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国本这般容易动摇,只因一个女人便要我大越家国不稳,那我大越的诸多好儿郎又该至于何地?国若覆灭,只会因天子无能,贪官污吏,文臣腐朽,武将散漫。”闻衍沉声反驳,”两位老师教我如何治理江山,朕阅遍典籍,在位十载,只在其位谋其政,文臣尽心辅佐,武将骁勇杀敌,井然有序,一应规矩自然,如此江山才可太平。”
彭太傅毫不相让:“陛下可有想过子嗣。”
闻衍嘴角微动,沉默下来。
彭太傅毫不客气:“中宫未立,嫡子未降,少主幼必生事端,陛下年富力强,正该诞下子嗣,择定少主加以培养。连太后娘娘也无时不惦记着。”
提到高太后,闻衍锐利的眼看过去,彭太傅毫不相让,范太傅插了话进来,相比彭太傅的耿直,范太傅言语婉转,脸上还带着笑,替彭太傅解释:“彭太傅这是心太急了。”他没有咬定立后之事,反而提出了新的建议:“陛下现在不想立后,此事可以容后再议,只是子嗣事关重大,陛下当年夺下皇位何其艰难…”
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位皇帝愿意把自己的江山拱手让人,闻衍自然不例外,他眸色加深,范太傅继续说道:“宫中娘娘们姿容秀美,端庄贤淑,陛下若是诞下子嗣,皇子们必然聪慧,再择少主出来,加封太子,封其母为后也是使得的。”
彭范二位太傅的意思其实都一样,一个是坚持立后再诞下嫡子,一个是婉转一些,先诞下皇子再立后。
杨培在心里砸砸嘴,把两位太傅的意思给品了品。这两位太傅一刚一柔,像是在打配合一样,彭太傅惹得陛下发火,范太傅立马便来解围,听到最后杨培也听出来了,这二位太傅今天并不是来劝陛下立后,而是劝陛下诞下子嗣的。


第33章
要杨培说呢,这宫中也确实缺了点鲜活气儿,尤其是小皇子们的欢声笑语,每日都是干巴巴的过日子,也确实无趣了点。
在他想的功夫,里边又谈了几句,最后彭范两位太傅从里边出来,携手走了。
杨培端正身子,不敢再胡思乱想,微微弓了弓身,朝里边轻轻唤了声儿:“陛下?”
过了一时片刻,闻衍从里边出来,尽直从杨培身边走过,杨培只看见一片玄色衣摆,连忙跟了上去。闻衍坐在御案前,手中拿着奏折,但眼中却微微有些出神。
读书做事最忌的就是不够专心认真,闻衍随手放下奏折,端着茶水喝了两口,目光移到一本册子上头,杨培立时解释起来:“这是黄门那边从内务处里登记的。”
闻衍很快想了起来,是内务处的那条暗道上钩了。他来了几分兴致,把黄门准备好的册子打开,随手翻了翻。
上边记载的多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宫妃宫女们托他们往外采的胭脂水粉,点心之类的,也不时会帮着送些信件,他百无聊奈的翻了几页,对这些杂事并无兴趣,正要合上,直到一行数额巨大的数额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点了点:“三色青釉四万两,这是哪宫的?”
杨培往前看了看,小声回道:“是甘泉宫。”
甘泉宫贤妃。
闻衍脸色微变,三色青釉就是三种色彩的瓷器,颜色许多,但青釉便是泛出一点青绿,便是青釉,烧制极为不易,贤妃身为宫妃,有资格用青釉,但每年也都是有定数的。超过定数想要,需要各宫自己掏钱。
董家身为文臣,哪有一出手就是上万的银子给贤妃购买青釉。
闻衍又往后翻了翻,找到另外两笔大额银两的购买,而最后仍旧流入到了甘泉宫中。造册被摔在了书案上,杨培跪伏在地,上边十分不悦的声音传下来:“去查。”
“摆架,去永寿宫。”
陛下久不驾临后宫,如今一踏入后宫,便有娘娘们闻风而动,花枝招展的候着,却见御辇头也不回的去了永寿宫里。
钟云辉给钟萃回了封家书,他先谢过了,又细细写了侯府的事情。四姑奶奶钟明兰留在了京中,赵大人已经被调回了京里,钟云辉还与她说了许多关于秦姨娘和庶妹钟雪的事,钟云辉每日在书院里读书,这些都是听生母余姨娘说的。
秦姨娘如今很得侯爷看重,大夫人穆氏都会给她几分薄面,出外宴会也会带上钟雪,往秦姨娘的院子里赏了不少。钟萃进宫后,侯府便在给三姑娘钟蓉和四姑娘钟琳相看人家了。侯府一切安好,请她放心。钟云辉谨小慎微,除了家书,并未多添任何语句。
钟萃看完信,小心的把信收好放进柜子里。
闻衍从永寿宫出来,一手撑着额,正闭目养神,前边御辇停了停,闻衍睁眼,杨培上前:“陛下,贤妃娘娘在前边。”
御辇从甘泉宫过,贤妃得知陛下经过,特意带着宫人出来同他见礼。杨培话落,就见贤妃上前两步,在些微灯火下,贤妃身着薄纱,头带金钗玉冠,聘婷的立在甘泉宫阶下,火光打在她脸上,格外柔和的与他见礼。
闻衍定定的看着人,良久才缓缓开口:“是贤妃啊。”
他往贤妃身后看了看,甘泉宫门前简单质朴,隐隐彰显宫中女主人的品性高洁,不若淑妃那边,在殿门便弄得明艳张扬,闻衍眸中闪动,下了御辇,亲自扶起贤妃:“贤妃打理后宫事务多有辛苦,不必多礼。”
贤妃十分懂规矩:“礼不可废。”她主动开了口:“陛下久未踏入后宫,不如喝杯茶,让臣妾给陛下说说姐妹们的趣事。”
贤妃如同从前一般,不争不抢,温柔逗趣儿,端庄大方,像讲故事一般,闻衍从前累极便会过来坐坐,听她说说话。
这次原本按闻衍的脾性,在撞破内务处那条暗路子时便会当即发落,交由贤妃处理,涉及到的宫妃婢女们交由淑妃惩处的,她二人掌管公务多年,深得闻衍信任,却在听到缀霞宫钟氏那封信后突然改变了主意。
在贤妃的期盼下,闻衍轻轻颔首。贤妃顿时大喜:“陛下请。”
甘泉宫闻衍来过不知多少次,但前朝事务繁多,他并未久坐,对甘泉宫的一应并不熟悉,如今他仔细观察,才发现甘泉宫的不同来。
闻衍从前只觉得甘泉宫在贤妃的布置下简单大方,十分素雅,十分契合他所想的俭以养德的观念,与玉芙宫不同,淑妃喜喧嚣富贵,殿中富贵堂堂,金银玉器尽有,十分奢靡,反观贤妃就不同了,殿中少见那等金银玉器的摆件,都是秀雅的屏风、玉瓶儿、书籍等,通身诗书气派。
贤妃迎着他进了殿中,亲自替他斟了茶水,月白的茶壶小巧精致,在一旁的架子上还摆着另外两个颜色的小壶,闻衍饮了茶水,眼中幽暗:“贤妃这里倒是雅致。”
贤妃微微一笑:“陛下也知我不爱那些金银玉石,唯有寻一些素雅的摆件装扮装扮了。这些颜色虽是素净了些,但臣妾却是极喜欢的。”
她自然是喜欢的。这几个壶便是数万俩银子,那他进殿后看到的那些“雅件”又该值多少?
闻衍从前觉得淑妃行事太过奢靡无度,贤妃才是真正高洁出尘,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可现在看来,这几个小壶便是数万俩银子制成,那这殿中其他的“高雅”摆件又怎会低于饮茶赏玩的壶?贤妃殿中的摆件清幽素净,但细细想来,这每一件却都是用无数的金银财宝才堆砌而成,再回头看淑妃宫殿的富贵堂堂,与贤妃这用金银铺就的“高雅”,只怕那些富丽堂皇的金银财宝都比不上贤妃这宫中一个“高雅”的摆件。
而贤妃用“高雅”做由头,享受到的又何止千金万金,什么“高雅出尘”都是假的,不过是打着高雅的名头为自己的私利挡一块遮羞布罢了,贤妃掌管宫中采买,内务处的每一笔开销都经她手,难道她还不知这价值几何?不过是自私自利的享受着最好的东西,却偏偏还要营造好名声叫人夸奖罢了。
闻衍只在心里一估算,贤妃宫中所用之摆件的价目便有了数,数额之庞大,令他几乎无法直视面前这个温柔小意的女人,以董家的身家可养不起贤妃这样奢豪的生活,贤妃的富贵又是从哪里来的?闻衍想到黄门造册上记载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宫中的嫔妃大多花银子托他们从宫外带东西进宫,胭脂水粉,糕点,甚至布匹衣料。
宫妃除了有月银,每日的吃穿用度都由内务处分发,以宫中的贵人们的身份,送到她们手上的自然是最好的东西,又何必舍近求远的花银子请内务处从宫外带进来?原本应该分发给她们的东西呢?闻衍只想到了一个可能,克扣。
她们的用度被克扣了,是以只能花自己的银子找路子带东西进宫,而那些省下来的东西又到了哪里去呢?闻衍朝贤妃身上看去,贤妃笑容温婉,端庄大方,如同从前讲着宫中的趣事,说到高兴的时候,皓腕上的手上露出几个镶嵌着珠宝的金镯上。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素来有高雅出尘之称的贤妃娘娘,一身的打扮昂贵精致,在镯子、首饰上都镶着各种珠宝,只她样貌端庄,一身衣裳穿得素雅,却是不显。
省下来的东西都供养到了一个人身上去了。
用后宫嫔妃省下来的银两尽数养一个人,她自然可以维持她表面的出尘高雅,质朴简洁,享受着名声赞誉,闻衍一想到他竟然如此信任过这样一个表里不一,满口谎言的妇人,心里便忍不住生出一股恶心来。前朝有贪官污吏,闻衍用“蛀虫”来形容,不料在他的后宫也卧着一条“国之蛀虫”。
贤妃随意挑了两个宫里的趣事,见他没反应,忍不住往前凑了凑:“陛下。”想着董家传来的信儿,贤妃端庄的脸庞升起一片绯红,正要触碰到闻衍的手臂,他眸光一利,抬手移开,闻衍起了身,沉声道:“前朝事忙,时候不早了,贤妃也早些安歇吧。”
不等贤妃反应,闻衍便大步离去。
杨培弓身等在殿外,见他出来,忙上前候着,“回宫。”
钟萃昨日夜里睡得早,她的翌日起床后才听说了陛下昨晚驾临甘泉宫,陛下虽时常招年轻的嫔妃前去承明殿说话解闷,但进后宫必定会去贤妃娘娘的甘泉宫坐坐,后宫里都说贤妃娘娘十年如一日的受宠。钟萃觉得,陛下确实十分看重贤妃娘娘。
芸香几个只在宫里说说,话里还带着点酸,他们缀霞宫是宫里皆知最不受宠的了。
钟萃无所谓的笑笑,把自己关在房里抄大字,又过了两日,钟萃的百遍大字抄好了。这次钟萃没叫顾全把大字送过去,她的增广已经读完了,当今的启蒙书何其珍贵,钟萃不敢私留,亲自送去谢恩。
前朝与后宫不同,后宫里花团锦簇,而前朝三步一兵,手握长枪,身披轻甲,威严肃穆,兵士们身上的气势如同陛下一般,叫人望而生畏,钟萃心里跳动,紧紧抱着匣子,远远就见到了承明殿。
承明殿钟萃不陌生。越是靠近殿中,心上一股酸楚弥漫,钟萃跟着前边引路宫人,心下有些恍惚,引路宫人把他们带至偏殿里:“小主稍等,奴才去通报。”
钟萃强压下眼里的酸意,垂着眼,轻轻点了个头:“多谢。”
宫人转身出去,芸香拉了拉钟萃的衣角:“姑娘。”
钟萃朝她笑笑:“我没事。”
他们在偏殿等了会,殿里只有宫人来上了茶水便退下了,再听到脚步声,却见一位打扮端庄的嫔妃带着婢子匆匆从偏殿外走过,钟萃目光定定看着某处,看着她们走远,彩云小声跟她介绍:“小主,那是良嫔娘娘。”
“良嫔?”钟萃目光从良嫔身上移开,定定看着良嫔身后作婢子打扮的宫女身上。那是上辈子她住云影殿时分到宫中的婢子香枝。
钟萃上被子暴毙于美人宫前喝了一碗莲子羹,那碗甜滋滋的莲子羹正是香枝亲手端来给她的。


第34章
良嫔走后,先前的引路宫人随后赶了来,朝钟萃抬手:“小主,陛下召见。”
钟萃把香枝的事在心里压了压,乖巧的点了点头,随着宫人往正殿去。芸香两个不能进殿,只能在偏殿里等着。
承明殿里青烟袅袅,殿里寂静可闻,跟皇子登基后的承明殿不同,当今的承明殿里肃穆冷淡,里边充斥着男子常年留下的威严气势,叫人不敢生出半点反抗之心来。钟萃头不敢抬头,到了御前,便垂着眉行礼。
闻衍靠在御椅上,一双眼眸幽深,看着人半晌,才淡淡的说了声儿:“起吧。”
钟萃起身,垂着眼。
闻衍也不发话,钟萃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匣子,小声说道:“嫔妾是来送大字的。”
后宫嫔妃要进前朝,早就有人报到御前了,钟萃为何而来,闻衍之前就知道的,他目光放到她手上捧着的匣子上:“拿来看看。”
杨培上前接了匣子打开,把里边的大字取出来,又看到底下那边启蒙书,犹豫了片刻,还是一同拿了出来送到了闻衍手上。
闻衍随手从杨培手上挑了几张来,仔细看过了。大越女子大都写小楷,钟氏的字迹也是如此,但她的字迹比起其他的女子来又多了几分游刃和兼任,颇有一些风骨出来,每一个大字抄得都规矩整齐,没有唬弄,闻衍心里升了几分满意,随后想着之前对钟氏“大字不识”的误解,身为帝王的天颜又叫他不能出尔反尔,那帝王的威仪又该如何维护,只勉强的说了句:“差强人意,还需再练练。”
钟萃对比过大家们的字迹,跟她的字迹比实在差得太远,她很是认真的点了个头:“嗯。”
钟萃心里不委屈,她才读书练字半载有余,确实比不上那些读了多年书的,陛下能把自己的启蒙书借她观看,已经让钟萃十分感激了。
闻衍把大字放置一旁,瞥过增广这本启蒙书,随口问了句:“书看完了?”
说道读书,钟萃整个人都认真起来,她在杨培替她搬来一张凳子时小声道了谢,坐在御案之下,双手放在膝下,乖巧的回道:“回陛下,看完了。”
钟萃下一本学幼学琼林,这一本也是三哥钟云辉从外边书铺里买回来的,钟萃进宫时间急,钟云辉只来得及抄录下论语,来不及抄录幼学琼林,只能挑了信誉好的书铺买了一本,里边的注释自是比不得侯府收藏的。不过钟萃也不挑,有书读就可以了。
“读幼学。”闻衍随口一问,说得肯定。
钟萃惊讶的抬起眼,又很快垂下,好一会,轻轻点了个头。
闻衍忍不住皱眉,声音沉下来:“抬起头来。”
钟萃心里一跳,微微抬了抬眼皮。
闻衍自幼接受的是最正规的礼仪规矩,从来人在他面前或是毕恭毕敬,或是游刃有余,或是规矩礼仪尚好,第一次有宫妃在他面前缩着身子的,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模样,换做往常早就叫闻衍打发了出去,他从御案上下来,走到了钟萃身边,手指在她背脊上两处地方点了点:“这里,挺直了。身为宫妃,堂堂贵人,怎能这般小家子气。”
要叫满朝文武看了,岂不是以为他后宫的嫔妃都是这副规矩了。连那大臣家中都不如了。
钟萃只感觉到温热的指腹贴在她背上,如今天气转凉,也不过多添了一件衣裳,指腹的温热力度如同当今的气势一般都叫人不敢忽视,钟萃僵着身子,心下狂跳。
跟嫔妃一处时,钟萃还能维持,但当今气势浑厚,叫钟萃下意识不敢造次,身子先低了半截儿下来。她有些怕,怕要是惹了人不高兴,她在宫中的日子连上辈子那几年安稳日子都没有了。钟萃不想出风头,她只想跟上辈子一样在宫殿里好好活下去,以后带着皇子一起活下去,读书启蒙也不打紧,她现在读书认字了,她以后可以教。
杨培站在一边脸色都变了。他跟随陛下二十载,还是第一回 见陛下亲自教人规矩的。杨培看向钟萃的目光顿时变了。
闻衍继续在她肩上点了点:“这里往后,不要往前。把我刚才说的做一遍。”他抽了手,负手在一旁。
钟萃下意识端正了身子,肩膀往后压,背脊挺了起来,虽然还是不敢看人,但闻衍点点头,倒是满意了两分,他重新坐到御案前,手中拿起一方折子,杨培立时上前替他续了茶。
钟萃见他似要处置公务,不敢多加打扰,起了身正要告辞,却听他问了句:“会研磨吗?”
杨培朝她使了使眼色。
钟萃点点头:“会的。”
闻衍便不说话了,杨培往御案前看了看,也是给钟萃提个醒。后宫嫔妃们来这承明殿,可是从来没有在这御前多加逗留的,都是去了后边坐下,喝喝茶水,温柔小意说着话儿的,讲着些后宫的趣事儿。
他都会讲了的,比如贤妃娘娘最喜欢跟陛下讲后宫的其他妃子们,什么今儿哪位嫔妃去后花园玩了,明儿哪位嫔妃去了太湖边赏景,吟诗作画的。
再比如之前那杨美人和周常在,一个会背几条律令,一个会弹琴,杨美人口里的那些律令杨培都记下来了,什么侵占地者刑几年,偷盗刑几年,都是京兆尹们办案用上的,杨培都会背那几条了。
闻衍正要继续看折子,突然抬了抬眼,果然钟萃站在下边全然没听出来他话中暗藏的意思,老老实实的站着。宫中若其他的嫔妃听到这话,早就顺着杆子的过来研磨了,便如那周常在,想法设法的就为了在这承明殿里多待上一时半刻的,闻衍忍不住笑了声儿,她以为当真只是问她会不会研磨呢。随即敛了笑意,天子之威泊泊而出,“磨蹭什么,过来研磨。”
钟萃抿了抿嘴儿,上了台阶,轻轻拿起御案上的磨墨放在砚上磨了起来。
钟萃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她在为陛下研磨了,她还有些恍惚,上辈子她死前从没来过这承明殿,更不提为陛下研磨了,还有那启蒙书也完全跟上辈子不一样了,甚至从她入宫之后,从入住的宫殿,新的伺候宫人,甚至还有御医登门送药,到她现在身处在承明殿中,从她进宫开始,她曾经记忆中的许多事情就已经变了。钟萃有些恍惚,也有些忐忑。
“手拿墨要直,轻重、快慢要适中,身子要直,墨在砚上用圆慢慢墨,戒分心。”钟萃抬眼,闻衍一双幽深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她,钟萃心中一跳,放下墨,福了个礼:“嫔妾知错。”
闻衍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时候不早了,送才人回去。”
杨培上前朝钟萃伸了伸手,钟萃又给闻衍福了个礼,这才跟着杨培离开承明殿。杨培把她送到偏殿,抬了手:“小主快些回去吧。”
钟萃朝他点头:“多谢公公。”
杨培一转身回正殿,钟萃一直紧绷的心一松,脚下一软,芸香从偏殿出来扶着她:“姑娘没事吧。”
钟萃摇摇头:“我没事。”她只是从来没有这样跟陛下相处过,还不习惯。
钟萃几个回了缀霞宫,没多久承明殿那边又派人送了本书过来,钟萃打开看,是一本幼学琼林。
上边的字迹她也熟悉,跟之前那本增广一样,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这一本也是陛下的启蒙书。
杨培吩咐人送了书,捧了黄门那边的册子进了殿里。等陛下看完了折子,才搁下笔看了过来,闻衍语气没有意外:“查到了?”
杨培弓了弓身子,把册子送了上去:“是。”
内务处大笔的支出后,闻衍就叫人去查了,内务处由贤妃掌管多年,闻衍又要求不惊动了贤妃,杨培派出去的人查的时间久了些,到现在才彻查清楚。
黄门处查过来的册子厚厚一叠,上边详细的记录了这些年内务处的各种开销,给各宫分发的定例。自贤妃掌管内务处后,前三年册子里的记载并没有不同,从第四年起,内务处分给各宫中的定例开始减少,以旧充新,到后边开始减少月例、定例,从中贪下了数额巨大的银两。到现在,后宫中不得宠的嫔妃各宫都被克扣,位份越是低微的嫔妃处被克扣得越加严重,从妃嫔到宫人身上。
也有几处宫殿是没有动过的,像淑妃的玉芙宫,下边几位嫔的宫中,也只是暗中少量的克扣一些。许是内务处的人也知道,嫔主子往上都是太子府的旧人,在闻衍面前也都有些旧年情分,动了她们极容易捅到闻衍面前。
就靠着数年的克扣贪腐,在内务处已经有了一个庞大的数字,连闻衍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长此下去,怕是连国库都赶不上了,册子仍在桌上,他大为愤怒:“放肆!”
穷泰极奢!酌金馔玉!内务处那些庞大的数字最终都以各种巧目雅物流入到了甘泉宫中,专供了一人奢靡无度。
宫人们立时跪伏一片。
闻衍八岁被立为皇太子,一十八登基为帝,十载天子坐拥天下,他自觉这前朝后宫早已尽数在他的掌握之中,不会出任何差池,更掀不起风浪,却不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已然卧着这样一只“蛀虫”,蒙蔽了他的双眼。
这就是他端庄大方,不争不抢的贤妃啊。
闻衍当即就要处置,目光瞥见案前的一摞大字上缓了下来。良嫔今日送经文来才令闻衍恍然,再过些日子就是太后的生辰了,良嫔最是善心,十年如一日的为他缝制香囊鞋袜,处处为他,更是每年太后生辰都专门抄写佛经为太后祈福,一片孝心感人。与良嫔十年不断的体贴真心相比,贤妃这等蛀虫恶妇实在可笑。
罢了,太后生辰将之,待太后生辰后再来论断!


第35章
科举之后,吏部任命的各科进士们陆续进入朝堂之中。这其中,对这些新进士该授意何等官职,入哪里任职都需要商讨,也要闻衍亲自点头批准,闻衍连召吏部、户部等大臣连议多日,还未商定妥当,新进士在会试后,如今多数暂留京城,也有人已经离去,只等朝堂发下去的任职文书便要走马上任了。
闻衍本不打算见后宫嫔妃的,只良嫔来的突然,何况良嫔向来谨慎小心,偏居一隅,与世无争,轻易不出她的瑶华宫,她来指不定是正事。直到良嫔捧着抄录好的一摞佛经进来,忙于前朝的闻衍才反应过来,太后的生辰快到了。
这段时间他只去永寿宫坐了坐,母后却从来没提过一句,连永寿宫伺候母后的那些宫人也没在他面前多嘴过一句,现在想来,是母后知道前朝事忙,特地交代了宫人不许在他面前提起的。母后向来贤惠,是为女子模范,位及皇后之位时便提倡节俭,穿戴用度从不奢靡,闻衍俭以养德便是深受高太后影响。
闻衍因着这份慈爱心里生出些许内疚来,心中淡淡的暖流涌过,想母后几十年如一日的深宫简居,召后宫嫔妃们缩衣短食,如此还记挂着天下百姓,没曾想她一番心血,省下来的银两都进了别人的荷包,供养别人穷奢极欲了。
闻衍招了杨培近前。
宫中宴会向来是薛淑妃负责,便是陛下不吩咐,单只看陛下虽然人未到,但但凡有上贡总是头一个奉给永寿宫,薛淑妃就不敢懈怠半分。
她办宴早就信手捏来,往前太后的宴也是她办的,太后早前派人传过话的,叫她不必铺张浪费,办上几桌当家宴就行了,此前旧例就是这样准备的,在御花园旁的荣华殿里举行,宫中嫔妃们同太后祝贺,太后娘娘出来见一见嫔妃们便回了永寿宫。这回听前边的意思,陛下有意给太后娘娘大办一下,要宴请宗室皇亲们,淑妃把往年的定例一推,重新罗列了名目送到了内务处。
内务处的总管接到名单,只单看那上边的罗列就忍不住冒出了冷汗。内务处的账上银两记的都是虚的,实际上如今内务处压根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这也是他们内务处多年的亏空造成的,年年如此,是以他们就在账目面上做假,反正贤妃娘娘深受皇恩,又无人来查账。要补上那些银子,其实也容易,只要在各宫的吃穿用度上省一省,这银子自然就回来了,偏生前段时间贤妃娘娘又看上了烧制的三色青釉,把银子给花得所剩无几了。
内务处总管苦着脸,把名单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递给宫人:“去查查看,这上边的东西能找出来几样。”
宫人拿着名单去了,找了一日才回来,仔细禀报了:“上边需要的东西库里只有积年的雪前旧茶,存好的玉碗金筷,几支灵芝人参,其他的都要先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