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真的太公正了,也太善良了,居然愿意给一条毒蛇当庭说话的机会。
在这样一边倒的氛围里,神使越发冷静从容,信心十足。
他张开双臂,在仆从的服侍下,穿上深紫色的绸缎衣袍,系上金黄色的圣带,当象征着荣耀和权力的宝石戒指戴上无名指时,他彻底镇定了下来,恢复了从前雍容华贵的气度。
神使一边理着衣领,一边对助手自嘲道:“民众的眼睛比我的雪亮多了。我要是早点儿听见民众的声音,就不至于那么手足无措了。我真的老了。年轻的我可不会被一个小女孩吓成这样。”
助手皱了一下眉毛,忍不住说道:“阁下,请原谅我想说一些不动听的话。我感觉民间的舆论不太正常,像是有人在故意引导……我们都不知道艾丝黛拉原本是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差点被马车撞死,才被司铎收留。既然我们都不知道,那这消息是怎么传到民间的呢?有没有可能是……”
神使看了助手一眼,冷漠地叫出了他的教名:“戴恩,你知道么,你这个样子,很难不让人怀疑,你被那个小姑娘收买了。”
戴恩一愣:“收买?我没有……阁下,请相信我的忠诚,我是真心在为您谋算。”
神使冷笑一声:“是吗?那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忠心呢?要是我没有把这事告诉智囊团,可能现在还处于紧张不安的情绪中。我仔细想了一下,这不安的情绪,几乎都是你灌输给我的。我让你想办法刺杀艾丝黛拉,你却连续失败了三次,然后巧妙地把这三次失败,转嫁到了我的身上。”
“现在,我即将走上审判席,你却告诉我,艾丝黛拉有可能掌控了民间的舆论,再一次试图向我灌输不安的情绪。”
神使转过身,用力掐住了戴恩的脖子,“亲爱的助手,在你的眼里,我就这么愚笨吗?艾丝黛拉在牢房里,请问她是怎么隔空引导民间的舆论?她告诉民众,弗莱彻对她有救命之恩,对她有什么好处?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属下,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就在昨天,我还在想,要不要提拔你当主教。你伤透了我的心,戴恩。”
戴恩被神使说蒙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握住神使的手腕,苍白无力地解释道:“阁下,我真的没有背叛您……我只是想要提醒您,那女孩有多诡异……请您相信我!我至始至终都是效忠您的啊!”
“够了。”神使厌烦地一甩手,“我不想再听一个叛徒说话。等我料理完你的主人,就回来料理你。”
戴恩完全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他跪倒在地上,双手交叠,额头重重地抵在手背上,做出祷告的姿态,希望神能告诉他答案。
他虽然不赞同神使的观点和作风,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神使。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始终记得自己是被谁提拔上来的。
神使却蛮横无理地给他扣上了背叛的罪名。
对于一个忠诚的属下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背叛”的指控更严重了。
老天啊!
戴恩疲倦地想,他早该料到这个结局的。这些年,神使在神殿奢侈安逸的气氛下,变得越来越昏庸无能,刚愎自用。他效忠这样一个人,早该料到这个下场的。
他当然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也知道在神使信心十足的时候,最好不要泼冷水。
可是,外面的风向太古怪了。
弗莱彻是边境小镇的司铎,那个小镇离教区神殿有四个小时的车程,他德高望重的名头却穿越了四个小时的距离,响彻在教区裁判所附近……这怎么可能?
作为神使的助手,他非常清楚,神使并没有下达宣扬弗莱彻司铎名声的命令。他们打算上了法庭后,再对着民众念出弗莱彻司铎近几年的善行。
这么明显的不对劲……为什么神使看不出来?
就因为艾丝黛拉是一个女孩,他就这样轻视对方?
戴恩直起身,撑着额头,沙哑地笑了一声。
神使对他失望,他又何尝不对神使感到无尽的失望?
他太看不起神使的自大、愚蠢和刚愎了。
在神使的面前,他一直保持绝对的忠诚、谦卑和服从,没有任何异议地执行命令。
他炽热的忠心,换来的却是一只掐住脖子的手。
戴恩摇了摇头,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皱皱巴巴的黑色法衣,走向公开审理的法庭。
神使忙着开庭,并没有剥夺他助手的职称,他仍然可以行使助手的权力,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法庭的观众席。
看见艾丝黛拉之前,他还抱着一种卑微而愚昧的愿望:也许神使是对的,他真的想多了。要是艾丝黛拉真是个不值一提的对手,他反复告诫神使,要谨慎对付对方,的确有点儿像扰乱军心的叛徒。
但在看见艾丝黛拉的一瞬间,戴恩就知道,他的猜测全是正确的。
民间那些声音,绝对是这女孩授意放出去的。
她面带微笑地站在被告席上,如此优雅,如此平静。
在牢房待了三天,她鸦羽般稠丽的发丝微微蓬乱,肤色也略显黯淡,不再像瓷人一样苍白,五官却仍旧精心排列在那鹅蛋脸上。
自后而看,她那天鹅般迷人的脖颈支撑起发育良好的头部,仿佛真是一个纯美无害的女孩,但当她转过头来,就能发现她的美是钻石之于玻璃器皿中的美,粗布囚服也不能掩盖其锐利的光辉。
她正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人,长长的眼睫毛下,是金色的虹膜和黑色的瞳孔,细看那幽黑深邃的瞳孔,恐怕比德谟克里特的井还要深,高高的鼻梁下小巧的嘴唇正显示一种邪性而玩味的微笑。
很明显,她对这次公开审理胜券在握,甚至十分期待被当众审判。
这下,戴恩所有卑微而愚昧的愿望都破灭了。
他知道神使输定了。
刺杀艾丝黛拉那三次,与其说是神使和艾丝黛拉的对决,不如说是他和艾丝黛拉的碰撞。
他太明白这女孩有多可怕了。
换成牢房里任何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都会在那三次刺杀之下,死上千遍万遍。
她却每一次都全身而退,身上还没有一点儿受伤的痕迹。
为什么神使不愿意承认这女孩的智慧远远超过了他呢?
不错,旧教的经书里的确写道,是夏娃使人类堕落,从此以后,女人都背负着沉重的原罪,独自承受生育的痛苦。但倘若男人的头脑真的优于女人,夏娃让亚当吃下禁果时,他为什么不拒绝不阻拦呢?
夏娃是亚当的“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她的一切都来自于亚当,假如她真的愚蠢无知、毫无意志力,那不是证明亚当也愚蠢无知、毫无意志力吗?
再退一步,就算夏娃真的愚不可及,跟艾丝黛拉又有什么关系呢?
戴恩想不通,神使为什么要拿旧教经书里的人物,去证明艾丝黛拉是愚蠢的,是不可能战胜他的。
艾丝黛拉又没有听信蛇的诱惑,偷吃善恶树上的禁果。
戴恩越想越觉得,神使才是那个愚不可及的人。
他揉了揉眉心,恨不得审理马上开始,然后他好为艾丝黛拉说几句话,坐实自己叛徒的身份。
万众瞩目之下,公开审理终于开始了。
神使坐在审判席的正中间,右边是教区裁判所的裁判官,左边是王都骑士团的陪审员。
高高的穹顶上则绘制着光明神的艺术形象,他手持着秩序之光,表情平和、冷漠、纯洁地俯视着法庭,似乎在那双公正的紫蓝色眼睛下,一切罪恶与肮脏都将无所遁形。
神使站起身,先跟裁判官与陪审员虔诚地祷告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眼,直勾勾地望向被告席的艾丝黛拉。
“艾丝黛拉,你被指控谋杀罪,谋杀的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神职人员。你知道神殿培养一个品德高尚的司铎,需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吗?”
神使沉声说道,“你杀死的,不仅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更是无数人的信仰,被拯救的途径,神向世间传播启示的奴仆。更重要的是,由于你的行径,无数安分守己的女子都将承受世人异样的眼光。你认罪吗?你感到愧疚吗?”
艾丝黛拉微微笑着,抬头望向穹顶的父神,大方从容地做了一个祈祷的姿势,似乎在告诉众人,她接下来说的话,都是对光明神说的。
然而,她双唇中吐出来的话语,却是如此尖刻,如此大逆不道:“我不认罪,也不感到愧疚。因为就算神在这里,也会赞同我杀人的行为。”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
神使一拍桌子,严厉地训斥道:“放肆,你过于傲慢了!你没有任何资格揣测神意!”


第26章 神的想法岂是能……
不止神使,陪审团的人也满脸不赞同地看向艾丝黛拉。
人类史上有七种原罪,分别是色欲、暴食、贪婪、懒惰、暴怒、嫉妒和傲慢。
傲慢看起来罪状最轻,实际上是最原始和最严重的一种罪恶,它是一切邪荡的起始。
人类若没有傲慢,至始至终都安分守己,就不会堕落;王朝若没有傲慢,不将人民当成牛羊奴役,旗帜就不会倒挂在敌人的枪尖上;撒旦若没有傲慢,企图篡夺神的宝座,就不会招致天怒,沦陷于地狱的血盆大口。
这女孩才多大,就学会了恶魔撒旦那套,毫无顾忌地揣测神意。
神的想法,神的作为,神如何审判善人和恶人,岂是是她能参透的?
仅仅是傲慢这一罪,就足以她获刑十年八年,更不用提谋杀神职人员这样的重罪了!
神使表面上震怒不已,实际上每一块骨头都松懈下来。他摇摇头,取下夹鼻眼镜,用法兰绒眼镜布仔细地擦拭着,轻蔑地想,助手果然是叛徒,这女孩上来就漏了个致命的破绽,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就连他都不能随意地揣测神意,这女孩却当着所有人的面那么做了,做之前还做了个祈祷的姿势,恨不得用红墨水在脸上写到,她在藐视神的威严。
蠢到这种地步,她犯下的不是傲慢的罪过,是愚蠢啊!
可惜,没有愚蠢这种原罪,不然他一定给她加上一笔,让她罪行累累地走上火刑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艾丝黛拉会惊慌失措地忏悔时,她却歪了歪脑袋,略带困惑地说道:“我不太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没有读过《颂光经》吗?”
她一边说,一边不疾不徐地背诵道:“《颂光经》第 九 章第二句,‘他不会苛待每一位善人,也不会厚待每一位恶人,终有一天恶人必遭报应’。而我……”
她微微笑着,得出结论:“就是弗莱彻司铎的报应。”
随着艾丝黛拉的每一个字落下,陪审席的人们开始翻看手边的颂光经。
一个高大英俊的骑士朝她投去诧异的眼光:“你能背出《颂光经》具体的章节和句数?”
艾丝黛拉幅度极小地颔首,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狂妄:“确切地说,我能背出《颂光经》的每一个字,包括章节和句数。”
骑士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立刻合上颂光经,闭着眼睛翻了几页,然后问道:“第 七 章,第六句,写的什么?”
“‘在他的手掌之下,王座崩塌,城邑荒凉,土地被仇敌侵占,房屋被仇敌抢夺,妻孩被仇敌杀死,这是因为他们犯了狂傲之罪,神在用他忿怒的手掌惩罚罪人。’”
正确。
骑士点头,翻回开头,继续问道:“第 一 章,第十九句呢?”
“‘他创造光明与黑暗,审判善人和恶人,凡是恶人,必被他震怒的手掌施以严惩。’”
正确。
“第 二十 章,第一句?”
“‘他既可以怜恤子民,也可以降临刑罚。’”
完全正确。
骑士一口气问了十几句话,每一句话都是他临时翻开颂光经找到的。
有时候,他还没有翻开书,自己都不知道问的是哪句话,艾丝黛拉就已经答了出来。
骑士团和神殿一向不对付。骑士当即似笑非笑地望向神使,调侃道:“这女孩好像比你们的神甫要专业很多啊。我记得之前,我家人去世了,你们给我找了个神甫做法事。我趁机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他翻着颂光经,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答上来。别再说她傲慢了,我看,连颂光经都背不出来的神甫才是真的傲慢!赶紧请她当你们第一个女神甫,挽救一下神殿岌岌可危的声誉吧!”
“埃德温骑士,”神使冷冷地开口道,“请尊重法庭的秩序,谨慎发言。神殿永远不可能有女神甫,女人不可能当神甫。”
埃德温骑士摊开双手,笑着说道:“不要动气,神使阁下,我只是开个玩笑。这女孩是如此虔诚,连颂光经的章节和句数都一清二楚。有没有可能神真的对她说过什么?”
神使一拍桌子,不耐烦地反驳道:“不可能,女人不可能得到神启!”
埃德温骑士掏了掏耳朵:“我不是很懂阁下的意思。难道阁下是在说,你们的神甫连一个不配得到神启的女人都不如?要知道,你们的神甫可连颂光经都背不出来啊!”
话音落下,陪审席的骑士们都笑出声来。
教士们则一脸铁青,重重地攥紧了手上的念珠。
眼看两边的争执一触即发,裁判官斥道:“肃静,不要谈论与本案无关的事情!”
说完,裁判官转头看向艾丝黛拉,平静地说道:“就像你说的,只有恶人才遭报应。你说弗莱彻司铎是恶人,可有什么证据?”
神使刚被埃德温骑士扫了脸面,正是需要扳回一城的时候,再加上他太想给艾丝黛拉定罪,也太想把艾丝黛拉送上火刑架了,马上说道:“假如弗莱彻司铎都是恶人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
“上法庭之前,我仔细聆听了一下民间的声音,大家都在哀叹一个善人的陨落,哀叹以后恐怕再没有人敢像弗莱彻司铎一样行善。请问,一个敢把陌生女孩带回家、殚精竭虑传道布施的善人,怎么可能是恶人?她不过是想为自己的罪行开脱,才会污蔑司铎是恶人罢了。”
裁判官也微微点头:“不错,是有不少人向裁判所写信,说他们曾被弗莱彻司铎救济过。”
“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神使说,“是善人还是恶人,他们一眼就能分清,没有人能蒙蔽和愚弄大众。”
艾丝黛拉一直微笑着,等他们说完了,才慢慢地开口说道:“假如我告诉诸位,弗莱彻司铎收留我,是想将我先奸后杀,你们还会觉得他是善人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法庭都哗然了。
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女孩太敢说了!
而且,她的语气也太平静、太坦然了吧?
好像在她的眼里,这件事真的全是弗莱彻司铎的罪过,她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疑似被玷污而感到羞耻。
戴恩站在观众席,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缓缓鼓掌。
艾丝黛拉果然不简单!
她明明可以一下子曝光弗莱彻司铎连环杀手的身份,告诉大众,这位“善人”十年间杀死了将近七百名少女,但她偏不。
她在享受用钝刀子剖开弗莱彻司铎腐臭的名声的快感。
妙啊,太妙了!
再看看神使,他的前上司,居然对艾丝黛拉露出一个蔑笑,似乎在嘲笑艾丝黛拉自毁名节的行为。
假如他还是这人的属下,肯定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跑到他的身边,在他的耳边大吼道:这是她给你设置的陷阱,不要跳进去!
但看神使脸上的蔑笑,戴恩就知道,这个陷阱他跳定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人的眼睛永远不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呢?
果然,他的前上司满眼轻蔑地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请问,你是在指控一个德高望重的司铎,试图强暴你,还是在指控你自己是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试图勾引德高望重的司铎?”
戴恩听见这句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朝神使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
你怎么不说艾丝黛拉试图强暴司铎呢?
神使当然想这么说,但他不是也知道这种说法太离谱了吗?
像戴恩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不少人都和神使一个想法,听见神使煽动性的话语,顿时纷纷朝艾丝黛拉投去异样的眼光。一些来看热闹的懒汉酒鬼,甚至当场用下三滥的目光打量起艾丝黛拉来,似乎把她当成了可以随便使用的街边野鸡。
艾丝黛拉始终维持着淡淡的微笑,丝毫不为周围的声音所动。她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外面的人如何评价她,她并不在乎。
只有弱者才会在乎弱者的看法。
她是疯狂的、邪恶的、冷酷无畏的强者。
周围人对她的指指点点,最终都会变成刺向神殿的利箭。
见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她歪着脑袋,眨着黑睫毛,玩味的眼睛一闪而过锐利的流光,继续说道:“假如我告诉诸位,弗莱彻司铎曾这样对待将近七百名少女,将她们先奸后杀,把她们制成药丸谋利,诸位还会觉得我是荡妇,他是善人吗?”
整个法庭都安静了。
这句话掀起的浪花比之前的还要多还要大。
如果说之前那句话是千层浪,那这句话就是万层浪,十万层浪,一堵巨浪形成的百米高墙。
所有人都沉默了,说不出话来。
神使脸上轻蔑的笑容瞬间僵住,一颗汗水无声无息地从他的额上滴落下来。
他怎么能忘了这回事?
刚刚他自以为抓住了艾丝黛拉的破绽,迫不及待地想把她钉在荡妇的耻辱柱上,却忘了除了艾丝黛拉,还有将近七百个少女也遇害了。
这个数字太过庞大,哪怕只有七十个、一百个,他都能昧着良心说,是那些少女主动勾引的。
但是,七百个,谁信呢?
神使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开始颤抖地转动手指上的宝石戒指。
戴恩再明白不过这个动作的意思,这意味着神使开始思考了。
现在才开始思考?
戴恩忍不住摇头嗤笑一声,早干什么去了?
他在神使的耳边说了多少遍,不要轻视艾丝黛拉,不要轻视艾丝黛拉,谁知他还是一脚踩进艾丝黛拉的陷阱里了。
掉进陷阱就算了,他还大摇大摆地在陷阱里走来走去,直到被捕兽夹狠狠地咬住腿脚,才开始思考如何脱身。
晚了!
他训斥艾丝黛拉犯了傲慢的原罪,自己又何尝不傲慢到极点?
他与艾丝黛拉最大的区别是,艾丝黛拉是又聪明又傲慢,他是又愚蠢又傲慢。
想到自己曾给这样一个蠢货谋事,戴恩的耳朵竟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还好神使主动将他推开了,不然以他的性格,可能会忠心耿耿地追随这蠢货到死,甚至为其付出生命。
神使擦了许久的冷汗,终于勉强冷静下来,沉声说道:“你说,弗莱彻司铎谋害了将近七百名少女,有什么证据吗?”
想到自己早已吩咐属下烧毁弗莱彻司铎的房子,神使愈发镇定,语气也愈发威严:“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不然你就算没有谋杀弗莱彻司铎,就凭诽谤神职人员这一项罪状,也可以给你判刑。”
谁知,艾丝黛拉竟轻笑一声:“我当然有证据,而且有很多证据。”
神使心中“咯噔”一下。
艾丝黛拉一旦开始反击,就不会再给对手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转头望向陪审席的埃德温骑士,不紧不慢地问道:“我听说骑士团有监管神殿的权利。请问,神职人员是否有豁免谋杀罪、随意玷污良家女子的特权?”
“当然没有。”埃德温骑士饶有兴趣地答道,“即使是神使阁下,犯了谋杀罪也得被送上火刑架。”
强烈的惶恐感侵袭着神使的身体。他感到局面在失控,一时间,竟只能色厉内荏地呵斥道:“不许当庭勾引陪审人员!我要求给予被告人警告,她明显在引诱埃德温骑士!”
裁判官还没来得及开口,审判席上一直没有说话的骑士长淡淡地看了神使一眼:“尊敬的神使阁下,骑士团的男人可不像神殿的教士一样,那么容易被勾引。审理过程中,正常的一问一答罢了。”
言下之意,在讽刺神殿教士的德行是个笑话,只要是个女人,说几句话都能勾引。
特别是艾丝黛拉告诉公众,弗莱彻司铎谋害了将近七百名少女后,神使指控艾丝黛拉勾引司铎的话,更像一个笑话了。难不成七百名少女都想勾引一个年老体衰的司铎?
乱了,一切都乱了。
神使额上的冷汗流得更加汹涌。
他只能继续色厉内荏地问道:“你不是说有证据吗?证据在哪里?”
艾丝黛拉不徐不疾地说道:“证据都在我的侍女手上。我刚刚本想让埃德温骑士帮忙传唤我的侍女,谁知被神使阁下怀疑,我试图勾引埃德温骑士。既然如此,只好请神使阁下帮忙传唤一下了。”
……
他又被耍了!
神使反应过来,艾丝黛拉故意和埃德温骑士搭话,就是想让他当庭训斥她,然后借他的手传唤自己的人。
只有他亲自帮她传唤证人,她的证据才显得真实可信,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被怀疑传唤的路上,证据被动了手脚。
假如他刚刚不出声训斥她和埃德温骑士说话,她无论如何也请不动他帮忙传唤,可他偏偏训斥了。
她把他的心思算计到了极致。
他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一张白纸,毫无城府可言。
电光石火间,神使想到了忠诚的助手曾对他反复告诫——小心艾丝黛拉。
可惜已经晚了。
他两只脚都踩进了艾丝黛拉的圈套里,只能沿着她安排好的路线走下去。
神使深吸一口气,想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却发现已经抬不起来了。他的双手和声音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告诉我你侍女的名字。”
“玛戈。”
“传玛戈。”神使的语气充满了不甘。
他仍抱着一个可笑的愿望,希望艾丝黛拉口中的证据是在虚张声势。她其实并没有足以给弗莱彻司铎定罪的证据,只不过是在拖延自己获刑的时间。
然而当玛戈走上法庭的一瞬间,神使就知道自己的愿望是多么可笑,多么愚昧。
这女孩把公开审理一切所需要的证据都准备妥当了。
她就等着这一刻,将弗莱彻司铎的罪行昭告天下。
艾丝黛拉抬眼望向审判席的裁判官:“大人,请问,我是否可以走出被告席,向在座的诸位,一一展示和解释那些证据?”
神使刚想驳斥回去,就听见裁判官点头道:“可以,不过要戴上脚镣。”
埃德温骑士扬起唇角,唯恐天下不乱地举手道:“请允许我为这位正义又聪明的小姐,亲手戴上脚镣。”
他的请求自然被骑士长驳斥了回去,还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有老嬷嬷上来给艾丝黛拉戴上了脚镣。
艾丝黛拉低头一看,竟然是老熟人,那天帮她测量腰围的老嬷嬷。
老嬷嬷没有看她,也没有和她说话,给她戴脚镣的时候,却特意选择了镣环内有细绒布的脚镣。
这种脚镣仅为罪行不大的神职人员提供,艾丝黛拉的罪行可大可小,可以算作神职人员,也可以不算作神职人员,毕竟她只当了两天神女。
老嬷嬷这么做,是在表达无声的支持。
艾丝黛拉的心微微一动,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做的事情的意义。
脚镣戴好以后,她压低声音对老嬷嬷说了声谢谢,大步走了出去,开始声音清晰地介绍玛戈带来的证据。
除了记名册,她们还在司铎的房子里找到许多足以定罪的证据。
比如,造价昂贵的奇珍异宝、一整套完整的炼金器皿、庭院里稀奇的毒草,以及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炼金药丸。
艾丝黛拉每介绍一样证据,神使的脸庞就煞白一分。
当她介绍完毕,神使整张脸庞都灰败了。
他完全没想到艾丝黛拉居然掌握了这么多证据,整个人都慌了乱了,额上流下汩汩冷汗。
他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智囊团的那句话——只要人们不相信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她再聪明也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