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三章 祭奠三军
边城城外,白色一片。那城门两侧的英雄冢里,又添了无数新坟。
高耸的碑柱之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名字,深深浅浅,新新旧旧。
顾从戎苍白着脸,跪在了那英雄墓碑之前,将那一颗颗血淋淋的敌将首级,摆于碑前。
他的手轻轻一颤,放上了最后一颗黄先生的人头。
“我顾从戎镇守西关一生,自问无愧于天地,随时都可以为这国土献上一颗人头。岂料到老识人不清,叫那卖国小人,害了诸君性命。”
顾从戎说着,朝着那墓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站在他身后的剑南军将士们一瞧,亦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默不作声地跟着磕了三个响头。
顾从戎抬起头来,那额上已经见了血,右肩之上伤口崩开,鲜红的一片。
祈郎中瞧着,皱了皱眉头,欲要上前,却是被段怡一个眼神制止了。
不知道是不是郑铎当真起了玄妙作用,还是军人心志坚定,顾从戎从那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硬生生的扛了过来,虽然日后不再能够戎马疆场,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段怡瞧着他那垂在身侧的右手,抿了抿嘴唇。
“是我顾从戎对不住兄弟们。幸亏苍天庇佑,有明主前来,老夫总算是没有辜负诸君以命相托,边城安然百姓无恙。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如今那些狗贼的头颅在此,以祭奠诸君亡灵。愿你们庇佑我边城,世代安宁。”
“他日泉下相见,若诸君还愿信我。那我们在生时为人将镇守边疆,下地时为鬼将庇佑河山。”
顾从戎说着,接过顾明睿递来的一坛子烈酒,他猛的喝了一大口,然后朝着那墓前的地上倒去。
段怡亦是举起了手中酒碗,倒在了地上。
所有的剑南军同段家军将士亦是端起了酒盏,红着眼睛整齐的将酒倒在了地上。
顾从戎老泪纵横,“你们可瞧见了!段怡给你们报仇了!那前来犯边的狗贼们,几乎叫他们屠了个干净!”
“从今往后,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知晓,我们喊出来的,不是一句空话:犯我国界者,必诛!”
“必诛!”所有人齐声喊道。
顾从戎擦了擦眼睛,“段怡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从此剑南交于她手中,你们便可以安心了。”
他说着,踉跄着站了起身,段怡同顾明睿赶忙上前一步,一左一右的扶住了他。
祈郎中抓起篮中的纸钱,朝天一洒。
那些战死的将士们的遗孤,都痛哭了起来……
今日的夜,好似来得格外的早,不久之后天便黑了。
祈郎中端着一碗汤药,走到了段怡的门前,屋子里还点着灯,却是没有人影晃动,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将那汤药放在了一旁的小桌边。
段怡穿着甲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着,便是他进屋中来,都没有醒。
他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拉开一旁的薄锦被,轻轻地盖在了段怡的身上,然后掩上门,又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祈郎中站在长廊上,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数万个壮汉一起打呼噜,如雷震耳不说,它还如泣如诉,九转千回,不知道何时便突然转了一个弯儿,朝着意想不到的地方呼啸而去。
祈郎中觉得,他此刻当真是文思泉涌,提笔能写万字《鼾声赋》。
他摇了摇头,甩掉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们从接到传信,一路急行军赶来,然后再连战数场,几乎没怎么歇过。
先前靠着要驱敌的意志力撑着,到如今敌人已退,一瞬间便心安了,疲倦如潮水一般上了头。
他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朝着段怡旁边的屋子行去。
走到门口,他便忍不住摇了摇头,屋子的大门敞开着,苏筠横在床榻上,脑袋枕在了韦猛的肚子上。韦猛全身只有头盖着薄被,随着他的呼噜,那薄被被吹得一起一伏的,看着像是闹鬼似的。
再看那刺客谷雨,直接便睡在了地上。
听到了脚步声,他快速的张开了眼睛,见是祈郎中,又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祈郎中无语的摇了摇头,嘀咕道,“兔崽子们,一个个的不省心。我明明只有一个儿子,竟是生出了儿孙满堂的疲惫感!”
他将韦猛的头上的被子扯了下来,给苏筠韦猛盖上,又搬了一床放在了一旁的躺椅上,用脚轻轻地踢了踢谷雨,“小王爷惯常不会睡,从前老贾治他,就差在军中的床榻上,给他打口棺材了。”
“你一个刺客,搁地上睡着寒气入体,老了之后得老寒腿,轻功还使得出来?别在这里睡了,上我哪里去,可先说好了,那匕首放好了,别夜里头割着我。”
谷雨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的站了起身,他没有说话,却像是跟梦游似的,乖巧的跟着祈郎中进了他的屋子,见着床便倒了下去。
祈郎中瞧得无语,给他盖好了被子,然后走出了小楼。
边城城楼同襄阳城一样,远比其他的城池要修得高,他腿脚不便,一瘸一拐的有些艰难的走了上去,四周静悄悄的。
祈郎中缓缓地走了过去,朝着顾从戎递了一个瓜,“年纪大了瞌睡少,倒是便宜你我了,正好有两个瓜。白天我还发愁,就两个那几个兔崽子,还不打破了头。”
顾从戎笑着接了过来,有些怀念的看了看手中的瓜,“你旁的不行,种瓜倒是一把好手。旁人地里还没有,你便有了,旁人的瓜过季了,你还有。”
祈郎中嘿嘿一笑,“没有几分本事,哪里能用一担瓜,拐到好徒弟。你接下来作何打算,可要随段怡去黔中?”
顾从戎咬了一口瓜,摇了摇头,“有你在,黔中便是再复杂,那也能够处理得妥妥的,哪里就需要我去?那是阿怡怕我心灰意冷,故意那般说的。”
“明睿尚有许多不足之处,他痴傻了那么些年,有许多事我还来不及教他。虽然你不说,但是我知晓,我到底年事已高,此番重伤亏了根基,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
祈郎中咬了一口瓜,远瞭而去,“嗯,最多三年。”
顾从戎一愣,随即笑道,“够了。”
他想着,顿了顿,又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祈郎中像是被人问到了最想问的问题,双目瞬间亮了起来,他看向了顾从戎,笑道,“段怡的天下,是一步一步打出来的,世人皆以为她只会在马背上做英雄。”
“可是,剑南之外,谁又能想到呢?段三娘子最大的本事,不是攻城掠地,而是长治天下。”
“她已经叫天下武将刮目相看,接下来,我且等天下文官瞠目结舌。”


第四零四章 锦城故人
顾从戎侧过身去,看着祈郎中神采飞扬的模样,安心地笑了。
他一介武夫,想不出什么文雅的诗句,只觉得这一代代之人,犹如南地人种稻双抢,一茬枯谷果腹另一茬青苗下地,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如此,他便是死也瞑目了。
边城夜间的风格外的和煦怡人,带着点点酒气,祈郎中啃掉了最后一口瓜,举起了有些粘腻的手,“回去了,别瞎折腾到时候没有活够三年,旁人还骂我一句庸医。”
顾从戎从怀中摸了摸,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塞到了祈郎中的手中,“擦擦”。
“剑南已经穷成这样了么?你连一方帕子都用不起?”
顾从戎听着祈郎中熟悉的腔调,笑道,“刚上茅厕剩的,爱用不用。”
祈郎中闻言身子一僵,他佯装嫌恶的在顾从戎面前甩了甩手,“我这手好似都有味道了!”
顾从戎有些不知所措,他活这么大岁数,几乎没有同人开过玩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做了回由头,可祈郎中接了嘴,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只恨自己像个木头,嘴笨如牛。
“下一回再见,我请你喝府中珍藏的好酒”,顾从戎生硬的说道。
祈郎中轻笑出声,“且记住了。别在这里熬着了,不然的话,没有活够三年,你这小老儿还不到阴曹地府阎王爷跟前,告我庸医害命?”
“下一回再见,我挑一筐瓜给你吃,个个顶甜。”
两人都没有说穿,下一回再见,怕不就在顾从戎的灵堂上了。
翌日一大早,那第一缕金光照耀在边城的城门上。
黄土路上已经热闹了起来,那牵着大黄狗的童子,穿着一身素服,牵着大黄狗挤在两侧的人中间,他死劲的探出脑袋来,朝这那内城城门口看去。
段家援军已经在内城城门整军,准备离开边城,返回襄阳了。
段怡扶着顾从戎,絮絮叨叨的叮嘱着顾明睿,“这世上十个老儿有九个顽固,以咱们顾老将军为魁首,真当自己个是那庙里的古钟,怎么撞都撞不烂呢!”
“我可指望着外祖父长命百岁,到时候好驾车拉着他在襄阳城中到处转圈儿!看看,看看,这是我外祖父,从前习武的时候,天天暴打我!如今终于轮到我扯他胡子啦!”
顾从戎哈哈一笑,拍了拍段怡的肩膀,“我且等着。快走罢,莫要磨蹭了。”
段怡点了点头,冲着边城的乡亲们,还有那剑南军战士们抱了抱拳,翻身上了马。
“启程!”
段怡没有迟疑,调转马头,朝着前军疾驰而去,段家军大军开拔朝着襄阳而去。
待跑出了很远,段怡方才回过头来,看了看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的顾从戎同顾明睿抿了抿嘴,然后一口气到了前军之中。
苏筠听到马蹄声,忙收回了踹韦猛的脚,拿出了一个荷叶包,递给了段怡。
“段三段三,荷叶包饭可好吃了,里头还有腊肉,特意给你留着的,是老狗他娘给做的。老狗你还记得么?当初跟着老贾一起下青城山的兄弟。”
段怡点了点头,“他娘眼睛可好些了?”
“好着呢!老狗偷吃了一个猪油渣子,她都能瞧见!我打架裤子打破了,韦猛说给我缝,好家伙将两条裤腿儿缝在一块儿了,还是老狗他娘给我补好了。”
苏筠说着,抬了抬腿,露出了裤子上一条精美的绣花儿。
段怡打开那荷叶包饭,啃咬了一口,那股子蜀中独有的花椒香味儿瞬间钻入鼻孔里来。
“我去寻老狗的时候,他还搁那吹牛呢!给边城的小孩儿,说你当初领人扫荡青城山,救我招安土匪的故事。他说得干巴巴的,小孩儿就差没有打瞌睡了。”
“嘿嘿!我上前一说,你猜怎么着,狗都听得兴奋的摇尾巴了!”
周遭的人闻言,都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难怪主公要小王爷与韦猛同住了,他这张吹牛的嘴,也就只要韦猛的针线缝得住了!”其中徐易那是天不怕地不怕,张嘴就揶揄出声。
苏筠闻言却是半分不恼,他恍然大悟的看向了徐易,“不愧是段怡啊!当真是什么都叫我们主公想着了。这我话多的时候韦猛给我缝上,我吃饭的时候谷雨用匕首给我割开……”
“你才说了一层意思,主公已经想到第二层去了。”
徐易瞠目结舌。
段怡一口腊肉卡在了嗓子眼里,险些喘不过气来!
不!我没有想!我根本连半层都没有想。
她刚想开口,却见韦猛双目放光,认真的点着头。
段怡一梗,到了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大军就这样一路前行,不久之后便分道扬镳,徐易领着山南西道的大军直接回去同赵准之汇合,而段怡等人则是轻骑绕道锦城。
那锦城城外的官道上,一辆车队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见到段怡数骑过来,坐在老柳树底下的老者,激动的站了起身,他挥了挥手,刚想喊上一句段三,可想着段怡如今的身份,又有些迟疑了起来。
段怡瞧着,一个翻身下了马背,快速的扶起想要行礼的老者,“怎地半年不见,关老爷子便不打算认我段三了么?那还是我脸皮厚些,我还打算生拉硬拽也要将老爷子拉去襄阳城呐!”
她说着,指了指后头的马车,“就是祈先生变了!”
关老爷子见她一如从前,心中一暖,好奇道,“变了什么?段三倒是瘦了些,高了些。”
段怡眨了眨眼睛,“变有钱了,再也不想抱着您大腿想要改姓关了!”
关老爷子闻言,想起了当年旧事,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他朝着段怡拱了拱手,“老夫一门,什么本事也没有,就会那搭桥修路盖房子的活计。当年你出锦城,老夫只恨自己不会行军大战,不能随你而去。”
“如今知晓段三需要老夫,这不早早的就带着关家能拿得出的几个,在这里等着了。”
段怡听着,指了指立着的大旗,“你瞅瞅,当初您送的布,老贾那个抠门的物尽其用,剪成了贴布,缝得到处都是!说起来,老爷子可不是跟着我们走南闯北打天下了。”
关老爷子眼眶一红,摇了摇头,“不过钱帛而已,不值当什么,家中有得是。虚话我不会说,你之前让人捎给我的图,我在家中仔细造过了,当是没有问题。”
段怡闻言大喜,正欲要上那关老爷子的马车好好同他商讨一二,就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段怡!”
段怡神色一冷,扭过头去,果不其然,瞧见顾杏领着段好站在那里。


第四零五章 顾杏母女
关老爷子是锦城老人,几乎是瞧着段怡长大的,又岂不知晓顾杏之事。
他下意识的拦在了段怡身前,冲着顾杏说道,“顾娘子待段怡如何,锦城人人皆知。但凡有个好母亲,她也不至于五岁住坟头,刀口舔血走到如今。”
“你但凡还有半分顾家的骨气在,但凡还有半分做人的良心,便不该拿孝道来为难这孩子。”
段怡闻言,心中一暖,她绕过关老爷子,走到前头来,笑道,“祈先生等得着急了,老爷子先去车上同他叙叙话,先行一步。段怡稍后便来。”
关老爷子见她胸有成竹,微微颔首,朝着祈郎中的马车那头行去。
段怡没有看顾杏与段好,自顾自的朝着路边的茶棚走去,唤了那茶博士来叫了一壶川穹茶,给自己倒了一杯。
大队人马朝前行去,在前边不远处停了下来。
唯有谷雨默默的站在段怡身后,寸步不离。
顾杏穿过官道,领着段好在段怡的对面坐了下来。
段怡给她二人各倒了一杯茶水,仔细打量着二人,许久未见,顾杏显得苍老了许多,头上亦是生出了不少白发。
段好倒是没有变,病病歪歪的仿佛喘不过气来。
“寻我何事?段铭知晓你们过来么?”
顾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她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不是来这里,想要用母亲的身份向你要求什么的。当然,孝道束缚不了你。”
“我要剃度出家了,在皈依佛门前,想要去你父亲坟前祭拜一二。”
段怡淡淡的看了顾杏一眼,心中只觉得嘲讽不已,“说起来,你们还真是挺般配的,他为了郑王,你为了他,至于旁人皆是蝼蚁。”
“段思贤杀了舅父,害了明睿表兄一辈子,而你的父亲刚在战场死里逃生。明知我从边城来,你却是一句不问,还真是冷情冷性,狼心狗肺。”
“听那孝字从你嘴中说出口来,当真是个笑话。”
顾杏愣了许久。
“也许吧,我们两个一生,都在执着的追求着一场永远都不可能实现得镜花水月罢了。”
段思贤为死鬼郑王谋大业是刻舟求剑,而她想要无心人的心是水中捞月。
这般说来,倒是很像。
“段思贤不想要进段家祖坟,让他徒儿把他烧成灰,然后洒进汉水里了。”
顾杏又是一愣,她端起茶盏,喝干了最后一口茶,将杯子轻轻地搁在桌上,自嘲的笑了笑。
“原来如此,那便遂了他的心意,不去打扰了。日后我会在庵堂里为他点长明灯的。”
“若是那日没有遇到段思贤,我大概会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相貌平凡的男子,然后意难平的过一生吧。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并不后悔。”
“你听起来可能觉得我无耻又可笑,但这就是我的想法。”
顾杏说着,站了起身,朝着段怡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然后转着自己手中的佛珠,旁若无人的念起经来。
茶棚里的客人还有茶博士们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好奇的看了过来。
段怡皱了皱眉头,询问的看向了一旁的段好。
段好咳嗽了几声,感觉周遭的人都在看她,耳根子一红,她有些气虚的说道,“她得知父亲抛下我们,故意去襄阳城送死之后,便疯癫了。”
“时而痛骂父亲,说要回段家去。时而又说自己不后悔,再来一回也会这般选择。”
段好说着,抬手指了指茶棚后头的山,“我们便住在那山上的静心庵里。小弟昨日领了郎中来瞧她,说她之前大病一场,身子早已经亏空,怕是时日无多了。”
“听闻你要路过锦城,她非要下山来路边等着。她会功夫力气大,我拉不住她。”
段好见段怡不言语,忙摆着手说道,“我没有骗你,不信你到时候写信问小弟。”
“没什么信不信的,我并不是很在乎”,段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那茶钱放在了桌面上,然后站了起身,“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前头还有许多人在等我。”
段好慌忙也起了身,她起得太急,两眼一黑,摇晃了几下,扶着桌角方才站稳,面色一下潮红了起来。
段好咳嗽了两声,冲着段怡道,“三姐姐,等母亲去世之后,我便在静心庵剃度出家了。从前是我不懂事,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落得今日田地,我也没有什么看不穿的了。”
“我本就寿元不昌,也没有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从前痴心妄想嫁高门,也是想要压过姐姐们一头,替阿娘争口气。如今段家已经物是人非,没什么好争的了。”
“我也不想拖着这副残破的身子,还嫁到旁人家去任人磋磨。倒不如陪着母亲走完最后一程,然后干干净净的常伴青灯古佛。”
段好说着,朝着锦城方向看了过去,她轻叹了一口气。
“我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母亲故去之后,我再出了家,小弟便是一个人在这锦城了。他性子单纯,从未做过一桩恶事,又最是喜欢三姐姐。”
“虽然大兄在江南,但并非一母同胞,到底隔了一层。还望姐姐到时候,能够对小弟照拂一二,至少能够给他说上一门亲事,省得他孤苦一生。”
段怡点了点头,“他是我承认的弟弟,这事不用你说,到时候我会派人接他去襄阳。”
如今顾杏同段好还在,段铭是一万个不会离开锦城的。
段好得到了段怡的肯定答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朝着段怡福了福身,“姐姐珍重。”
段怡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头也不回的朝前行去。
那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哭嚎,“对不起对不起!”
段怡身子一僵,回头看了过去,先前还淡定不已,侃侃而谈的顾杏,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抱着脑袋哭了起来,嘴中不停的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一旁的段好,见怪不怪的起了身,朝着那茶博士递出了一贯钱,“我阿娘旧疾犯了,劳烦小哥儿帮个忙,去请轿夫来,将我阿娘送回那山上的静心庵。”
蜀地人多是热心肠,茶博士听着,忙道,“啷个用那般麻烦,店里头的人就能送,背起就要得。”
段怡静静地看着,转过头去,冲着谷雨道,“我们走罢。”
谷雨轻轻的嗯一声,“回襄阳去。”


第四零六章 吹了个牛
段怡回到襄阳城中之时,恰逢双抢之际,天气炎热得能将白猫晒成黑猫儿。
段怡吃了一大碗知路做了冰镇绿豆汤,方才觉得自己缓过了气来。
屋子里焕然一新,窗上新换了适合夏日的新纱,年节时挂的喜庆床帐,这会儿亦是换了豆绿色上点缀着白玉兰花的清新旧帐,这是段怡从前在段家坟山上用惯了的。
在窗前的铜香炉里,熏着淡淡地草叶香,棋盘之上段怡上一回未下完的残局还摆在上头。
段怡踱着步子在屋中消食,拿起一枚棋子对着窗看了看,上头刻着的段家老祖宗的名字,清晰可见。
“如今双抢,祈大哥在庄子上忙得很。先生回了城,当火烧屁股似的,提着一罐子绿豆汤,漫山遍野的喊儿子儿子才是!”
段怡将那棋子放了下来,她孑然一身在此世间,并不排斥亲眷。
只可惜姓楚的老神仙,有句话倒是没有打诳语,她命硬且独,能镇压牛鬼蛇神,自是同身为牛鬼蛇神的段家血亲,没有什么缘分。
“知路,将这棋子收起来罢。我记得崔子更过年派人送来的年礼里有棋,将那个拿出来用罢。”
知路没有问什么,快步上前,将棋子收了去。
祈郎中眼眸一动,舔着脸笑道,“虽然我知晓主公你心胸开阔,并未有将那对母女逼上绝路之意。”
“不过庵堂清修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安排,省得好好的卧榻上躺着,总有那不着四六的跳蚤出来蹦跶,虽然不至于咬死人,但烦人不是。”
段怡转过身来,目光炯炯的看向了祈郎中,窗外的蝉鸣叫个不停,偶有蜻蜓低低飞过,像是要下雨了。
她将祈郎中上下打量了个遍,双手一叉腰,恶狠狠地说道,“先生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莫不是喉咙被痰卡住了?”
“咱们进了襄阳城,喝了长孙老将军的庆功酒,黏皮糖苏筠都去歇晌醒酒去了,你倒是好。先跟着我去看了段淑生的大胖小子,又像是跟屁虫似的,跟着我来了屋子里抢绿豆汤喝。”
“这会儿竟是不嚷嚷着段三,唤我主公了!说罢,你到底做了何对不起我的事?”
段怡说着,捂住了胸口肉疼的说道,“某不是拿了我的银钱,去买了金丝楠木大棺材?”
祈郎中嘴中的绿豆汤险些没有喷出来,“我该夸你这个大孝子?”
他说着,讪讪一笑,“也没什么!就是那日月亮太圆,顾老将军太美,呸呸,顾老将军太淡然,我一不小心炫耀过了头,便吹了一个牛。”
段怡立即心安了,她摆了摆手,“多大点事儿啊!有小王爷在,我们襄阳周遭八百里的牛,那都是飞惯了的,若是一日不上天,它们还觉得不适应呢!”
“你吹的什么牛?黑牛还是黄牛?”
祈郎中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我说你已经让武官刮目相看,接下来要让文官瞠目结舌了。说的时候,飘得很!”
“可一下楼,就凉得很!咋瞠目结舌?是凭你认识的那三瓜两枣,还是永远押不准的韵脚?”
段怡见状,啧啧出声,“先生就像是喝多了强占民女,醒了就翻脸不认的酒肉老爷啊!明明是自己个做了错事,还要怪酒太香,人太美,你的酒量如溪水。”
她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又给自己舀了一大勺的绿豆冰水。
“再说了,我诗词歌赋不行,人家也不会苛求的。”
“毕竟嘛!”段怡说着,冲着祈郎中挑了挑眉,“毕竟人家的师父,那是金榜头魁,而我家师父,那是上吊榜第一名,术业有专攻嘛!”
“再说了,刮目相看很难,瞠目结舌有何难?明日咱们就张榜纳贤,上书一边上吊一边写文章,谁写的文章能把房梁都震榻了,谁就是头魁!”
段怡端起绿豆汤大喝了一口,“先生拿镜子照照,就知晓何止是瞠目结舌?这是眼珠子都掉下来,还附带一个怒发冲冠!”
祈郎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好你个不孝徒弟,竟是拿师父开涮!”
“旁人还不以为我嫉妒英才!绝不许文章写得比我好的人入朝堂!”
段怡哈哈一笑,“自是不会。郑铎的话本子,先生可写得出?也没有见你嫉妒他。”
祈郎中老脸一红,剧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