杨广出去就注意着他,倒不是怕他做点什么,而是既然已经知道杨广和李氏皇族的恩怨,她就很好奇他面对他们时的态度。
毕竟,这可是让一个皇帝去给另一个皇帝下跪啊。
没想到,杨广不仅跪了,而且神情恭敬、无可指摘。时年看着他跪拜的身影,忽然就想起来史料上杨广在当晋王隐忍不发的那些年,是怎样伪装自己、迎合母亲,最后成功搞死了他的太子大哥。
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杨玉环想了想,又说:“除了独孤玉郎,今夜的琵琶也弹得很好。乐师是谁?上前来一并赏了吧。”
一个水红衫子的身影从人群里出来,和杨广比起来,她就要激动多了,小脸微红,颤声道:“婢子教坊司崔氏绿华,参见陛下、娘娘!”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琵琶崔’啊。之前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大好了?”
“多谢娘娘关怀,婢子的身子已经无碍了!”
“既然你弹得一手好琵琶,正好,我上月刚得了把西域进贡的五弦琵琶,便赐予你吧。”
琵琶崔?这称号还挺有趣的。琵琶崔,崔绿华,时年在玩词语接龙似的,在心里念了几遍,忽然皱了皱眉头。
崔绿华……
等等,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宫人双手捧上一个托盘,贵妃伸手一扯,鲜红的丝绸如水一般滑落,露出下面的琵琶。
鲜红的花纹,暗黑的身背,雪白的琴弦。
紫檀贵重,金粉闪耀,只消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把极好的琵琶。
时年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这把琵琶……
她见过这把琵琶!
几个月前,博物馆的展厅里,那把来自大唐宫廷的琵琶就长这样子。
对了,她记得,琵琶的主人叫……崔绿华。
时年只觉心狂跳,简直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
就是这把琵琶,让她被聂城发现了,这几乎是一切的开始,没想到居然能在大唐看到它。还有崔绿华,她记得她确实是因为在一次表演中被杨贵妃赏识而得到了这把琵琶,她竟见证了这一幕吗?
是巧合,还是,这中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联系……
李隆基摇头一笑。
这琵琶原是他送给贵妃的七夕节礼,却被她这么随意地赏给了旁人,不过他也习惯了,笑道:“这琵琶还没有名字,赏人之前,玉环先给它取个名字吧。”
“陛下说得有理,容臣妾想想,叫什么好呢……”
她思索片刻,两个字浮上脑海。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另一个声音却先她响起,“绿夭……”
全场本来极静,这声音突然响起,仿佛平地一声雷,她惊讶回头。
只见乐工队伍边缘,立着名水蓝襦裙的女子,刚才就是她在说话。她的表情有些奇怪,双眼大睁、神情怔忪,竟像是被夺了魂一般。
杨玉环不由道:“你……”
下一瞬,时年猛地惊醒。
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她忽然发觉自己变成了全场注目的中心。所有人都在看她,几百双眼睛,这刺激实在太大,她只觉肾上腺素猛地往上冲,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靠!靠!靠靠靠!
她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喊出来了呢?被魂穿了吗?!
她忍不住想到刚才,听到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对话,就像一道电波穿过脑海,那两个字浮上心头。等她回过神,就已经这样了……
有宦官怒道:“大胆,何人如此放肆!”
“我……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人就伸脚一踹。时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回过头发现踹她的是曾在梨园帮杨广给她传过话的小宫女,对方正担忧地看着她。
哦对,现在是应该跪。她太紧张都忘了。
姐妹,你真是个好人!我以后再也不说你坏话了!
不过这么一闹,时年也镇定了。杨广见过大世面,她也不差好吗?
余曾孤身退匈奴,余曾英勇斗阉党,没有在怕的!
她刚想开口,一直跪着的杨广忽然道:“贵妃娘娘,此乃草民婢女,初次进宫不懂规矩,不曾想竟冲撞了二位至尊,还请恕罪。”
杨玉环扬眉,“哦,玉郎的婢女?你上来,我有话问你。”
时年只好又爬起来,到杨广旁边重新跪下。
杨玉环一手托腮,眯眼打量她。她这会儿不笑了,表情无波无澜,让人难以判断她到底什么情绪。
“你给这琵琶取名绿夭?”
时年一听这语气就紧张,虽然这杨贵妃看起来脾气挺好,但这些贵人的喜怒都很难说,也许上一秒还春春风细雨,下一秒就雷霆大怒了。
不过……
她把心一横,直视着杨玉环,“是,婢子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这把琵琶。”
“放肆!”一旁杨国忠怒道,“区区婢子,也敢僭越犯上!贵妃娘娘的琵琶几时轮到你来取名字?如此狂悖之人,应该拖下去重重治罪!”
时年装没听到,继续说:“贵妃娘娘难道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吗?婢子觉得,娘娘没准也许喜欢这个名字,也想叫这个名字,对吗?”
如果说之前众人还只是惊讶,到这时大家就是惊骇了。这婢女是不要命了吗?敢在御前这般回话!
连杨广都偏过头,皱眉打量时年,一双黑眸情绪难辨。
杨玉环面无表情盯着她,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发怒时,她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是很好,非常好。刚才我也想管这把琵琶叫绿夭。”
夜幕下,贵妃杨玉环露出今晚最愉悦的笑容,“我们竟心有灵犀,想到一处去了!”
众人愕然。时年攥紧的拳头松开,终于松了口气。
她赌赢了。
根据之前从史料上的了解,还有今夜所见,她觉得杨玉环应该是一个天性浪漫、喜好艺术的女人。这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会因为崔绿华琵琶弹得好就送她名贵的琵琶,也曾题诗相赠一名身份卑微的舞姬,所以,她赌她不会因为自己一点失礼就惩处她,反而会因为两人心有灵犀而高兴。
至于为什么能心有灵犀,当然是这把琵琶历史上确实叫绿夭,所以她才能得到启示。
不过,其实她还是冒了险的,如果杨玉环这时候还没想到这个名字,她就抓瞎了。但,富贵险中求嘛……
“既然我们俩都这么想,说明这名字果然和这琵琶有缘,好,就这么定了,以后它便叫‘绿夭’。”
杨贵妃就这么拍板了,时年悄悄打量她,这确实是个有点丰腴的女子,却一点都不显臃肿。女子身段修长、骨肉匀称,和那些瘦骨伶仃的美人不同,她丰颊明艳,如珠玉生辉,只消坐在那里,就诠释了什么叫做人间富贵花。
难怪会有那么多人认为,这个女人就是盛唐的符号。
杨玉环忽然发现女孩正直勾勾看着自己,疑惑道:“你看什么?”
“没有,我就是觉得,贵妃娘娘你真好看……”
她的语气让杨玉环一愣,这才发觉女孩的眼神也很奇怪,不是女子见到她常有的艳羡嫉恨,也不是男人会有的向往和占有欲。她的眼神灼热,却单纯。她觉得,她不是在欣赏一个女人,而是在欣赏美。
就像欣赏一件绚丽的华衣,一幅壮丽的山水,她在为她的美而赞叹。
她眉头一跳,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淌过心间。
李隆基听完她们的对话,笑道:“独孤玉郎的婢女果然也跟玉郎一样,不仅长相秀丽,心思也灵巧,竟能和贵妃想到一处去。”
面对这样的夸奖,时年只能假笑。皇上您过奖了,我心思不灵巧,我只是有特异功能……
杨玉环看了跪着的崔绿华一眼,略一沉吟,“我改日再寻一把好的琵琶送你吧,这把琵琶,我想送给和它有缘的人。你想要它吗?”
最后一句是问时年的,她一愣,“不、不用了,我不会弹琵琶……”
“你不会弹琵琶?”杨玉环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肯定会呢……不会也没关系,我把它送给你,你就可以学了。等你学会了,我再召你入宫,到时候我跳舞,你为我伴奏,好吗?”
时年不知所措,杨玉环怎么突然就要送她琵琶?还布置作业?
可是,这琵琶本来是该给崔绿华的啊,她拿了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啊……
她还在犹豫,杨玉环已经亲自把琵琶递过来了。她不敢拒绝,只好微微起身,伸出双手。
然而,随着她和琵琶靠近,心头却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而且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心也砰砰砰跳个不停。
终于,贵妃松开手,琵琶落下来,掉入她的怀中。
嗒。
仿佛一滴水落入水潭,泛起一圈圈涟漪。
时年表情猛地一变。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时年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团黑暗中。
像是跌进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连声音也没有。耳畔是那样安静,没有乐声,没有说话声,什么都没有。
唯有身下是一片黑色的水面,平滑如镜。她坐在那里,像坐在海上。
以她为圆心,是一圈又一圈水波似的亮光,像纠结的琴弦,冲刷着它。
这是……时空之弦?
下一瞬,她身体忽然变轻,一点点飘起来,然后,越升越高,朝着漆黑的夜空飞去,就像黑夜朝她张开了怀抱。
她吓得想尖叫,声音却堵在喉咙里。等她终于停下,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漂浮到了半空中,下面却不是含元殿前的夜宴,而是当初那个博物馆!
玻璃柜子里陈列的展品,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展厅和当初一模一样。她的目光落到最中央的展柜,那个熟悉的展柜,里面陈放着那把被后来叫做绿夭的琵琶,而展柜旁边……
她看到面色苍白的自己被周小茴护着,对面是聂城和布里斯,他们像是发生了争执,聂城眉头微微皱着,审视的目光划过她的面颊。
这是,她遇到聂城的那一天。
一股巨大的拉力袭来。像是有人揪住了她的灵魂,狠狠往下一拽,时年重新落回躯壳!
身子失去平衡,她重重跌坐在地。
眼前又是盛大的含元殿夜宴,琵琶还被她抱在怀里,那样用力,仿佛溺水的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她感觉自己满头冷汗,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沫。
她抬起头,想解释一下自己的失态,却发现御座之上,皇帝和贵妃看向她的眼神不是突然见她跌倒的奇怪,而是……惊惧?
她顿了顿,猛地扭头,正对上杨广乌黑的双眸。
他也在看她,一瞬不瞬、目不转睛,里面有探究,有审视,还有……无法忽视的戒备。
发生什么了?他们为什么都这样看着她?
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幻觉,他们不该知道才对啊!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杨国忠忽然指着她,厉声道。
“我……我不知道……”时年满心茫然,又被他一吓,连话都说不利索。
杨广见她表情竟像是真的不知,额角一跳,慢慢道:“刚才,你消失了。”
时年:“……???”
杨广盯着她,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说:“刚才,你的身体,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消失了。”
第52章 天牢
时年目瞪口呆。
杨广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拼在一起却怎么也理解不了。
消失了?怎么会消失了?大变活人吗!
扭头一看,全场都看着她,和刚才的神色各异不同。此刻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惊骇和恐惧。
就好像,他们刚看到了什么极端可怖、不可思议的事……
“是弦……”人群里。布里斯低声说。
聂城眉头紧皱,目不转睛盯着场上。如果他的感觉没错,刚才时年接过琵琶那一瞬。弦发生了异动。她之所以消失。是被时空之弦带走了,送到了不知道哪个时间段,又因为这波动很轻。很快又把她送了回来。
这离开的十几秒,在旁边人眼中。便是她凭空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难道。他一直以来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妖孽!果然是妖孽!”杨国忠右手颤抖。指着时年大喊。“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侍卫们虽然有点害怕,却也不敢君前抗命,试探着上前,发现时年并没有施展“妖法”的意思,立刻冲上来两个人将她牢牢按住。
时年只觉得胳膊一阵剧痛。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拽下来了。眼下的情况完全超出了她的准备,慌乱之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余光瞥到杨贵妃正看着自己。立刻道:“贵妃娘娘,我不是妖孽!请您相信我!”
杨玉环神情犹疑,刚想说话就被杨国忠打断,“贵妃娘娘,您别被这妖女迷惑了!刚才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看到她消失了,这不是妖物是什么?微臣以为,如此妖邪之人,应该即刻处死!”
时年快疯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杨国忠这么狠,居然这就要杀她了!你们唐朝人什么情况,就算她当众消失了,就一定是妖孽吗?她就不能是神仙吗?
看看人家刘彻是怎么脑补的!
聂城和布里斯对视一眼,事已至此,如果杨国忠真的要杀时年,他们只能出手了。只是这皇宫大内,真打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杨广跪在那里,他没有看时年,而是低头看着地衣上的花纹。表情看似平静,然而搁在腿侧的右手,微不可察地攥紧。
正在此时,远方忽然传来声响。有宫人忽然一路狂奔,气喘吁吁闯了进来,“陛下,大事不好了陛下!”
“胡言乱语些什么!陛下面前,岂容你这般无礼!”杨国忠斥道。
那宫人扑通一声跪下,众人这才看清他满脸通红,额头上全是汗,也不知是跑的,还是吓的,“陛下,潼关急报,范阳节度使已于三日前在范阳起兵,称……奉了陛下的旨意,率部讨伐逆臣杨国忠!”
满座皆惊,李隆基霍然起身!
他脸上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片刻后道:“不可能。范阳节度使不会起兵,定是小人谗言,说,是谁让你污蔑节度使!”
“臣不敢,臣不敢啊!是高仙芝将军的亲书密折,叛军一路长驱直入,已经控制了整个河北道!”
他颤巍巍举起一封信,一侧宦官立刻接过呈上,李隆基盯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拿起。天幕下,年迈的皇帝两手捏着奏折,众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那拿着奏折的手越来越抖,终于青筋暴起,将奏折一合,狠狠摔到地上!
“混账!混账!实在混账!”
所有人吓得纷纷跪倒,有刚来大唐的使节不知道范阳节度使是谁,旁边的人压低声音说:“就是安禄山……”
那人顿时愕然地睁大眼睛。如今朝内朝外无人不知,安禄山深受陛下和贵妃娘娘的信任,朝中虽习惯称他范阳节度使,但实际上他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拥兵二十万。这样一个人物,如今却起兵说要讨伐杨国忠?
名为清君侧,但谁不知道,自古以来外臣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最终目的都只有那一个!
众人想到这里,只觉满心惊骇,无措地望向御座上的天子。
这里是含元殿。这里正在举行帝国最盛大的华宴,百官齐聚、万国来朝,是他享受了几十年的、最引以为傲的盛世风流。他本以为一切会继续这样下去,可如今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夜幕下,玄宗李隆基看着前方,喃喃道:“安禄山,真的反了……”
月光透过小窗射到地上,拉出一段长长的影子,时年坐在墙角的小床上,抱膝看着它。
两天了。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已经过去整整两天。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先是她莫名其妙当众消失,差点被当成妖孽处死,紧跟着安禄山起兵叛乱的消息就传了进来,气得皇帝当场失态。不过也托安禄山的福,他们暂时顾不上杀她,而是把她丢到了大牢里。
然后,她就在这里无人问津地待了两天。
狭窄的牢房,只有一张小床,明明是夏天,这里却阴冷刺骨,连被子都带着股潮意。没有人搭理她,甚至连个审问的人都没有,如果不是还有人一日三餐给她送饭,时年差点怀疑自己被彻底忘记了,他们打算就这么把她关死。
当然,即使有人送饭,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不不不,不能这么丧。时年甩甩头,让自己振作一点。因为无事可做,她这两天反复思考局势,其中安禄山叛乱是想最多次的,明明按照历史,他要到年底才会起兵,如今整整提前了三个月,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杨广……
想到这里她转过头,隔壁牢房的床上,躺着个藏青色的身影。他背对着她,似乎正在睡觉,时年恨恨地盯了好久,几乎把他肩膀烧出两个洞。
就在她以为那人不会有反应时,一个声音却忽然传来,“年年这么看着我,是有什么话要对在下说吗?”
时年愣了下才说:“你愿意理我了?”
那晚被关到大牢里的不止自己,作为她的郎主,杨广也一并被关起来了。时年也不知这是哪里的牢房,好像只关了他们两个,男监女监也没分开,他们当起了邻居。
本想趁此机会跟杨广好好沟通一下,谁知他一进来就自己去躺下了,她以为他是被晚宴上的事吓到了,体贴地给了他消化时间,可两天过去了,他愣是没理自己。
她还以为,他不打算跟她说话了。
杨广翻身坐起。坐了两天牢,他的发冠早就松了,乌黑长发披在脑后,越发显得阴柔俊美。男人偏过头,隔着半个牢房看向她,“年年目光灼灼如狼,任我铁石心肠,也扛不住啊……”
时年不料这家伙开口就是调戏,脸腾地涨红,“胡说八道!我是看你在那边躺了那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担心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