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液,更加期待接下来的事情……如果能占有她,如果能占有她,他愿意使劲浑身解数,给她一个新身份,把她藏在一个远离王都的乡村里,然后尽情享受金屋藏娇的快乐,等到父亲去世后,再回王都继承爵位。
他设想的未来是如此美好,以至于当眼前寒光一闪时,他完全没想到是桌上的餐刀——直到被锋利的餐刀割断咽喉。
他瞪大双眼,倒在了艾丝黛拉白如凝脂的脚背上。
她随手丢掉了餐刀,拿起腿上的餐巾,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慢条斯理地吃掉了最后一片甜得发腻的面包。
“我说过,我会很粗鲁的。”她一脚踢开他,一边优雅地吮吸手指,一边走进了卧室的衣帽间。
·
玛戈没想到女王逃出王都的方法,竟然是假扮成侯爵的长子。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方法居然成功了。
侯爵的长子生性怕羞,不管说话还是出行,总是低垂着脑袋。他皮肤苍白,长得像女孩一样清秀,给艾丝黛拉省去了很多麻烦。
艾丝黛拉没有让玛戈用巫术为她改变相貌——王都里除了王宫,到处都是禁魔石,只要禁魔石感应到魔法涌动的气息,就会如烽火般接二连三地亮起,届时所有追兵都会知道她们的位置,她只能用墨汁、软木炭和假发套简单伪装了一下。
她取下耳环、项链和手镯,戴上男士三角帽,穿上白衬衫、紧身马甲和深蓝色的外套。
没了鲸骨裙撑和罩裙,她的步伐比以前更加灵巧而矫健。
她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年轻男子,纡尊降贵地给他盖上了白布,大步离开了卧室。
等可怜的侯爵长子的尸首被发现时,她们早就离开王都了。
她没有一直用侯爵长子的身份,那太愚蠢了,会成为活靶子。
一路上,她和玛戈换了几十种身份:农妇、贵妇、难民、马戏团的杂技演员、吉卜赛女郎、吟游诗人……有时候甚至会扮成被驱逐的麻风病人。
不得不说,麻风病人的身份比侯爵长子还好用,只要她们穿上白斗篷,摇着乞食铃,人们就会自动避开她们。
要不是艾丝黛拉自己下令严管王都的麻风病人,她们或许可以省去刺杀侯爵长子这一步骤。
等她们抵达边境的村庄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因为严禁使用魔法,整个王国犹如史前的国度一样闭塞,人们只能从神殿设置在各地的教堂获取王都的消息。
在位三个月以来,艾丝黛拉一直想知道至高神殿到底供着什么东西——据说供奉着光明神真正的神像——但神使严词拒绝了她,说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女人踏足至高神殿的例子。
她隐约察觉到了不祥,于是日夜不息地研究父亲留下的炼金密室。
她的父亲是一个可怖的恶魔,为了永戴王冠,背着神殿找了许多女巫炼制延长寿命的神药,但他的欲望并没有止步于此,为了确保王冠稳固,不会被嫡子篡位,甚至不惜给亲生儿子喂抑制智力发育的毒药。
艾丝黛拉能逃过一劫,并不是因为约翰二世对她宠爱有加,而是因为他对“女子生来愚蠢无知、胆小怯懦”的观点深信不疑,再加上神圣光明帝国从未有过女人当权,便愈发没把艾丝黛拉当回事。
说到底,她能顺利即位,她的父亲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假如他没有狂热地追求长寿,盲目地吞服炼金药丸,也就不会进入假死状态,被她抓住机会,立即举行火葬;假如他没有广招女巫,囤积了许多传说中的药草,也就不会被她找到茵陈的根部——传说中使巴比伦国王发疯的药草,使她的哥哥当众发疯。
不过,她一开始并无毒杀亲生哥哥的想法——她的哥哥已经被约翰二世养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只想让他在朝臣面前失去威信,但从地下室拿茵陈的时候,她顺手拿了蟾蜍、蝮蛇、蝾螈和蝎子炼成的毒粉,可能途中不小心洒到了茵陈上。
只能说,她哥哥的死是一个意外,他们这个郁黑的家族一起缔结的意外。
不管怎么样,她虽然在约翰二世的教养下,变得病态的冷漠,但假如没有约翰二世言传身教,她也许就被不知名的人毒死了,或是被突如其来的刺客捅中心脏,抑或是在湖边散步时死于溺水“意外”。
她的心性变得跟约翰二世一样吊诡,却也学会了如何在宫廷生存。
最关键的是,她探索密室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条秘密通道,而密道的终点,竟然是卡莱尔侯爵的后花园。
三个月来,她曾在侯爵的花园里漫步了无数次,以聪慧的头脑记住了所有复杂的路线。
所以,她被神殿宣判有罪以后,一点儿也不慌张,反而对裁判官微微一笑:“我的确是一条毒蛇,而且是一条想盘绕在光明神像上的毒蛇。”
这可能是裁判官这辈子听到的最离经叛道的话。他愤怒地涨红了脸颊,一口气给她安上了数十个罪名。
艾丝黛拉全部坦然接受,绝不悔改。
虚伪而傲慢的神殿允许她在自己的寝殿等待行刑,使她有充足的时间,打开密道,让玛戈进来将蓬松的枕头变成她的模样,再从容不迫地和玛戈一起离开。
谋权篡位、亵渎光明神、在王宫使用敌国的巫术、戏耍神殿、让裁判官在整个王都的人面前出丑……她和神殿之间的仇怨,注定无法善了。
她也不想善了。
她毫无敬畏之心,始终不相信至高神殿真的供奉着“光明神”的神像,也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神。
假如真的有神,他却禁止女子继承王位以及摄政监国,这样肤浅短视的神,凭什么受到万民膜拜?
想到这里,艾丝黛拉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夺回王位、摧毁神殿的绝佳办法。
前提是,渎神。
彻底地。
渎神。


第3章 【小修】
“我打算混入神殿。”艾丝黛拉忽然开口说道。
玛戈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可是……”
艾丝黛拉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她走到窗边,打开百叶窗,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马路的情景。
她们歇宿在一家肮脏的小旅馆里,窗缝、墙纸和桌子都积满了令人厌恶的油垢;墙壁脱了漆,露出黑色的石灰。
附近有一个洗衣场,不时就会有一涡涡热肥皂水,伴随着捣杵声从污水沟里漫延到街道上。
熙来攘往的人们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连一声抱怨都没有,就轻捷地跨了过去。
马路的对面,是一家较为体面的饭店。几个教士正在里面享用肉汤,他们穿着整洁的白袍,头戴银冠,一边高声谈笑,一边抽动着唇髭发出“噗噗”的喝汤声。
旁边的工人朝他们投去敬仰和羡慕的目光,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泥点子,拿起没吃完的面包棍,匆匆地离开了。
王都的教士都是冷漠刻板的清教徒,对荤腥和女人敬谢不敏;这里的教士却不忌荤腥,过得相当滋润。
“修士可以吃肉?”
玛戈答道:“他们不是普通的修士,而是教士,教士的地位要比普通修士高很多,可以四处走动,传播神音。除了发誓一辈子追随光明神的苦修士,大多数信徒都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有的教士甚至富得流油,毕竟人人都想得到神的眷顾。”
艾丝黛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也想得到神的眷顾……”她眨巴着眼睫毛,露出两个甜美可人的酒窝,“希望他们不要拒绝我。”
玛戈知道女王对神殿的态度,听见这话,不由吓了一大跳:“陛下……您真的打算混入神殿?光明神殿的教阶制比旧教还要森严,必须由当地的司铎推荐,才能去教区的神殿……很多修士在教堂修行了一辈子,都没能见到教区神使一面……”
艾丝黛拉轻描淡写地说:“那就让他推荐我。”
说完,她一把扯掉头巾,释放出一头浓密丰美的黑发。
想到马上就能接触神殿,她忍不住兴奋了起来,双颊像害羞似的,浮现出鲜艳的红晕。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兴奋了。
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离经叛道——不愿意学刺绣,也不愿意学音乐和绘画,更愿意去靶场看卫兵们打枪。当弹丸迸射而出的那一刹那,她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颈,不想被周围人看见自己兴奋得发亮的眼睛。
趁他们彼此恭维枪术时,她悄悄将一把小巧的燧发枪,藏在了淡粉色的罩裙里,带回了卧室,一边研究燧发枪的装置,一边吃了好几个奶油小蛋糕。
她是天生的反叛者,目中既无尊长,也无神明,血管里流动着一股炽热的、几近凶暴的血液。
同样的年纪,她的兄长梦见的是蝴蝶、美人和美酒;她梦见的却是一把准度极高的燧发枪,以及一头倒下的羚羊。
她渴望刺激,渴望对手,当生活趋于平静时,甚至会感到痛苦和煎熬。
即位之前,父亲是她唯一的对手。
约翰二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勇猛的战士,一个远见卓识的智者,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晚年的他却因为沉湎于各种延年益寿的药物,而变得昏庸无能,轻而易举地就被她击败了。
即位之后,她原以为会无聊一段时间,谁知马上就来了个新对手——神殿,或者说不存在的光明神。
神殿的权力太大了。
与神殿相比,王室的权力压根儿不算什么。人们畏惧王室,却敬畏神殿,将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交予神殿负责。
他们称呼光明神为“父神”,认为他①创造了人世间的一切,包括时间、秩序、力量、命运、法则、智慧等虚无缥缈的概念。
王宫、法庭、教堂的穹顶上均绘制着他的艺术形象——手持秩序之光的悲悯天神。当初,她加冕为王时,他就在王宫的穹顶上冷漠地俯视着她,看着她手握象征他的光明宝珠,发誓永远当他的仆人;后来,她被剥夺王位继承权,也是因为对他不够尊敬,亵渎了他的神圣。
至始至终,他都压制她一头,如同冰冷不容违逆的法则,不允许她更进一步。
不仅是她,所有人都是这样。
人们遇到困难时,无论是否有用,都会祈祷他的庇佑;发生天灾人祸时,第一反应也不是自救,而是跪地祷告,祈求他收回降下神罚的左手;想要忏悔时,也是去神赦院请求他的宽恕,而不是反思自己的过错。
“神”冷漠而威严的伟大形象,就像是一种狡猾的毒虫,一种可怖的病菌,咬啮和腐蚀着人们的思想,使他们变得易于操控。
不得不说,第一个发明这种统治模式的人是个天才。
她喜欢这种统治模式。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咬住了下嘴唇。通常来说,她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可现在她却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血液燃烧的震颤声,以及心脏剧烈搏动的声响。
她像小时候渴望燧发枪那样,对神殿的权力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她喜欢神殿——光明神这个新对手。
·
当地的司铎是一个脸颊凹陷、眼皮长疱的老头儿,皮肤松弛,呈蜡黄色;但不知是否善事做多了,他的眼睛完全没有衰老之人的混浊,显得十分明亮,如少女般清澈诚挚。与其他衣袍崭新的教士不同,他穿着一件有些发黄的白袍,戴着玳瑁边眼镜,胡须刮得很干净。
玛戈在旅馆里候命。艾丝黛拉穿着带风帽的白斗篷,在楼下的观察车水马龙;如此两三天后,她终于等到了司铎的马车。
她立刻扑到马车前面,同时闪电般摊开手掌,让马儿闻了一下手上的镇定剂——她只想拦下马车,并不想被受惊的马儿一脚踹断肋骨。
司铎连忙伸出一只脑袋,见马儿没有伤人后,长舒了一口气,跳下车,把她扶了起来。
艾丝黛拉趁机扯下风帽,露出自己的脸庞。
因为无法使用魔法,她的长相失去了少女的天真和娇美,如同粲然怒放的野玫瑰一般,迸发出一种极具刺激力的美感。
她的头发和眼睛,则使那种极具刺激力的美感更上一层楼。
司铎瞪大眼看着她,差点说不出话。他曾见过一位用羊绒脂、牛奶、蛋清养护头发的贵妇,但即使那位贵妇如此重视头发,仍是没有这女孩的头发浓密富有光泽。
她那头浓黑的长发简直像鸦羽一般稠密,直瀑般流淌在她纯白色的衣袍之上;她的眼睛则比头发更加惹人起意,仿佛传说中的俄斐黄金,又仿佛一汪倒映着金橘色霞光的粼粼碧水。
她似乎特别紧张,不停地咬着红润的嘴唇。对虔诚的光明教徒来说,这种红是邪恶的、不健康的,仿佛触目惊心的魔鬼之血,恶狠狠地攫住了司铎的心神。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柔荑,关切地问道:“这位小姐,请问您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您的家人呢?……哦,您的手冷得像冰!可怜的孩子,您一定遭遇了十分不幸的事,才会这样神志不清地走到大马路上。”
艾丝黛拉垂下眼睫毛,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司铎的手——她很不喜欢这老头儿的手,温热,湿滑,像雨后泥巴里湿漉漉的蚯蚓。
她的内心满是厌恶,面上却扁起嘴,一抽一噎地说:“……我、我没有家人了。”
话是真的,眼泪却是假的。
“可怜的孩子,”司铎叹了一口气,示意马车夫放下小楼梯,邀请她坐进去,“快上去吧,孩子。神也不忍心您在寒风中站那么久,再站一会儿,您恐怕就要晕倒了。”
他的态度热心得不太正常。
艾丝黛拉没怎么在意,她有信心应对一切突变状况。这老头儿要是敢对她不利,她有很多种手段惩治他。
等她在车厢里坐好以后,司铎也坐了进来。
车厢很狭窄,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皮上丑陋的肉疣,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目光正以一种十分迟缓的速度,在她的五官上慢慢攀爬着。他既像是在品味她的长相,又像是在思考她的来历。
然后,他递给她一尊被红绸包裹的袖珍神像。
司铎和蔼地说:“吻一下神像的衣摆,神就会把你从厄运的泥沼里拯救出来。”
艾丝黛拉接过神像,细声细气地说了声谢谢。
她低头看向这尊袖珍神像,尽管尺寸只有一个手掌那么大,却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双冷漠而威严的眼睛,和她在王宫、教堂和法庭的穹顶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闭上眼睛,故作虔敬地吻了吻神像的衣摆。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几乎是吻上去的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片空旷、安静、金光闪耀的海洋。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金色海洋的前面。
她看不清身影的穿着,也看不清他的面目,却能感受到他身上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她双手颤抖,感到生理性的恐惧。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个身影并不是神,更像是神的化身。一缕黑雾飘浮在身影的周围,用毒蛇般阴冷的目光俯视着身影。
艾丝黛拉刚要继续观察下去,头脑就传来一阵刺灼的疼痛。
神不想她继续看下去。
金光闪耀的海洋消失了。
艾丝黛拉睁开眼睛,回到了车厢里。
她低下头,困惑而不可置信地看向手上的神像。
她刚刚看到的是神?
世界上真的有神?这怎么可能?
她跟至高神殿的掌权者待过一段时间……那个人可是传说中神的化身,体内蕴藏着一丝圣洁的神性,可即使是他,也没有让她目睹神迹……边境的一个司铎,怎么可能让她看见光明神?
“神没有让你吻他的衣摆,是吗?”司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温和地安慰道,“不要难过,也不要去揣测神的想法。神的作为,凡人是不可能参透的。神在天上,你在地下,他看到的,知道的,掌控的,远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别多想啦,不管你过去遭遇过什么,只要你够虔诚,够忠贞,按时祷告,神的灵都会拯救你的。”
他的话,艾丝黛拉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定定地凝视着神像,凑上去,鼻子耸动着,想要闻出上面有没有迷药的气味。
司铎却一下子变了脸色,猛地夺过神像,怒斥道:“你在做什么?这是大不敬,知道吗?!只有异端分子才会像你这样对待神像!念在你年幼无知的分上,这次只是警告,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这么做,我会直接把你扭送至裁判所!”
一路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①设定里,光明神是无性别的,但神殿有意给祂赋予了性别,就像《圣经》中的耶和华。


第4章
两个小时后,马车抵达司铎的住宅。
对于一个市镇的司铎来说,这个住宅显然奢侈了一些:帕拉第奥式的建筑风格,后面是葱郁的花圃,前面是碧绿的田野。
司铎谦虚地说,这全靠百姓的爱戴,然后为马车上的失礼道了歉。
艾丝黛拉连忙摇了摇头,黑漆漆的睫毛恐惧地颤动着,说都是她的错。
她驯服的姿态令司铎很满意。他温和地问道:“孩子,你信神吗?”
艾丝黛拉当然不信。但她的头脑转得极快,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一位接触过的虔诚的夫人。
那位夫人认为欢乐都是神赐予的,而悲伤、愤怒、厌憎等负面情绪,则是因为不够虔诚咎由自取的。她醒来就会向神祷告,餐前也会感谢神的恩赐,午后、睡前更是会如饥似渴地阅读神殿编纂的神子言行录。
不过,即使她如此虔诚,神殿仍是不允许她进殿膜拜,但特许她在台阶上做祷告;为此,夫人流下了不少感恩的泪水。
艾丝黛拉并不鄙夷那位夫人的虔诚。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感受不到正常人的情绪——快乐、难过、焦虑、绝望、满足,她都感受不到。
她只能感受到日益加重的贪欲,与不停搏动的野心。
她有着绝佳的模仿天赋,却没有感同身受的能力。但她并不难过——她也不会难过;她只会观察,观察身边人的情绪,记忆、学习、模仿,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使用,搭成一条通向权力顶端的桥梁。
艾丝黛拉轻声说:“母亲告诉我,信仰不该是一件到处炫耀的事情……只要心中有神,神自会记得你,切忌四处宣扬自己多么虔诚。”
“你有一个好母亲。”司铎赞许地点点头。
穿过花圃,走进大门,古怪的感觉扑面而来——门后面居然嵌着四把带铁闩的大锁,门框上还挂着一个小巧的风铃,进出就会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鞋柜里除了男士鞋,还有几双大小不一的女士鞋。艾丝黛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司铎解释道:“休息日会有几位尊贵的夫人来这里做祷告。”
他将她安置在一楼最里面的房间里。经过旋转楼梯时,艾丝黛拉看见二楼的走廊空荡荡的,房门都被锁死了。
她眨巴着眼睫毛,故作天真地问道:“楼上有人在睡觉吗?”
司铎似乎应答了很多这样的问题,对答如流:“是我的妻子在睡觉——是的,感谢宽容的神,神甫也可以结婚——我妻子得了很严重的失眠症,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有白天才能入睡。你千万别去打扰她,她是个暴脾气,连我都怕她。晚上听到叮叮当当的动静,也不要出来,多半是她下床活动了。
艾丝黛拉听话地点了点头。
司铎把她送进房间里,就离开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完全把她当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对她的来历置之不问,甚至没有询问她的名字。尽管他的做法给她带去了极大的便利,却丝毫不符“司铎”的信条和守则。
换句话说,他给她一种感觉——即使她没有走过去拦下他的马车,他碰到她以后,也会把她带回家,不管用什么方式。
想到这里,艾丝黛拉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玩味地微笑了起来,那是夜行动物嗅到血腥味时,不受控制流露出的兴奋。
她喜欢危险,喜欢刺激,喜欢征服一切令人恐惧的未知。
因为过于兴奋,她忍不住咬起了大拇指贝壳似的指甲。可怜的指甲好不容易被玛戈修剪整齐、用工具抛光,又被她咬得残缺不全了。
她期待司铎真面目暴露的那一刻。假如他真是个做尽善事的老好人,倒是要令她失望了。
·
傍晚时分,女仆推着餐车,送来了晚餐。
女仆是个膀大腰圆的黑人老太婆,头发花白,脸上均匀地撒满了寿斑。她点燃了屋内的煤油灯,从餐车上的罐子里舀了一碗肉汤,搁在艾丝黛拉的面前,嘱咐她在落日前吃完。
艾丝黛拉拿起勺子,扒拉了一下稠厚的汤汁,蹙眉问道:“要是落日前吃不完呢?”
“随你的便。”女仆冷冰冰地说,“反正太阳下山后我就回家了,到时候你自己去厨房洗碗。”她冷笑一声,“晚上夫人会下楼活动。老爷生性善良,喜欢收留你们这些好吃懒做的小姑娘,给你们屋子住,给你肉汤喝。但夫人就没那么好心了,她最讨厌你们这些尖嗓门的小姑娘——总之,快吃就是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说完,女仆推着餐车,转身要走。
就在她打开房门的一刹那,艾丝黛拉忽然把头一歪,恐惧地尖叫了一声。
她的尖叫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想吓这女仆一跳。女仆也确实被她吓到了,浑身一僵,差点撞在门框上。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后,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望向艾丝黛拉:“你干什么?!”
艾丝黛拉嗓音甜润悦耳地说道:“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尖嗓门。”然后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
女仆看怪物似的看了她一眼,急匆匆地离开了。
艾丝黛拉闭上双眼,细细品味了一下汤汁,就吐回了碗里。她优雅地用腿上的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关上房门,从容不迫地在屋子里逛了一圈。
普通的房间,普通的陈设。她仔细地闻了闻煤油灯的灯罩,什么异味也没有;然后,她把屋子里所有可挪动的摆设,都挪动了一遍,包括书本和床铺,也没有出现宫廷中常见的密室。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屋子。那为什么司铎和女仆都表现得那么怪异呢?故意吓唬她吗?
太阳已沉下去一大半,鲜红如血的晚霞浸透了屋子,马上就要到晚上了。
就在这时,艾丝黛拉忽然想起,她好像从未注意过窗外。
她走到窗边,望向修剪整齐的花圃。
每一株花,每一株草,每一丛灌木,都被落日的余光泼上了令人心惊胆寒的肉红色,就像是泼上了带肉沫的鲜血;更令人心惊胆寒的是,那些花儿,那些草儿,那些灌木,都有剧毒。
艾丝黛拉咬住下嘴唇,贴近窗户,一眨不眨地看着花圃,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谁能想到,边境最为德高望重的司铎,家里居然养殖了那么多毒物——颠茄、乌头、毒参、马钱子、曼陀罗、毛地黄苷……谁能明白她的心情?要不是怕房间不隔音,她差点快乐地笑出声来。
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有意思到她都有些忘了接近司铎的目的,是让他推荐她进入神殿。
她现在只想等到夜幕降临,瞧一瞧女仆口中的“夫人”。
·
让艾丝黛拉深感失望的是,入夜后,第一个前来探望她的人,居然是司铎。
老头儿换了一身干净的便服,满脸和气地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肉汤,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拍艾丝黛拉的肩膀:“晚餐不合口味?”
他的手就像搬运工一样健壮有力,这对一个养尊处优的神甫来说,极不合理;但想到窗外那些难以打理的毒草,竟又合理起来。他的指甲盖又黄又黑,还有点儿发硬,跟一些经常在毒雾中工作的炼金学徒一模一样;指甲盖的边缘,塞着一些洗不掉的血痂。
艾丝黛拉甜甜地朝他一笑:“我更喜欢吃奶油蛋糕。”
司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像被她纯朴无邪的话逗乐了似的。
然而不到两秒钟,他脸上的笑意就隐没了,语气阴沉地说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我捡你回来,是干什么的?享乐的吗?你差点死在马车下,是我命令车夫停下来,救了你一命,还让你吻了神圣的神像!你应该对我感恩,像对神一样感恩!做个虔诚的女孩,我给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不要对我提要求,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