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王双目赤红,连砍数十个溃逃兵卒,手中宝剑卡住颈骨,他重重抽.出,鲜血喷溅在脸上身上,他面目扭曲狰狞,不敢置信。
“王上!!”
郇王一手拄剑,重重喘着气,老帅尉迟沔砰一声跪在他身前,虎目含泪:“王上请卸甲,末将替你殿后!!”
他一生征战沙场,少逢败迹,到垂垂暮年,唯一一次大败,就是颠覆家国的大败。
尉迟沔请郇王赶紧替换甲衣,让心腹精锐护着他遁逃离开战场。
张恍王明杨膺等等臣将跪了一地,“王上!!!”
杨膺苦劝:“留得青山在啊王上!郇都、西北、各关卡,还有军士啊,王上!!”
是有,但不多了,凑起来勉强两万。
区区两万,面对近百万的信缙联军,不过摧枯拉朽,郇王双目赤红,可被死死按住持剑的手,最后他还是在众臣半劝半硬架着之下,替换了战甲。
这个时候还来得及。
郇王把金甲换下,换上一身普通的校尉甲胄。其余王卫及心腹精锐,统统换上寻常骑兵甲胄。因要掩人耳目,并不敢人多。郇王率数千护军,在尉迟沔等将的最后掩护之后,混在溃逃兵士中,望北遁逃。
……
尉迟沔并没能支撑太久。
兵败如山,非个人之力可挽回,一个时辰之后,被合围的大半郇兵弃械投降,余下宁死不降者,全部歼杀。
兵锋逼近最中心,尉迟沔身死,郇王死在乱箭当中。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这郇王是假的,是替身,真郇王已遁走无踪。
信王怎么肯?
很快就从投降郇军和己方眼线得知,郇王应是一个时辰前就逃出了。
紧急召回各处哨探,整合消息,很快得出结论,郇王望北遁去了。
“岙岭往北,是潞邑,过潞邑后,岑庄是必经之路。我们抄小道穿岙岭,可直抵岑庄。”
摊开行军舆图,紧急商议,最后糜松往其中一处一点,得出结论,现在出发,很大几率能追上去。
穆寒“啪”一声单膝下跪:“王上,末将请命擒杀郇王!!”
一场大战过后,穆寒浑身浴血,铠甲下摆尚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动作毫不犹豫,声音铿锵有力,请命擒杀郇王!
“好!”
信王素知他夫妻心结,当下毫不犹豫应了。
穆寒旋即上马,率五千精骑急追而上。
这一次,他务必要亲手斩杀郇王!
还有,李翳陈堂杨膺等等一干助纣为虐的爪牙鹰犬。
作者有话要说: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在明天了!!!
哈哈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第122章
绕过茫茫的岙岭,穿过起伏丘陵,沿着驿道夺路狂奔,秋阳正炙,带起滚滚黄尘。
人总是贪恋生的。
悲怆自戕的冲动过了之后,郇王就不愿再死了,渴望死里逃生的念头前所未有强烈。
“王上!我们北上,收拢兵马,再南下楚国!”
楚王是郇王少年旧友,兵马收拢也有二万,郇王此刻身边还有紧紧护持着的数员虎将,有兵有将,楚王必热烈欢迎。
郇王感到屈辱,但屈辱的同时是更多的生的希望,他紧紧抿着唇,“快!!”
再快一些!!
……
马蹄疾急,三千护军擦岑庄而过。
穆寒很快就追上来了。
他抄的是近路,直接从岙岭穿山而过,抵达岑庄。
这个昔日尚算繁华的镇甸已空空如也,距离前线过近镇民早就跑光了,哨探很快回禀,在镇甸东侧外缘发现了新鲜马蹄印。
穆寒重重扬鞭:“全速追赶!!”
膘马嘶鸣一声,瞬间窜了出去。
很快就追上了。
后方暴雨般疾急的马蹄声,护着郇王遁逃的郇军大惊失色,“怎会来得这么快?!”
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郇王狠狠扬鞭,下令全速前行。
一个追一个逃,双方都竭尽了全力。可一个乘胜追击气势如虹,另一个兵败遁走心慌意乱,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人不累,马也会累,渐渐,速度就开始放缓,这样下去可不行!追兵咬得太近,早晚会追上的!!
大将张恍庞元猛一提缰,“王上,末将率兵拦截敌人!!”
郇王重重喘息,半晌:“可。”
张恍庞元率军二千,掉头迎上去拦截敌军,郇王率剩余的一千护军,继续往北急遁。
张恍暴喝一声:“贼子,纳命来!!”
二将横刀打马,气势汹汹率军疾奔而回。
穆寒没有废话,直接抽出佩剑斜指:“锥形阵,全力冲锋!!”
双方瞬间战在了一起。
张恍庞元二将固然一腔壮烈牺牲的孤勇,然事实上,双方兵力悬殊,穆寒率五千精锐骑兵携大胜而来,而郇军兵败垂死争锋之心已经没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被信军大败。
穆寒利落斩杀张恍庞元二将,不再理会溃散奔逃郇兵,旋即急起直追。
郇王没有再走驿道,而是择一方向冲了进去,土道小道,荒原田野,不再有任何规律。
这大大增加了追击难度,但好在,到底是时间不长,郇王怎么走也走不太远,这痕迹还是比较明显的。
早有哨兵绕过阻拦敌军先一步追踪而上,很快就回禀,重新发现郇王踪迹。
张恍庞元用生命为郇王争取遁逃时间,很快就被抹平了。
穆寒锁定方向,很快就重新追了上去。
山坡上飞马一跃而下,穆寒举目,就在数里外的不远前方,滚滚黄尘,他目力所及,已能看见正夺路狂奔的郇军踪迹。
穆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视线一掠而过,他已有了包抄合围的腹案。
可这样寻常杀之,太便宜郇王了。
忆起韩氏起于对方贪婪而遭受的无妄之灾,韩菀丧父,这些年几经的艰难险阻,穆寒双眸似淬了冰。
他没有下令马上合围,而是继续缀在郇王身后,追逐驱赶。
后方追兵马蹄声阴魂不散,每每在他们以为成功摆脱的时候,又再次重新出现。
整整持续了一整天。
郇军上下,又疲又累。一整天时间,他们水米未进,不少兵士崩溃了,伏在马背上无声哭泣,可马蹄声一起,又惊慌拼命催马奔逃。
胆丧心寒,饥冷交迫,惶惶犹如丧家之犬。
直到再度入夜。
穆寒下令,剪除郇王身边的护军。
这一片地方,穆寒其实很熟悉,他曾在这边生活了长达大半年之久。
后方是潞邑城,再往西斜斜过去,则是那个古朴美丽的山麓小镇燕庄。
远远前方是岙岭支脉驼积山,郇王把心一横,往驼积山全速直奔而去。
穆寒可不会让他有机会遁入深山。
他开始一点点剪除郇王身边的护军。
这一片的镇甸山岭地形,穆寒可是非常非常熟悉的,一时之间,追兵不再局限于后方,左右斜方,甚至正前面,都突然出现敌人。
追兵也不再只缀不动了,开始发动攻击,郇王不得不分兵阻截,以遁逃脱身。
信军出现的地方都是非常恰巧的,郇王只要留下一二百人,就能借地形阻截住追兵冲下之势。
就这样,郇王身边的大将和护军,被一点点蚕食。
这过程也是非常折磨人的,到了最后的最后,就连郇王身边仅剩那百余精卫,也是筋疲力尽,闻风丧胆。
所有人都不禁心生绝望了。
秋寒的冷风无孔不入,仿佛透过铠甲钻进骨髓,那座巍峨连绵的大山仿佛怎么跑都跑不过去,黢黑的夜里,郇王重重喘息的。
他脸颊铠甲还有斑斑血迹,早已变成干涸褐色,汗水沿着脸颊淌下,褐色被冲散抹开,他半边脸白皙半边脸褐红,头盔已不知所踪,发髻半散不散,凌乱纠结的头发披在半边脸和肩侧,一夕仿佛瘦削了许多许多,形容狼狈。
昔日最最尊贵高高在上的郇国之主,如今当真犹如一头丧家之犬。
“啊啊啊啊啊!!!!”
郇王暴喝一声,“锵”一声抽出宝剑。
他如何不知穆寒欲擒故纵,在折磨他戏弄他?
郇王到底是一国之主,他暴怒,他不走了!!
“去!!”
郇王剑尖斜指前方一座别庄,他要和信军决一死战!!!
……
三进三出,不大的一座别庄。
孤零零一盏灯笼悬在别庄大门前,守庄人连灯笼都不敢点燃,黑黢黢的夜里星火不现,蔽旧的绢灯在夜风吹刮下剧烈晃动,枯枝败叶铺满门庭。
郇王一脚踹开大门,杀了守庄人,挥剑厉喝:“布防!!列阵!!”
“寡人要与信贼决一死战!!!”
穷途末路,但留到最后的,都是郇王的心腹王卫,闻令未有二话,迅速分成两列,沿着院墙包抄而去。
陈堂领着一队往左侧,李翳领着一队往右侧,郇王身边的大将和高手已被蚕磨得将要殆尽,仅仅剩下这两人。
陈堂步伐未有迟疑,一抹脸上汗水血迹,匆匆绕别庄半周布防完毕,迅速回到郇王身体,手持佩剑,守在别庄大门之后。
而李翳,他的嘴唇抿得很紧。
率队急促奔走,漆黑夜色,身后郇王挥剑厉声几欲癫狂,外面马蹄声迅若奔雷,风声似鹤唳般尖锐凄怆,身边脚步声很沉,所有人都悲观沉沉。
李翳捏紧剑。
他其实并不想死。
恰在奔到杂草丛生的后院边缘时,他发现排污沟外有一条暗渠。
黢黑夜影中,尚未倒伏的长草暗影幢幢将其密密掩盖住,若非他眼尖就一晃错过。
暗渠不宽,但很深,人多了不行,但他能走。
李翳排兵布防,而后大步折返前头,他刻意放空了那个位置,走到半途骤一停,一闪身迅速折返。
心脏怦怦狂跳,急步抢往暗渠,拨开茅草,正要跨出,斜楞里伸出一只手,骤抓住他的手臂。
是杨膺!
李翳蓦侧头,对上杨膺的脸,杨膺发髻倾斜蓬头垢面,惊惶失措中带上骤喜。
带上他,一起走啊!
李翳皱了皱眉。
但他没有吭声,迅速拨开长草,无声潜入暗渠当中。
杨膺赶紧跟上。
仲秋的山水染上了霜露,寒冷中有一种彻骨的感觉,李翳还好,饥肠辘辘的杨膺一下水,冷意登时从体表渗入骨髓。
他咬紧牙关,跟着李翳后面往前游去。
闷着头,沿着暗渠无声一路潜游而出。
一路游出别庄,就是山脚。
暗渠在这里转了个弯,掉头往山外农田而去,变成明渠,两人没有继续跟着往前。
这里是山脚,可以了。
只要一进山,李翳有信心自己能成功脱身的。
一抹脸,两人没有马上上水,信兵已抵达别庄并迅速包围住,就在他们身后。
但幸好,两人走得及时,信兵没有发现他们,双方距离大约有三四十丈。
足够了。
李翳松了口气,手撑着渠岸轻轻一跃,顺手把杨膺拉了上来。
并不是他对杨膺有很深厚的感情,只是防止节外生枝。
两人放轻动作,在草丛中听了一阵,李翳脚尖一点,骤如夜鸟般迅速往山上掠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定脱身成功的时候,“嗖”一声,锐利割裂空气的鸣啸,一支利箭快准狠,在李翳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的当口,狠狠地扎在他的身上。
“噗呲”一声,正中小腹。
半空中的人影一滞,“砰”一声重重摔落在地。
李翳捂住小腹,霍抬头。
黯淡的星光下,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正跨于膘马上。
膘马打了个响鼻,踱出一补,一张眉目深邃带着几分异域血统的熟悉面庞出现在眼前。
穆寒收回拉弓的手,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李翳。
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在好不容易寻觅到生机,拼尽全力见到曙光的时候,被人毫不留情一刀斩断。
这些李翳曾多次加诸在韩菀身上的感觉,这一刻,穆寒还给他。
李翳重重喘息着,趔趄两步站了起身,蓦他一刀把腹部突出的箭羽砍断,紧了紧刀柄,冷冷盯着对方。
来吧,来战!!
在看见穆寒那一刻,李翳知道自己再无脱身可能。
那就来战!!
穆寒冷哼一声,好,他本来就要亲手杀死他!
骤一踏马镫,矫健身姿腾身飞跃,如鹰隼一般迅速掠至李翳跟前。
“顶顶锵锵”急促尖锐的兵刃交击声音,火花四溅,疾如惊雷。
一刻钟,穆寒的长剑架在李翳颈脖上。
李翳目光冷戾,如同一条毒蛇,死死瞪着他。
穆寒反手刷刷两剑,李翳惨叫一声,两腕内侧一痛,手筋被齐齐挑断。
还有脚筋。
昔日视韩氏如股掌中物,借着郇王之势和栗竺一起高高在上地肆意摆弄他人命运的人,今日成了一个废人,手腕脚腕被钉死在泥地上,鲜血汩汩。
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他将会慢慢地流尽鲜血,再在绝望中死去。
穆寒废了李翳手筋脚筋之后,他侧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草丛上。
杨膺如筛糠般抖着。
方才他趁着二人打斗滚进草丛,小幅度不断挪动,把自己深深藏进草丛当中,可穆寒怎么可能忘了他?
穆寒大步走来。
“不要,不要!!”
杨膺连爬带滚,惊惶掉头狂奔。
穆寒也不急,不疾不徐跟在他身后。
杨膺一个趔趄,从坡上滚到坡下,穆寒速度不减,已将来到跟前,他心胆俱裂,爬不起来,连爬带滚,“不要杀我,你不能杀我!!”
穆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寒芒一闪,杨膺惊叫声戛然而止。
叱咤政坛一生,不择手段的襄平侯,在这个山麓小河沟的一侧湿漉漉如落水狗般终结了他的一生。
还有一个。
穆寒侧头,看向那个被重兵重重包围的别庄,他在这里都能听见郇王近乎癫狂的喊杀声。
穆寒翻身上马,绕回别庄正面。
军容整肃,鸦雀无声,引弓搭箭,对准中心别院。
穆寒随后勾着地面石块,“砰”一声石块重重撞在大门上。陈腐的门栓木托支撑不住,直接被整个震脱,两扇大门被重重撞了开来。
陈堂手持长剑,率精锐王卫,以一当百,正正挡在大门后的前庭。
穆寒并没有与之近身肉搏作无谓牺牲的打算,“放箭!”
箭矢激射如同飞蝗,陈堂以及王卫确实了得,迅速格挡并往后急退,可这些都徒劳无功。
弓箭手压上,嗖嗖箭矢如雨,一轮轮轮箭雨下去,仍能站在正厅前守卫的人越来越少。
最后一个陈堂浑身浴血,退入厅内还在负隅顽抗。
穆寒亲自挽弓,正中陈堂咽喉。
“噗”一声闷响,陈堂僵立片刻,重重倒在郇王身前。
正厅内,还站着的,只剩一个双目赤红的郇王。
“信贼!去死!!”
郇王双手持剑,重重挥舞。
箭阵停了下来,迅速分开,穆寒驱马上前。
他一直至阶前,蓦翻身下马,“刷”一声缓慢的抽剑声,郇王看清他,目眦尽裂:“羯奴,凭你也敢冒犯寡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要命丧在一个平生从未放在眼里过的低贱羯奴手上。
穆寒一脚踹在他腹部,郇王打横倒飞出去,重重撞翻厅内的床榻几案,吐出一口血。
胸口剧痛,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穆寒恨极了他,一刀一刀,他加诸在韩家韩伯齐韩菀身上的所有痛苦,他皆一笔一笔牢记在心。
血流如注,体无完肤,郇王终于痛苦地惨嚎起来。
割完了最后一刀,剑光骤一闪而过,“咔嚓”一声清脆的骨折响声。
郇王视野高高飞起。
他瞪大双眼,看着自己无头躯干颈腔鲜血喷涌而出,‘砰’一声,头颅重重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差一点点尾巴,马上就好哈!(*^▽^*)


第123章
奠定胜局一战结束之后,信王立即挥军北上。
罗平笑道:“很快就能大获全胜了。”
“是啊,郇都一下,主子就可以见到穆大兄啦!”
罗婴挤上来兴奋地说。
他年轻活泼好动,韩菀喜爱这种活力也纵着他,不过他老子可不惯,狠狠一记敲上去,低喝:“怎么和主子说话的?!”
罗婴捂着脑门赶紧跳开:“主子都没说我,……”
罗平一瞪眼,罗婴嘀咕,只好上前请罪。
“没事,快起来吧。”
罗婴得意洋洋起身,瞅了他老子一眼,把罗平暗暗运气,估计回去还得教训儿子。
大家乐呵呵看着,这几乎每天都至少一出。
韩菀也微笑看着,只笑过之后,她举目望向郇都方向,不免轻轻叹了口气。
郇都上空硝烟滚滚。
杨于淳在郇都。
……
岙陵大捷之后,信王立即兵分九路,令穆寒渠广吕骁陈规等将各率一路,直取郇国八郡以及郇都王畿。
其中守军最少的是郇都,偏偏难度最大耗时最长的就是郇都。
浓烟滚滚,血腥遍地,大战已持续了三个月,郇都城内军备再多,也已经将要告罄。
“左徒大人,桐油已经没有了,南城兴化坊也已经拆尽,接下来要拆靖安坊吗?”
数九寒冬,校尉郑绥冷得嘴唇乌青,双手像冻萝卜一样,爆裂鲜红见肉,但他动作依旧没有半分迟缓。
置生死于度外。
明知最后会城破国亡,可他们依然要坚守最后一刻。
三个月前,前线大败郇王身死的消息传回,左徒杨于淳打开四门,对满城黎庶道:“战火将至,吾将与郇国共存亡!”
“信缙联军不日将至王畿,郇都上下,倘若不愿留者,自可速速离去。”
没有鼓励留守,也没有赘言累语,很平静地宣告郇国不日将亡的消息,并且大开四门,让害怕的百姓携产带眷自可离去。
城墙那道颀长身影已披上甲胄,挺直的脊梁如同山岳,平静的话语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
郇都城下的百姓失声痛哭。
离开的人不少,但留下来的更多,众志成城,共守郇都,与家国共存亡!
郇都的守军最少,因为杨于淳押粮草赴前线时,那八千兵卒被征用了。
如今的郇都,仅仅剩下五千守军。
凭着这五千守军,杨于淳硬生生守住了三个月。
箭矢早没了,火油早就尽了,收集桐油灯油,整个郇都城内已漆黑了一个多月了,唯一的火光就在城头上。
现在连灯油都用尽了,那就用滚水,挑井水上来烧开替代桐油。
滚石檑木也早没了,现在用的都是拆卸民房得来的砖石。
这城头上大多都是没有甲胄穿的民兵,正收起大刀长矛,趁着大战空隙整理凌乱的城头。
挑水的挑水,拆墙的拆墙,不断把砖石搬上城头垒好,每一个都冻了面目乌青双手红肿。
暮色四合,夕阳残红,远处天际尽头是皑皑白雪,信军营帐黑压压包围了整个郇都,一眼望不见尽头。
金锣声响,信兵如潮水般有序退去,但杨于淳知道,很快牛皮大鼓就会重新擂响,新一轮的战事又要开始。
信军车轮战,日夜不歇。
杨于淳心里明白,郇都快守不住了。
军备告罄,寒冷疲惫,三个月,已经是极限了。
杨于淳瘦了很多,疲惫让他双目布满血丝,声音已经嘶哑了,头脑疲倦到了极限嗡嗡耳鸣,但他依然坚定站着。
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去,但他会坚守到最后一刻。
又一刻钟,沉沉的鼓声自城墙擂响,休息一轮的信兵黑压压如同潮水,踏过残雪再一次蜂拥而上。
杨于淳大喝:“擂鼓,迎战!!!”
他抽出佩剑,身先士卒。
又鏖战了三个昼夜,这一刻终于到来了,“禀左徒大人!东城头被凿开了一个口子!!”
“西边有信兵杀上来了,堵不住,急援!!!”
一个又一个急报,这一次,终于是没有办法再把敌军堵回去了。
大批大批的信兵攀上城头,与守军血战在一起,许多民夫民妇提着菜刀扑上去。
信将大声呐喊,降者不杀,可没人理会他!
这一刻是悲壮的,他们是郇人,要与郇国共存亡。
信王赏识杨于淳,数次让人喊话让杨于淳投降,杨于淳皆未应声。
身体有力竭的钝痛感,宝剑砍得卷了刃,他换了一把刀,继续血战。
最终,信王下令放箭。
箭矢激射如雨,重重扎在杨于淳心窝,当胸而过直透后心。
他倒在城头上。
耳边喊杀声震天,身下鲜血粘稠腥甜,唯有头顶的天,被北风吹散硝烟,湛蓝如洗。
杨于淳要死了,他无悔,这是他的选择。
闭眼之前,他放下一直紧攒的长刀,伸手至胸前,费力摸索,慢慢摸索出一方羊脂玉佩。
喜鹊登枝,喜鹊在左。
这是当年他和韩菀定亲的信物,他一直收在身上。
他这一生,为国为民为家少有考虑自己,个人情感退却一射之地。
直到今日,他要做的都已竭力做全了。
最后一刻,眼前掠过许多许多,最后定格在这枚喜鹊登枝玉佩上。
他和韩菀之间,相隔着太多太多人的错误。
他想起那个美丽坚韧的少女,如果大梁鼎盛,如果郇王没有窥视韩氏,如果他的父亲母亲没有做错过,那他和她,是不是能……
只可惜,没有如果。
湛蓝的天,飞絮般的雪屑一点点飘下,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和她见面时,也是这样的天气。
杨于淳慢慢闭上眼睛。
……
信王命厚葬杨于淳。
这样的一个人,哪怕始终不愿投降,是一个敌人一个对手,也让人肃然起敬。
信王给予杨于淳最高的尊重,郇都城破后,他命厚棺装殓杨于淳,陈灵祭奠,让太子丹亲自去送葬。
和郇都守城战死的军民一同葬在西郊,让他们和他们信念一同长守。
阖棺之前,韩菀握住他的手,心里很难过,但这是他的选择。
低头垂泪片刻,直至身边轻声唤,她终松开手,默默站起身。
灵堂就设在西城门下,信军大小将领能来的都来过,这样的对手,值得他们祭奠送一程。
厚重的棺盖被抬了上来,灵堂上哭泣的除了韩菀,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杨夫人。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杨夫人双目红肿鬓发凌乱,扑在棺前阻止阖棺,“不要,不要啊啊!!!”
两个军士不得不先拉开她,她正拼命挣扎着,涕泪交流。
韩菀瞥了她一眼。
杨夫人是她的仇人之一。
虽然她只是一枚棋子,由始到终都只被人操控,但她的歹毒心思和辣手也是真实存在的。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些大大小小的仇人,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韩菀一个都不肯放过。
原本昨日入城,她就该动手的,可韩菀却还没有。
她望着那缓缓往上合拢的棺盖,棺中乌发白肤眉目俊朗的青年正静静躺着,她心里不禁一恸。
是因为杨于淳。
倒不是杨于淳和她说过什么,恳求过她些什么。
恰恰相反,他一句都没说过。
他明知她和杨夫人有父仇,郇都城一破,这笔血债她就会讨回来的,可他还是什么都没提过。
杨于淳心里尺度分明,杨夫人做的恶事,他并不能也没资格强求人家不怨恨她不复仇。母亲于他有生养舐犊之恩,他在生一天,他就尽全力护她周全一天。
可这并不代表,他认为母亲行为是对,是可以宽恕的。
他更不能恳求韩菀些什么。
哪怕他全力襄助过她很多次,他从不认为自己可以以此开口。
他肯定很难受吧?
杨于淳太好了。
韩菀很为他心酸,这么好的一个人,却没有生在一个合适他的国和家。
否则他绝不会英年早逝的。
“嘭”一声重响,棺盖阖上,韩菀捂住眼睛,泪水长流。
就是因为他太好了。
韩菀怎么也不肯在他灵前杀死他的母亲。
若他英灵犹在,见了该如何黯然难受啊!
他们都不值得,都不配,可杨于淳却值得,他很配。
他为她做得太多了。
她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她动不了手。
韩菀用手捂住眼睛,仰头努力忍泪。
……
韩菀动不了手,可杨夫人却活不下去了。
万念俱灰,国破家亡,夫丧子死,半生汲汲营营,一朝灰飞烟灭。
杨于淳死了,杨夫人也不愿意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