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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荀沉默了半晌,听着二人又说了许多,最终忍不住问道:“为何之前……无人告知我此事?”
苗娘子解释道:“刚开始也只是猜测,还不能确定,到了后来么……”
柳荀静静等待着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后来就忘了告诉你了。”
柳荀:“?”
偏生衡玉在一侧又认真点了头,仿佛在替苗娘子作证事实的确如此。
柳荀的表情逐渐怀疑人生。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或许身为未婚夫的他才应当是这件事情里的重要角色?
这一切真的合理吗?
这种大家都在为此事而努力,将他边缘化不提,甚至忘记要将告诉他一声的经历……与其说离谱,柳先生更愿称之为离奇。
第104章 “克夫”始末
衡玉回到侯府时,天色已擦黑。
她于侯府前走下马车之际,恰见有人自府内而出。
“晏锦?”
“小十七啊。”那带着小厮的年轻男子朝她走来,借着薄暮微光瞧着她,便感叹道:“温泉庄子养了十多日,你这气色倒是好了颇多,怎偏偏侯爷却病下了呢?”
衡玉微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侯爷……病了?”
晏锦抬起手,拿折扇轻敲了下她的头:“你这小没良心的,就住在这侯府内,竟都不知自己的恩人病下了?”
衡玉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
她自然知道萧侯“病”了,但为何会将这等消息透露给晏锦?
“我今晚特来寻侯爷喝酒,却未见得着人,只下人来回话,道是侯爷身体不适——”晏锦说着,朝身侧小厮伸出了手。
小厮会意,将手中提着的酒坛递上。
晏锦塞向衡玉,笑道:“喏,这坛好酒今日就便宜你了。”
衡玉将那酒坛抱在身前,看着面前这位样貌俊秀,仿佛万事从不上心的好友:“晏锦——”
“嗯?”
“已近年关了,你不打算动身回庭州吗?”
“你也知近年关了,便是此时动身也赶不及除夕前抵家了,你是想让我在路上过年不成?”晏锦笑着反问。
“你若果真有意回家,自当早做打算——”衡玉也似随意问道:“这营洲城内,莫不是有什么格外吸引你的人或物么?竟叫你愿意逗留如此之久。”
“那可多了去了!”如此时节,晏锦仍“刷”地一下展开了折扇,今日的扇面之上,赫然是个“慧”字。
衡玉此时看着那个浓墨写就的“慧”字,倒少见地没有翻白眼的冲动。
晏锦又笑着道:“况且,我家小十七都在呢,既是一同来的,理应也要一同走,你说对是不对?”
“那你可有得等了。”
晏锦浑不在意:“左右闲人一个么。”
衡玉“嘁”了一声:“你哪里是闲人了?”
“哦?”晏锦依旧笑看着她。
“花楼酒馆,戏楼瓦市,怕是分身乏术吧——”
晏锦便“哈哈”笑出了声来。
旋即又颇愉悦地道:“纵是再忙,然年节是与家人团聚之际,今年的除夕,是少不得要与我家小十七一起过的——”
听他将自己称作家人,衡玉笑了一声,便也点头:“好啊,莫忘了多备些好酒。”
“这是自然!”
二人约定了一同过除夕罢,晏锦便摇着扇子上了马车离去。
衡玉看着那辆马车离开,抬脚往侯府内行去,眼底尽是思索。
萧牧和晏锦这俩人,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打的什么哑谜?
还是说——
衡玉低头看了眼怀中抱着的酒坛。
在旁方才唤了自家姑娘两声,试着想将酒坛接过来的翠槐见状无奈失笑,只当失神中的衡玉是格外宝贝这坛子酒。
见天色将暗,恐再晚些会耽搁萧牧歇息,衡玉便未折回住处,直接就去寻了萧牧。
从下人处得知了萧牧仍在居院内,衡玉一路走过去,在院外遇到了苏先生。
苏先生显是才与萧牧议罢事出来,乍见得衡玉,甚是惊喜。
二人行礼寒暄一番罢,苏先生感慨道:“吉姑娘这般时辰还要过来,可见为了侯爷的亲事,当真也是十分操劳了。”
衡玉轻咳一声。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也未多解释什么,只礼尚往来道:“苏先生也辛劳了。”
“能替侯爷分忧,无甚辛苦可言。”苏先生说着,笑意逐渐局促,轻轻搓了搓身前双手,好一会儿才询问道:“不知吉姑娘近日可得空?”
衡玉对苏家人印象一贯很好,未多问什么,便笑着点头:“得空的。”
“苏某一家来到营洲后,还未来得及同吉姑娘真正表一表谢意,若吉姑娘不嫌弃,苏某想邀吉姑娘前去寒舍吃顿便饭薄酒……”
吃饭喝酒啊。
她最喜欢了。
衡玉笑意愈盛:“恭敬不如从命,如此便叨扰了,不知明日可方便?”
苏先生立时大喜,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方便,自然方便!那……那苏某这便回去让内人准备!”
衡玉有些愕然。
明日才过去,倒也不至于准备得这样早吧?
殊不知,苏先生脑海中已快速闪过千百道菜色与诸多待客流程,甚至心急如焚,只觉时间过于紧迫,怕是要全家连夜筹备才行了!
是以,苏先生匆匆便拱手告辞而去,急于将喜讯带回家中。
衡玉这厢经了近随通传罢,便被请进了书房之中。
萧牧仍坐在临窗的那张罗汉榻上,衡玉下意识地看向他手边,果然,那只手笼也还在。
“如何?可见到人了?”见她进来,萧牧便随手放下了正看着的图纸。
屋内初掌灯,可见少女微仰起下颌,隐有些故作得意地道:“见到了啊,且事情已大致解决了。”
这么快?
萧牧略有些意外,抬手示意她:“坐下细说。”
屋内本就有地龙,此时又烧着炭盆,暖和的有些过了头,衡玉要将裘衣解下时,才发觉自己右手里还提着那一坛子酒,便随手放在了椅边的茶几上。
萧牧看了一眼那酒坛。
衡玉很快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我与那王家祖母说定后,恰遇到一群府衙巡逻的官差,将此事说明罢,他们当即便往苗家拿人去了。”
这也是官差能那么快赶到苗家的原因。
萧牧淡声道:“裴刺史手下的官差,倒难得做事如此果断,动作这般快。”
裴定此人是个慢性子,不上不下,不温不火,手下之人便也有样学样。
衡玉端起茶吃了两口,润了润喉,才道:“当初佳鸢娘子那桩义绝案时,我与侯爷一同去过府衙,那官差眼力颇好,一眼便将我认出来了——”
萧牧看她一眼。
那只怕不叫眼力好——
如此长相,一眼认不出才是稀奇。
萧侯爷一本正经地在心中纠正道。
视线中,女孩子放下茶盏,端出一张笑脸望着他:“所以说到底,他们还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
萧牧语气好奇地问:“你是觉得一日不拍本侯的马屁,便没办法在这侯府里继续待下去吗?”
衡玉轻叹气:“我每每说实话,侯爷总要这般曲解——想侯爷您本就有权有势,优点又如此之多,寻常谈话总也绕不开的,若半字不许人提,只怕是要无话可说了。”
“……”萧牧听得好笑,未与她打嘴仗,而是自一旁小几上拿起一物,道:“拿去。”
何物?
衡玉有些好奇,起身来到他面前,伸手去接。
其物冰凉,他的手指亦是冷的。
也因此,少女指间的温热便叫他感受得十分清晰。
“这是……侯爷的节度使之令?”衡玉看着手中令牌,不免惊讶。
萧牧“嗯”了一声,道:“这偌大北地,非是人人都如今日那官差恰巧认得你,拿着此物,可保行事方便。”
“可是苗掌柜之事已了——”
萧牧:“你无一日是安安分分呆在府内的,总有事要用得上。”
譬如,她此番来北地要办的那件事——
有些事无法言明,他亦不好多作探问,能与她行些方便也是好的。
衡玉微怔之后,看着他,笑着问:“侯爷就不怕我拿着这令牌,到处狐假虎威,败坏您的名声吗?”
“我的名声,还用得着你来败坏吗?”萧牧淡然反问。
他所指自是外面那些有关他居功自傲,图谋造反的风评——
衡玉认真点头:“倒也是啊。”
“收着吧。”萧牧伸手去端茶。
“那我就斗胆先收下了,多谢侯爷。”衡玉抬手认认真真施了个礼,道:“待我离开营洲时,再行归还侯爷。”
萧牧吃茶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问:“差事尚未完成,便有回京的打算了?”
衡玉已坐了回去,拿明人不说暗话的语气反问:“这差事完不完得成,侯爷心中还不清楚吗?”
萧牧看向她——怎就知一定完成不了?
“真指着这桩差事圆满结束才能回京的话,这辈子恐怕都要呆在营洲了。”衡玉说话间,将那枚令牌小心地收入袖中。
萧牧:“……你是在诅咒本侯孤独终老吗?”
“不敢不敢。”衡玉立即露出友善笑意:“侯爷英明神武,丰神俊朗,姻缘必然顺遂,日后定能子孙满堂——”
她的意思自然是说,他纵是结亲,也定不会受朝廷安排摆布。
只是这话自不好明言。
听她“子孙满堂”这种鬼话都出来了,萧牧好气又好笑。
此时有下人隔帘道:“侯爷,晚膳已备妥。”
萧牧:“多加一副碗筷——”
衡玉便要起身:“如此就不叨扰侯爷用饭了。”
“……”萧牧沉默了一瞬,才问:“你认为这副碗筷是加给何人的?”
这句话衡玉自是听懂了,恍然道:“侯爷要留我用饭啊。”
她还当是邀了旁人,或是印海他们要过来。
萧牧:“怎么,莫非你提酒来,竟不是为了蹭本侯的饭?”
衡玉看向那坛酒,这才明白他那句“加副碗筷”为何如此自然,以及见她没反应过来时又何故拿看待智障的眼神看着她。
“这坛子酒,是方才回来时遇到晏郎君,他顺手给我的,我便顺手提着了——”衡玉解释道。
萧牧“哦”了一声。
原是如此,他还当特意带了酒,要与他庆贺苗掌柜之事进展顺利。
“我纵要来蹭饭,总也不能提酒来的,侯爷头痛之疾稍轻,尚且不宜饮酒。”衡玉笑着道:“这坛酒便留着,待来日侯爷养好了身体再拿出来共饮。”
这番话萧牧听得十分受用,自罗汉榻上起了身,语气含笑道:“行了,随我去饭堂吧。”
衡玉笑着跟上。
二人出了书房,萧牧行在前,似随口问起般:“……当真打算回京了?”
“家中倒来信催了,但总要过完年再说的。”
过完年……
那也快了。
且家中来信催了的人,怕是还有个韶言郎君吧?
萧牧于心底思忖着,忽见身后之人走到了身侧,探着头看着他,玩笑着问:“侯爷三番两次问起,莫非是不想我回京去?”
到底此前还说想与她结为兄弟呢——
萧牧脚下一滞,目视前方:“本侯巴不得你早些回去。”
这下换衡玉“哦”了一声:“这般盼着我走,所谓若我为男子,便结为兄弟的话,原是不可信的啊。”
听出她语气里半真半假的失落,萧牧难得解释道:“营洲这等是非之地,到底并非宜居之所——”
事实如此。
她本也不该在营洲久留的。
他分明尤为清楚这一点,可为何——
萧牧微握紧了负在身后的右手。
听得这句解释的衡玉,眼底溢出一丝笑意来。
廊檐下悬着的灯笼随风微动,淡芒与月色相融,将二人的影子和思绪一并拉长。
待二人一同用罢了饭,府衙那边便有消息传了回来。
“王家老太太当堂将当年之事详尽道出,苗家人起初仍不肯认罪,后来是那方氏眼看狡辩无望,便将脏水全都泼向了其嫂姜氏,只道自己虽知情,却受胁迫不敢言明,至多只有隐瞒之过——”
“便是在这欲将罪名都推向姜氏之际,那苗玉田也跟着方氏统一了口风,并将当年种种旧事都掀了出来——除了王家之外,与王家之前的那三户人家议亲定亲,也皆是暗中助人逃了兵役,包括王鸣在内四人皆是假死!”
“只苗掌柜第一任夫君,确是因病过世,但此人身患顽疾之事早在议亲时苗家人便已知晓,只是一同瞒住了苗掌柜。”
“王家老太太坚称方氏夫妻也是同谋者,二人抵死不认,唯有暂且押入牢中再行审讯。”
“那姜氏在大堂之上,又哭又笑又骂,已有些疯态,倒未能再狡辩了。”
“王家老太太此番主动坦白揭露此事,也非当年之事的主谋者,裴刺史认为,此举可依律归为亲亲相隐,母为子隐,情有可原。加之其年事已高,故而不予论罪。”
衡玉点头:“裴刺史如此判处,甚是合矩。”
至于苗家那三人的罪名,无论方氏夫妻如何抵赖,随着接下来府衙的审讯和深查,想来也绝无逃脱的可能。
这桩牵扯诸多旧事的案子,几乎是一夜之间传遍了营洲城,翌日便轰动不已。
两日后,方氏夫妻终究还是认罪了。
二人与姜氏杖责受刑后,同被判处流放八千里之刑。
然而此案刚宣判不久,苗娘子与柳荀便来到了府衙之内。
裴定看着堂内二人,微皱眉问:“苗掌柜莫不是来替母求情的吗?”
第105章 就该一把火烧掉
若是替姜氏求情的话,那对方此番无疑要白跑一趟了。
这件案子早已脱离了家事的范畴,是否要追究,也非这位苗掌柜能够决定的。
公堂之外,聚集了不少人,对此亦是低声议论着。
“到底还是心软呀,出了这种事还要来求情……”
“哎,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要我说,这苗掌柜也太傻了些。”
裴定拍了拍惊堂木,议论声登时消减下来。
在这一刻的安静中,堂中的女子跪了下去,定声道:“民妇此番是为同苗氏、姜氏一族断亲而来,欲改氏谱,另造籍,从此与苗姜两族断绝干系,再不往来!此意已决,还望大人能够恩准!”
言毕,便重重叩头下去。
裴定意外不已,堂外更是顿时哗然。
方才认定其是为母求情而来,众人难免唏嘘,更甚者有怒其不争之感。
但当下听闻对方竟要与苗家姜家断绝关系,态度如此决然,却又大感吃惊。
自古以来,若有子女敢提出与父母断亲,那可是天大的不孝,注定要被世人唾弃鄙夷,如若闹到官府,还会被重重治罪的!
裴定语气复杂地道:“苗掌柜如此要求,于礼法人伦所不容,且本官为官多年,还从未听闻过这般先例——”
自古以来,纵是断亲,那也是父母将子女赶出家门剔除族谱,子女焉能主动与父母断亲?
他有此言,自是在提醒堂中人知难而退,莫要彼此为难。
到底是与侯府攀上了关系的人,他不欲借此惩处对方。而想他为官的原则一贯是不出大错也不必出挑,实也不宜做出如此特立独行、易生争议之举。
然而裴刺史同时又有一种只怕不会如愿的预感……
毕竟,那位萧侯爷麾下的柳主薄,此番陪同而来,总不会是当摆设来了吧?
裴刺史警惕地拿余光关注着那道立在堂中的身影。
“下官斗胆敢问大人一句,何为礼法人伦?”柳荀抬手施礼问。
裴定在心底重重叹气。
瞧这开场白——辩赛它这不就来了吗?
头疼的裴大人朝师爷使起了眼色。
“对此不知柳主薄是何看法?”师爷一副虚心请教的语气。
裴定:“?”
师爷则回以自家大人“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这不得先保存实力,且探一探对方的功力如何,方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在下认为,人伦二字,乃天然秩序,由自然法则而定,凡立于世间,自该遵守,遵者为善当奖赏,违者为恶理应受罚——”
师爷赞成点头:“柳主薄所言甚是,违人伦者应受罚,故而若有子女欲与父母断亲,那便是当罚的大不孝之罪。”
“依常理而言,自当如此,然而世间之事皆讲求因果二字,所谓情、理、法,情字之所以为首,道理便在此。”柳荀字字清晰地道:“那便少不得再说回人伦之理,父母子女人伦为何?谓父子有亲,父慈子孝——所谓父慈子孝,父慈在前,如若父母不慈,又焉能再一味要求子女尽孝?”
“父母子女之道,从来也不是只拿来约束子女尽孝的利刃,伦理天成,该是和睦互爱。且为人父母,仁德孝义皆该以身作则,为子女表率——敢问此一点,姜氏与苗家诸人,可曾做到半分?”
“姜氏为谋己利,不惜毁亲女名节,已为不慈。此前因未能如愿夺取讹占亲女之财,甚至欲与方氏合谋夺其性命,这般行径,莫要说为母之道,便是为人之道已不堪配——试问如此歹恶之人,又岂配子女尽孝?”
“自古以来,固然有父母之令不可违一说,然而父母之令当为正令,若其令不正,仍要愚昧顺从,世间秩序何在?”
“反观苗掌柜,此前事事遵从父母之令,屡次改嫁未曾有过反抗,这些年来侍奉其母,爱护其弟,照拂家中,任怨任劳,不曾有半句怨言,谨守人伦至此,又何谈不孝之说?而单因如今真相明朗之下,欲与不慈者断亲,便要抹去其此前种种付出,无视其所遭受的种种苦难不公,如若如此不顾实情、只知一概而判,试问与自蒙双眼何异?”
“议罢人伦,那便再谈法理,须知法理制定之初,便是为惩恶扬善,使人有理可遵,使世间清正。纵观历朝历代以来,法理之所以不断修正完善,便是因所谓‘先例’,此先例若为正,顺民心,便是法理进步之体现!”
柳荀几乎一口气未曾停顿,言毕又朝裴定深深一礼。
裴定听得早已想冒冷汗,此际便将希望悉数寄托于面含笑意,显然运筹帷幄的师爷身上。
师爷亦是开口之前先施礼,竟果真有几分于稷下学宫辩论的架势。
裴定见状心下安定几分。
师爷定声问——
“在下认为柳主薄言之有理!”
裴定:……?!
说好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呢?
且不说胜不胜,战呢?
师爷正色望向他:“大人,柳主薄之言句句在理。故属下认为,此先例,可立也。”
对上师爷的眼神,早已与之默契到极点的裴刺史,从中读出了六字箴言来——打不过,就加入。
苗娘子仍跪在原处,而柳荀此一番话后,堂外逐渐有百姓回过神,也开始出声附和起来。
“那姜氏所为,简直骇人听闻……竟还要害苗娘子性命,若说生养之恩一命还一命,苗娘子也早就不欠她什么了!”
“这母女关系,早该断绝了!”
“如此毒妇,哪里配做人母?”
“没错,且她犯下如此重罪……若苗掌柜日后有了子女,难道还要白白受此名声牵连?”
堂内,柳荀再度施礼,躬身道:“恳请大人开此先例!”
裴定听得头皮发麻。
前有贱籍女子义绝案,而今又是身为人女要与父母断亲——他在这营洲城内,开的先例可太多了!
且偏偏桩桩件件都有萧侯的影子,他倒是想不答应,可他敢吗?
听着耳边民声,再看向那位满身写着“关系户”三个大字的柳主薄,裴刺史唯有端出深明大义的神态——
“苗掌柜此请合乎情理,实为事出有因,本官细思之下,亦可感同身受,故准其所请,允其与苗姜二氏断绝亲缘关系,移氏谱,另落籍!”
此言落,堂外顿起叫好声。
“大人英明!”
“裴大人真乃体贴民意之父母官也!”
“有裴大人和萧将军在,定可保咱们营洲康泰和顺!”
裴定听得冷汗更甚,只觉如坐针毡。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被迫扬名?
他来营洲,可不是做政绩来了!
柳荀与苗娘子四目相视一瞬,皆面露喜意,朝裴定施礼道谢。
望着二人这双笑脸,心里发苦的裴刺史只觉人类的悲喜无法共通,说了几句场面话,将余下事项移交给了那越看越糟心的师爷,便退堂去了。
裴定刚回到后堂坐下,便见一道浅紫色的少女身影跟了进来。
“爹,您刚才真是好样儿的!”少女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我隔着屏风都瞧见了!柳主薄那番话,说得也果真字字在理,此案传扬出去,您也能落个美名呢!”
美名?
裴定叹了口气。
美不美名不知道,没命倒是有可能——
思及此,不禁摇头道:“你当爹想要这美名?若非此事背后有萧侯在……”
裴无双忙打断:“行了行了,我知道您深谙势利眼之道,可这大好的气氛下,您就不能行行好收一收,且别煞这风景?”
裴定转过身去端茶,慢悠悠地道:“势利眼怎么了,这可是门大学问,用得好了,那可是立世之利器。”
“是是是,那您便潜心研习这大学问吧,女儿有事就先告退了。”
她言毕便跑,裴定忙问:“又去何处?”
少女头也不回地答道:“会友!”
裴定无奈摇头。
片刻后,望着手中茶盏,喟叹道:“这门学问不好做,此一碗水也不好端啊……”
待静静喝了一盏茶润喉罢,裴定适才起身,行至无人隔间,抽出了袖中密信。
这封信是升堂前刚送到他手中的——
拆开来看,果不其然,字里行间皆充斥着不耐与不满的威压之感。
裴定望着其间那格外醒目的“藏宝图”三字,半晌,才将信纸投入火盆之中。
炭火将信纸燃烧殆尽,室内烧焦气一时甚重,裴定踱步至窗边推开了一扇窗,府衙高墙威严矗立,再抬眼往上看,唯见天际高远。
“这营洲城的安生日子,怕是要到头了啊……”
而无论日后如何,今日的包子铺外总要格外热闹。
随着柳荀二人从衙门回来,一长串炮竹声响了起来。
铺子原有的招牌已摘了下来,随着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新招牌上覆着的红布被顺水小哥当众揭下——
“今日是铺子重新开张的好日子,恭喜掌柜的!”顺水小哥一脸喜意。
“重新开张的不止是这间铺子呢!”衡玉身侧的吉吉笑着说道。
佳鸢赞成点头:“没错,吉吉说得对。”
昔日,她之新生是回到家人身边。
今时,妙姐姐的新生是从那个名为家人的泥潭中脱身。
“苗掌柜既有喜事,那今日吃包子是不是能多送两个啊!”人群中有人笑着问道。
“什么苗掌柜,没看到新招牌么!该喊妙掌柜才对了!”
“对对对!”
一片善意的笑声中,苗掌柜,不——众人口中的妙掌柜抬头看向新招牌。
她虽不识几个字,但仍觉得这块新招牌怎么瞧怎么顺眼。
其上书五个大字:甘妙包子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