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钟萃侧了侧脸,只看从手边顺水飘远的荷花,心思飘得有些远,她不擅长与不熟络的人打交道,虚与委蛇,还不如在宫里看两篇文章,写一篇大字,连夫子都曾说过,她的字不错,要是再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就能练出自己的风骨来了,下次周常在要是下帖子,她就找借口推脱好了…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钟萃还没反应过来,两条船就撞在一起了,耳边是贵人娘娘们的尖叫声,钟萃还没反应过来,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下意识伸手,太湖中央却没有支撑,钟萃顺着力道跌落进了太湖里。
钟萃不会水。
随行的宫婢们原本站在岸上说着话,突然就见太湖中央两条船撞在了一起,贵人娘娘们高声尖叫,慌不择路,晃动间只能见到衣摆晃动,须臾就有娘娘落了水。
芸香白着一张脸,她认得落水的那是她们姑娘:“快,快来人救人,我们姑娘她不会水!”
岸上一片慌乱。湖里,钟萃脑子里“轰”的一声,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掉了下去,她刚准备开口,湖水一下灌进来,呛得她口鼻发疼,钟萃伸出手呼救,脑袋里开始晕乎乎的。
钟萃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她犹如一只麻雀闯进了宫中这个凤凰窝里,怯怯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看见她们不屑的朝她看过来,低声在旁边嘲笑她上不得台面,贵人们都在赏画品诗,只有她连诗集上的字都认不全,讥讽、嘲笑,不断的围绕着她。
恍惚中,有人拽着她往上。
“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太医来了。”
钟萃迷糊间,只瞧见一抹高大的人影立在她面前,那双锐利的眼审视她许久,在钟萃晕过去前,只见他缓缓抬步,衣摆从面前划过,低沉的声音从上传下来:“送回宫中好生修养。”再多的钟萃便不知道了。
她醒来时已经躺在缀霞宫了,芸香守在床前,先喂她喝了口水,替她捏了捏被角:“姑娘再睡睡,彩云去膳房提米粥了,太医已经给姑娘看过了,姑娘身体无事,在床上躺两天就养好了。”
钟萃精力不济,一张脸越发显得娇小无力:“我怎么掉湖里了。”
“都怪那严才人。”严才人跟另一条船的娘娘都想争一朵荷花,两人互不相让,争执间让两条船给撞一起了。太湖中央,娘娘们被惊住了,慌不择路之下就撞上了坐在边上的钟萃,借着那力道,钟萃被撞进了湖里,其他的娘娘们却没事。岸上离得远,她们更是没瞧真切。
钟萃轻轻颔首,突然想起晕过去前那道目光:“陛下?”
江南贡了几筐贡桔来,这是高太后最喜欢吃的,年年都会运进宫来,闻衍批完奏折,正召了学士讲学,听到报,想到太后素来爱贡桔,便撤了召,亲自带着贡桔送入永寿宫,刚踏入后宫,便撞见了钟萃落水之事。
“陛下还特意赏了半筐贡桔来,让姑娘好生养着呢。”除了抬入永寿宫的贡桔,便只有薛、董二妃和几位嫔主子处分了些,往下的主子就只有缀霞宫得了半筐。钟萃落水的事后宫都传遍了,也都知道这半筐贡桔是特意安抚缀霞宫的。
钟萃眼皮往下垂,声音急不可闻:“替我多谢陛下。”
芸香点点头,放下汤匙,等钟萃睡下,才转身出去。
闻衍每日上午批阅奏折,下晌后便召大臣商议朝事,或召学士讲学经筵,待夜里再看奏折,等大臣们散去,杨培才入内,替他重新斟了茶水,秉道:“缀霞宫的钟娘娘已经醒了,方才缀霞宫过来谢恩,陛下正商议国事,奴才便叫他叩个头回去了。”
闻衍点点头,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反倒是问了句:“这钟萃之父,可是上次崇州粮饷一案被栽赃之人。”


第24章
钟正江只是蒙荫混了个正五品的闲职,在衙门打个点,领个差,崇州粮饷一案牵扯地方官员和通政司,钟正江随督察院三司随行,去崇州月余,竟然在他身上发现了赃物,当即下了大狱,吏部侍郎穆良成力保,三司调查后随即释放。
朝中有勋贵想跟着办件好差事,闻衍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这钟正江竟然这样糊涂,早早被人给栽赃了赃物,竟这么久不曾发现。出了这样的岔子,钟正江能保住位置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敢想请封的,如今还闲赋在家。
杨培没一会就想起来了:“是,正是江陵侯。”
上一任江陵侯英武,到这一代江陵侯却是不成气候了,武不成文不就,连身上被人下了手脚都不知。比宫里这位钟小主还不如呢,钟小主虽长得那副样貌,却也懂礼,刚醒了就派了人来谢恩。
用四个字来概括江陵侯,就是外强中干,徒有其表。
京城里勋贵众多,在侯府上还有国公府,从大越开国便传下来,光是能叫得上名号的便有数十家之多。再往上还有皇室宗亲们。江陵侯府的家境在一众勋贵里实属排不上号,就是有好事也轮不到他。
闻衍本就问得随意,崇州粮饷一案牵连广,也是杨培回禀说起钟萃,闻衍便联想到了这钟正江上次办的差事上。
钟萃连着躺了三日才有了精神。游湖的娘娘们许是觉得过意不去,专门抽空来看看她,便是来不了的也备了一份薄礼,连周常在也亲自来了一趟。
钟萃掉湖呛了水,伤了喉,便只乖巧的陪坐着,偶尔回两句,周常在干巴巴的问了几句病情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神情有些尴尬,只等着再坐一坐就告辞。嫡女们天然就有自己的圈子,跟庶女们玩不到一块去,也不知道该说甚。
她抿了抿嘴儿:“我认得你四姐姐钟琳,那时我们…我进宫时她还未曾苏醒,不知现在醒了没?”
周常在跟钟琳是闺中好友,两人原本是约定好了一起进宫的。
进宫选秀前一日,钟琳却突染恶疾,周常在也是出宫后才听说,还特意登江陵侯府去看过。以钟琳的样貌和品行,周常在相信钟琳是肯定能入宫的,不料入宫的变成了江陵侯府庶女,周常在维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却难免对钟萃不喜,认为她抢了钟琳的入宫名额。
钟萃庶女出身,天然就在这些嫡女面前矮一头,提及到钟琳,钟萃心里一紧,她抿了抿嘴,垂下眉眼,细声的回答:“四姐姐已经醒了。”
回完话,钟萃咬着牙,竭力与周常在平视。
钟萃胆子小,低头低惯了,这是两辈子的习惯,早就成了她的下意识,也正是因为她这副怯懦的模样,叫人笑话了两辈子的上不得台面。书上都说了束带矜庄,徘徊瞻眺,衣裳要穿戴齐整,行为举止要从容不迫,她不是嫡女们肆意张扬,日日受礼仪熏陶,只能再三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露怯叫人看不起。
周常在微微一笑:“她醒了就好。”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在钟萃耳边随之响起。这声音里带了几分惋惜,与现在的感怀不同,足足的为钟琳着想:【有什么用呢?钟家庶女都入宫了,以后她就只能为臣妇了,要不是这恶疾,以钟琳的才学气质,这宫里也是有她一席之地的,可惜了…不过这钟五不是说只有一张脸生得不错,性子却有些古怪么,爱躲角落,不敢看人呢,现在看来倒也说不上,钟琳还曾问过我如何同庶妹相处呢,也就只有她才这般好心关心一个庶女,问我,我哪儿知道的,总是嫡庶分明,尊卑有序就是。】
正是年轻貌美的年纪,曾抵足同眠,分享过彼此的秘密,最是亲密无间,对钟琳所言,周常在毫不怀疑。
原来共同流着钟家血脉的堂姐从前是这般看她的么,觉得她古怪,钟萃哪怕早就知道钟琳表里不一,心里却仍难过了一瞬,这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很快。
她早就过了抱着被子哭的年纪了。
周常在得了消息便准备走,已经站了起来,目光却瞥见窗前书桌上摆着的大字,周常在目光一凝,很是不可思议:“你会写字?”
【钟琳不是说她们江陵侯府只有嫡女才会请夫子来教导么?】
大字钟萃都写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要练好一、二时辰的,钟萃轻轻点了个头。
周常在忍不住问:“那你会认多少字了?”周常在很快想明白了,钟琳突染恶疾,钟蓉落选,钟萃一个庶女进宫,江陵侯府上下明知陛下的喜好,自然会教钟萃认几个字的。不过从选秀到入宫也才两个月,能认得百来个字也算不错的了。钟琳心肠好,连家中这些庶妹也惦记,如今她未能进宫,想来在宫外也惦记着的,忍不住说:“你要是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钟萃眼一亮。
在侯府的时候,夫子教的跟三哥钟云辉教的不同,三哥学业也重,钟萃怕麻烦他,万一三哥觉得她不懂事不教她了,她就学不了知识了。从她启蒙读三百千,甚至到现在的增广贤文,钟萃一直都是一个人学,她心里早就想有人跟她一起探讨一番了:“多谢周常在。”
钟萃朝她福了个礼,把自己最近读的增广贤文拿出来指给她看:“我最近正读到这里,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洋深这里了,我读得慢,常在你们论语都读完了,我还在这里呢,常在你看,这里的东海指的是哪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当初若不登上高山眺望,又怎知道东海波澜壮阔,钟萃曾经读过好几个典故中都有记载东海的句子,对东海之地十分好奇。对于读书学知识,钟萃曾经只是想要不当文盲,改变处境才学的,是带着母的而学的,但现在读书,她完全沉浸在了这些字里行间,如痴如醉,仿佛在读书学知识里,就已经跟随着书上的知识走遍了名山大川,山川风情。
周常在缓缓低头。书她是认识的,但是书上的内容她完全不认识:“你读的是什么?”
“增广贤文啊。”钟萃扬了扬书,如实相告:“原本是准备学幼学琼林的,但据说这本增广贤文不需讲解就能读懂,我便先读了这本。”钟萃没有把三哥钟云辉供出来。
周常在不曾听过这增广贤文,对上钟萃看向她的目光,周常在朝她微微一笑:“那些山水之地,离我们太远了,便是说了你也不知道的。”
宫中的嫔妃,一生只有一次能出宫的机会。成年皇子开府,先帝崩后,王爷们可上折接了宫中太妃回王府颐养天年。
钟萃就是知道了东海也没用。
她有些失望,却也认认真真朝周常在道了谢,正吁出一口气,耳边周常在的声音赫然传来:【增广贤文是什么,江陵侯府怎么教庶女学这个,以前倒是从没听钟琳提起过,她可是跟我学的一样,读过好几本诗集的。】
周常在在撒谎!
宫中的娘娘们不是个个都读书习字吗?钟萃抿了抿嘴儿,低垂着眼:“那论语呢,我记得论语第一章上…”
周常在打断她,一扫脸上的疏冷,嫡女们天然看不上庶女,不屑与她们讲话,看在钟琳的面子上,周常在原本对她不冷不热的也柔和了两分,现在却对钟萃关心起来:“下次再说吧,你呛了水还未好,说多了话可不行。”周常在一脸关切完,起了身,朝外边看了看,绣帕轻轻掩了掩嘴儿:“时候不早了,你先歇着,等下次得空了我再来看你。”
说罢,不等钟萃再说,便带着数位宫婢侍监们浩浩荡荡的离去。
钟萃看着她走远,眉心紧紧蹙起,芸香过来扶着她躺下:“周常在说得是,姑娘你现在还没好全呢,正该多歇息养养精气神儿,等姑娘醒了想看书,奴婢给你拿来。”
钟萃陪着说了好一会话,也确实精力不济起来,往后靠在软榻上,等芸香替她捏了捏被角,转身去了外边,也缓缓闭上眼。
睡前,钟萃又想起周常在的背景。武将之女,许是并非太重视启蒙的,这也是说得通的。
下晌,承明殿召了周常在去抚琴。
周常在匆匆洗漱一番,取了琴,在后宫嫔妃的艳羡下抱着琴离去,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淡漠出尘,性情高洁,随着宫人缓缓踏入承明殿中。
闻衍一首撑在桌上,闭着眼,旁边雕着龙形香炉燃着香,袅袅白雾升起。周常在来过几次,轻轻的福了礼,便在琴案前弹奏起来。
琴音飘渺,闻衍紧皱的眉心开始舒展,在琴音中半睡半醒,难得清闲的睡了个回笼觉,几曲琴音弹罢,他缓缓睁开眼,睁眼那一刹那,眼眸中的惺忪变得锐利起来,闻衍坐直身子,朝她轻轻颔首。
往常也是这般,遇上陛下心情好时同她说两句,心情差时一句都没有,虽每回都由杨公公亲自送她出去,回后宫后更有赏赐赐下,在宫中也是头一份了,连淑妃、贤妃都没有的风光,周常在咬咬嘴,她不甘这般呼之则来挥之即去,便想着怎么跟陛下说说话,她往四处看,见旁边置着茶壶,便亲自替闻衍倒了一杯,递送过去,柔声说道:“陛下喝茶。”
闻衍看了眼茶水,顿了顿,到底接了过来,却没喝。
周常在也只是找个由头开场,也顾不得这,柔声细语的说起这几日宫中的趣事,抬眼瞥见闻衍面无表情,一咬牙:“嫔妾最近在读书,却有许多不懂之处。”
闻衍顺口问了句:“什么书?”
周常在哪有看书的,最近的便是在缀霞宫处看到的那本,“增、增广贤文。便是那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洋深,也不知这东海在哪儿?”匆忙间,周常在把钟萃的话拿了来。
闻衍随意的态度骤然一收,眼眸正经的朝她看来,目光似是奇异。
闻衍今日心情确实不佳,朝中几位大臣上奏,谏他立下中宫后位,言辞激动,甚至还搬出了先帝来压他…


第25章
以内阁辅臣彭郎、范奚为首,联合吏部、户部尚书朝他施压,列举数十桩中宫不立之隐忧。闻衍登基十载,在朝中威严日益渐深,少有不能决断之事,唯有在这一件事上,闻衍与他们不欢而散。承明殿中鲜少能听到里边怒斥和寸步不让的谏言,叫外边伺候的宫人都缩着脖子,生怕发出了动静儿撞了上去,掉了脑袋。
几位大臣离去后,闻衍铁青着脸坐在案前,杨培上前小心伺候,见他忍不住揉着眉心,忍不住小声提议,召人来扶个琴。
闻衍半晌才点点头。
皆因彭郎、范奚二人乃是他太子时太傅,闻衍率兵在外,彭郎、范奚二人与詹事府下臣数次替他挡下先帝的逼压,抗衡到他领兵归来,二人既是他的谋臣,也与他有经师恩情,闻衍一十八登基,帝位不稳,为抗衡先帝旧部,扶持内阁与六部争权平衡,加封彭郎、范奚二人为大学士,闻衍接见朝臣,便会召内阁与吏部、户部等一同协商。到如今,朝堂内阁与六部平权,内阁权益日益渐大,竟回馈到了他身上来。
帝王天性多疑,闻衍碍于恩情不能发作,但心里极为不悦,又有些恼怒起来,任谁被一手扶植起来的发噬一口都不会高兴。何况,闻衍眼眸幽深,想起吏部、户部两位尚书抬了先帝出来,大学士彭郎、范奚二人却并没有挡回去,莫非他们二人与六部已经…
“陛下?”周常在小心唤了声儿。
闻衍把心绪压下,回道:“《庄子·秋水》中说河伯“顺流而东,至于北海”,此东便是东海。”后宫妃嫔向来崇诗经、诗集,这是闻衍第一次听嫔妃提及增广贤文等书,面色稍霁,添了两分耐心,“周常在还有何处不明?”
周常在连忙摇头,脸上又带着些恭维:“陛下见多识广,嫔妾远远不及。”
闻衍淡淡启唇:“居安思危,增广上不是有句莺花犹怕春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么。”
这话的意思周常在是懂的,但她不知增广上到底是不是有这样一句,胡乱的点点头:“陛下急性好,嫔妾许是读过了,都忘了。”
闻衍往后一靠,眉眼却垂下来了,他神情冷淡下来,等周常在又费心的讲了两个趣事,才开了口:“时候不早了,杨培,送周常在回宫。”
杨培立时进来,脚步轻快的走了过来,朝周常在伸了伸手:“常在,请。”
周常在还有些留恋,但见闻衍已经起身往正殿而去,只能朝杨培笑笑:“多谢杨公公了。”
“常在客气。”杨培身为当今身边的大侍监,自然不会亲自送嫔妃入后宫,而是召了外边候着的宫人,引着周常在回瑶华宫。
杨培随即返身回去伺候,闻衍正坐在御案前捧着本书看,却不是他平常会翻阅的书籍,而是一本启蒙书籍。
陛下八岁被先帝立为皇太子,朝中朝臣无一不服,除开陛下中宫嫡子,天然正统,更因陛下天性聪慧,尚且年幼便知勤奋好学,从不懈怠,慧敏而礼下,乃众望所归。如这本增广贤文,陛下不过五岁便能通读了。
杨培伺候在侧,闻衍从书中抬头,瞥了瞥他,沉声看向桌面:“换盏热茶。”
他声音不大却重,重重的敲进了杨培耳里,让他瞬间回了神,忙把桌上的凉水提了下去,叫宫人重新沏茶上来。
周常在自那日后,便不时被召见。
陛下久不驾临后宫,连薛妃、贤妃处都没去坐坐,却不时召一个才人去前朝,虽是解闷逗趣儿,却也叫后宫妃嫔们不虞。
连彩云跟彩霞两个最近也经常提起这事儿,“膳房那边周常在的膳食都已经排几个嫔主前了,除了送往太后宫中的,便是两位娘娘处,往下现在最叫各司讨好的便是周常在了,她宫中的屏扇去膳房里提食盒,里边专门有人给她送到手上的。”
身为小主身边伺候的,能被各造办司弯腰讨好是最有面子的。
不过他们有自知之明,这跟他们缀霞宫无关。
钟萃养了几天,现在身体已经好了,她前些天精力不济,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只能看看书打发,现在正披着件半旧的衣裳,随意挽了个发,坐在窗前把欠下好几天的大字给找回来。
缀霞宫清闲,只住了钟萃一个,他们几个平时除了往各造办处走,便是洒扫,无事的时候坐在院子里闲聊,钟萃并不约束他们。
窗户半开着,阳光半洒了进来,钟萃练着字,外边彩云两个的声音传了进来,她听了几句,便撒开继续练字了。
芸香进来给她添了两回水,劝了两句,又出去了。
晌午提了食盒回来,后宫的风气又变了,“听说前朝都在催陛下立中宫,已经上了许多道折子了,前朝有推荐淑妃娘娘的,还有贤妃娘娘的,还有人说陛下看中的是周常在,要不然怎会不时召周常在去承明殿。”
中宫之位关乎国本,百官连番奏请立后,压了多日,最终还是传到了后宫来,引起了轩然大波,宫人们到处都在议论,因着这桩大事,膳房都没为难他们。不过陛下把所有折子都扣压了下来,不知作何打算。
钟萃胆子小:“别人议论别人的,你们可不许跟着去说,小心隔墙有耳,被人给捉住了。”是要挨板子的。
穆氏处置在背后妄议主家的下人就是当着人打板子,血肉模糊的,钟萃年幼时看过一回,吓得好几个夜里都睡不着,乱嚼舌根的下人是这样的下场,那对付不听话的庶女呢?钟萃本来就爹不疼娘不爱,由两个嬷嬷抚养长大,下人都不把她这个五姑娘放在眼里的,从那以后便养成了怯懦的性子。穆氏本就是立威,见她懂事,还偶尔夸她一句半句的。
芸香几个悄悄捂着嘴,他们知道人多嘴杂,不会去外边说。用过午食,钟萃坐了会,喝了杯茶水,在芸香伺候下小憩了会。她有每日小憩的习惯,小憩后下晌的精力会更好。
芸香替她盖了薄被,靠在床沿,取了羽扇替她摇风。
钟萃闭上眼。睡前,她想起他们说的百官奏请立后之事。她想了想,到上辈子她暴毙于美人宫时,陛下并没有下旨立下后位。
薛淑妃与董淑妃皆出自大家,钟萃不懂前朝事务,但姑娘们要跟着嫡母出门走动,通好的人家家中的夫人姨娘和姑娘们都是要记住的,薛家和董家都是文臣,手握实权,两家的姑娘自然是比没有实权的勋贵千金金贵。连她二婶姜氏面对薛董两家的姑娘都客客气气的。
尤其董贤妃娘娘在后宫的声誉极好,她为人温和可亲,对待低位妃子们也没有高高在上,未进宫时便以才气闻名。读书人都仰慕读书人,钟萃对贤妃娘娘十分钦佩。
至于周常在,她是武官人家出身,不读启蒙也能理解,钟萃过后也想通了,宫中的娘娘们虽然都读书认字,但就跟三哥说的科举一样,有人读书好能考中功名,有人读书差便只能平白耽搁,宫中的娘娘们的学问水平也是如此,有人好有人差。董贤妃娘娘学问好,周常在学问差,且董贤妃娘娘温婉,若是要从中挑选一位娘娘,钟萃心里更偏向董贤妃。想着,钟萃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吵闹声,声音越来越大,钟萃蹙起了眉,慢慢睁开了眼睛。
缀霞宫门外,芸香跟彩云拉着个浣洗处的宫婢,旁边地上还散落着好几件衣裳。顾全几个在旁边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浣洗处是专门给宫妃们浣洗衣裳处,各宫把脏衣送过去,浣洗处会按时间给宫妃们洗衣,等晾晒好,浣洗处会把衣裳给送到各宫里。
缀霞宫送去的衣裳都有一旬了,今日才差了个宫人送过来,浣洗处的宫人把衣裳往彩云怀里一放就要走,态度十分不屑。缀霞宫在宫中境遇差,彩云几个便想着忍一忍,但谁料浣洗处送来的衣裳竟然破了。
浣洗处的宫人还叫嚣着:“破了就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补补不就行了么,本来就是旧衣裳,洗坏了也是常有的事儿,哪有旧衣裳洗不坏的,怕被洗坏了就别送旧衣裳过来,谁家当主子的还穿旧衣裳的。”
钟萃的旧衣裳都是从江陵侯府带进来的,在宫里时穿,出去走动就换新衣裳,说是旧衣裳其实也只是半旧而已,衣裳的料子都好好的,穿着舒适,钟萃在侯府时,一年四季也只有几件新衣裳而已,何况在宫中,如同钟萃这样在宫中穿旧衣的不止她一个,浣洗处的宫人专门挑缀霞宫来说,也是欺软怕硬,觉得缀霞宫好欺负。
芸香不知道宫中的情况,彩云彩霞可是知道的,彩云当即就列举了好几处宫殿:“这些都有旧衣送过来,怎么你们也给洗破了吗?”
浣洗处不光是洗衣,还包括了缝补和熏衣。
宫妃送去的衣裳,浣洗处晾晒后都会再三检查,确定浣洗整洁,没有洗坏后在衣裳上熏上香,最后叠落放好送至各宫。偏僻缀霞宫送过去的衣裳,不止洗坏了,浣洗处连补都不补,更不提熏香了。
那宫人振振有词:“我们浣洗处人手有限,前边那么多娘娘的衣裳等着呢,要是耽误了娘娘们的衣裳浣洗,你们赔得起吗?”
钟萃走出来,恰好听见她的话。
城楼上,闻衍负手而立,遥遥看见前方的争执,问了句:“那是何处?”
杨培立在身后,小心的揉了揉脸,陛下心情烦闷时,不愿招嫔妃解闷,便会登上城楼驻足,最近因着前朝闹着立后的事,大臣们与陛下闹得不痛快,陛下不愿召见大臣听他们劝解立后的事,便带着他上了城楼,已经站了好一会了。
杨培顺着看过去,在心里算了算:“回陛下,那应该是缀霞宫。”
闻衍一听缀霞宫便蹙起了眉:“怎么回事?”他下意识觉得可是那钟氏又干出什么事了。
杨培朝身后摆了摆手,很快便有人查明了禀了过来,闻衍沉声不悦:“身为宫妃,怎的与奴才起了争执。”他顿了顿,又说了句:“去看看。”
浣洗宫宫人并不惧怕,缀霞宫小主不过位及才人,眼见着不受宠,便是怠慢一点也没妨碍,宫中造办处管事们人脉复杂,与他们起了矛盾,对自身并不利。
比如这浣洗处,在冬日时把送去的旧衣给拖住,迟迟不送来,若是冬衣不足的,却是一件大事。钟萃也不愿跟他们起了冲突,她抿着嘴儿,一张娇小动人的小脸上很是严肃,提了口气:“补衣本就是你们的事,你把衣裳补好,此事就算了。”
“谁要给你补衣裳。”浣洗处的宫人不领情,还趁芸香两个松懈时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