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领命,朝他见礼:“是,属下们告退。”
杨培估算了下时辰,轻轻唤了声儿:“陛下。”天子先去了高太后的永寿宫请安,又陪着高太后用过了晚食,待他们离开永寿宫时外边天已是暗了,如今又在路上耽搁了好一阵,再过上一会便该是各宫落锁的时辰了。
闻衍抬眸,目光看向前边林子里,缀霞宫在林子深处,只有宫中一角隐隐显露出来,夜里瞧得不大真切,林子里也只有灯笼几盏挂着,闻衍的目光在夜色下陡然转深,蓦然他收回目光,面上镇定自若:“走吧。”
杨培忙在前边提灯:“是,陛下千万小心,林子密,这照得亮光也不显。”
穿过林子,缀霞宫便露了出来,高高的门缝里只露出里边几缕光亮,还能听见侍监们的脚步声走了过来。这个时辰,前边东西六宫倒并未落锁,但缀霞宫离东西六宫远,又有林子遮掩,夜里几乎没有宫人侍监敢穿林子过来的,钟萃便吩咐过叫他们提前先落了锁。
今日当值的是玉贵,他开了门正要合上,便见天子一行走进,连忙把大门打开,“奴才见过陛下,不知陛下驾临,奴才惶恐。”
缀霞宫里边灯笼高挂,灯火通明,一直延申到主殿,灯火的明灭才越发暗了下来,闻衍几乎下意识便抬腿往主殿走,“钟嫔可在殿中?”
玉贵起身回话:“是,大皇子醒了,嫔主子这会儿正在同大皇子说话呢。”
宫中灯火明亮,但小孩却受不得这样强烈的光,那钟氏之前便说过,闻衍也不过是顺嘴一问,尽直朝着暗下来的殿中走去。
相比其它殿中灯火通明,主殿的灯火只留了几盏,房中一切平添几分温馨,闻衍踏进房中,便见钟萃怀中抱着人,母子两正细声的说着话,钟萃软言说着,声音放轻,又带着安抚,怀中的皇子不时的叫唤两声应和她一般。
高太后出身世家嫡女,自幼习规矩礼仪,对膝下嫡子虽关心挂念,不时过问他的起居情形,安排好他身边的用度,但这般亲近的时候却极少,母子二人的关心更多是来自日常问候中。
闻衍虽不是第一回 见,但心头却仍是一动。
他巍然不动,钟萃一抬眼就看到了,眼中有些惊讶,抱着皇长子很快迎来,朝他福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怎的来了,若是提早吩咐,臣妾便让他们多点上几盏灯了。”
皇长子不记事,只几日没见过父皇,现在一双眼便直直的盯着人看。
钟萃原是一句随口话,闻衍心头却冷哼一声,这普天都属天子,他堂堂皇帝,四海之主,要去何处还要先征询旁人的应承不成?换做其她嫔妃,见天子驾临只有欢喜的份,哪如她一般还质问起来了!闻衍居高临下的看着人,下意识问出来:“朕数日不曾驾临缀霞宫,钟嫔可有异议?”
天子话中含义不明,叫钟萃有些摸不着头脑,钟萃下意识朝天子身边的大总管杨培看去,只见他低着头,规规矩矩的伺候在一旁,宫中的宫人也顿时噤了声。
钟萃心中一动,想着陛下这番话是何意,可是有意试探于她?试探她是否是那等恃宠而骄的妃嫔?如今尚且摸不着陛下这番话的意图,也摸不着陛下心中是否不悦,钟萃便照着杨培的话术那般,顺着哄着的先把人安抚下来,何况这话可大可小,她哪承担得起的,钟萃正起小脸。
“陛下明鉴,臣妾虽读书不多,入学资历也短,但得陛下教导,也知一二道理,陛下心中挂念前朝大事,勤政爱民,如此大事,臣妾再不济也知轻重,又岂敢有任何不满不处的。”她若是有异议,有不满,那便成了书中那祸国殃民的妖妃了。
天子勤政,天下黎民福祉,钟萃哪敢对天子行程有异议的,这顶大帽她可受不住。
钟萃回答得规规矩矩,如同前朝的大臣一般正义凛然,端端正正,闻衍一时倒瞧不出甚情绪来。钟萃忍不住轻轻抬了抬眼,不见天子有回应,正想再多说上两句陛下的好话来,闻衍“嗯”了声儿,目光从钟萃身上移开。
钟嫔话中凛然,倒是十分有觉悟,闻衍心中也有几分高兴。想来他教授的她倒是学进去了几分,知道何为大局为重了,中宫后位掌着后宫,是天子的贤内助,更是应当持此等胸襟气度为天子分忧解难才是,她倒是有两分中宫的模样来了。
但闻衍心中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伴随着几分骄傲,心头又生出了几分怅然来,仿若对钟萃这个回答不甚满意。钟萃并无异议,反倒是他对钟萃的回答生出了异议来。
闻衍压下这股莫名,与直直盯着他的皇长子对上,父子两互相看了好一会,闻衍轻笑一声:“这小东西,前些日子还不会抬头呢。”
皇长子抬头已经算慢的了,主要是宫中伺候的嬷嬷婢子们太紧张,万事伺候得细致,给捧到面前来,反倒是他自己,更喜欢听声,不时便寻着抬头去看一看的,钟萃忙于内务处的事,平日守在他身边的时候少了些,等她闲下来陪着时,皇长子又变了个模样的。
钟萃低头,手轻轻拍了拍,眼中满是骄傲:“陛下不知,咱们明蔼还会翻身了呢。”
闻衍大喜:“当真?”
钟萃轻轻颔首,与他细细讲了起来:“前两日臣妾刚从内务处回来,在外间与芸香几个说了会话,他许是醒了在里边听到了臣妾的声音,见臣妾久久没进去,便不乐意了,待臣妾进去,正巧见到他翻了身,就这般一撅一拱的,没几下就翻过来了,还朝臣妾笑呢。”
钟萃随意给他示范了记下。
宫中只有皇长子一位皇子,自是精贵得很,上从主子们,下到宫人婢子们无一不精心伺候着,皇长子几乎一日一个样,他刚出身时还稍有些瘦弱,如今被精心伺候了几月,已经长成了胖乎乎的模样来。
闻衍眼中都有些不可思议,就这胖小子翻身倒是灵活呢,他认真同皇长子说:“下回你也翻身给父皇瞧一瞧。”
他微微弯下腰,明蔼顿时往母妃怀里靠。
闻衍一顿,钟萃抱着人,忙朝他解释:“孩子忘性大,陛下这几日没来,他有心认生,等会与陛下熟悉了便好了。”
闻衍直起身:“身为朕的皇长子,这胆子实在太小了些,等他长大,朕亲自带在身边多教教便不会再如此了。”
天子说得十分轻松,却叫钟萃听得顿时起了一身薄汗。能被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皇子定是出身高贵的嫡皇子,往后是要继承帝位的,她的孩子非嫡却居长,本就叫人猜忌,若再由天子亲自带在身旁,明白的放在明面上,只怕会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与天子亲自教导嫔妃不同,天子亲自教导嫔妃,只能说得上一句宠爱,但若涉及皇嗣,便是与皇权扯上了关系。
昔年杨公继位,荒淫无道,最爱妾室莺,偏袒庶子归,时常带在身边,出入帝居,杨公宠爱,莺母子风光无限,甚至压下皇后嫡子,杨公卧榻病床时,皇后借此揽下权柄,扶嫡子登基,诛杀莺母子二人。
此事在书中不过一句杨公失德,不尊规矩。后世提及这则典故一则认为杨公荒诞,二则便是杨公宠爱太过招摇,本该带在身边的为嫡子,杨公偏带了庶子在身侧,皇权争斗,继位者只一人,杨公虽非有庶子继位之意,却到底招了猜忌,为莺母子亡故埋下了伏笔。
钟萃一想到那样的下场,浑身抖了抖,整个人紧绷起来,以史为鉴,让她联想到了他们母子二人身上,读书认字自有她这个当母妃的教导,钟萃万不敢让他成为第二个风光无限的归,她急急生硬的脱口而出一句:“不用!”
钟萃话音刚落,殿中气氛刹那冷了下来,闻衍脸上不带丝毫情绪朝她看了过来。


第107章
钟萃话落便反应过来,天子面前哪有她断然拒绝了的,钟萃挤出笑,连忙找补起来:“臣、臣妾的意思是陛下公务繁忙,前朝之事自是更为重要,若是搅了陛下处置公事便是罪过了,臣妾得陛下教导,待他长大,臣妾会好好教导他的。”
闻衍心中原本有些不悦,堂堂天子,此番出言便是恩赐,换做旁人,只怕早就感恩戴德起来,心中不知该有多感激的,哪像她,反倒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来?
听钟萃说完,闻衍心里的不悦倒是消了些,她眼中如同往常,再是清明不过,写满了认真,闻衍“嗯”了声儿,心中却生出了两分喜色来。
她眼中再是认真不过,想来确实如她说的是担忧他,怕妨碍了天子处置前朝大事,钟萃已读完了论语,也知朝臣和天子互为依赖,朝臣对天子行为会上书规劝,言语规劝,怕天子和朝臣会因此起了间隙,闻衍勾了勾嘴角,却也没有合盘道出原因来打消她的顾虑。天子对皇长子的态度只六部不知,内阁中诸位大臣心中却都是有数的,只怕他们恨不得日日见到天子带着皇长子一同出入帝居的。
闻衍从钟萃身侧擦身,正要往里走,到底顾念她这份担忧,叫天子心中也十分受用妥帖,想着这钟氏性子直,为人又认真,连旁人话外音都听不懂的,怕她多想,难得同人解释一二:“不必担忧,此事朕心中有数。”
钟萃低眉垂眼,勉强点点头,与怀中的皇长子对上,她轻轻在明蔼背上拍了拍,离皇长子长大启蒙还有许久,钟萃按捺下心,如今却不欲与天子对上,只待往后再来细细筹谋的。
闻衍身材高大,足足比钟萃高了一个头,他轻轻低头,只见她如丝的乌发,露出一截儿雪白的脖子,闻衍移开眼,当先朝里边走。
钟萃叫人奉了茶水来,目光从大总管杨培身上看过,他先前一直低着头,规规矩矩的伺候在一旁,这会儿天子进了内殿,若不是钟萃注意着,还不曾注意到杨培轻轻吐了口气,整个人都松了松。
钟萃早前一直觉着,这杨公公在陛下面前伺候多年,对陛下的脾性自是摸得一清二楚,若是不慎惹了陛下,从杨公公这里能学到两分也是好的,钟萃现在才知,原来这杨公公也是怕的。
杨公公不入内殿伺候,钟萃也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随着天子入了内殿。
闻衍随意挑了张椅靠着,见他们母子进来,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等宫人送了茶水来,闻衍就着喝了口,这才开口问了句:“那熙妃的事查清楚了。”
他说得肯定,钟萃先是一愣,问得小心:“陛下知道了?”
随即钟萃便明了了,天子富有四海,莫说区区一个后宫,便是再有甚也逃不过天子的眼睛的,钟萃在天子面前向来不曾有过隐瞒,她准备把明蔼抱给秋夏两位嬷嬷,再细细同陛下汇报一二,闻衍朝她伸了伸手:“给我吧。”
“这…”钟萃有些为难,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皇子,明蔼一只小手正看着母妃的衣裳,钟萃今日穿得不素,他最是喜欢五颜六色的。
皇子天天月月的在变,脾气也慢慢有一些了,平日里都在乖乖睡着,醒来时又有婢子嬷嬷们哄着,对他百依百顺的,前两月他也对婢子嬷嬷们顺从,不爱怎么哭闹,但近日起,他粘着钟萃的时候多起来了。
钟萃白日里除了在缀霞宫,还要去内务处,他若是醒来见了人,非要钟萃抱着,不时的哄哄他,秋夏两位嬷嬷也能抱上一会,但他现在对陛下不熟络,若是让陛下抱,钟萃怕他会哭闹,又会惹了天子不喜。
钟萃心里几番思虑,又不好直接回绝,只得轻声说道:“明蔼现在有些脾气,陛下几日与他不曾见过,许是生疏了些,不然让秋夏两位嬷嬷先照顾着些…”
闻衍起身,走至钟萃身边,朝她怀中的皇长子伸了伸手,声音柔了下来:“明蔼,父皇抱着你好不好?”
皇长子乌黑的眼在闻衍脸上看了好一会,似在确认一般,他看着人,闻衍也不催他,就伸着手看着,钟萃正想再劝一劝,直到明蔼轻轻朝他笑了笑,闻衍把人从她怀里接了过去抱着,钟萃才反应过来。
钟萃朝他怀里看去,皇长子正在紧紧的看着天子,钟萃想象中的哭闹场面都没有出现,叫她不由得松了口气,钟萃先是去外殿多宝柜子上取了一份上回给熙妃看过的证词,这才进了内殿,把证词递到天子面前,一五一十的交代起来。
“这份证词便是那宫婢的证词,杜嬷嬷亲自去审的,里边记载了这件事的始末,只这证词到底只是这宫婢的一人之词,算不得数的。内务处发用度后,翌日熙妃娘娘也曾来过问过,臣妾便把这证词给她看过了。”
闻衍先在永寿宫时已听徐嬷嬷说了大半,也大致猜到了经过,眼只微微扫了几下,便把这份证词看过了,闻衍心中对此并非太过意外,这短短的一页供述中,那婢子去怡春宫不久,对怡春宫的事讲得有限,却不妨碍闻衍已经从中推断出了大致来,他沉吟了声儿:“熙妃过后再也不曾来过了?”
钟萃想了想,轻轻点了头。从上回熙妃登门后,熙妃却是再没有来缀霞宫的。
闻衍轻笑了一声儿,低头朝着怀中的皇长子交代:“朕的大皇子可要记住了,这宫中的妇人向来心思深沉,没有几个当真是表里如一的,她们表面上待你百般关切讨好,奉承你,不过都是有所图的,你可千万莫要被骗了的。”
说着他抬头瞥了眼一旁的钟萃:“当然,这宫中也并非尽数都是如此,自也是有那等不开窍的。”
皇长子哪里听得懂,小手在他垂下的长发上握了握。
钟萃没瞧见他的举动,她觉得明蔼还小,哪里用得着同他说这些的,认认真真在一旁说道:“陛下,宫中娘娘们都是很聪颖的。”
钟萃入宫以来,在宫中见过大大小小的娘娘不少,有一同入宫选秀的秀女们,也有入宫多年的后宫嫔妃们,若非不是她数次听到心声,也难以知晓这宫中娘娘们的真实面目,许多嫔妃表面温和亲近,但心中却是高高在上,十分不屑。在钟萃的印象中,她在宫中却不曾见过有哪位嫔妃当真差了的。
闻衍在她脸上看了眼,移开了目光,放到桌上的证词上,转开了话:“这份证词说的只消派人去怡春宫查一查就知道了,你给了熙妃,如今这上边说的已经全然不在了,你可明白?证据若是提早叫别人知道,便不再是证据了。”
“你这份证词已经没用了。”
钟萃轻轻颔首,回道:“臣妾知道。”她抬眼看着天子:“可是陛下,你不是说过太后娘娘不愿此事再深究下去么?连陛下都想在太后娘娘面前尽一尽孝道,愿意退让一步,陛下虽允了臣妾查清此事,弄明白事情真伪,若是臣妾把这得来的证词交到徐嬷嬷处,岂不是叫徐嬷嬷为难,也叫陛下处在中间左右为难的。”
她不疾不徐的说着,脸上十分认真,一如既往的沉静。在钟萃眼中,这件事本就是暗地里调查的,便是天子应允也是去私底下调查的,哪里会让她借此把事情给闹出来的。
落在闻衍耳里,却叫他心头蓦然叫什么撞了一下,带着些酸涩,又不断的扩向四肢百骸,终年读不出丝毫情绪的眼眸头一回多了几分别样情绪来,他喉头有些发紧,又竭力压下:“所以,你是因为朕才把此事给压下来?”
钟萃顾忌的自然是高太后,但陛下允许她私下查这件事,叫她弄清真伪,钟萃受天子教导许多,投桃报李,自也不会做那等恩将仇报之事,若说是因着陛下,倒也可以这样说。钟萃想了想,点了个头。
闻衍呼吸一重,心中却有一种果然如此,尘埃落定下来。后宫嫔妃向来是人人都打着为天子“崇敬有加”、“一心为朕”的旗号,从那淑贤二妃开始,到筹谋数年的良妃等,个个口口声声的声称一心为朕分忧,一颗心向着朕,却不过是欺骗于朕!她们的目的非是一心为朕,为的不过是后宫的权柄,登上那中宫后位罢了。
哪有什么为天子着想!闻衍身为堂堂帝王,又岂能容得下这些心思诡谲之人伴随身侧,如愿坐上中宫后位的。
闻衍目光锐利起来,紧紧朝钟萃看去,直直看进她眼底深处。在她的眼里,他看到的仍是一眼能看穿的双眼,里边再是认真不过。
她说的是真的。
不是那等为了哄天子而谄媚讨好,曲意逢迎说出来的漂亮话,她是怎么想便就怎么说了,她是因为朕而当此事没有发生过。闻衍眼中染上笑意,连胸腔都跟着震了震,又很快压下嘴角,恢复往常一般,不泄露分毫,沉声夸了夸:“此事你做不错。”
皇长子醒了好一阵了,在闻衍怀中看着人好一会,又慢慢睡了过去,闻衍压了压声音,不敢把人吵醒了的。
钟萃忙把人接过来,亲自送到小床上安置好,皇长子如今露出些认人的苗头来了,若是钟萃这个当母妃的把他放床上,便极少会哭闹。秋夏两位嬷嬷说的,他这是认出了母妃,连安睡前还要闻一闻母妃的气息的。
钟萃把人安置好出来,便见天子起了身,正要抬腿朝外走:“陛下?”
闻衍今日来缀霞宫不过是突然决定,并未有留宿后宫的打算,如今坐了坐便要回前殿了,见钟萃出来,他点点头,叮嘱几句:“你好好照顾明蔼便是,朕走了。”
天子驾临缀霞宫,少有会不留宿的,钟萃却也没问,乖巧的朝他福了礼:“臣妾恭送陛下。”
“嗯。”闻衍应了声儿,抬步朝外,刚走了两步,回头见钟萃还保持着福礼的姿势,面上连半点挽留都不曾,虽在天子心中,若是以后的中宫,自该是这般宠辱不惊,但把钟萃与其她嫔妃相比,换做别的嫔妃,少不得会再三挽留一下,温言妥帖的,只有她,当真是半点不会侍奉揣度,又忍不住叫天子心中一堵。
闻衍甩了甩袖,跨出门,杨培已经候在了外边,等天子一出门便迎上来跟在身后,一路出了缀霞宫。
夜已深,各宫都已落了锁,只有巡逻的侍卫不时在宫中穿行而过,见了天子一行,远远的见了礼。
闻衍负着手,如闲庭信步一般,杨培伺候天子多年,天子这般情绪外露却是少见,周身都透着高兴的模样,杨培在前边提灯照路,估摸着现下天子心情大好,便也大着胆子说了句:“嫔主子把皇长子照顾得真不错,每日还得去内务处呢。”
闻衍大方应承:“嗯。”
这钟氏为人自是挑不出错来,但那熙妃却是个藏奸的,她倒是说错了一句,非是朕在意钟氏,而是那钟氏在意朕!


第108章
天子虽只短短的说了一个字,听在杨培耳里却有些不同。这几日天子连缀霞宫一句都不曾提到,虽与平常一般无二,多是在前殿处置宫务,召见文武大臣们,但杨培等御前一干人等伺候天子多年,便是天子如常,却仍叫他们下意识小心谨慎。
到现在,杨培连着提了好几日的心才得以放回去些。天子心情高兴了,他们伺候在御前的才能松泛几分。要他说起来,这回回陛下心绪不好了,往缀霞宫走走,出来后便不一样了,上回陛下进后宫去了那怡春宫出来,杨培本也大着胆子要建议陛下往缀霞宫坐坐的,谁料陛下却尽直回了前殿,反倒是白白不高兴了好几日。
杨培提灯照路,还分神想着这些,面上不敢露出半丝端倪,稳稳当当的在前边走着,路上十分安静,只有一行人发出的走动的脚步声来,一直到了前殿里,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后,杨培又连忙命人上茶抬水来等。
下边早就置办妥当,很快便有御前宫人们鱼贯而入,杨培便替天子宽衣洗漱,待洗漱后,杨培捧了里衣来,正要替天子更衣,闻衍目光落在那里衣上,却是掩着眸,叫人看不出情绪,他沉着声:“换一套来。”
杨培一愣,下意识看向这套里衣,这素白的里衣让杨培看实在看不出有甚不同的,但既然天子发了话,杨培便只能捧着里衣重新回去,开了柜子,杨培重新拿了一套便要走,突然顿了顿,把放置在柜子最里边的一套里衣取了出来。
这一套里衣上回捧到天子跟前儿,凭白的惹了天子不喜,杨培便把这套里衣放到了一旁没在捧出来的,过后杨培才想起来这一套却是那缀霞宫的钟嫔娘娘亲手缝制的。
帝心难测,陛下正从怡春宫出来,心绪不佳,杨培也摸不着陛下是不是迁怒到这一套里衣上头,但过后数日他并未捧这套里衣近前,陛下反倒不曾说过甚,恍惚叫杨培以为陛下连那钟嫔娘娘都不喜起来,这自是杨培心中隐约闪过的一二念头,却是不敢再深想下去,但杨培今日冷眼看着,陛下去了缀霞宫一趟,整个人又不若前些日子了,想来对钟嫔娘娘并没有不喜的。
杨培手在这一套里衣上再三思虑,却不过是须臾之间,杨培咬咬牙便把这套里衣拿了出来,奉到了天子面前,只待天子裁决,杨培双手奉上,闻衍目光在这套里衣上看过,只淡淡扫了几眼,这才移开眼:“更衣吧。”
杨培捧这套里衣来便是一个“赌”字,赌这回陛下会不会叫他再换一套来,如此也能摸准两分天子的脾性,好在他只捧了没一会,陛下却没再叫他换一套,杨培连忙替天子更衣,心里倒是越发肯定了,陛下现下心中好着呢,他早前在心中猜测陛下对那缀霞宫的钟嫔娘娘不喜果然做不得真。
杨培麻利的替天子更好衣,伺候的宫人们便捧着银盆巾帕缓缓退了下去。
闻衍靠在床榻,随手捡了一本书看了起来,这书与平日殿中的书籍不同,能放在天子近前叫天子观阅的书籍最是齐整,从书面到纸页便是用的最为上等的贡纸,做工更是考究,这一本却不同,便是杨培这个只在御前当值,伺候天子的也能肉眼的品出粗糙来。
边角的线头都露了出来,可见缝制极为随意,陛下堂堂天子,能摆在他面前的若非是传下来的各种书籍,便是收录的孤本,在宫中收藏时匠人们又重新给所有书籍清理过,每本都宛若崭新一般,这等随意粗糙的书籍是呈不到陛下面前来的,连御前都走不到,更何况过他这个大总管的手了。
但杨培也丝毫不意外,没有过他的手还能递到御前来让陛下偶尔翻一翻的,整个宫中也只找的出一个来,便是缀霞宫那位娘娘了。陛下都能亲自教导那位娘娘读书认字了,更别提看一看钟嫔送来的书了。
杨培送了茶水在一旁,闻衍看了会,就着茶水喝了几口,又翻上了几页,见时辰不早了,杨培在一旁提了一回,便放了书,想了想,他开了口:“明日你去库里挑几样首饰给钟嫔送去,去岁不是有不少各国的进贡贺礼么,你挑几个宝石。”
他目光向下,在书上看了看:“告诉钟嫔莫要分心,这本默写的书籍勉强能看,下回送来的要更精进才是。”
读书要记牢最好的便是默写,通读背诵,倒背如流,只有如此才能不会忘了的,下场科举的学子们就是如此,便是简单的童生试、院试,也要考校功课学问的功底根基是否稳健,能否倒背如流,从各种拼凑的字句中找到准确的答案。
下场的考生几乎人人都要默写无数本书籍方才小有成就,才有资格下场一试,从万千学子中脱颖而出。
杨培身为陛下跟前儿的大总管,日日伺候在天子身侧,观天子处置公务,听大臣汇报朝中大事,对科举的流程十分熟络,便是他这般人精,在见到学子们读书数十年下场科举也颇为感叹,若换做是他,怕是早便读不进去了的。读书除了耐心,还得勤奋,得有天资才是,反正他是听到那些之乎者也的便头疼。
学子们要出人头地,要改换门庭,读书便是唯一的出路,只有出头了才能得了天子重用,加官进爵,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杨培着实不明白,陛下在教导那钟嫔娘娘时为何会拿学子读书这一套来要求钟嫔娘娘。
那学子们这样读出来是要下场,钟嫔娘娘便是默写了,倒背如流了,却又不能去下场参加科举的,这不是白费功夫吗?
杨培着实不懂,但一听陛下这话,他心里便生出了句“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念头来,陛下也是,着实太严厉了些,但那钟嫔娘娘也奇怪,楞是一一照办,跟要下场的学子一般认真,这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杨培心里已经想开了去,但听得陛下吩咐,下意识便低了低头:“是,奴才定然给嫔主子挑几个最大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