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查后宫,清除一切逆党。”
陆珩眉眼不变,平静应下。张佐候在一边有些心惊,锦衣卫和东、西厂明争暗斗不休,但一直有一条默认的界限,那就是后宫之事归东、西厂管,锦衣卫从不插手。如今,连后宫之事皇帝也让陆珩查。
本朝因为出了陆珩这么一个指挥使,锦衣卫一直比东、西厂强势,太监见了锦衣卫都得赔笑。如今皇帝这道命令无异于将东、西厂最后一层脸面撕碎,太监连老本行这块地都守不住,简直是在昭告群臣,此后锦衣卫将彻底凌驾于东厂西厂之上。
皇帝声音嘶哑,落在众人耳边却如有千钧。方皇后的心现在还在砰砰直跳,皇帝没有深究端妃、宁嫔的事,可见皇帝还是顾念夫妻之情和救命之恩的。可惜这明明是她整顿后宫的大好机会,如今却被陆珩这夫妻俩横插一手。
皇帝要是交给太监,方皇后还能活动一下,交给锦衣卫,那她是完全说不上话。
宫闱之事应当由她这个皇后管,皇帝绕过她,直接交给外臣,这不是在打方皇后的脸吗?方皇后不满,但万万不敢再出头质疑了。
据说陆珩查案从未失手,要是得罪了陆珩,他之后揪着皇后查,那就轮到方皇后睡不着觉了。而且,他的夫人也着实有些邪门。
方皇后不信真有人能仅凭看脸就读懂内心想法,然而,王言卿刚才的话犹在耳边,方皇后有些发憷,不敢再试了。
方皇后悻悻,不愿意再面对陆珩和王言卿,说道:“夜色深了,妾身不敢打扰皇上养病,妾身先行告退。”
皇帝淡淡点头应允,突然道:“今日宫中杂乱,大公主怎么样了?”
方皇后心里一惊,赶紧抬头去看皇帝:“回皇上,大公主在坤宁宫睡着。大公主年幼,她生母又扯上了这些事,妾身怕把孩子惊着,一直命身边嬷嬷小心照顾。”
“皇后有心了。”皇帝说,“她换一个地方可能睡不熟,把她抱来吧。”
方皇后眉头紧拧,皇帝没追究端妃,却要回了大公主,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方皇后十分不情愿,她是正妻嫡母,她都将庶妃之女接到身边了,若是再抱出去,这让后宫众人怎么看她?方皇后不甘,但触及皇帝脸色,她也不敢冒进,只好恨恨咬唇:“是。”
方皇后走了,张佐跟去坤宁宫接大公主。等人走后,皇帝对陆珩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总要有一个交代,对外,你就说杨金英等十六人是锦衣卫处死的,枭首于市,杨金英招供宁嫔谋,端妃知之,王、曹二妃引咎自尽。”
陆珩平静应下。这就是锦衣卫的作用,替当权者做不能宣之于世的事,必要时,替皇帝皇后背黑锅。毕竟人已经死了,难道要告诉天下及后来人,说皇后因嫉妒而残忍杀害宫妃吗?
有些时候,真相丑恶的连当权者自己都不想承认。
陆珩领命,下去收拾痕迹,替方皇后善后,并且伪造相关文书、资料,彻底从历史上将这件事改写。王言卿跟着陆珩离开,走出隔扇门时,皇帝突然问:“什么人说谎,你都能看出来吗?”
王言卿停下,见所有人都在看她,意识到皇帝真的在和她说话。王言卿转身给皇帝行礼,保守回道:“也不一定,有破绽我才能看出来。若有些人深谋远虑,天衣无缝,给我两年时间我也看不出来。”
陆珩默默觉得脊背一凉。
皇帝仿佛随口一问,没有再理会王言卿,反而露出疲惫之色。太监见状连忙上前伺候,陆珩再次告退,带着王言卿离开。
等走出翊坤宫后,王言卿终于能长长舒一口气。陆珩走在她身边,替她挡住宫巷间的阴风,说道:“我先送你回家。”
王言卿明白陆珩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她深知宫里隔墙有耳,所以一路上什么都没说。等出宫门后,她登上马车,一回头发现陆珩也跟上来了。
王言卿一怔,不由问:“你怎么进来了?”
陆珩坐入马车,坦然说道:“肩膀有伤,不方便骑马。”
王言卿被这个借口噎了一下,竟也说不出话来。马车启动,穿过寂静的京城,车轮声辚辚作响。王言卿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出神。
她想到婚礼那天陆珩被箭射中,他自己很粗暴地将尾羽折断了,也不知道箭头扎的深不深。他受伤后几乎没有休养,先前全城抓捕刺客,现在又要处理宫里的烂摊子……
说到底,要不是因为她,陆珩也不至于中箭。
陆珩提出肩膀有伤后,王言卿就等着他用伤口说事。但陆珩除了最开始提了一嘴,之后竟再没提及肩伤,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明日我去查杨金英周围的关系,还要麻烦你和我走一趟。今日我得罪了方皇后,以后说不定她会刁难你。我会给你安排专门的护卫,但为防万一,你千万不要单独跟人离开,尤其不要去御花园以北很荒僻的那处宫殿。”
王言卿听到他的语气不对,问:“怎么了?”
她以前也进过宫,当然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陆珩为什么要特意交待?陆珩叹了口气,说:“是我疑神疑鬼,怕你也出差错,忍不住多嘱咐两句。应当不至于,你就当没听到吧。”
他这么一说,王言卿越发不能当没听到了。她想了想,试着问:“曹端妃和王宁嫔是怎么死的?”
陆珩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叹气道:“一个凌迟,一个缢亡。”
王言卿听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凌迟?”
陆珩覆住她的手,用力握住:“别想了,这些事和你没关系。你戳穿那个宫女的谎言,还她们身后清白,已经帮了她们大忙了。”
王言卿只从史书中听说过凌迟,仅凭书中寥寥几笔,她仿佛都能闻到冲天的血腥味。没想到,这种酷刑竟然真的发生在她身边,并且降临在她认识的女子身上。
王言卿想起那位明媚爱笑的宠妃,心中无比沉重:“她们明明还那么年轻。”
陆珩不言语,只是无声握紧了王言卿的手。今日陆珩推门进去,看到满地腥红,他第一反应除了意外,更多的是害怕。方皇后绝没有胆量对王言卿动手,但陆珩却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他算错了、斗败了,有人这样对待王言卿,他要怎么办?
他光想想就觉得发疯。
郭韬被恶心的都不想吃肉了,陆珩生理上没什么反应,心中却深深震颤。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反思,他从事的职位,他所在的道路,是不是太危险了?
王言卿越想越匪夷所思:“方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疯了吗?
陆珩对后宫那些事兴味索然,淡淡道:“十金就足以让一个勇汉杀人,而宫廷孕育着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个地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王言卿深深蹙眉,问:“你是说她为了大公主?可是,后宫中明明还有三个皇子……”
陆珩摇摇头,胸腔中发出极轻的一声笑:“有三个皇子,反而没法下手。总不能将三位皇子的生母都株连为谋逆吧?这也太明显了。三个皇子谁是千里马犹未可知,但大公主却是实打实最受宠的。皇上也是因为大公主,才频繁去端妃宫里。若能抱走大公主,何愁无法生下自己的皇子?”
王言卿听懂了,但久久不能接受。方皇后贵为皇后却无子,她是第一批入宫的人,这些年来眼见身边人一个接一个怀孕,唯独她毫无动静,心里怎么能不扭曲?前两任皇后都是因为无子被废的,方皇后既没有皇帝恩宠也没有家族撑腰,她要是没孩子,距离被废也不遥远。
皇帝现在有三子一女,三位皇子看似尊贵,但下注委实太早了,方皇后哪怕扳倒其中一位皇子的生母,将孩子抱到自己膝下,说不定也在为别人的儿子做嫁衣。反而大公主最有用,皇帝十分疼爱大公主,要是有大公主在身边,皇帝常来坤宁宫,方皇后还愁无子吗?
所以,方皇后急不可耐杀死了大公主的生母曹端妃,既除了一个宠妃,又得了一个孩子,一举两得。至于王宁嫔,应当是以前和方皇后有过节,被方皇后迁怒了。
王言卿心情沉重,陆珩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不要担心,我既然带你进宫,就一定毫发无损地接你出去。”
陆珩又不知不觉挤到王言卿身边了,王言卿察觉到了,但他话语中的承诺太郑重,都让王言卿不忍心推开。虽然陆珩总说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但在男人方面,却无可指摘。
这是一个有担当的坏人。
王言卿只怀疑陆珩的用心,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安全,她相信陆珩不会弃她于不顾。回想过去两年,他除了自始至终欺骗她,其余地方并没有亏待过她。
但是,他能对她好,就能对其他女人好。他连句真话都不肯和她说,她如何敢交付终身?王言卿自认并无过人之处,将来比她年轻的、比她貌美的女子有的是,他如果起了二心,在外面养人,是不是也能瞒得她团团转?
王言卿感觉到她还是在一种温水煮青蛙的状态中,既挣扎又麻木。王言卿问:“你今日为什么要针对方皇后?”
“不是我针对。”陆珩道,“是我在替皇上问话。腐肉生疮,皇帝心里迟早都要生芥蒂,不如早点捅破,先将我自己摘出来。”
所以陆珩在王言卿问宫女籍贯时,故意说这也是一种套话手段,扰乱方皇后和徐喜月心绪。她们一旦紧张就会出错,一旦出错,就会被王言卿捕捉。
王言卿低头,静静想“腐肉生疮”这几个字。陆珩感觉到王言卿心思浮动,有点拿不准要不要说开,但最终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直觉,说:“我知道你对我也有芥蒂。我们之间,是刚生出腐肉,还是已溃烂成疮?”
“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区别,无论大小,我都会将腐坏的地方完全挖出来。”陆珩索性不装了,展臂抱住王言卿,下巴依赖般靠在她的头发上,“我有些时候又能理解方皇后的心情。嫉妒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能驱使人做出很多无法想象的事情。我很想尊重你的想法,但我始终不甘心放你走。骗你是我不对,无论有再多理由,做了就是做了。可是我还想再尝试一次。”
王言卿扬着修长的脖颈,笔直坐着,没有躲避但也没有回答。陆珩收紧手臂,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求娶你?这次,你拥有记忆,完全知道我是什么人,再考虑愿不愿意嫁给我。”
王言卿其实也觉得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了断了。她可以很平静地祝福傅霆州,但对于陆珩一直很矛盾,她无法原谅他的欺骗,又始终狠不下心斩断。或许这个机会,既是给他,也是给她自己。
王言卿问:“如果这次我还是不愿意,那你就当真放我走?”
陆珩手指缩紧,他想赌她心软,但并没有想押上这么多。最后陆珩心想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咬牙道:“好。”
“好。”王言卿也痛快点头,问,“时限呢?”
陆珩挑眉,觉得十分离谱:“还有时限?”
“你若是追求十年八年,莫非我一辈子陪你耗着吗?”王言卿撕破了陆珩潜藏的陷阱,毫不留情道,“既然是你提出的请求,那就你来定时间。”
求和的人先亮条件,这是游戏规则。陆珩软肋被别人捏着,只能忍痛做出莫大退步,委曲求全地说:“一年?”
王言卿一听,立刻去掰他的手,陆珩赶紧抱紧怀内的温香软玉,说:“半年。”
“不行,最多一个月。”
陆珩抱着人不撒手:“三个月,不能再少了。再少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之前的话,我不放你走了。”
王言卿怒火中烧,敢情他在做无本生意?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王言卿掰不开他的手,他反而借着挣扎越贴越紧。王言卿只能无奈同意:“好,一言为定,三月为期。之后分合自定,谁都不许反悔。”
陆珩第一次接到这么严苛的任务,时间有限,不许失败,还不许补救。但谁让这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陆珩只能无奈认了:“好。”
他们讨价还价结束后,王言卿才发现马车停了,宅院已经到了。王言卿没好气地撞了陆珩一下:“松手,我要下车了。”
陆珩叹气,以前他们差点就做到最后一步了,如今一切清零不说,甚至连抱一抱都是奢望。陆珩多少有一点后悔,但他好歹知道要脸,最终缓慢放开王言卿,道:“明日要去查杨金英身边的人,辰时我来接你。”
徐喜月说谎只能证明王宁嫔、曹端妃遭受了无妄之灾,杨金英那十六人还是一片空白。方皇后毁灭了证据,他们要想得知真相,只能靠自己拼凑了。
王言卿点头,提起斗篷往外走去。陆珩送她到侧门,很有自知之明地止步门外。侍卫提着灯,护送王言卿往府内走去,她走了几步,停身回首,看到陆珩还站在原地。
陆珩对她笑笑,说:“快回去吧,早点睡觉。”
王言卿“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她踌躇片刻,低低道:“记得上药。”
第109章 内奸
第二日早晨,陆珩亲自来接王言卿,然后往紫禁城走去。
路上,陆珩照例以受伤为名弃马坐车,也不知道他之前抓捕倭寇时是怎么行动的。马车轱辘辘往前走,陆珩趁这个空档,和王言卿说今日的查案思路。
“先从杨金英入手,查她这段时间都和谁来往,一方面查人,一方面查物。尤其注意她房间里的贵重物品,金银珠宝、衣服首饰,包括不属于宫城的小玩意,全部要查。宫里锦衣卫不方便翻也不方便问,只能靠你了。我和东西厂要了人,问话的事你自己安排,翻东西等体力活,让他们帮你。”
王言卿有些惊讶,旋即又觉得这是陆珩能做出来的事:“你还叫了东厂、西厂?”
皇帝将清查宫廷的大权交给陆珩,锦衣卫虽然不方便查宫眷,但并非不可以。然而陆珩却将事情分给东、西厂,有功劳大家一起赚,这样一来皆大欢喜,太监们也领陆珩的情。
太监毕竟是离皇帝最近的人,和这群人相处好绝对有利无害。现在陆珩主动让利,将来太监们多给陆珩说两句好话,遇到事时悄悄通知陆珩一声,陆珩能获得的收益不可估量。
陆珩擅长下棋,一个聪明的棋手,在乎的决不是一招高低,而是布局长远。
王言卿感叹陆珩着实会做人,难怪在官场上屹立不倒,内阁都换了四任首辅,锦衣卫指挥使却始终是他。王言卿被他套住,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他的条件,也情有可原了。
“对。”陆珩点头,说,“后宫到底还是他们更熟悉一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抢人地盘。后宫交给他们查,我让人去排查杨金英等十六人的籍贯家庭。我会派几个锦衣卫全程跟着你,东、西厂那边也会派人,你放心支使他们,不必顾忌。今日全天我都在皇帝跟前,有什么意外你让人来翊坤宫传信。等晚上我送你出宫。”
情报才是锦衣卫的老本行,他们更擅长查宫外关系。王言卿一一颔首,有陆珩在,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如果连陆珩这种人精都兜不住,那王言卿自己小心也无用。
王言卿就抱着一种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乐观心态,去后宫里查最棘手的弑君案。马车在宫门外停下,门前已经等着许多太监,为首的人看到陆珩,连忙迎上来问好:“陆大人安好。”
陆珩笑着点头:“赵公公好。公公,这是吾妻,以后劳烦公公多多照应。”
赵公公自然一口应下。面子这种东西就是相互捧场,才能越给越大,陆珩以不熟悉后宫为由请东、西厂帮忙,锦衣卫主动给太监面子,赵公公自然也认陆珩的情。
东厂派来了几个跑腿太监,由西厂赵公公领头。赵公公又和陆珩说了些寒暄话,两人一团和气地告辞。陆珩去翊坤宫守着皇帝,而赵公公笑着对王言卿拱手,说道:“陆夫人万福。听闻陆夫人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杂家便仰仗陆夫人了。”
王言卿不及陆珩鬼话张口就来,对此只是微笑着推辞。赵公公抬手,主动道:“陆夫人,请。”
紫禁城虽大,但不是所有宫女太监都能住在宫里,只有少部分近身伺候妃嫔的宫女太监可以随主子住在配房,其他人都住在紫禁城外的皇城中。而西六宫地方小,妃嫔都不够住,根本容纳不了多少宫女。
杨金英等十六人就住在宫外,她们分三班倒,每次工作四个时辰,到时间出宫,二十七那夜就轮到杨金英等人在翊坤宫值夜班。
杨金英、张金莲等十六人都是同一班,因此才能聚集起来。王言卿由赵公公陪着,去皇城宫女所查勘。
杨金英的住所早就被封起来了,里面一片狼藉,已经被人翻过许多次。王言卿看到这副场面,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进屋,仔细查找可疑之物。
以宫女的文化水平,如果真有幕后主使,多半是口头通知,不太可能用书信指挥她们。所以王言卿查找的方向着重放在财物上。然而,杨金英的住所非常简单,小小一间屋子挤了八个人,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箱子外,再无其他私人物品。
太监不敢让陆夫人动手,王言卿的眼神刚落到什么东西上,太监就争先恐后上前,替王言卿将东西翻开。杨金英的屋子几乎被掀了个底朝天,连旧衣服的夹层都被拆开了,但里面并没有金银等物。
和王言卿所料不差。已经过去好几天,就算有关键证据也早被方皇后、锦衣卫等人拿走了。王言卿很快放弃查物,转而去查人。
有西厂赵公公坐镇,王言卿请人过来问话顺利极了。她从杨金英的住所出发,依次叫周围房间的宫女进来,单独询问。每个宫女进来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就丢了命。王言卿尽量放柔了声音询问,遇到关键词就记在纸上。旁边的小太监见状,连忙道:“怎么能劳烦陆夫人动手,您想写什么直接说,奴才代您写。”
王言卿客气地推辞,让太监代笔是皇帝的待遇,她没那福气,还是自己动笔吧。王言卿一连问了五个宫女,将第五人送走后,王言卿低头,在纸上补充内容,赵公公远远望着王言卿纸上的字,试探地问:“陆夫人,听说您只看一眼就能认出来谁在说谎。刚才那些宫女有人说谎吗?”
王言卿把最后一行字补充好,翻过纸册,说:“公公过誉了,没有那么神,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这一批没问题了,叫下一批吧。”
王言卿一天都待在宫女所,问了几十号人,到最后嗓子都干了。正常人要是问这么久,肯定头都大了,但王言卿的思路越到后面越清晰。
旁人头晕是因为脑海里被塞入太多无效信息,可是王言卿第一时间就能辨认出哪些信息是真实的,哪些是故意歪曲,哪些是说话人自己的臆断。她将有用的消息提取出来,问的人越多,她脑海里的形象就越清晰。
众人说辞不一,但描述出来的形象大抵相仿。杨金英家贫、要强,初见觉得这个人拧巴巴的,但相处久了会发现她是个很讲义气的人。至于钱财方面,所有人都说没见过杨金英穿金戴银,衣食住行和以前好像没什么差别。
其余十五人和杨金英的圈子高度重合,王言卿混着询问,也没找到明显违和的地方。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赵公公旁听了一天,明明不用他问话,他都听得头晕脑胀。赵公公心想不愧是陆珩的女人,查起案来咬着不放的劲儿一模一样。
赵公公悄悄活动手脚,站起身说道:“陆夫人,快酉时了,您看今日……”
王言卿也有意结束,她基本把十六个宫女的社交圈排查完了,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王言卿从善如流地起身,道:“我问的差不多了。今日多谢公公。”
“陆夫人客气。”赵公公脸上端着腻丝丝的假笑,说,“是杂家该谢陆夫人。今日跟在陆夫人身边,可教杂家长了不少眼。”
赵公公送王言卿回宫,同时派人去给陆珩传消息。王言卿到东华门时,陆珩已经等在那里。王言卿说了一天的话,现在完全不想开口,她懒得下车,坐在车里听陆珩在外面和赵公公寒暄。好容易客套完,赵公公带着人离开,随后车帘晃动,一阵冷空气迎面扑来,陆珩上来了。
陆珩熟练地在王言卿身边坐好,他见王言卿无精打采的样子,问:“我听赵公公说你今天问了四十多个人,是不是累着了?”
王言卿摇头,不至于多累,但毫无说话的欲望就是了。陆珩察言观色,非常明白这种感觉,他伸手揽向王言卿肩膀,王言卿忽然睁眼,定定看着陆珩的手:“你想做什么?”
陆珩无辜地眨眨眼,说:“你累了,我让你靠一会。”
“不用。”
“那我替你揉揉穴位?”
“不敢劳烦陆大人。”
“可是我们昨天才说好了,这三个月内随便我做什么,你不能避而不见。”
王言卿挑眉,不善地看着陆珩:“我们昨日是这样说的?”
“你也没说不能。”陆珩煞有其事道,“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当然要努力展现我的长处。替人按摩也是我的能力之一。”
陆珩见王言卿不反对,就默认她同意了。他扶着王言卿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说:“天底下可没有追求姑娘时不允许给她揉穴位的规定。放松,还有好一会才到家呢。”
王言卿还没想好拒绝理由,就被他按着躺倒了。他的手指按上太阳穴,舒缓有力地按摩,王言卿见他没有得寸进尺的意思,这才勉强放松,由着他去了。陆珩一边感受久违的温香在怀的感觉,一边问:“杨金英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王言卿闭着眼睛,细微摇头,陆珩完全不意外,微微叹息道:“她的家人也没发现异常,没去过外地,和京城没有任何联络,看起来就是一户普通人家。现在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有人提前下手,把所有痕迹都销毁干净,指使这些宫女弑君;第二种,这件事是杨金英十六人自己起意,和宫外无关。”
陆珩逻辑好,抽丝剥茧环环相扣,任何不合理之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王言卿放空脑子,放心地听他梳理。
陆珩没表露自己的倾向,依然有条不紊分析情况:“先假设是第一种。幕后主使出这么大力气筹谋,必然能从中获得巨大利益。若皇上真出了意外,获益最大的人是谁呢?”
王言卿立刻想到:“是三个皇子?”
“三位皇子年纪尚幼,这种事只能是他们的生母做的。若宫中无诏而崩,按照惯例,臣子会立最年长的皇子,所以三位妃嫔中,二皇子的生母王贵妃嫌疑最大。”
皇帝传位时会考虑喜好、才干,但大臣都是直接立长。所以如果杨金英真的成功了,二皇子朱载壑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王言卿道:“这样看来,王贵妃疑点颇大,那我们接下来查王贵妃?”
陆珩没有回答,手指揉捏着王言卿鬓发,慢吞吞说:“王贵妃嫌疑大,也只是相对于三位皇子生母。如果二皇子已经十五六岁,现成的利益值得王贵妃铤而走险,但二皇子还不到一周岁,哪怕被立为新帝也必然需要臣子辅政,到时候大权全落在内阁,王贵妃图什么?”
王贵妃有可能,但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只要她的儿子平安长大,她就是赢面最大的人,她何必冒弑君的风险呢?
王言卿问:“你的意思是,内阁?”
“内阁大学士中,夏文谨、翟銮,再算上一个老狐狸严维,他们倒有能力收买杨金英。但夏文谨刚刚坐上首辅之位,根基不稳,他急需上位者支持,按理不会希望这种关头另起变动。翟銮是次辅,就算被立为辅政大臣,前面也有夏文谨挡着,政务不由他说了算。他的首要目标应当是扳倒夏文谨,而不是弑君。至于严维更说不通了,他才入阁,论资历、论声望,辅政怎么都轮不到他。他这种八面逢源的老好人,怎么可能做如此激进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