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家这边喜气洋洋,温大娘子找回女儿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苗记包子铺里,苗娘子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吃惊之余,便是替齐娘子——蒙娘子感到高兴庆幸了。
听到对方坚持要做到她招到新伙计为止,苗娘子只好赶忙张罗起了雇人之事。
前后不过四五日,便也如愿雇到了新人。
看着那位干活勤快麻利,且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伙计忙里忙外,柳荀忽然觉得今日的包子有些变味了。
“客官,一共十二文钱!”
伙计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无端显得更俊了几分。
这俊无疑有些刺眼……
柳荀不动声色地取出一串铜板。
伙计伸手去接,却听面前白面书生模样的人低声问他:“小哥有无婚配?”
伙计一愣之后,赧然道:“家里兄弟多,还没轮到我呢……”
柳荀无声倒吸一口冷气,脑子里赫然只一个念头——此子断不可留!
是以,柳先生移步对面茶楼,暗中观察之余,开始了他的筹谋。
再说另一边,短短四五日间,蒙家上上下下的变化是肉眼可见且由内至外的。
宅子分明还是那座宅子,却有了焕然一新之感。
温大娘子今日下了床在院中走动,佳鸢换了新裁的袄裙从房里出来,头上的发髻梳得精致,她有些不甚自在地扶了扶珠钗。
单氏一阵海夸,温大娘子身边的婆子丫头也跟着夸赞惊叹起来。
四下叽叽喳喳一片,佳鸢脸都微红,却也露出了笑意。
坐在竹椅上晒太阳歇息的温大娘子笑得眼角纹路又多了两条,气色却是愈发好了。
“大娘子,吉画师到了。”
佳鸢眼睛亮起。
温大娘子忙笑着道:“快请!”
单氏也赶紧张罗着让人去泡茶。
衡玉很快带着吉吉到了。
“来便来了,还带什么东西……本就是恩人登门,如此真真是愈发叫我们无地自容了!”单氏亲手接过吉吉手里提着的锦盒,笑着叹息着,趁机轻轻拍了拍小姑娘肉乎乎的手。
“贵宅今有寻回千金这等大喜之事,登门又怎能没有贺礼呢。”衡玉笑着看向温大娘子:“这喜气一冲,温大娘子的病果然是药到病除了。”
温大娘子笑起来:“谁叫我福气好,竟遇得了吉画师这般贵人,这病又岂有不好的道理?”
今日是个无风的好天儿,众人便干脆围着院中石桌坐下说起了话。
暖烘烘的日光晒得人都慵懒放松起来,小黄狗趴在众人脚边打瞌睡,谈到兴起处,话题也愈发随意。
“如今瞧着,鸢姐儿的眉眼虽像大嫂多些,神态却是更像大哥的!”单氏笑着说道。
刚替衡玉续了盏茶的佳鸢下意识地看向温大娘子。
是说她的亲生父亲吗?
近几日,她已知她这位阿爹是在她走失那年去世的,除此之外,对其生前之事,她还是一无所知的。
她的亲生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呢?
应当没有人会不好奇这个问题。
她虽未开口,温大娘子却似察觉到了她的好奇,含笑问道:“可想听一听我和你阿爹的旧事吗?”
佳鸢犹豫了一下——可以吗?
阿娘的病刚有起色,她怕触及到阿娘的伤心事……
“鸢姐儿可务必要听一听才行的!你阿爹和你阿娘之间的故事,那可是曾被营洲城里的说书先生写成过戏本子的!”单氏在旁“怂恿”道。
佳鸢愈发好奇了,且婶婶这种态度,显然是可以说的。
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064章 温大娘子的旧事
“都是些陈年旧事,要让吉画师跟着见笑了……”温大娘子笑着,眼神渐渐有些悠远。
吉吉已将剥好的一把松仁儿递给了自家姑娘。
衡玉也的确没有辜负这把松仁,听得尤为认真入神。
蔚蓝天边堆着的雪白云块,蓬松松软绵绵,似一只玉兔正欢快地跃起。
白云下,一只在漫长年岁中褪了色的纸鸢颜色渐渐变得新亮,随风高高升起——
地上拽着风筝线的男孩子七八岁的模样,边跑边回头看向身后的鹅黄色身影:“乐槐……快!”
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笑着应着,提着裙子追上去,却不慎脚下一绊,扑倒在了地上。
“乐槐!”
男孩子立即松开了手中纸鸢,回身朝女孩子跑了过去,将人扶起。
二人坐在草地上,女孩子沾了满头草屑,他伸手替她拨去,却不甚灵巧地将女孩子头顶的小丫髻拨成了鸡窝一般,二人对视片刻,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各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咱们的风筝呢!”女孩子回过神连忙问。
男孩转头,一指不远处的梅林:“肯定是落在林子里了!”
二人遂起身,朝着梅林跑去。
春去冬来,梅花谢了又开,那双背影也渐渐由孩童模样长成了少年。
青梅竹马相伴多年,那份情愫便连满林梅花都看得分明——
于是,少女及笄前一年,两家长辈便商议着是否该将亲事早些定下。
然而比冰人更早登门的是,是一纸突如其来的征兵令。
蒙家只二子,每户至少需一名壮丁充兵役,少年身为长子,正值少年意气时又有报效扬名之心,如何选择没有悬念。
离家前夕,二人于梅林前分别,少女将放着平安符的香囊递给了他。
“你绣的?”少年讶然。
“自然!”少女仰着脸,却又有些底气不足地问:“……怎么,绣得不好吗?”
少年认真打量,点头道:“好,除了配色和针脚之外,其余都很好。”
除了配色和针脚……?
除了这两样……还其余个鬼啊!
“蒙洛,你找打啊!”
少女反应过来,抬手就打。
“欸!你还真打!疼疼疼……你别揪我耳朵啊!”
二人并没有明言立下什么“待我归来时便娶你为妻”的约定——
她会等。
他知她会等。
等待总是漫长的,而这漫长的尽头,不见得便是称心如意的结局。
战场之上总需要有人流血,牺牲仿佛才是常态。
她等来的是心上人战死的消息,且是死不见尸的那一种。
她未曾掉过一滴泪,起初是执拗着不肯相信,直到蒙家替他立了衣冠冢——当日,她推开房门而出,身穿嫁衣捧着他的牌位,闯入了他的葬仪。
葬仪之上,四下哗然。
温家得知此事紧忙赶了过来,只说家女胡闹,要将人带回。
蒙家二老含着泪,也当众决然道,蒙家绝不可能认下这门亲事。
不是不想认,而是不能认。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才行。
女孩子被家中族人强行带回了家中,一关便是数月,日渐消瘦不堪,其母不忍,以死相逼下,才勉强唤回了女孩子一丝求生之念。
自此一晃又是数年,方圆百里无人不知,城南有个年过双十迟迟不愿议亲、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的温乐槐。
蒙家二老双双过世那年,营洲城里一连三日大雪,昏暮之际,一道消瘦残破,胡须杂乱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灵堂之上,直直地跪了下去。
“大……大哥?!”
“大哥!你还活着?!”
看着眼前几乎变了个模样的男人,披着丧服的男人抱着兄长悲喜交加地放声大哭。
离奇新鲜之事总是格外引人注意的——蒙家老大“死而复生”的消息很快传开,自也传到了温乐槐的耳中。
此前得知他身死的消息之时,她不曾落过泪;
当下听闻他活着回来,一怔之后,却是大哭一场,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抹干眼泪,她就要去见他。
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苦等了这些年的人,竟闭门不愿与她相见。
后来听闻他是落下了极重的伤病,她更是又气又急,遂深夜翻墙去寻他,推开一脸发懵要拦她的程平,就闯进了他的房间里。
他还未来得及将衣袍穿好,叫她瞧见了一身的累累伤痕——
她哭着骂了起来。
“蒙洛,你究竟还有没有良心的!”
“……好的不去学,学了一身什么瞻前顾后的臭毛病!”
“别提什么苦衷不苦衷,为了我好,俗套不俗套!”
“也不要同我说什么不愿耽搁我的废话,你已是耽搁了我这些年,务必要对我负责才行!”
“我管你还能活几日,不管活几日反正都是我的人!”
她言辞霸道,一双杏眼里满都是泪。
昏黄灯火下,蒙洛瞧着她,苍白的嘴角轻轻动了动,良久才得以哑声道:“……乐槐,对不住,在外这些年,我心已另有所属。”
温乐槐哭意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谁?!”
蒙洛未语。
她蓦地转身指向门边的人:“总不能是他?!”
被她指到的程平眼神震动:“……?!”
“你骗鬼去吧!”温乐槐嘴上说着不信,然而对上那人过分平静的眼神,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分别多年,凭什么只有她是依旧热烈的?
若谈没有委屈与迟疑,是不可能的。
但温乐槐到底是温乐槐,这迟疑到底并未持续太久。
蒙洛的身子很快垮了下来,蒙家寻了不知多少郎中上门都束手无策。
亲人“死而复生”乃是世间大喜,而正因此,若再次经历失去,便叫人愈发难以接受。
眼看兄长几近要日夜昏迷难醒,蒙家二房不知听了何人提议,决定要替兄长娶妻冲喜,若实在无力回天,能替兄长留下香火也是好的。
新郎官的情况是明摆着的,蒙家亦无意欺瞒任何人,如此之下,寻来的人选便是一位本需卖身葬父的贫苦女子。
成亲当日,锣鼓喧天,喜轿在蒙家门前落下,穿着喜服的女子被喜娘扶进了蒙家大门。
“啊……那位姑娘当真同阿爹拜堂了吗?”佳鸢听到此处,见自家阿娘停下吃茶润喉,不由催问道。


第065章 有话想讲
“是啊,很顺利地拜了堂。”单氏在旁含笑道:“不过那时大哥病得重,是找了只威风凛凛的公鸡替代了的。”
公鸡啊……
佳鸢仍旧觉得疑惑。
和公鸡拜也是拜啊。
她原本幻想着,应当是阿娘出现在喜堂上打断此事才对的……
毕竟前头阿娘都翻墙了来着!
且若不曾打断,那阿娘后来又是如何嫁给了阿爹的呢?
吉吉也满眼不解——这走向实在很不温大娘子啊!
衡玉却了然笑了——当然,这并非是她如此擅长猜想,而是她当初来到营洲不久,在试图摸清蒙家底细时,已听顾姐姐说过此事了。
果然,便听不再卖关子的单氏回忆着说道:“堂是拜了的,只是……”
只是当晚新房内,蒙洛直待揭了盖头才知,原来今日所娶之人,正是温乐槐。
而后也不给他机会开口,她抬手便将那病弱之人推倒在床上——先煮了饭再说!
咳,当然,煮饭什么的……是不宜同小辈们细说的。
饭自是煮熟了的,次日蒙温家得知此事乱作了一团,“审”罢了温乐槐才知,那位卖身葬父的姑娘已被她拿重金欢欢喜喜送出了营洲城,可谓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无法,两家只得去了营洲官媒衙门,将事实情况说明,替二人更改了婚书。
自那后,原本被郎中断言至多还有半年寿命的蒙洛,身体竟渐渐有了起色——真乃有效冲喜的典范是也。
然而一切转好的迹象却如镜花水月,不过表象而已……
如此支撑了三年余,又兼在女儿走丢之事的打击下,该去的人到底是去了。
佳鸢已听得满眼泪水。
衡玉则道:“温大娘子真是极有勇气之人。”
她此前只知此事大概,如今细听了经过,深受触动之余,又觉钦佩——
“我时常在想,或许他当初能活着回来,便是上天帮我圆梦来了,不愿叫我空等无果。他极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回到了我身边,我这坐享其成者,合该是要牢牢把握住的……”
温大娘子望向院中那株被程平打理得极好的梅树,沉淀了太多过往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笑意:“那三年间,每日都是数着日子在过的,时时刻刻都像是从阎王爷手里偷过来的时光,过一日便当是赚一日了。”
且他又留了鸢姐儿给她做念想。
而今鸢姐儿也回到了她身边……
佳鸢悄悄将眼泪拭去,蹲身在温大娘子身前,握住了温大娘子放在膝上已显老态的手,数日来第一次有了勇气表达:“……以后有我陪着阿娘,阿娘再不会孤单了。”
“好……”温大娘子拿另只手抚了抚女儿的头,眼神慈爱欣慰:“今日的两篇大字可练完了没有?”
“……!”佳鸢打了个激灵:“还,还没……”
“待会儿要记得练。”温大娘子叮嘱道:“咱们规矩礼仪不学便罢,但读书识字却是必不可少的。”
佳鸢点头:“女儿明白的。”
女子读书是为明理,增长见识,不为旁人只为自己——这一点,她从吉姑娘身上感知得十分清晰。
“要好生盯着她,不能叫她躲懒。”温大娘子吩咐身侧的婆子。
婆子笑着应下来,望向自家姐儿。
被婆子盯着的佳鸢努力做出上进的神态。
自她回家后,阿娘待她百般体贴疼爱,家中上下也恨不能将所有的好东西都补偿给她——这种被夫子盯着读书的支配感,亦是虽迟但到。
衡玉看在眼中,发自内心觉得高兴。
她这个人平生爱好乐趣之一,便是看女子读书。
日后若有机会,她倒也想做个女夫子,专盯女孩子们读书来着,谁若不上进,她便拿戒尺敲手心的那一种。
严师阿衡很是认真地打算着。
接过婆子替她换过的热茶,她似随口好奇问道:“温大娘子方才说,蒙大老爷此前战死的消息传回后,时隔数年归家,那数年间,不知蒙大老爷是去了何处?”
程平便是在那时,与蒙家大老爷一同回到了蒙家的……
而在战场上“战死”的人,为何时隔数年才得以回到家中?
消失的那几年,蒙家大老爷和程平,究竟去了何处,经历了什么?
“我曾问过的,当初他二人是被敌军从死人堆里发现尚有气息,带了回去沦为了俘兵……之后异族敌军战败,他们这才得幸逃了出来,那些伤病,正是因此落下的。”温大娘子答道。
衡玉思索着点头:“原来如此。”
单单只是如此吗……
而若蒙大老爷有意隐瞒那段过往,那么温大娘子所知多半也只有这些了。
此时程平应当已在赶回营洲的路上……
若他遵守承诺,那她或许很快便能得到关于那个刺青图纹的答案了。
若对方出尔反尔,不肯坦言,那么……
衡玉垂眸吃茶,于心底无声计划着。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单氏正问着侄女午食想吃些什么时,蒙大柱带着一名家仆从外面回来了。
二人手里都提的满满当当,大包小盒,叫佳鸢瞧得很是无措,忍不住道:“怎又买了这些……”
近来每日二叔和堂弟都会送来一堆东西,她单是拆来看,没个大半日都拆不完!
“这些是我列出来的!”单氏在旁笑着道:“虽说是些小物件儿,但也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用得着的!”
佳鸢唯有道谢,又不禁道:“多谢婶婶,但当真不必再破费了……”
“说得什么傻话,自家人谈何破费!”单氏真心实意地拍了拍侄女的手,认真道:“能有机会给我家鸢姐儿置办物件儿,那是上天神佛的恩赐才对……”
佳鸢又忍不住想要红眼眶。
直到听堂弟笑着询问:“大伯母,我将东西都给阿姐送到书房中去吧?”
佳鸢一怔,再一细看,大致看明白了那些东西的来路,大约皆是些笔墨纸砚之物了——
果真也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婶婶诚不欺她也……
“去吧。”温大娘子笑着道:“这两日辛苦大柱跑前跑后了。”
少年咧嘴一笑,精神气十足,力气好似用不完一般:“应当的!”
正如阿娘所说,能有机会替阿姐跑前跑后,他欢喜还来不及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笑意的少年将视线望向了吉吉。
对上那张暖融融的笑脸,吉吉费了好大力气才转开视线——真是要命,这傻子笑得这般好看作何?莫非还贼心不死企图用男色迷昏她清醒理智的头脑?
大柱带着家仆往书房去。
这间书房是从前他大伯父生前所置,这几日重新收拾了一番。
大柱将东西都放下并认真摆好,再出来时,已不见了吉吉的身影。
“快别瞧了,人都跟着吉画师回去了。”单氏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现下跑去送一送,或还是来得及的。”
大柱听得脸庞微热,却并没有拔腿去追,而是看向温大娘子:“大伯母,我有些话……想单独同您讲。”
正午的阳光洒在少年高大壮实的身形上,仿佛给他更添了份勇气与坚定。
单氏听得一愣:“一家人都在这儿呢,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和你阿姐的面说?”
不必少年为难,温大娘子已笑意温和地道:“无妨,恰巧我也是有话想要单独问一问大柱的。”


第066章 说明
单氏的视线在二人间转了个来回——怎今日都相中“单独”二字了?
但大嫂的话,她一向是照办的。
“鸢姐儿先去练大字……”温大娘子已被婆子扶着起了身,温声道:“大柱随我回堂中说话吧。”
姐弟二人都应下来。
见儿子跟在大嫂身后进了堂内,单氏犹豫一瞬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脚去寻了丈夫。
“别站着,坐下说话吧。”温大娘子在椅中落座,便示意婆子退了出去。
大柱应了一声,听从地坐了下来,先是问道:“大伯母可是有事要吩咐?”
他固然是有极要紧的话,但还是要先听大伯母说的。
温大娘子扫了一眼少年暗暗攥着的双手,将他掩饰得不甚干净的紧张忐忑看在眼中,笑着问道:“大伯母且问你,如今可是有心上人了?”
少年意外一瞬之后,将宽阔的身子坐得更直了些,脸庞微热地承认道:“是。”
“可是吉画师身边的吉吉姑娘吗?”
“是。”少年这次答得更为利落坚定。
“那是只想娶她一个,对吗?”
迎着那双温和却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眼睛,少年点了头:“……是。”
而后,便是紧张不安的等待。
而温大娘子的回应未有让他等太久——
“那大伯母很替你高兴。”温大娘子欣慰地道:“这便是可遇不可求、真正对的那个人了。”
蒙大柱有些怔然:“大伯母……”
“那些旧制,兴许有它存在的道理,却不见得人人都适用。”温大娘子缓声说着:“人生来便是不同的,匆匆短短数十载,还须要正视自己的内心。”
话至此处,她看向那情绪波动着的少年,眼神愈发慈和:“大伯母早该想到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肩上又背着你阿爹阿娘予你的责任……而这些年来我一直神思闭塞,沉浸于这方小小院落之中,也未曾询问过你真正的心意——孩子,你可怪大伯母吗?”
听出这番语气里隐含着的愧疚,蒙大柱猛地起身,红着眼睛朝温大娘子跪了下去:“我从未怪过大伯母!一直以来怀有此等自私心思,该惭愧的人是侄儿!”
他从记事起,便常听左邻右舍提起兼祧之事,拿来打趣逗他——
幼时他尚且对此一知半解,待长到十二三岁时,家中开始有意替他留意亲事,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
那时他对自己的日后还没有清晰的打算,但已然开始对此有排斥之感,又因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便找到了阿爹,提出了想要解除兼祧的想法。
至今还记得阿爹的回应,十分地认真——
这认真主要体现在拿荆条抽他屁股时的力度之上。
阿爹边打,边质问他这么想可对得起大伯母,又可对得起在天之灵的大伯父——
还同他讲,自家人做事无需理会外人揣测,他既为蒙家之子,那便有义务担起这份责任!
于是,自那后,他再不敢提及内心想法。
直到遇到吉吉,那原本就不曾真正压下的念头彻底钻了出来。
再加上如今阿姐回来了!
他下定决心之余,才生出了此番与大伯母相谈的勇气。
“臭小子,同你大伯母瞎说什么呢!”
匆匆赶来的蒙父走进堂中呵斥道。
蒙母也紧跟着走了进来:“大嫂,这孩子一贯是个傻的,您别听他这些糊涂话……”
说着,在后面拿手暗暗拧了一把儿子的后颈。
蒙大柱跪在那里却纹丝不动,毫无退缩之色。
这一次他是真正想清楚了,而非任性胡闹——有些事若勉强为之,对自身对家中都无益处!
“糊涂的只怕是你们!”温大娘子看向夫妻二人,叹气道:“我算是知道这孩子何至于到今日才敢开口了……做父母的,哪里有你们这般强逼孩子的道理?”
蒙父叹气道:“大嫂,您不必这般护着他,此事哪里是他一个小辈能够擅自胡来的……”
“事关他自身,他竟没有说话的份儿?”温大娘子反问道:“那担起这所谓责任时,怎就偏偏有他的份儿了?这是何等歪理?”
蒙父闻言沉默了一瞬。
下意识很想说大嫂这才是歪理,但他不敢……
“你们这般固执,不单是委屈了孩子,也是看轻了我这个做大嫂的。”温大娘子叹息道:“我岂会不知你们的用意?这些年来,坊间有传言你们让大柱兼祧两房,是为谋夺大房家产——然而我这一方小小庭院有甚可谋夺的?”
她看着蒙父,道:“且当年你大哥离家多年方归,这几间铺子也都是靠着你才立起来的,当年你坚持要分这两间铺子给我们夫妻,弟妹根本没有二话……这份心意,我又怎会不知?”
“大嫂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些年来若不是有您打理着,单凭我和大柱娘,咱们这些生意只怕早就垮了!”
“是啊大嫂,咱们都是一家人,本就是不必分彼此的!”
“既是一家人,都是姓蒙,又何必非要执着于延续所谓两房香火?”温大娘子语气柔和却也坚定:“你们受了这些年的议论,不外乎是想给我一份念想和支撑……从前我不知大柱的想法且罢,如今既已知晓,又怎可再耽搁他?”
耽搁?
单氏有些怔怔,似是想通了什么,后知后觉地看向跪在那里的儿子。
“这些话,在鸢儿回家前几日,我便已经想着要同你们坐下来谈一谈了。”温大娘子道:“无论鸢儿回来与否,大柱都应当有他自己的选择。咱们是一家人,这一点,也从来无需勉强大柱在终身大事之上让步。”
单氏红着眼圈轻轻吸了口气。
“大嫂……”蒙父刚要再说,却被单氏狠狠掐了一把后腰。
“大嫂,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单氏语气爽利:“您说得对,既是一家人,兼祧之说本就是多此一举的!”
说着,瞪了想要打断她的丈夫一眼,声音低而快地问道:“……还想不想娶儿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