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你此次回京要待多久?”晋阳公主道。
兰夫人道:“长钧要入京城的东山书院念书,我正好一道进京探探老朋友,至少也得待半年吧。”
“那岂不是可以待很久了,这下咱们可以好好聚聚了。”晋阳公主笑道。
兰夫人提到“长钧”时,长孙愉愉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男子,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左右,生得清秀俊美,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的有些害羞,一看就是江南那边儿的人。如此想着陆行也是来自南边,但看着却既不像南边人这般文弱,也不像北方人粗犷。不南不北的叫人心烦。
长孙愉愉朝他看去,卢长钧却没敢看她,先才的惊鸿一瞬,已仿佛重锤敲在了他的胸口,好似有门的碎裂声,让人扬长而入。
江南素来出美人,卢长钧自家姐妹里就有当地著名的大美人,可跟眼前人一比,却就成了石头与美玉之别了。
兰夫人道:“长钧,这位就是华宁县主。”
卢长钧有些局促地朝长孙愉愉施了一礼,长孙愉愉还了一礼,并无多言。
余下的功夫都是晋阳公主和兰夫人在说话,偶尔提及长孙愉愉,她就笑一下。不过从言谈中她已经知道,这位兰夫人是前头致仕的吏部尚书的女儿,后来嫁到了淮州卢家。卢家是江南著族大姓,同南川陆氏差不多,也是传承许多年代的姓氏。
晋阳公主更是数次问及卢长钧的事儿,所以长孙愉愉很快就知道,卢长钧还没定亲,这让她立即警惕了起来,她母亲对兰氏母子看着却是太热情了,有些异样。
待兰氏母子告辞后,果不其然晋阳公主就问起了长孙愉愉对卢长钧的看法。“你觉得卢长钧如何?年纪轻轻就中了举,若是这次中了进士,以他家的人脉,将来在朝廷里必受重用。”
长孙愉愉立马就想起了自己那噩梦,头摆得跟扇子似的,“不怎么样。”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眼高于顶,就没一个能入你眼的是吧?”晋阳公主没好气地道。
“娘,反正我年纪还小,就算定亲也不会这两年就出嫁,你还可以再多看看啊。这卢长钧我感觉有些太弱气了,这么大个人了,有时候还去看他娘的眼色,上京入学还跟着母亲一起。”这种男子长孙愉愉很自然地有些瞧不上。
“你呀你,看人不能看表面,他听他娘的话,岂非正好说明他恋家,也有人管得住他,如此家风就不会差。”晋阳公主以过来人的经验道。
“娘,你就再多看看吧。”长孙愉愉摇着晋阳公主的手臂央求道。
晋阳公主点了点长孙愉愉的额头,“娘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愉愉,但凡好的男子一到京城就跟肥肉似的很快就被人抢光了,你看那陆修撰不就是这样?按我说你的亲事还是得赶紧定下来,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儿,我瞧着这卢长钧就不错,当然娘会再帮你多看看的,你觉得周……”
长孙愉愉最后是从晋阳公主院子“逃”出去的,因为再留下,她感觉她娘就要把京城没定亲的男子都说一遍了。
另一边兰夫人却没问卢长钧对长孙愉愉的看法,在她看来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儿不问也罢。但她儿子似乎一路都很沉默,甚至有些恍惚。
“我听说华宁县主从小身子就不好,今儿瞧着的确是有些单薄呢。”兰夫人叹道,做母亲的其实并不会喜欢长孙愉愉这种媳妇,太过美貌,容易坏了男人的德行,而且卢家乃是世家,晋阳公主府却是无根的浮萍,别看她现在高高在上,将来一旦有变就什么都不是。更何况,长孙愉愉的身子看着就像美人灯笼,风吹着就能飘走似的。
然而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却完全不同。兰夫人眼里的单薄,在卢长钧眼里却是让人心碎的柔弱,真是恨不能立刻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好好珍惜,好好珍藏,抹掉她眉间那一丝丝轻愁,叫她日日笑靥如花才好。
生得单薄又如何,等嫁了他,他就是日日给她喂饭都甘之如饴,瞧着她那粉嫩嫩的小嘴咀嚼饭菜一定很可爱,卢长钧已经脑补得有些多了。
兰夫人见儿子不答话,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长孙愉愉这边则是着实没想到,陆行这破落院子居然成了她得以喘息的地方了。她娘已经彻底放飞了自我,开启了媒婆嘴,长孙愉愉可受不了。
“你这是去哪儿了啊,一走就是小十日。”长孙愉愉不满地看着陆行。
陆行扫了一眼长孙愉愉,没答话。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干卿底事。
很好,长孙愉愉心里的小火苗被陆行轻轻一眼就给激起来了,她心忖,很好,继续保持,她最讨厌的就是那些男子看到她就跟蜜蜂见了花蜜似的,似陆行这般冷淡就很好,能保持一辈子就更好了。可千万别某一天落她手上,否则……
哼。
长孙愉愉接过莲果手里的长匣,放到陆行书房的长案上,从里头取出那幅尘封已久的谷苍山的《峭石新篁图》。谷苍山以画竹而闻名,但他有个怪癖,经常撕毁自己的画作,所以流传下来的不多。这幅“新篁图”之珍贵也就可想而知了,也怨不得晋阳公主为了这幅画还打过长孙愉愉。
这幅画笔情纵逸,随意挥洒,苍劲绝伦,横涂竖抹间却不失含蓄之致,绝对是传世“竹图”中的精品,想来谷苍山自己也是极为满意,这幅画才能流传下来。
遗憾的是左下角奇石之处,却被人为地揭开了一片,好似美人被毁容一般可叹。
陆行看了这幅画良久,才抬头看向长孙愉愉,眼里满是疑问,甚至还有斥责。
长孙愉愉在她娘身上见多了这种眼神了,她也承认自己小时候的确太手贱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去手的,毁了这样一幅瑰宝。
好在陆行什么也没说出口,否则长孙愉愉肯定要跳起脚跟他对杠的。知错的人最讨厌别人老逮着这一点儿错不放了。
长孙愉愉随即见陆行将这幅画挂了起来,就在书案旁的墙上,然后退后五步静静地端详起来,偶尔又跨前几步,继而再退,来来回回的,跟傻子似的。
长孙愉愉知道修复画之前肯定要好生端详的,所以托着腮帮子,安安静静地等了好一阵子。可都快一个时辰了,陆行却还没有停止的打算,于是她实在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还要看多久啊?”
陆行缓了片刻似乎才从《新篁图》的沉溺里回神转头看向长孙愉愉。
长孙愉愉真真地感受到了陆行眼里的恶意。那幅《新篁图》在他眼里似乎比自己好看多了,他明显是恋恋不舍地挪开眼睛的,看向自己时还颇有责怪之意。
但有求于人,长孙愉愉还是努力保持着该有的礼仪。
“我需要再端详三日才能动手。”陆行道。
长孙愉愉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能修复?”
“勉力而为吧。”陆行点头道。
长孙愉愉知道他们这种人,讲究谦虚,什么话都不会说满的。只是不懂他为何要看三日,男人看大美人都没有连看三日还不累的。
但三日后长孙愉愉再到陆行家中时,却见他满眼红血丝,神情有些憔悴,不由问:“你这是晚上不睡觉地在看么?”
陆行的书童泉石道:“回县主,我家公子这几天晚上都没怎么睡,一直盯着画在看。”
陆行扫了泉石一眼,嫌他多言,泉石立即垂下脑袋出了书房。
“那要不你休息一下,明天再开始修复?”长孙愉愉语带犹疑地道,她当然是想尽快修复这幅画,却又怕陆行这么疲惫反而毁了画。
陆行狐疑地看了眼长孙愉愉,似乎在质疑她会这么好心?
“你这么累,我怕你毁了这幅画。”长孙愉愉实话实说地道。她当然不是不懂说话的技巧,实话说出来主要是为了拉开和陆行的距离,别以为她多来几次,他就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长孙愉愉一边如此自傲,可一边又怕这是她杞人忧天,自作多情,但防患未然嘛。
陆行顺势点了点头,“也好,其实县主不用过来的,画修复好了我会差人送过去。”
“不,我要看着你修复。”长孙愉愉实在是太好奇了,她就是想不出陆行能怎么修复这幅画,再且她娘现在开启了碎碎念的紧箍咒,陆行这儿可是她的避难所。当然原因却是不能对陆行说的。
“县主不放心的话,自然可以。”陆行神情有些倦怠,所以语气也很冷,“只是县主每次来马车都堵在路口,阻碍了街坊邻居进出,还请县主稍微替他们考虑一下。”
长孙愉愉扫了扫陆行长案上的砚台,真想拿这石头砸他脑袋上,她华宁县主肯屈尊降贵到这种小巷子里来,是让整条巷子都生辉好吧?
不过说起砚台,长孙愉愉又扫了扫陆行那方青蛙砚,然后眼睛就挪不开了。
这方砚台是随形就色而雕刻的,砚石右侧高又呈青色,所以制砚人就顺势雕刻了一只正俯身看着砚池的青蛙,眼睛大大的,憨态可爱,而砚池边上的石色呈现青黑色,所以制砚者雕刻了几只向青蛙游去的蝌蚪,尾巴摇曳,情态逼真。
长孙愉愉一眼就看出来了,制砚者雕刻功夫之高,实在罕见,因为小到青蛙和蝌蚪肌肤上的细节他都照顾到了。
这方小蝌蚪找娘亲的砚台很是得长孙愉愉的心,她就喜欢这种憨态有趣的文房器具,而那些个历代名砚都太规矩了,反而不是很得她心。“你这砚台谁制的呀?”长孙愉愉说着就将还没磨墨的砚台拿了起来,想看下面的铭款,岂料却什么也没找到。
这样的精工之品竟然是出自无名氏之手?长孙愉愉觉得纳罕,“还挺好看的。”
陆行从长孙愉愉手里将砚台取下来在案上重新放好,“拙作能得县主欣赏是下官荣幸。”
“你制的?你自己亲手制的?”长孙愉愉诧异道。


第60章
陆行则是好话不说二遍。
长孙愉愉知道他的臭脾气, 话绝对不肯说多半句,否则就好似亏大了一般,吝啬之极。
“不错不错, 没想到陆修撰你雕刻功夫也出类拔萃。“长孙愉愉又认真地赞叹了一句,然后满眼真诚地看向陆行。
一般人都应该懂她的意思吧?长孙愉愉其实不是那么眼皮子浅的人,也不会跟人要东西, 主要是这砚台的确得她喜欢。
话说了两遍, 陆行却是一点儿反应没有。
长孙愉愉心想, 个书呆子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但凡能被她华宁县主看上的东西,其主很快就能名声广播好么?今后他陆九就能跻身制砚一道上的大师之列了, 晓得这重要性不?
奈何陆行装傻,长孙愉愉虽然感兴趣却还是逼着眼睛挪了开去,结果就看到了躺在旁边的碧玉纸镇。
寻常纸镇差不多都是四四方方的, 即便是雕刻也是寻常人物山水, 但这枚纸镇却是一柄近一尺长的伏羲式样的古琴形,长孙愉愉摸过的名琴可太多了,她自然看得出雕这纸镇的人对制琴一定大为熟悉,琴的头、项、肩、腰、尾、足以及琴面弧度和龙池凤沼都是按照真琴的比例所制,看着非常协调。
长孙愉愉又忍不住地拿到手里把玩, 这琴形纸镇甚至还绷了琴弦,她试着用手指轻轻拨了拨, 琴音清悦, 竟然真可以弹奏。
长孙愉愉完全克制不住地又拨弄了起来, 轻轻咳嗽一声道:“你这纸镇也挺别致的哈。”
陆行又从长孙愉愉手里将纸镇取了下来放好, “县主该回了。”
德性!
吝啬鬼!
书呆子!
臭穷酸!
“这纸镇不会也是你自己制的吧?”长孙愉愉问。
“这些寻常物件都是下官自己得闲时自制的。”陆行道。
长孙愉愉点点头, 看来穷酸也有好处, 买不到好东西就自己做, 把手倒是练得挺灵巧的。长孙愉愉看了看陆行,又看了看那柄纸镇,感觉自己这暗示还是挺明显了,她都有些脸红了。
却不知陆行是个真木头还是假不知,竟然是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以长孙愉愉的身份当然也不能厚着脸皮问人要,只能悻悻然地走了。臭男人用过的东西她其实也没多想要,哼!
哼!
虽然是跺着脚走的,但次日长孙愉愉还是候着陆行差不多要从翰林院回来的时候就到了陆家。
因为今日就要正式开始修复了,她实在太好奇。
但陆行可没有让长孙愉愉旁观的意思,见着她时还蹙了蹙眉头,“县主怎么又来了?”语气颇为嫌弃。
长孙愉愉其实也知道自己是来得太频繁了,“你别误会,我是来看你修复画的,我怕你给我弄得更糟糕。”她这小下巴抬得高高的,是被陆行伤着自尊了,所以才如此说话,可一看陆行有撂挑子的趋势,又赶紧道:“不过你也别担心,就是弄糟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还是赶紧动手吧。”
陆行看了长孙愉愉良久,直到她自己不自在起来,这才道:“下官要修复这幅画必须沉心静气,人太多不利于我静心。”
长孙愉愉转头看了看跟着自己进来的莲果等人,“你们都去外面等吧。”
书房门和窗都是大大地打开的,倒是也不虑什么孤男寡女,毕竟这院子就那么点儿大,但凡有个动静儿,外头的人什么都能瞧见。
只是陆行还是不动。
长孙愉愉晓得他这是在撵自己,“我不能出去,我得看着你弄,我也想学学。”
“学会了,正好回去把你家其他画都揭一遍?”陆行讽刺道,转身走到案后,不再盯着长孙愉愉瞧。
长孙愉愉松了口气,没想到陆行这木头居然还懂开玩笑,她昂首道:“那估计不行,我娘还没那么宠我。”
陆行闻言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长孙愉愉又松了口气,陆行笑了应当不会再撵她了吧?她素来知道有些匠人就是怪脾气多。
瞧瞧,这堂堂状元在长孙愉愉眼里已经沦落成匠人了。
陆行将《新篁图》从墙上摘下来放在案上,坐下后对长孙愉愉道:“县主,这画已经毁了一些,若是要修复却不能完完全全像以前一般,这点儿你得明白。”
长孙愉愉点点头,她原来还以为陆行神通广大能让画恢复如初呢,看来是她想多了。
“所以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完全不改变原画,但修复之后会出现断痕,我只能尽量做得让它不那么明显。另一个选择是人为地添加一、两笔,让画基本看不出破损的痕迹。”陆行道。
这可就难选了。
“那陆修撰你来选的话会怎么选?”长孙愉愉问。
陆行想了想,“我会选第一种。”
“为什么?因为你能让那个断痕特别不明显对么?”长孙愉愉问。
“不是。”陆行摇摇头,“我觉得画在传承的过程里都会遭遇各种事情,点点痕迹能记录它这一世的过往,后人看到之后也能知道它遭遇过什么事情。”
很好!长孙愉愉果断地道:“那我选第二种。”谁想让人知道它经历过啥啊?难道要让以后的人都知道她华宁县主手贱地撕了谷苍山的画?然后遗臭万年?没门儿!
陆行扬扬眉,没再说话,也没再看长孙愉愉,转而专注地看起画来,良久后又从后边的小几上拿过一张画来。
长孙愉愉探头一看,才发现是另一幅《新篁图》,她当然看得出这幅画是才作的,但定睛细看才发现,竟然与《新篁图》的原图几无差别。这若是再下心点儿作假,那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这是你临摹的?”长孙愉愉问,“就这几天?”
陆行低头看着两幅画,点了点头,“虽然都记在脑子里了,但还是怕有遗漏,如此临摹之后还能有个对比。”
“唔。”长孙愉愉点着头,但眼睛一直在那幅临摹图上转悠,真是越细看越觉得不可思议,竟然连细枝末节都临摹得一模一样。长孙愉愉偏了偏头,不得不承认,六元之才果然还是有些才华呢。
又过了好一会儿,陆行吸了口气,将桌子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青花瓷盒打开,以干净的毛笔在里面蘸了蘸。
长孙愉愉又是好奇地探头看了看,只见瓷盒子里是略带乳白色的透明泥状物,她也不知是什么,没有太大的味道。但见陆行将毛笔在她旧日撕开的画卷处抹了抹。
然后陆行就坐下了,久久不动。
长孙愉愉越发好奇地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陆行指了指那瓷盒,“这东西能让纸张分层方便揭开。”
长孙愉愉缓缓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啊。这么说来有这东西谁都能方便地揭开画纸了?
只是陆行揭画的动作太慢了,以至于长孙愉愉甚至错觉他的手没动。她等得不耐烦,自己也扯过旁边一张宣纸来,“我能不能试试?”
陆行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活儿,嘴上“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应允还是不允。
长孙愉愉却也不管他了,取了另一支干净的毛笔也蘸了那白泥,往纸角上抹了抹,也开始等着。然后陆行那边开始有了动静儿,但看他两手小心翼翼地分开画纸,左手指尖压住下面一层,右手拉住上面一层,轻轻松松地就在原来撕裂地方的旁边撕开了个口子。
长孙愉愉有样学样地也去揭自己面前的宣纸,结果才撕开了一个小口子,就撕裂了。她不信邪地又去取了几张宣纸,全都如此。
长孙愉愉蹙眉看向陆行,这人的动作瞧着不是挺轻松的么?她细细地观察之后才发现,陆行在撕画纸的时候,手腕是在抖动的,但抖动的幅度非常轻微,轻微得你不仔细就错过了。
长孙愉愉估摸着那才是关键,她又试了几次,实在是次次都失败,耗得她耐心用尽,只好坐在一边支着脸看陆行。
用那白泥抹撕裂边缘的动作很细微,每次陆行都只会抹一点点,然后等着那泥稍微干润一下才动手分层。这动作枯燥又无聊,却又要求你极致专注,否则就容易手滑而撕毁画卷。
长孙愉愉看着都打瞌睡,在等待白泥干润的间隙,她实在忍不住了,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以很低柔的声音道:“这要撕到哪里去啊?整幅画都要撕开么?”
“坏的是这块奇石部分,要想修复之后看不出痕迹,我看了一下石头的纹理,需要将整块石头这个部分都撕开,但却不能撕到其他地方,然后再在底层上做点儿文章。”陆行大致说了一下。
长孙愉愉不明白“做点儿文章”是个什么意思,但也没好再打扰陆行,哪知他却合上了那瓷盒子,开始收拾东西。
“你不继续了?!”长孙愉愉大吃一惊,以为陆行是嫌弃自己打扰他了,这又开始闹脾气。
陆行却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色暗了,再继续的话这会让修复画的时候色泽不对。”
长孙愉愉想不出为什么给画揭层跟画的色泽有什么关系,她有点儿怯怯地道:“是不是刚才我问你问题打扰你了?”
陆行没想到长孙愉愉还会有胆怯的时候,“不是,是天色真的太晚了。”光线不好对修复画是不利的。
但在长孙愉愉看来其实天色不算太暗的,至少还不到点灯的时候。“要不我明日来的时候给你送几包蜡烛过来?”
陆行扬扬眉,这位县主是把天下人当成什么了?都在水深火热里么?“要在晴朗天的日光下才好修复,一旦修复的日子天色不好,都可能会造成细微色差。”
这次轮到长孙愉愉扬眉了。
陆行想了想,对长孙愉愉道:“县主请移步这边。”
长孙愉愉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陆行的身边,但见他指着那画上的奇石道:“你看这儿,这个石头和纸张的纹理,我每一次撕都是顺着纹理来的,在另一处纹理处结束,这样以后再贴上时,才不至于影响原画的纹理,看起来才不会有突兀感。”
说得挺高深的,而长孙愉愉需要很仔细很仔细地去分辨,才能略微感受到陆行所谓的纹理是什么,一旦感受到,她就心生敬畏之心了。
这,也太费眼睛了吧?着实是太难了,修复个画!
次日长孙愉愉依旧到了陆家,还带了一大叠上好的宣纸,陆行继续他的撕撕抹抹的事儿,长孙愉愉就在一边继续练习给纸揭层。
她原先是不懂陆行怎么每次都抹一点儿那雪泥,现在知道他是在顾忌纹理,可她揭白纸却没这个顾虑,所以比昨日却就进步许多了,到天色暗下来之后,她甚至能完整揭开一张尺余宽的宣纸了。
在成功揭开第一张时,长孙愉愉没忍住地低呼了出来,瞥眼去看陆行,他却还完全专注地看着画,只是眉头不自主地蹙了蹙,嫌弃长孙愉愉打扰他。
长孙愉愉噘噘嘴,但心里还是觉得很有成就感很高兴,自得其乐地低声哼起了曲子来,继续揭第二张。
眼瞧着陆行今日的修复要近尾声了,长孙愉愉趁他不注意,手脚麻利地将她剩下那些宣纸尽量无声地放到了陆行平日放宣纸的地方叠在一块儿。她剩下的宣纸可还有十来张,足以弥补她昨日毁掉的陆行的那些。她可不是占人便宜的人。
她只当陆行什么都不知道,殊不知陆行只当她明日还要来撕纸,所以才放在这儿的。
修复画是个异常枯燥又费神的事儿,长孙愉愉接着好几日都去了陆家,每天都带一叠宣纸,都偷偷地塞陆行的宣纸堆里。
不过这日一起床天气就不好,黑沉沉的,眼瞧着是可能要下大雪的征兆。
长孙愉愉自然没去陆家,因为陆行说过修复画得天色好才行,但她之所以那么笃定却还是因为陆行的小厮泉石特地跑来公主府禀明了,他家公子说今日不修复画的。
谁知到了陆行下职时分,陆家那老苍头青老和厨娘傅婆却是伸长了脖子等到点灯,也没等着人。
用饭时傅婆道:“今儿小县主怎么没来啊?”


第61章
“是啊, 她日日都来的。”青老很自然地接话道。
两人说完之后都不由自主地望向陆行。
陆行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吞咽下去才道:“她每日里事儿也多,不来很正常。”
泉石却在一旁道:“是我上公主府去跟县主说了一声, 今早我问公子,他说天气不好今儿不动手修复画,我怕县主白跑一趟所以去说了一声儿。”
他话音刚落, 其他三人齐刷刷地都朝他看了过去。
泉石有些忐忑地道:“我做错了?”
陆行摇了摇头, 重新端起饭碗, “做得挺好。”然后转头继续吃他的青菜豆腐。
傅婆却搁下筷子叹了口气地道:“哎,吃惯了小县主她们每日带来的新鲜羊肉, 市集上卖的都入不了口了。说是公主府的羊乃从关外一路赶过来的,到了京郊还得喝一个月的玉秀山的泉水去腥,这才能宰杀。公主府到了秋冬季, 每日都要杀一头, 晋阳公主就只喜欢吃那黄瓜条,余下的羊肉就便宜了其他人,公子给县主修复画,咱们也跟着享受了那上等的羊肉,真是鲜呐, 一点儿膻味没有。”
泉石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如此啊,我说怎么这几日天天有肉吃, 还那么香。”而今天却只有青菜豆腐。
青老也不无惋惜地道:“不止羊肉, 冬日里就没个新鲜菜蔬, 公主府却是有洞子货, 水灵灵的美人萝卜, 甜滋滋的大白菜, 青嫩嫩的菠菜都有, 可算是让我冬天不那么上火了。”
泉石懊恼地“啊”了一声,满怀歉意地挠了挠后脑勺道:“我说怎么这个季节居然还有菠菜,原来如此啊。”
“你难道没觉得这屋子里亮了许多?”傅婆又问。
泉石猛地点头。
“都是小县主她们送来的蜡烛,宝烛坊的蜡,经烧又不起黑烟,火芯子也不知怎么做的,亮的光就是比其他蜡烛好。”傅婆道,“如此我在灯下做点儿针线都不觉得伤眼了。只可惜宝烛坊的蜡烛都不对外卖,光是供应勋贵都做不赢呢。”
“哎,人年纪大了就怕冷,睡觉的时候屋里总要点火盆,外头的碳火烟气太重,还得是特供宫里用的红罗炭、银丝炭烧得好。我用了县主送的,第二天起来也不咳嗽了。”青老唉声叹气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