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树枝干草,自然阻挡不了什么,也起不到太多掩饰的作用——若对方当真顺着这条暗道跟来了,既都来到了此处,必然是要一探到底的。
但她也不会将时间耗费在此等无用功之上。
见她在袖中摸索了片刻不得,萧牧上前,单膝跪地支撑着身子,道:“我来即可。”
他取出了衡玉没找到的火折子,将那干草等物点燃。
枯叶极干燥,轻易便窜出火焰,火势很快扩大。
衡玉寻来几根树枝,将火势尽量往暗道中引,又添了足够耐烧的半湿沤叶进去,最后才和萧牧合力挪来两块石头将入口堵住。
暗道是封闭的,这些火烟窜进暗道里,不说呛死闷死个把人,却也能拖延至少两刻钟。
两刻钟说长不长,但此处到底是营洲城,这些人短时间内无法得手,那便不可能再留给他们第二次下手的机会了。
不过——
衡玉这才顾得上看向黑黢黢的四周:“此处是山中?咱们出城了?”
既是战时暗道,多为逃命或偷袭之用,贯穿城内外再常见不过。
“没错,是城南的伏青山。”萧牧道:“往前走大约百步,有一处隐蔽的山洞,可以在那里等人来寻……”
“好,那咱们过去——”衡玉话音刚落,余光内就见身侧之人倒了下去。
“侯爷!”
衡玉忙蹲身将人扶起,却见人已没了意识。
方才在暗道里,他那句“撑得住”,是为安她的心。
他中毒已久,日日经受毒发折磨,身体本就极度虚弱,更惶恐又受了那样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
能带着她撑到当下,凭得已是常人比不了的意志力。
衡玉费力地将人扶起,一步步艰难地往前挪去。
山风愈烈,吹得她脸颊疼痛发麻,很快又有雨丝如细针般密密刺下。
衡玉抬头看了眼乌云涌动着的夜幕。
真如晏锦所言下雨了——
无妨下得更大些吧,最好将身后行迹掩盖干净。
衡玉从未觉得短短百余步路竟也会如此漫长艰难。
在全身即将湿透之际,她果然找到了萧牧所说的那处山洞。
洞内黑黢黢地,于黑夜中显出几分未知的诡异,衡玉先拿火折子大致看了看洞中情形,才敢拖着萧牧进去。
她未敢让火折子亮起太久,确定了萧牧背后的血大致止住了,便很快将火苗吹熄。紧接着于黑暗中摸索出了贴身香囊里那只小巧的木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了萧牧口中。
洞外的雨愈发地大了,不时有寒风灌入洞内,冰冷刺骨。
北地严寒,又值夜中,淋了雨的外衣衣角甚至很快便结了冰霜,又冷又硬。
她握了握萧牧的手,竟如冰块一般。
衡玉将那淋湿的披风垫在他背后,用以阻隔山壁的冷硬,自己则倾身将人抱住。
生死攸关之际,一切俗礼都顾不得去忌讳了。
衡玉自己也冷得牙关发颤,上一次这般冷,还是在花楼里,饿着肚子于雪地里被罚跪之时。
那时她觉得自己可真惨啊……
此时却不觉得自己惨了,只觉被她抱着的这个人,才是真的惨极了。
“你说撑得住,就一定要撑住,可不要食言……”她声音低低而颤栗地说道。
这句话萧牧不知是否听得到,但衡玉听着耳边那还算平稳的心跳,便也渐渐安心稍许。
山洞外雨声淅沥,漆黑中所能听到的只有对方微弱的呼吸与心跳——
恍惚间,衡玉只觉被拉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一夜,她睡去时,那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少年”,大抵就是这样默默守着她的。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雨水未休,天光却终于有了放亮的迹象。
萧牧睁开眼睛时,便见一张安静的少女面孔伏在他胸口处,一双手牢牢抱着他,似要将他整个人都保护起来。
她睡着了,浓密的眼睫静静垂着,发丝凌乱狼狈地垂在脸侧,而纵是他醒来这细微的动静,也很快让她警惕地惊醒了过来——
衡玉蓦地张开眼。
“你醒了!”
她几乎是立时露出了大感安心的笑意。
萧牧点头,声音虚弱干哑:“醒了……”
“迟迟不见你转醒,我当真是要吓死了……好在有严军医的救命药在,定是那药起了效用!”衡玉初醒来,脑子还有些不大够用,有些语无伦次地庆幸道。
萧牧只顺着她的话往下问:“救命药?”
“就是这个——”衡玉摸起一旁的小木瓶:“自确定了侯爷中毒以来,我便同严军医讨了这个,以备不时之需。昨晚前往裴府赴宴,想着侯爷刚服下那猛药,怕是用得着,便带上了。”
衡玉有些费力地扭过酸疼僵硬的身子,也靠在了石壁上,扯出一个笑,道:“我答应了严军医要替他好好看着你,也算是勉强做到了吧?”
萧牧也笑了一声,声音虚弱迟缓:“你如此卖力,险些将性命都填进去,倒不知严明是许了你何等好处酬劳——”
“酬劳啊……那可不是侯爷能想象得到的。”衡玉随口胡诌间,摸索到手边的袖箭,随手拿了起来。
萧牧下意识地看去,与她闲聊道:“这袖箭倒不常见……”
“不然昨晚怎能连杀两人呢?”衡玉道:“这是我前不久托苏先生所制,拿来防身用的,且箭头上还淬了毒的。”
她说着,扭头看向萧牧,笑着道:“下毒这种手段,在你们战场上,应是落了下乘的。但我觉着既能用来自保,倒也不丢人吧?死了才丢人呢。”
“不丢人。”萧牧也看着她,眼底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二人如此含笑互视了片刻,皆是劫后余生的松弛。
衡玉转而问:“这山洞所在,印副将他们可知晓吗?我怕那些人追来,便也未敢贸然试着出去求救——”
“印海只知暗道,不知此处山洞。但顺着暗道,迟早能找到这里的。”萧牧道:“那些黑衣人此时多半已被收拾干净,但为稳妥起见,不妨在此再待上半日。”
衡玉先是点头,而后迟疑地看向他后背伤口:“侯爷此时觉得如何?”
“昨夜既然没死,再想死便是难事了——”萧牧微微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坐姿,屈起了一条腿,道:“这点伤不算什么,放心,我的身体我心中有数。”
衡玉便暂且信了。
旋即,只听他问:“昨晚为何去而复返?”
“当然是去救侯爷啊。”衡玉双手抱住僵硬冰冷的膝盖,玩笑般随口答道。
萧牧便道:“那要多谢相救之恩了。”
“不过现下想想,侯爷也未必需要我去救吧?”衡玉将下颌抵在膝盖上,思索着道:“侯爷这般英勇,身边之人也可以一当十,纵然一时陷入劣势,但身处营洲城内,想必很快便能扭转局面吧?”
“从前或是可以。”萧牧看着她,像一只主动示弱的大狗那般说道:“近来到底是不经用了些,那些人又来势汹汹,稍不走运,昨晚或就要成了刀下亡魂了。”
“所以,我出现的很及时了?”衡玉转脸看向他,笑着问。
“嗯,尤为及时——”
“我几斤几两,自己有数,想必倒也没有这般关键。”衡玉难得谦虚了一下:“但想来,至少也没有拖后腿吧?”
“没有。”萧牧认真道:“且冷静果断,极擅应变。”
听着这些肯定之言,衡玉长吁了一口气,却是道:“是我该多谢侯爷,多谢侯爷让我‘救’了这么一回——”
萧牧一时未能听懂,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女孩子的鼻尖脸颊都冻得红彤彤地,然而此时眼圈也有些红了:“当年阿翁让我走,让我别回头,让我听话,我便只能照做……因为我清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个累赘而已。之后我便一直在想,我何时才可以不再是累赘,遇到危险时,可以留下来一同面对——”
萧牧沉默着看向她手里握着的袖箭。
此箭杀伤力极强,是苏先生之功。
见血封喉,是淬了毒的功劳。
可那般箭无虚发的准头,却不可能是凑巧——她是偷偷练过的,且非一朝一夕之功。
她表面肆无忌惮,像个风流纨绔,暗中却从未放松过警惕。
她甚至,一直未能从八年前的那个夜里真正走出来。
他知道,此等幼年时经历的巨大变故所带来的痛楚,纵然深埋于心,不形于色,却足以刻入骨髓,甚至终身难以拔除。
尤其她在有过那样的经历之后,未曾及时回到家人身边,反而辗转流落,几经变故折磨。再回到家中时,父母又皆已故去——
“那时你不过八九岁而已,已是能常人所不能。”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温和与安抚。
“是,我现在长大了,是阿翁拿命换来了让我能够继续长大的机会。”衡玉眼底的泪意已经压下:“而昨夜所历,让我有机会证明自己不再是拖累了,我也可以是救人者了——”
“你一直都是。”萧牧的声音缓慢而有力量:“不止是我,你亦救过许多人,佳鸢娘子,妙娘子,你不单救了她们,更是救赎了她们。以微知著,可见你一直是救人者。”
她没有任何错,不该再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乃至内心深处对自己充斥诸多否定怪责。
他再次重复道:“你一直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无论是八年前,还是此时——”
萧牧从不知自己也会有如此啰嗦的一面。
衡玉闻言看着他,极不容易忍下的泪意,此时悉数上涌,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争着挤着砸了下来。
而多年来的心结、那些反复出现在梦中的愧责焦虑无力,随着这场“倾盆大雨”,好似终于得以释然了。
萧牧读懂了她眼底的释然,再见她眼泪砸个不停,便有些莫名想笑——怎会有如此大颗却湍急的眼泪?
再这般哭下去,人该不会要变成一棵被风干的小白菜吧?
见她这副模样,他很有些想摸一摸她脑袋的想法,然而手臂却几乎抬不起来。
再看她那抱着膝盖的双手,已有红肿冻伤的迹象,他下意识地便问:“……一整夜都未曾生火吗?”
“夜中生火太过显眼——”女孩子因落泪而声音闷哑,眼里却有了些笑意:“这还是你教我的啊。”
萧牧听得怔住。
他……何时教过她这个?
而若说有的话,那便只能是——
衡玉松开抱着双膝的手,将周围的枯叶拢成堆,取出火折子点燃,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问:“八年前,你忘了吗?”


第121章 他记得
枯叶被点燃,发出“噼啪”轻响,一簇火苗跳跃着升起。
萧牧怔然看向拿一根树枝轻挑着火堆,认真生火的女孩子那神情过于放松的侧颜,一时间有些恍惚。
衡玉静静等了片刻,未等到他的回答。
“也许是我认错了吧。”她的声音依旧随意,视线专注在面前的火堆之上,未曾去看萧牧,只拿闲谈的语气说道:“在那之后,我一直挺想再见一见他的……彼时相遇之际,实在太过狼狈慌张,又年幼不懂事,因此都未能好好地同他道一句谢。”
又隔了好一会儿,萧牧才开口。
“八年前是晴寒先生出事之际,单看你之后遭遇,想必此人也未曾帮过你什么,道谢想来是不必的——”
他声音不高,也望着那渐旺的火堆,半垂着的眼睛里叫人看不清其内情绪。
衡玉拨弄火堆的动作微顿了一下,道:“要谢啊,他帮了我许多许多……那夜于大雨中奔逃,同是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逃命人,他仍将庇身之所分于了我,且给了我外袍,将肩膀借给了我睡觉,帮我的伤口上了药,还将烤得热乎乎的馕饼给我吃。”
她认真细数着:“临别前,给了我银子,又教我如何掩饰肤色如何逃命……”
萧牧听罢,眼底浮现一丝复杂笑意:“你倒记得十分细致——然而皆是些琐碎之事,似也无甚可值得拿来道谢的。”
“你可以说我认错了人,却不能替我来否定我的感受啊……”衡玉依旧不去看他:“我感受到的善意,是真切可贵的。”
尤其是在那样的时机下出现的善意——
那时她突遭横祸,迷茫恐惧,只觉对这世间的认知皆被颠覆,甚至开始质疑一切。
当夜庙中遇到的那名少年,给予她的善意,不单只是一件外衣一块馕饼——
那场相遇究竟给了她什么,她也是在日后每每的回想中,才慢慢体会到其中不同寻常的意义与力量。
尤其是后来她猜到对方的身份,知晓了对方的遭遇之后,又迟迟意识到对方那时所付诸的善意,要比常人来得更为可贵。
让人铭记的,总是意义深刻的。
“依你的性情而言,想必做不出只受不予的举动,他付出了善意,你必也回以了善意——”萧牧道:“你们应当是互不相欠的。”
“谁说一定要相欠,才会想要去道谢呢?”衡玉放下树枝,双手放在火上烤着:“后来得知了一些事,我原以为再见不到他了……不过也无妨,本也未必非要再见的。或许他早已不记得这些微末小事了,他本也无需一定要记得的。”
她选择“记得”,固然是她想要记得,而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记得。
但他不一样——
他有需要隐藏的惊天秘密,若是选择“记得”,便需袒露秘密。
他当然有选择保守秘密到底的权力,她亦无意勉强,试着说出来,却未曾笃定地捅破,便是留了一层窗纸在。
衡玉看着被火光映得几近透明的十指,开始思忖着要说些什么来转开这话题。
“他记得。”
听得此言,衡玉翻转手掌的动作一顿。
那道纵是虚弱也尤为好听的声音说道:“那时思虑不周,让你遭遇了之后种种,我很抱歉。”
衡玉十指缓缓收拢,终于转过脸来看向他。
“不会啊。”她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萍水相逢,你已帮了我许多,若将之后的一切也皆赖到你身上,未免也不太讲道理了吧。”
她看着他,笑意逐渐坦诚无保留:“且都过去了,你我此刻不也都好好地在这儿吗?”
萧牧沉吟一瞬,诚然道:“此刻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衡玉看着他负伤虚弱至极的模样,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烂脏污不堪的衣裙,冻伤的手指——
不由赞成点头:“倒也是啊,较之昔年狼狈,有过之而无不及。”
言毕,二人相视间,皆是忍不住笑了。
衡玉的笑意直达眼底,与旧人相认的喜悦也表露在每个细微的动作里,她侧转过身子面向萧牧,问:“侯爷早就认出我来了,对吧?”
察觉到她的欢喜,萧牧眼底也有一丝笑意。
方才还一副极轻松的模样,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承认与否都无甚所谓的人——
此时却开心得像只想要跳起来的兔子。
“营洲初见,便存下猜测了。”他坦诚道:“那日你醉酒,方才真正确认。”
醉酒?
衡玉听得一愣:“如何确认的?”
“看到了你身上的旧时痕迹——”
“?”衡玉瞳孔微紧,下意识地在身前抱紧了双臂。
她的胎记……位置那可是十分隐蔽的!
难不成他——
“?”萧牧看着她莫名其妙的动作,目光落在她脚踝处:“那晚你醉酒扭伤脚踝,替你正骨时看到的。”
衡玉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待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松缓了下来。
原来是她脚上的疤痕啊……
迎着萧牧隐隐怀疑的眼神,她恍然道:“啊,对……那晚侯爷还替我正骨了来着,我竟都忘了。”
对此,萧牧显得很大度:“那晚你醉成了烂泥一摊,能指望一个醉鬼记得什么。”
只是说到此处,想到那极易醉的酒是印海多事备下,不免又有些心虚,遂问:“那你呢?你是何时认出了我——”
“我没认出来啊,这不是才诓出来么?”衡玉很坦诚地道。
萧牧:“?”
“侯爷形容大有改变,再多的猜测也都无法真正确认,只能诓上一诓了。”看着对方逐渐裂开的神色,衡玉赶忙道:“但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若不然,怎能诓得这般准呢?”
“……”萧牧觉得此生再不想听到“诓”这个字了。
察觉到他的情绪,为减轻伤害,衡玉将那骗子得逞的神色悉数收起,状似认真地道:“此番在营洲与侯爷初见,我便有似曾相识之感。且之后屡屡与侯爷相处历事时,总有安心之感,我深信直觉是不会出错的。
再到后来,察觉到侯爷和伯母与长公主殿下暗中有往来,又结合诸多细节线索,这些猜想便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此前她已大致能够确定,当年破庙中遇到的少年,是舒国公之子,时敬之。
可时敬之已经“死了”,所以——
余下的话,不必她来点破,萧牧已缓声说道:“当年离开幽州不远,我便遇到了长公主殿下安排好的接应之人,那人是我父亲的旧部,在他的相助下,我以假死的手段躲过了朝廷的追捕。”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将这个秘密说给人听。
衡玉恍然:“原来早在当年殿下便是知情的……”
“是,若无殿下相助,我这条命怕是保不住。”
“那……萧伯母呢?”衡玉选了个最表面的来问,太深的内情,此时或是不宜深究的。


第122章 感性的是他
“当年我阿娘有孕时,正值我家中祖父于北地领兵征战。那时祖父被奚人围困,下落不明,消息传回京中,我阿爹趁夜翻墙出府,独自离京,去往北地打探祖父音讯。此事不知怎么被阿娘察觉了,阿爹在前面走,她带着八月身孕跟在后面——”
说起父母这桩之后被家中人反复提起公开取笑处刑的旧事,萧牧眼底有些涩然笑意:“待二人赶到北地,祖父已经转败为胜,解了困局——阿娘就这么在北地生下了我,因条件不足,便在附近的镇子上寻来了一位年轻的乳母。乳母彼时刚与丈夫在战乱中失散,数月大小的孩子也不幸夭折,虽是个遭遇不幸的可怜人,骨子里却乐观豁达,因此与我阿娘极为投缘。”
他缓声说着,衡玉静静听着。
“后来回京时,乳母也陪同在侧,直至我三岁那年,北地传来消息,找到了乳母之前失散的丈夫。得知此人辗转被编入北地驻军当中,乳母便赶回北地与之团聚。只可惜好景不长,刚结束这段长达三年的生离不久,便是死别。”
“此人因伤病过世后,乳母便独居北地,其间同我阿娘一直未曾断过书信往来。”萧牧话至此处,微微一顿,才往下道:“直到后来我家中出事,乳母辗转寻到了我阿爹在北地的那位旧部询问情况——自我现身与她相见之后,乳母便成了亲母。”
“与我以母子相称,让我得以有新的身份掩饰过往,这些皆是母亲主动提及。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将此事做到滴水不漏,母亲做了诸多改变与付出,一步步到今日,这八年的路,她走得极不容易。”
衡玉听得心中颇触动。
自从开始怀疑萧牧的身份后,她便想过萧伯母的真正身份,不解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到这般细致真切——现下看来,这份母子之情从始至终都不是演出来的。
“那侯爷的样貌呢,又是如何掩饰的?”她又试着问了个相对而言不大紧要的问题。
“起初是掩饰,之后便是彻底改变了。”萧牧半垂下眼睛:“彼时严明初习得此改变容貌之术,我便逼他用在了我身上。”
衡玉想象不到所谓改变容貌之术具体是如何施用的,但想必能叫一个人褪去原有模样的手段,必然会让人经历一番痛苦折磨。
她未有也未敢细问,片刻后,才道:“所以严军医是知情者,那严军师想必也是了?”
萧牧道:“严军师本是我阿爹麾下的一名暗卫,起初逃离京师之际,是他带着严明替我引开拖延了追兵,险些为此丧命。”
衡玉不由了然:“如此也难怪严军医将侯爷的命看得这般重,说话又这般硬气了……”
想到严明的硬气程度,萧牧扯了扯嘴角,有些自愧:“我亏欠他们太多,却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侯爷这般想,就如同从不照镜子一般——”衡玉笃定地道:“他们肯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侯爷值得啊。”
在时家这座大山已经轰然倒塌之时,让这些人却仍甘愿以性命相守的少年——怎能说自己何德何能呢?
衡玉看着面前的人,好似看到了昔日破庙中的那名少年:“严家父子很了不起,萧伯母很了不起,侯爷也很了不起。”
他待身边之人、乃至陌生百姓如何,这些皆不必再多提,他的善,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他所拥有的不止是善——
昔日身为“时小将军”时的荣光,或可说是他的祖辈父辈积累而来的蒙荫。
但成为如今这位稳握北地兵权的营洲节度使、功绩名留青史的萧将军,却是凭得他自身之力。
他是了不起的,此一点毋庸置疑——却好像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她明白他为何“不知道”自己的好,阿翁出事时她只有九岁,多年来尚且难消自责,更何况是他。
只说别人的付出,只说对别人的亏欠——
可他自己,这八年究竟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
关于此,他只字未提。
衡玉也没有试着去问,她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后,便朝那虚弱之人伸出了手去:“侯爷,烤烤火吧。”
知他动作艰难,她倾身,小心翼翼地将他双手抬起,托在手中,放在火堆上方。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里、虎口处皆有粗糙的薄茧,凉得刺骨。
“烤一烤就暖和了。”衡玉笑着看向他。
女孩子冻伤的脸颊被火光映得发红,一双澄澈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苗在闪动。
萧牧察觉到自己被女孩子轻轻托着的冰冷麻木的十指,渐渐在恢复知觉,如冰封了一整个漫长冬日的长河,被唤醒复苏。
手臂也有了些力气,他将双手拿离,反过来将她的手捧在了手中。
衡玉不由一愣。
萧牧垂眼看着她:“你一直在下面这么托着,不觉得烫吗?”
烫?
衡玉忽觉被烫得脸颊都热了,赶忙缩回手放在膝盖上:“是……挺烫的。”
萧牧看似漫不经心地翻转着手掌烤火,微微动了动嘴角,眼尾溢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四下安静了片刻,只有树枝被燃烧的响动。
“侯爷,其实我方才未有完全说真话。”好一会儿,衡玉忽然说道。
萧牧转头看向她。
“侯爷问我为何去而复返,实则不单是想救侯爷,更因为我疑心那些欲对侯爷不利之人或与我追查之事有关——”
萧牧问:“那方才为何不曾一并言明?”
“想等和侯爷相认之后再说,方不显得冒昧嘛。万一侯爷不愿与我相认,那些旧事便也不好与侯爷提起了。”衡玉坦诚地道。
萧牧“哦”了一声:“所以,你之所以想要相认,是因有消息要与本侯互通互换,用得上本侯。”
果然,这就是只满脑子弯弯绕绕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