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怡清了清嗓子,厚着老脸一本正经地胡说道,“小孩子都很挑食。”
崔子更嘴唇上翘,连眼底下的泪痣,都好似带了笑意一般,他将给自己烤的一个馍馍掰开,将咸菜夹了进去,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段怡见他吃得香,探了探脑袋,崔子更超后头伸手一提,提出了一个小罐子来,那罐子里头插着一双筷子,显然咸菜就在里头了。
段怡拿起筷子,也夹了一根,塞进了自己的馍馍里,这一下子,更加的有滋味起来。
“我母亲说起来,应该是郑王的姑母。你有没有想过,夕阳西下之时,湖面泛舟,有金波不应该是正常之事么?先帝并非蠢笨之人,为何会以此为祥瑞,偏爱郑王?”
段怡看向了崔子更,这个故事,是崔子更告诉她的,说是他母亲曾经说与他听的。


第一七七章 明阳郡主
“郑王的姑母?那你母亲,岂不是公主?”
段怡颇为惊讶,要知道当初二姐段淑觉得崔子更并非良配的头一条,便是崔子更是庶子。
若她母亲是公主,又怎么会给江南王崔余做妾?
崔子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是说了金波之事。
“先帝年幼时的乳名,就叫做金波。他出生在夏日清晨的一处水榭里。接生嬷嬷将他抱出来的时候,恰好有朝风吹来,湖面波光粼粼。”
“于是他便暂时有了一个乳名,叫做金波。天家孩子一出生,便会请国师来算命。先帝与金相冲,是以金波这个名字,没有唤几日,便不叫了。”
“再后来,他做了太子,无人敢直呼其名讳,金波这两个字,更是无人知晓了。”
段怡点了点头,“可是你母亲知晓。”
难怪先帝在行宫看到郑王脚下有金波,甚为喜爱,觉得那金波乃是帝王之气。
他不信祥瑞,也不信什么金波,他是自信到自负,从郑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先帝有许多秘密”,崔子更的语气十分的冷静,听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来,甚至让人无法分辨真伪。好似他说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譬如先帝其实有一个双生的弟弟。宫中出现了双生子,并非喜事,而是晦气之事。二子取其一,先帝年长,被留下来了。弟弟则是被交给当时的皇叔成王,带出宫中去处理。”
“成王成亲多年,都没有子嗣。且是个心慈和善的,他舍不得将这孩子杀了,便悄悄的将这孩子留了下来。”
“成王是个富贵闲王,他假借领着王妃周游大周之机,将这孩子放在了自己的名下。此后更是在苏州住了许多年。”
“兴许是他救下那孩子,积了善德。时隔多年之后,成王妃突然有了身孕,老蚌生珠,生下了一个女儿。那个女儿,便是我的母亲,明阳郡主。”
段怡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母亲才同江南王崔余,有了婚约。”
崔子更点了点头,“一开始并没有。成王妃老来得女,虽然顺利生产,但是身子到底是差了许多,在我母亲六岁那年,她便在苏州病故了。”
“成王年事已高,想着那孩子……对了,那孩子取名叫做陈同,是我舅父。”
“我外祖父便领着舅舅同我阿娘,送外祖母回京城。同时想要将成王的爵位,交给舅父陈同。虽然是一母双胎,但是这么多年,不在一块儿,且平日里舅父又多加掩饰。”
“是以同先帝瞧着,竟是差异颇大。他们就这样蒙混过了关。后来我母亲便长大了,崔余被封新的江南王,进京谢恩,他在京中小住了一段时日。”
“就是那段时日,问我母亲求了亲,两人定下了婚约。”
段怡听着,看着崔子更的神色,他看上去格外的温柔。
想来崔余同明阳郡主,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又情投意合。若是没有后来的变故,怕不是会是一对神仙眷侣。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情?陈同的身份败露了?”
崔子更点了点头,“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我母亲也不知晓,先帝是从何而知,知晓了舅父陈同的真实身份。你知道的,他这个人,十分的多疑。”
从先帝藏河山印的折腾劲儿,便知晓了,他这个人,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在害他似的。
“人就是这样的。先帝不知道陈同身份的时候,顶多是觉得这个堂弟同自己不亏是同宗同缘,生得有几分像,可知晓了之后,那是越看越不对劲。”
“陈同同他这么像,只要杀死了他,然后取而代之,有谁会发现?先帝越想越惊,于是先发制人,说成王府谋逆。”
崔子更说着,轻叹了一口气,“我外祖父因为一念之差,救了陈同,结果被说成了谋逆大罪,得了个满门抄斩。”
段怡听得心惊,“那你母亲,又是怎么逃过一劫的呢?”
“先帝想要得是陈同的性命,至于我母亲,根本就无人在意。我外祖母姓王,乃是大族望姓。母亲身边的女婢,替了她一死。”
“从此之后,明阳郡主已死,她便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罢了。母亲心灰意冷,父亲也以为她已经死了,便按照家中安排,另外娶了亲。”
“世事难料,多年之后,二人又重逢……”
崔子更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后来的事情,段怡便都知晓了。
明阳郡主成了崔余的宠妾,生下了崔子更。
但这事情,怕不就像是成王留下陈同一样,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再后来呢?你父亲的死又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你会杀你父亲。”
气氛有些沉重,不管是段怡还是崔子更,都没有平时的玩笑之语。
不是每一个父亲,都跟段思贤一样,会对女儿痛下杀手,也不是每一个儿女,都像她段怡一样,能够毫无感情的还击。
她一直都把自己当做外来人,所以才能如此。
可崔子更不是。
他父亲十分宠爱他,崔余同明阳郡主的感情,也非常的深厚。
“这事情,要从我母亲的死说起”,崔子更嘲讽地笑了笑,“说起来,就是我同你初见的那一次。”
段怡一下子想起来了,当时崔子更领着玄应军,是去奔丧的。
“我外祖母的娘家,是在定州。当时我在外打仗,不在家中,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方才知晓的。我母亲突然接到了一封定州来的家书,说是她的舅父亡故了。”
“成王府被满门抄斩之时,我母亲便是被定州的舅父所救,她一直感怀在心。又岂能无动于衷?当时各地的节度使藩王,已经同从前大不相同。”
“我父亲事务缠身,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藩地。于是便派了一路精兵,护送母亲去定州奔丧。可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一个骗局……”
“母亲一进定州城,就被人掳了去。族中对此毫不知情,甚至她那老舅父,还活得好好的。”


第一七八章 平叛的圈套
“所以是天子动的手?”
定州这个地方十分的微妙。
如今陈鹤清便是自称郑王,以定州为都,攻打京都。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在定州有根基,也是这个地方,几次三番的发生叛乱。
光是段怡这六年间所听闻的比较大的叛乱,都至少有三回。
崔子更有些惊讶的看向了段怡,“定州是郑王老巢,你为何不认为是他们呢?这种动不动就刺杀的手段,不是更加符合那群鞋面上绣了金波的死士们的行事风格么?”
他们就是动不动就血洗,离间陛下与藩王。
段怡摇了摇头,“很简单。因为你是从金色波纹的故事说起的,而金波之事,若非皇室中人,很难知晓。郑王之所以能够利用这个获得了天子宠爱,是你母亲点了他。”
“而且,成王府落难,若是没有皇室中人接应,你母亲想要李代桃僵,逃出生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郑王投桃报李,救了你母亲一命。”
崔子更看着段怡,轻轻地点了点头。
“世事难料,我外祖父一时起意,救了陈同,惹上杀身之祸;我母亲一时起意,点拨了郑王,却是得以重活一回。”
“当时虽然已经换了韩王做皇帝,陈同也早就已经亡故了。可是天子多疑,总觉得成王府同郑王府会联合起来,报复回去。而我母亲宁愿做妾,也要跟着江南王,就是他们不死心的最好证明。”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如今咱们的大周天子,就是这样的暴君”,崔子更说着,嘲讽的笑了笑,“要不然的话,你父亲段思贤又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暴虐的手段,来当离间之计?”
“正是因为,这种行事风格,便是如今的周天子所有的。所以便是忠心如你外祖父顾从戎,也握紧了手中的兵权,对他起了疑心。”
“当时正值定州暴乱,天子以此为幌子,谎称我母亲被叛军所杀,然后下诏书使我去定州平叛。”崔子更说着,紧了紧手。
他的手指很好看,十分的修长,骨节分明。在食指的侧面,有一道淡淡的伤口,若是不凑近看,看不大清楚,
段怡一愣,她晃了晃脑袋,惊讶地问道:“所以当年你一战成名的定州平叛,其实是对你围杀的圈套?”
崔子更深吸了一口气,他拿起一根柴火,熟练的拨了拨,原本已经小下来的篝火,一下子又大了起来,让人感觉温暖了许多。
“那会儿,玄应军的人还不算多。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每一位兄弟,都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世人只知我平叛成功,定州血流成河。”
“有人夸我战无不胜,有人骂我妄造杀孽,可谁也不关心,当年从定州回来的玄应军,不足半数。”
崔子更抿了抿嘴,过了这么多年,一旦想起来,那一场大战,都还历历在目。
“真正的郑王余党,所谓的叛军在哪里,我想,天下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段怡。”
段怡有些唏嘘,“说起来,咱们还真是有缘分。周天子冒充叛军,来围杀你;而真正叛军冒充周天子,在驿站里杀我。该夸奖他们姓陈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
“喜欢作恶,却又永远不敢承认。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只敢鬼祟过境。”
崔子更目光深邃的看向了段怡。
“嗯,的确是很有缘分。”
他说着,又快速道,“我们一到定州,就落入了圈套。我虽然是庶出的,但因为父亲宠爱,且自身又远比兄长耀眼,之前几次出征,都是顺风顺水,从未有败绩。”
“当时的我,年轻气盛,非常的自负;而且,因为母亲亡故,报仇心切……”
崔子更的语气依旧是十分的平静。
可段怡却是同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从未见过的悲恸。
就像是他手上的那道疤痕一样,看着好似没有了,却永远都不会消失。
她想着,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崔子更的手背。
现在的她,就是当年崔子更。
崔子更收回了思绪,低头看了看搭在他手背上的手。
段怡的手同寻常姑娘的手不一样,那些“嫩得像葱一样”,“肤如凝脂”之类的,对于寻常小娘子的美好形容,放在她的身上,好似有些太过于肤浅了。
这是一双勤学苦练的手。
看着上头的茧子,他几乎都能够立刻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抿着嘴,一丝不苟的练着长枪的小姑娘。
他很喜欢这样的手,就像是他时常告诫自己的一样,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用付出努力,便可以一蹴而就的。
“我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出来,在定州一战成名。从那之后,天子的诏书,像是六月的急雨。我带着玄应军,几乎是常年征战在外……”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的军功越来越多,玄应军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可从一开始跟着我的那些兄弟们,也越来越少。朱鹮你认识吧?”
段怡点了点头,崔子更去剑南道,除了智囊晏先生之外,得力的左膀右臂,便是老将东平,还有小将朱鹮。
“朱鹮的父亲,是第一个跟着我的人。他使得一把好关刀。他战死沙场,嘱托儿子朱鹮,进了玄应军,护我左右。”
段怡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拿起了那囊酒,递给了崔子更。
崔子更没有说话,接过酒喝了一大口。
“那日见苏使公,我同你说,人是很复杂的,并非就是非黑即白。”
“我父亲也一样。你若说我母亲是他一生挚爱之人,可他在得知明阳郡主死讯之后,很快便听从家中,另娶了他人。”
“你若说不是,在我母亲真正亡故之后,他便大病了一场。整个人肉眼看见的衰败了下去。我常年在外,偶尔归家一次,都时常感叹,一个人怎么可以老得那么快。”
“明明母亲还在的时候,他还时常把我打趴下,跑马游湖,声如洪钟。我心中明白,过不了几年,他怕是就要追寻我母亲而去了……”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那么快。”
崔子更说着,又拿起酒囊,喝了一大口酒。


第一七九章 弑父之人
“我接到父亲重病的消息,急忙朝着苏州赶。”
崔子更说着,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那日的苏州,同往年时节一样,烟雨蒙蒙的。
母亲很喜欢下雨的日子。
他同母亲,不是住在江南王府里的,而是住在一处单独的别院里。那里是从前,成王在苏州城中住过的地方,也是母亲年幼的时候,住过的地方。
院子里种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一点儿也不名贵,荆棘丛上缠绕了许多牵牛花,一到早上的时候,便开得格外的娇艳。
母亲喜欢坐在一个老木架子秋千上,那秋千还是以前外祖父成王替她搭的,看上去十分的斑驳了,有时候不慎,还会将新穿的罗裙,挂掉几根纱。
因为苏州时常下雨,秋千的上头,支起了像是巨大油纸伞一般的凉亭。
父亲就会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推着,然后冲着他喊,“子更,你怎么这么慢,你阿娘想要吃桑葚。”
年幼的他气鼓鼓的站在桑葚树下,艰难的跳起来,烟雨落在脸上,润润地。
“你不是学了轻功么?习武之人,连桑葚都摘不到么?记住,手上不能染了汁。”
他汗流浃背,看着晃着秋千的母亲,又跳了起来。
到最后,一家三口坐在秋千架附近吃桑葚,嘴巴舌头都吃得变了色儿。母亲吃够了,便会拿着桑葚,给他同父亲染指甲。
一大一小的坐在小凳上,同样的愁眉苦脸。
可谁也没有动。
待母亲尽兴了,父子二人方才会用染了桑葚的手,抓起长剑,在雨中比划起来。
而母亲则会拿起一卷书,安静地看着,隐隐约约的,好似还能够听到附近湖面上,歌姬清幽的歌声。
依旧是烟雨蒙蒙的一日,身上的衣衫,都好似带了一股未干的潮气。
他着急回城,一进苏州城,便直奔别院。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很长时间,都没有踏足这里半步,直到这半年病情加重了,方才叫人搬来了这里。
一路走来,杂草丛生的,路边不知名的小野花开得甚好,繁星点点的。雀儿唱着歌,不远处的桑葚树上挂满了果,看上遮天蔽日的。
一切好似都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秋千架上空荡荡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崔子更来不及伤感,直奔主院行去,“阿爹,我回来了。”
“阿爹躺在床榻上,胸前插着一把匕首。屋子里乱糟糟的,药碗被打翻在了地上。药水沁染了父亲写的折子。”
段怡拿起酒喝了一口,在袖袋里摸了摸,好不容易摸到了一枚杏干,她将那杏干撕成了两半,塞了一半到崔子更的手中,“下酒菜!干喝容易醉。”
“所以是你父亲,请封你大兄为江南王的折子。布局之人,连故事的脚本,就都给你写好了。”
“老父亲病重,你赶回来探病,却是发现一直宠爱你的父亲,要把王位传给哥哥。可你父亲,关键时刻拎得清,嫡子再怎么不足,那也是高贵之人。”
“而庶子……宠物被人惯久了,还真把自己个当人,生出妄想来了。好好的江南道,又怎么会给一个庶子来继承呢?”
“你听了嘲讽之语,心中大怒。同你父亲起了冲突,你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药碗比打翻了,污了折子。可你父亲说,只要他不死,这样的折子,要多少个,可以写多少个!
“你本就是暴虐之人,当年在定州城中造下无数杀孽,说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头也不为过,这样的人,弑父又有什么稀奇?”
“听到你父亲的话,你杀机毕露,直接掏出匕首,杀死了你父亲。正在这个时候,恰好有人进来,目睹了你父亲的死。”
崔子更听着,苦笑出声,“你就像是站在现场一样。”
段怡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可不是,我还想着,等到不打仗了,我就一边搭桥修路,一边写话本子,到时候指不定能给我祈先生,赚出一口大棺材来。”
“我父亲身边的大丫鬟紫燕,恰好领着一众叔伯前来探病。另有我父亲身边的亲兵崔石,说他听到我同父亲的争吵声之后,觉得守在门前偷听不妥当,便出院子避开了……”
“崔石跟在我父亲身边多年,曾经还入过我玄应军,是旗帜鲜明的,站在我这一边,反对我大兄的人,他说的话,没有人会怀疑。”
“这样,你所猜测的故事,就完全成真了。崔石的话,堵上了这个故事的一大漏洞,便是我进屋的时候,父亲其实已经死了。”
“故事什么的算个屁,若非我睡不着,谁会听你说这些故事?”段怡说着,又拍了拍崔子更的肩膀,“没有人在乎故事的真假,大家在乎的是成王败寇。”
崔子更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拍肿了。”
段怡讪讪的挪开了手,她清了清嗓子,又拿起一根柴火,胡乱地塞进了火堆里。
转移话题道,“然后呢?我若是你哥哥,直接把你杀了了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崔子更张了张嘴,段怡一瞧,忙举起了手,“我知道,你又要说,任何地方,都不是铁板一块!”
她说着,佯装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老人家说话,总是这样翻来覆去的。就好像每次都语重心长的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崔子更一梗。
不是,他同老年人,叔叔,长辈,是脱不了干系了不是?
但是,他还真要说,江南道也不是铁板一块。
这样一想,他有些囧囧地说道,“之前我说过了,江南东道的兵,分了两种。一种就是我父亲手下的江南军,另外一种则是我的玄应军。”
“我父亲手下,有两员大将。其中一个叫做崔惑,是我的三叔,我父亲的庶弟。另外一个,名叫周道远。就像苏使公让赵传神来辅佐苏筠一样。我父亲也让三叔崔惑,入了玄应军。”
段怡闻言并不意外。
哪里有人生下来就会打仗,肯定是要有人教导同辅佐的。兵法什么的,可以从兵书上学,祈郎中肚子里的三十六计,使得飞起。
可若是真打仗,怕不是顾从戎一枪,就将他刺穿了去。
像崔惑还有赵传神这样的老将,在军中颇有威信不说,还有很丰富的经验,简直就是二世祖们不可或缺的传家之宝。
“崔惑投了你兄长?”
崔子更来剑南,身边无崔惑这个人,他也是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


第一八零章 一个妙人
崔子更却是神色怪异起来。
“我叔父崔惑这个人,有些一言难尽。苏城的人都说,他是个疯的。”
一提到疯子,段怡陡然想起了一条传言来。
那会儿她跟着关老爷子,到处搭桥修路。知路无事可做,用绳子提了一罐子水,在周遭乱窜。她就是有那般本事,路上撞见鬼都能闲聊几句,聊得鬼都觉得,此乃吾前世姐妹。
知路听了有趣的话,便回来学给她听。
这其中有一件事,说的就是江南道的崔疯子。
传闻那崔疯子生得貌若潘安,同京都段思贤,南北并立。段思贤美则美,却是个草包;可崔疯子不同,他不光美,还能打仗……
在他十六岁那年,崔疯子去寺庙里上香,偶遇了一位虞夫人。虞夫人生得平平无奇,比他年长了八岁不说,还是个孀居的寡妇。可姓崔的疯子一眼便属意于她。
虞夫人嫁的乃是苏杭有名的书香门第。
既是儒门,道德规矩那便是头上的天。虞夫人进门不足三月,夫君围猎之时,不慎惊了马,当下便摔死了。虞夫人年纪轻轻地便守了寡,在夫家深居简出,过了清修日子,这一过便是八年。
打那日偶遇之后,崔疯子便今日送花,明日送果,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他什么疯批手段都使了出来,硬生生地破开千难万阻,将那虞夫人娶了回家。
虞夫人亦是读过书的,羞愤得恨不得撞死去。
可嫁了疯批,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人都说虞夫人是落入了魔窟里,果然过不得两年,那虞夫人亦是“疯”了。
倒不是失了心智,而是同那崔疯子一般。
真真是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段怡回想着,她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知路那日少见的磕磕绊绊支支吾吾,显然这事儿传来传去,被不少人添上了没羞没臊的颜色,一下子变得靡靡起来。
崔子更一见段怡的神色,便知晓她也听过崔惑的丰功伟绩,他松了一口气。
这种事,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对面前的小姑娘说。
虽然段怡比寻常的十六岁女子,要有阅历有见识得多,使他觉得二人是可以并肩而立,好不费劲的对话的。
可这几日,不知不觉的被段怡带到了沟里去。
他母亲是郑王的姑母,算起来他同郑王是平辈的;而段怡的父亲,管郑王叫哥哥。
被她几次三番的念叨,崔子更陡然觉得自己沧桑了不少,好似有些厚颜无耻了。
他想着,轻轻地摇了摇头,将厚颜无耻四个甩了出去,面不改色的继续厚颜无耻起来。
“你想的没有错,我叔父崔惑,就是传闻中的崔疯子。”
崔子更说着,语气轻松了不少,“叔母久居苏城,已经落入我兄长手中,叔父得知此事,毫不犹豫的领着玄应军倒戈。”
“但是他提了一个条件。说不想让我父亲亡魂,瞧见我们兄弟二人同室操戈,不想让我死在江南东道。因此要先放我离开,一旦离了这片土地,再怎么杀我,他决无异议。”
“且若是兄长应了,他便对天发誓,从此领着玄应军,效忠于我兄长。”
周人将誓言看得极重,崔子更能够好生生的站在这里,想来是崔大郎听了崔惑的,放了他出江南东道,然后沿途截杀。
可崔子更是何等人物,一旦出了包围圈,便宛若飞鸟入林,游鱼下海,谁还能够擒得住他?
“再后来,我收到了叔父的传书。只有短短两行字:
粮贵,寄养,后还。
誓言,屁!”
段怡听着,哈哈的笑了出声……
“你这叔父,当真是个妙人!”
段怡说着,眼眸一动,“若是全靠你一人养玄应军,那不出三日,就能把你吸成人干。那盘丝洞里的蜘蛛精,都没有那么能吸!”
“可让敌人养着,到时候再来制敌……像是赚了双倍是怎么回事?”
崔子更见她笑得欢快,眼睛弯弯的,因为思及旧事,而产生的满腔阴霾,瞬间全都消散了去。
他想了想,掏出了一个小锦袋,递给了段怡。
段怡还在想崔惑的事情,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怎么,这就是你叔父给你的信么?虽然你心比比干多一窍,山上的老狐狸精见了你都要甘拜下风。”
“但有句话我不得不提醒你,过去了这么久,人总是会变的。”
就算崔惑没有骗他,他只是假意倒戈,玄应军还是听令于崔子更的。但是世事难料,各人有各人的际遇,崔惑未曾改变,不代表军中其他人,就是乐意为了崔子更搏命的。
就像她当初在剑南军中一呼百应,可临了愿意随她浪迹天涯的,也不过数十人而已。
崔子更点了点头,“所以要借兵,先寻了苏世叔借,再问你外祖父借。”
段怡听着,心情愉悦起来。
崔子更这个人,总是很玄乎,像今日这般,掏心窝子的说话,简直就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她在他面前犹如白纸一张。
而他之前在她眼中,却是一团挥不开的浓墨。
这种感觉委实不爽。
到了现在,她又觉得,两人站在了天平的两端,变得坦诚了起来。
她想着,打开了那锦囊。
里头放着的,却不是想象中传信的纸条儿。而是一个手串儿,碧绿的珠子,没有一丝的瑕疵,一看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物件。
段怡将珠子塞了回去,一脸的疑惑,“给这个给我作甚?难不成这是你们玄应军的信物,掏出来便能号令三军?这么特别的虎符,我倒是头一回瞧见。”
“我倒也不会,三日便被吸干。你不是喜欢金子,珠子么?这个给你,你也有人要养。”
段怡忙将那珠串塞了回去,“我二姐姐给了我好些,再说了,咱们现在有黔中可以吃。我已经拿了你的长枪还有枪法秘籍,占了你大便宜。还拿算什么事儿?”
她说着,拍了拍胸脯,“我段怡虽然贪财,但那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没有钱了,我们会去劫富济贫的,嘿嘿,抢那些为富不仁之人,比抢你可让人心安多了。”
“放心吧,我同我的兄弟们,可都是有当土匪的一技之长的,饿不死!”


第一八一章 大郎吃药
天刚刚一亮,军中便热闹了起来。
老牛领着一群人,开始造饭,不一会儿的功夫,四处都扬起了炊烟,那葱油饼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段怡伸了一个懒腰,同崔子更一并儿朝着大帐走去。
晏先生同祈郎中早便起了身,对着舆图戳了又戳,瞧见二人进来。
祈郎中毫不客气的骂道,“半夜不睡觉,偷鸡摸狗去了么?你们虽然养了个食铁兽,但也不至于,得把自己整成它亲爹亲娘似的。”
“那大黑眼圈子,不知道的还当你们鬼上身,夜里头也去赶集去了,叫什么来着?百鬼夜行……”
听着这熟悉的嘲讽声,段怡瞬间来了精神,“先生骂得动了,看样子水土不服的毛病好了啊!我就说来着,您说起话来,跟虎啸狼嚎似的,肯是也学了那走到哪里标记到哪里的本事。”
“您把江南东道划成了自己的地盘,这说明啥?说明我们要旗开得胜啊!吉兆吉兆!”
祈郎中气了个倒仰,他伸出巴掌啪的一下拍在了段怡的脑门子上。
等到那赵传神等人进来,方才用手指尖儿,点了点舆图,“咱们为了直攻苏州,在江南西道一直朝北走。如此地处广德,此去东道,先取湖州,再取苏州。”
“湖州共有五个县,治所在乌程。这湖州刺史,名叫王守。乃是……”
祈郎中说着,白了崔子更一眼,“那王守乃是崔小将军嫡母的亲弟弟,若当真论起来,你从前还得管他叫一声舅父。”
“王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祈郎中唱着独角戏,却见崔子更同晏先生,都一言不发像是被点了穴一般,万分疑惑起来。
昨夜刮了什么毒风,将这师徒二人给毒哑了不成?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崔子更听着那食铁兽的父母亲几字,心中美滋滋;
晏先生听着这几字,怕祈郎中已经瞧出了端倪,心中惶恐恐;
亲手养大的猪要去拱白菜了,他那是胆颤又心惊,小白菜瞧着一无所知,老菜农磨刀霍霍随时要杀猪呢!他真是操碎了心!
祈郎中想不出所以然来,继续说道,“王守为人小肚鸡肠,不足为惧。可他手底下,有一员大将名叫韦猛,韦猛凶神恶煞,使得乃是一人长的大铁锤。”
“湖州囤兵万余,但今早收到斥候来报。咱们急行军而来,崔大郎已经收到了风声,遣了程穹领两万人马,前来湖州相助。”
“小崔将军对于程穹应该不陌生吧?”
崔子更点了点头,“程穹是周道远的义子。周道远打仗大开大合,擅长摆阵。程穹自幼学习奇门异术,乃是排兵布阵的高手。”
大帐中的人并没有意外,苏筠咬了一口饼子,吃得满嘴都是油,他嘿嘿一笑,“今儿个可算换了花样,不吃铁馍馍了。这油汪汪的,感觉我能吃十个。”
“我知晓程穹的弱点是什么?”
此言一出,赵传神立马看了过来,他惊喜出声,“我险些忘记了,小王爷也是识得程穹的。你小时候去苏州城,还是程穹做那引路人,带着你四处游玩的。”
崔子更性子清冷,那会儿有正是少年倔强的时候,哪里肯带着比他小那么些的苏筠玩耍。
崔余没有办法,使了程穹来。
“嘿嘿,他怕蛇。当时他领着我坐船游河,那乌篷子船太小了,无趣得很。我趴在船头玩儿,瞧见有小水蛇游过,伸手抓起来玩儿,叫了半天程穹,他都没有反应!”
“后来他为了收买我,还送了我一匹小马,我才没有把他这么吓晕的事情,说出去。”
赵传神哈哈一笑,“小王爷真是个孩子。命都要丢了的时候,他自是不怕了。”
苏筠挠了挠头,“倒也是,我就是说着玩儿的。说来说去都没有用,咱们便是把这舆图戳穿了,也拿不下湖州。倒不如直接过去,真刀真枪的干上他一回。”
“嘿嘿,有段三在,他程穹便是大蟒也能把他打成小蛇!”
这些日子,众人已经知晓他三句不吹段怡的性情了,并没有在意他孩子气的话。
苏筠见状,埋头专心致志的吃起饼来。
段怡瞧在眼中,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亦是拿起了一个大葱油饼,啃了起来。
待朝食用尽,大军再次开拔,直接朝着湖州进发而去。
这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路过的县城全都大门紧闭着,几乎无闲人出来行走,显然他们一早便收到了风声,有大军过境。
因为是冬季,田间亦是光秃秃的,村庄里静悄悄地,连炊烟也无。
段怡骑在马上,朝着官道两旁看去,矮矮的泥巴屋子里,若是仔细的看,能够在那破败的窗户上,瞧见人探视的眼睛。
大军直奔乌程,待能够看到那高高的城门口时,却是发现,所有的湖州军已经在门前列阵,以逸待劳等候多时了。
崔子更举起了手,身后的大军陡然停止,摆开了阵势来,两军对垒,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弑父之人,已经被逐出了江南,竟然还有脸再回来?不过是区区一介庶子,竟是妄想江南王的位置……简直就是不自量力!崔子更,大郎心善,方才饶过你一命。”
“你不感怀在心,竟然还敢领军来犯,简直就是天地不容!”
段怡放眼看去,说话那人,生着时下儒生崇尚的山羊须,穿着一身簇新的战甲。许是因为很少穿的缘故,他就像是被装进了兵马俑里的人,整个人都硬挺着,端着令人难受。
显然这就是崔大郎的小舅舅王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