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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米:“……”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搜肠刮肚地找话说,忽听门外有人道:“启禀道君,肇山掌门让奴来送宵夜。”
那声音他们并不陌生,是从他们第一天来就在重黎殿侍奉的仙侍。
若木道:“进来。”
仙侍提着食盒走进来,将几碟精巧的糕点和羹汤摆在食案上,肇山掌门每晚这个时候都会叫人送宵夜来,整个重黎宫的仙侍都知道。
仙侍摆好膳便退了出去,若木用玉箸夹起块桃花酥看了看,凉凉地一笑:“有人终于等不及了。”说罢将桃花酥送入口中。
未必只有那姓姬的会死。
……
天留宫掌门院中,夏侯俨断开与归元宗王宗主的传音,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拿起半杯冷茶灌了下去,仍觉焦躁不安。
凌霄恒已从重玄除名,格杀令也发出去了,他留下的烂摊子却得由他收拾。他杀死归元、太虚两个大能外加几十个炼虚和元婴弟子,两宗自不会善罢甘休。这几日他天天传音、传书不断,与两宗宗主商讨赔款事宜,至今仍未谈出结果。
他想了想,传音给谢汋:“阿汋,到天留宫来一趟。”
谢汋很快便到了,他看了眼满脸倦容的夏侯俨,目光微动:“师兄,归元、太虚那两条老狐狸还未松口?”
夏侯俨冷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不是狐狸,是豺狼,这回让他们逮着了机会坐地起价,是铁了心要咬下我们两块肉来。”
谢汋沉吟道:“赤地那边还能再加一加税赋……”
夏侯俨摇摇头:“赤地已有三城落入偃师妖人手中,此时再加赋税,只会将剩下四城也逼反。我们得想别的办法。”
谢汋道:“师兄有什么主意?有用的着师弟的地方不必客气。”
夏侯俨拍拍他的肩膀:“阿汋,神君深居简出不理俗务,多亏有你替师兄分忧。”
谢汋一笑:“师兄同我说这种话就太见外了。”
夏侯俨亲自替他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拿起杯盏抿了一口,这才缓缓道:“过几日便是姬氏家主的五百岁华诞,我们该给他送份大礼了。”
谢汋道:“师兄的意思是……”
话未说完,忽听一道僮在外面道:“启禀掌门,重黎殿出事了!”
夏侯俨立即撂下手中茶杯:“出什么事了?”
那道僮道:“长留姬氏的天枢道君死了……”
第72章
夏侯俨脸色一沉,问那道僮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道僮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说了,原来姬若耶用了肇山派掌门送来的糕点,不出一刻钟便七窍流血倒地而亡,显是那糕点中下了毒。
夏侯俨道:“肇山派师徒三人何在?”
道僮道:“回禀掌门,事发后便不见了踪影,天枢道君带来的侍卫和重黎殿的仙侍还在重黎峰上搜索。”
夏侯俨沉吟道:“看来肇山派师徒当是下毒之人,这是畏罪潜逃了,只不知是受何人指使。传我的命令,立即开启混元法阵,封闭九峰,一只飞蚊也不许逃出去。”
他顿了顿接着道:“加派人手去搜山,务必将逃凶搜捕缉拿,再从外门抽调两百弟子,在各条通往山下的道路口守着,本宗弟子只有凭峰主令才能出入。还有天枢道君的仙蜕,多派几个弟子看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稍后便到。”
待道僮领命退了出去,夏侯俨瞟了眼谢汋,只见他依旧勾着嘴角,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他心中生出几分狐疑,如果说宗门内有谁能做出这种事,除了谢汋不作他想。
“此事师弟怎么看?”夏侯俨不动声色地试探。
谢汋莞尔一笑:“师兄问我怎么看,我自然说是有人捷足先登,收受了姬重宇的钱财,买通肇山派师徒替他毒杀堂弟,顺便栽赃给我们重玄。不过……”
他顿了顿:“如果处在师兄你的位置上,大约会怀疑是我这做师弟的私下勾结姬重宇,中饱私囊。”
他弯起眼睛:“师兄是不是这样怀疑我的?”
一丝尴尬从夏侯俨的眼底飞掠而过,他蹙了蹙眉道:“别拿这种事开玩笑,师兄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难道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
说罢他自己也打消了大半疑虑,谢汋这人混账是混账了些,但佻达不羁,行事全凭喜欢,不是汲汲营营的人,而且一向对钱财看得很轻。
“依你之见,会是谁做的?”夏侯俨问道。
谢汋道:“谁都有可能,说不定肇山派那三人从一开始投奔我们重玄,就是有心人设计的。”
他顿了顿:“或者那师徒三人根本就是姬重宇的人。”
夏侯俨思索一番,摇了摇头:“肇山派三人是姬若耶自己带回重黎殿的,实属偶然,否则那三人如今还在外门,根本没有接近姬若耶的机会。”
谢汋道:“还是师兄想得周到。那便是他们到了重黎殿之后才被人买通的。”
夏侯俨皱着眉道:“还有一种可能,有人杀了姬若耶和肇山派师徒三人,再将那三人的尸首藏起来或处理掉,造成畏罪潜逃的假象,把姬若耶的死嫁祸给他们。”
谢汋颔首:“如此说来,肇山派师徒还真是冤得很。”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无论如何,我们先去重黎殿查验一下姬若耶的尸身,然后将此事告知姬重宇。”
……
半夜三更,重黎殿中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夏侯俨和谢汋御剑飞到殿前云坪,便即直奔偏殿而去。
殿门已被阵法封锁,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有姬若耶的侍从,也有重玄弟子和重黎殿的仙侍。
看到掌门驾到,众人纷纷让开,一个姬氏侍从打扮,相貌俊秀文弱的年轻人上前揖道:“仆拜见夏侯掌门,玄镜仙君,道君的仙蜕就在殿中,事发后仆一直在此地把守,没有人进去过。”
他又指了指一个仙侍道:“道君是吃了这位仙侍送来的糕点忽然七窍流血的。”
那仙侍一脸惊恐,拼命摇着头:“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夏侯俨认出他是姬若耶的贴身侍从,点了点头,便即走进殿内,里面的一应物事都没人动过,杯盘碗盏和残羹冷炙都原封不动地摆在案上,包括那碟少了一块的桃花酥——据侍从说,姬若耶正是吃完那块桃花酥后一命呜呼的。
姬若耶的尸首被人放在卧榻上,双目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帐顶,七窍中流出的血痕还在,看着十分瘆人,生动地诠释了何为死不瞑目。
不过夏侯俨和谢汋不约而同地认为他这副模样要比活着时顺眼得多。
夏侯俨转头向那姬氏的侍从道:“可否容我探查一下道君的经脉?”
侍从道:“这里没有做主的人,小人就斗胆替道君做这个主吧。有劳掌门。”
夏侯俨将两指搭在尸首冰凉的手腕上,将一缕灵气注入他经脉中,那缕灵气未能行至心脉便已消外逸消散,显然他已死得透透的。
“如何?”谢汋道。
夏侯俨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太迟了,已经药石罔效。”
那清俊侍从长揖至地:“小人斗胆,敢请掌门为道君召魂聚魄。”
夏侯俨颔首:“原是我分内之事。”
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个聚魂瓶,便即捏诀施咒,不一会儿,便见一缕缕烟雾似的东西汇入瓶中灵液里。
这姬若耶的魂魄,自然是要随着尸首一起送回去给姬重宇的,至于他要怎么处置那瓶子里的东西,找什么样的借口,便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夏侯俨将那瓶子塞入尸首的衣襟里,便即向姬氏家主姬重宇传音。
姬重宇自然要震惊悲恸一番,夏侯俨嘴上道着节哀,心里恨不能将姬重宇这老狐狸碎尸万段,人在重玄出事,好处却半分没有,真真是为人作嫁。
安慰完痛失亲人的姬氏家主,夏侯俨便吩咐弟子去准备棺柩和灵车,对那忠心耿耿的侍从道:“我已与你们姬家主商定好,明日一早便送天枢道君的仙蜕回长留山,你是道君的亲信,便由你扶灵,敝派亦会派人同行。”
那侍卫行了个礼:“多谢掌门。”
夏侯俨见他眼眶红红的,心中纳罕,就姬若耶这样的性子,身边竟还有人真心实意为他悲痛。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你也节哀,将道君的灵柩安安稳稳地送回长留,也全了你们一场主仆之情。”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明白姬若耶手下这些人八成是活不了的。
安排好诸般事宜,将姬若耶的尸身和装有聚魂瓶的玉匣放入棺柩中,主持搜山的弟子回来禀报,肇山派的三人依旧无影无踪。
夏侯俨皱眉:“三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继续搜,务必将这三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怎么向姬家主交代?”
姬家主并不需要交代,但若是将那三人找到,或许有意外收获。
……
谢汋陪着师兄忙活了一夜,回到叶蛰宫时天已微明。
他饮了杯酽茶润了润喉,放下茶杯,捏诀传音:“怎么样,办妥了么?”
回话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嗓子有些沙哑,还有点瓮声瓮气的:“回禀仙君,已办妥了。”
谢汋道:“你做得很好,别哭红药,肇山派那三人本来就是谋财害命的奸徒,死不足惜。明天你找个合适的时机,带那三人的魂瓶来见我。”
石红药低低应了声“是”,哽咽道:“仙君,这是最后一次了,对么?”
谢汋温声安抚道:“这是自然,我怎么会骗你?等灵石到手,我便带着你远走高飞,找个世外桃源住下来,从此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他叹了口气:“红药,为了我们的将来,有些事不得不做。”
对面的女子似乎被他说服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
肇山派谋财害命的奸徒之一——穆青溪,直到此时还有些恍惚。
他们师徒三人如往常一样准备好天枢道君当晚要用的宵夜小心地装在食盒里,正要各自回房打坐,不约而同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如清泉般干净的声音:“你们想留在这里死,还是活着跟本座走?”
这声音他们实在太熟悉,因为天天都在耳边响起——正是天枢道君姬若耶的声音。
青溪和柏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未回过神来,便听他们师父斩钉截铁道:“活。”
话音甫落,便有个网兜似的东西将三人一兜,随即他们便坐在了一驾金碧辉煌的大车上,拉车的正是姬若耶那八只雪白的山魈。
那些山魈三肢着地,凌空飞奔,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他们只听耳边风声“嗖嗖”,两旁的山石树木迅疾后退,变成了一道道灰黑的残影。
车上却只有他们师徒三人。
“师父,咱们这是去……”话说到一半,青溪惊讶地发现师父手中还端着那口用来炊饭的炼丹炉。
老道怡然自得地把炼丹炉放在一旁,从背后抽出破蒲扇,在徒弟头顶上拍了一记:“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叫人看见,又笑话咱们是乡巴佬。”
青溪苦着脸道:“现在是担心这个的时候么?”
老道乜他一眼:“那该担心什么?小孩子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小心不长个。”
他悠然地摇了摇蒲扇:“既来之则安之,横竖我们山门都给人铲了,哪里不能为家?”
两个徒弟却没法像他那么豁达,柏高忍不住道:“师父,徒儿怎么觉得那姬道君有些古怪……”
老道嗤笑了一声,在大徒弟脑袋瓜上也拍了一下:“人家救咱们一命,你管人家怪不怪。”
柏高回过味来:“你老人家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了?”
老道眯缝着眼睛,摇晃着蒲扇,慢悠悠道:“知道你们师父为什么活那么长么?”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就里。
老道跳起来在两人头顶上各扇了一记:“因为他从不多嘴!”
……
冷嫣一夜在房中练剑打坐,半夜得到石红药的消息,才知谢汋按捺不住,选在了这天夜里动手。
虽然明知若木不可能有事,但听到石红药禀报“姬若耶已死”,她心头还是莫名一颤。
翌日清晨,院外响起敲门声,她披衣起身,打开门一看,是姬少殷身边的道僮素问。
“怎么了?”冷嫣明知故问。
素问欲言又止道:“苏仙子,重黎殿的天枢道君昨夜突然羽化了……灵柩今日一早便要送回长留山去,仙子与道君素有来往,若是想送道君一程,得赶快过去。”
姬少殷身边的道僮也和他一样体贴温厚,冷嫣道了声“多谢”,便即乘上素问牵来的鹤向重黎殿飞去——许多人都知道她时常往重黎殿跑,也知道她的坐骑苍鹰是姬若耶送的,人死了于情于理都该露个面。
修道之人不太讲究丧仪,也没有灵堂,就只是一口上好的棺木停在正殿中,还未盖上棺盖。
“姬若耶”静静躺在棺木中,七窍中的血迹已经擦洗干净了,但双眼仍然睁着,原本粲若晓星的眼珠仿佛蒙上了一层擦不去的灰,变得黯淡无光。
俊美无俦的脸庞依旧像是用世间最无暇的美玉,由最灵巧的双手雕琢而成,然而从底下透出了一股死气。
冷嫣见过无数尸首,不乏死在她手上的,按理说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害怕,何况她明知眼前的只是幻象,可她的傀儡心脏仍旧发冷,收缩,像是有只冰冷黏湿的手攫住了它。
眼前的脸和她记忆中的少年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别看了,”若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懊悔“这是假的。”
冷嫣回过神来,淡淡道:“我知道,当然是假的。”声音里却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定了定神:“你打算杀了姬重宇?”
若木:“嗯,杀了省事。”
冷嫣道:“那你带上一样东西。”
若木道:“什么?”
冷嫣低头扫了眼腰间的佩剑,眼中似有寒芒闪烁:“断春。”
姬玉京出生时姬家照例找了高人批命,然而这一出生便贵为姬氏下一代继承人的婴孩,却有着不幸的命运——他的亲生父亲注定死在他的剑下。
是时候让谶言兑现了。
第73章
冷嫣从重黎殿回到天留宫,若木已等候在她房中。
脱去了羸弱惨白的假躯壳,祂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虽还是那张脸,却是唇红齿白、光华夺目,叫人无法逼视。
冷嫣将腰间的“断春”解下,用鲛绡细细擦拭了一遍,这才交到祂手上,看那珍重的态度仿佛托付出去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个重要的人。
“小心。”她淡淡道。
若木嘴角不由往下一沉,挑挑眉道:“放心,本座会将你这宝贝安然无恙带回来的。”
冷嫣目光动了动:“我的意思是,神尊此去小心。”
若木微微一怔,撇开视线:“哦。”
祂轻咳了一声:“本座走了。”
说罢手指一动,便即化作一道虚影,就在彻底消散之前,祂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声:“以后不会再让你看那种东西了。”
冷嫣不明就里,想了想,方才意识到祂说的“那种东西”大约是指棺木中的尸身。
……
长留山姬氏。
姬若耶的死讯传到不过两三个时辰,北斗堂中已设好香案,挂起了灵幡——族中每有重要人物仙逝,都会在此地停灵。
灵柩尚未抵达,家主姬重宇一身白衣素冠,指挥着家仆将一应丧礼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的容颜如三十许人,鬓边却夹杂着几缕银丝,生得俊秀儒雅,比起世家大族的族长,更像个斯文的儒生,姬玉京的好相貌大半随了他。
听闻堂弟暴卒,他一夜未眠,形容有些憔悴,眼眶微微凹陷,鬓边银丝又添了几缕,不过行止间风流洒脱的态度不减,反倒添了几分特别的风仪。
亲自将一应丧具检查过,他回到内室,屏退了下人,不一会儿便收到了谢汋的传音。
“谢仙君无恙?”他的声音有些疲惫,透着股货真价实的黯然。
谢汋无声地一哂,不觉想起当年姬玉京死时姬重宇泣不成声的模样。
伤心是真的,如释重负也是真的。
姬重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庸人,庸人作恶大抵都是这般三心二意、半推半就,坏也坏不彻底。
谢汋最瞧不上的便是这种人,不过他的声音里丝毫听不出半点鄙夷:“姬道君托付之事,在下已经办妥。”
姬重宇知道他是在催促他兑现承诺,眉宇间的伤心之色淡去:“谢仙君放心,待舍弟的棺柩抵达长留,在下便立即遣人将东西送到约定的地方。”
谢汋一笑,半开玩笑道:“姬道君谨慎些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是第一次合作。姬道君一诺千金,在下绝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姬重宇忙道:“仙君误会了,在下并无半点怀疑仙君的意思,只是这几日庶务繁忙。”
顿了顿:“往后还有许多托赖仙君之处,还请仙君不吝援手。”
谢汋:“这是自然。”
长留距重玄千里,灵车行得慢,抵达姬氏时夜色已暝。
姬若耶的棺柩停放在灵堂中。
族中七位长老和各房的嫡长围着棺柩而立,姬重宇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启棺。”
便有两个力大如牛的家仆将沉重的棺盖推开一小半,露出棺中的尸身。
众人向里面一望,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尸身的头颅和双手肿得像是发过头的馒头,皮肤变成紫黑色,五官早已变了形,显是中了剧毒。
姬重宇也吃了一惊,不禁埋怨谢汋,姬若耶如此死状,他方才传音时竟一句未提。
好在他不乏机变,哀恸道:“若耶要离开长留,我当时便竭力反对,可他执意要去重玄借阳泉养伤,谁知伤没养好,却为奸徒所害。”
说罢他探身从棺中取出玉匣,打开盖子取出里面的聚魂瓶,捏诀施咒验明正身——尸身虽已面目难辨,魂魄却是做不得假的。
验过魂魄没有差池,姬重宇便将聚魂瓶小心翼翼地放回匣中,又将玉匣放回棺中。
长老们心知姬若耶的死有蹊跷,几个素来与姬重宇不对付的长老自然有话说,而姬重宇一派的人则针锋相对,明枪暗箭地争论了半日。
关于如何处置姬若耶的魂魄,又是一场唇枪舌战,最后终于商议好待小敛礼结束后由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一起送去转生台。
待众人散去已是中宵,姬重宇屏退了下人,设了秘阵,探身从棺中取出玉匣置于案上,接着从袖中取出另一个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聚魂瓶——里面装的是一只开了灵智的猕猴的魂魄,只要将姬若耶的一魂一魄抽出来换成猕猴的一魂一魄,转生台仍旧会认他,但转世后他便会变得愚笨不堪,姑母留下的唯一血脉便再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匣盖,刚取出聚魂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笑声,那声音空灵飘渺,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姬重宇悚然一惊,手中魂瓶差点脱手。
他霍然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外头夜枭冷不丁叫起,“桀桀”之声犹如怪笑,片刻之后叫声止歇,重归寂静。
姬重宇重又转过身,心道大约是自己疑神疑鬼,他毕竟还是个人,且是个本性有些懦弱的人,因此即便多年来视姬若耶这堂弟为眼中钉,也不敢背上亲手弑亲的罪孽。
对堂弟的魂魄动手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拔开聚魂瓶的塞子,双手止不住轻轻颤抖,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一声轻笑,比方才那声更响,在阒然无声的夜里无比鲜明,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姬重宇迅速收起魂瓶,抽出拂尘,转身一看,背后仍旧空无一人。
一声又一声的轻笑从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空荡荡的灵堂中。
“是谁在装神弄鬼?”姬重宇沉着脸道,心里却越来越恐慌,以他的修为竟然听不出那笑声是从何处传来。
正游目四顾,忽听少年的声音从棺中传来:“我在这里。”
姬重宇向棺中探身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棺材中空无一人,姬若耶的尸身不知何时竟然已不翼而飞。
他方才取出玉匣的时候那尸首明明还好端端地躺在棺木里。
就在直起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影,定睛一看,却见棺盖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少年。
那是个异常漂亮的少年,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孝服,鸦羽般黑中泛蓝的长发用白色发带束起,双眼中好似倒映着星河。
他手中把玩一把青光熠熠的长剑,懒懒转动着手腕,长剑在他手中轻巧得像春日河堤上折下的嫩柳,剑光如春光倒影在春水中。
有几次看起来剑柄似乎已从他手中脱出,几乎叫人有些提心吊胆,但剑却始终在他手上。
姬重宇只觉那少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狐疑道:“你是谁?是不是重玄派你来的?”
少年莞尔一笑,忽然将手中长剑向他抛去:“你不认识我不要紧,认识这把剑就行。”
姬重宇下意识地接住剑,低下头一看,剑铭“断春”二字映入眼帘。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细细打量那少年的眉眼,豆大的汗珠沿着面颊滚落。
他喃喃道:“玉京……你是玉京……”
少年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当真是玉京?”姬重宇两眼发直。
若木不觉一哂,这老东西连自己儿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不过也难怪,姬玉京十来岁就被送到重玄,后来姬重宇只见过这儿子一两面,甚至不敢靠近他五步之内,生怕那子克父的命格应验。
“看完便还给我。”少年冷冷道。
话音未落,姬重宇手中已经一空,再一看,断春剑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那少年的手中,姬重宇越发骇然,再快的身法、再高强的修为也没办法不着痕迹地做到这一点,除非他是鬼。
莫非他那不知所踪的一半魂魄当真成了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了?
刹那间,嫡子出生后那十几年担惊受怕的记忆卷土重来,姬重宇浑身血液仿佛结了冰。
从儿子被批下“弑父”命格开始,他便没有一日可以安寝。奇怪的是,当那不祥的儿子终于死去,他也未见得睡得比原先踏实。
姬玉京实在是每个做父亲的梦寐以求的儿子,不到周岁他便显示出了惊人的聪明和灵秀,三四岁便展露卓绝的修道天赋,他过目不忘,过耳成颂,无论剑道还是医道都是一点就透。
只可惜有那样的命格在,生命的延续成了威胁生命的存在,他越聪明越出类拔萃,做父亲的便越害怕,也越厌恶。
可及至他真的死了,他反而时不时地想起他,止不住黯然神伤——那是他的嫡长子,也是他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的孩子,那烈火般的女子已死了,他也再不会有这么出色的儿子。
他想起他在襁褓中多么可爱,想起他对着他笑的模样,想起他晓事后阴沉着一张小脸远远望着他怀里的庶弟,想起他桀骜不驯的眼神底下遮掩不住的孺慕之情。
他想起他有一次去重玄拜访,瞥见个少年远远地望他,他一注目,那少年立即闪身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
他连那少年的脸都没看清,却知道那是他的玉京,即便他已抛弃了他,他仍旧忍不住来看他这个爹。
虎毒不食子,谁能眼睛不眨一下地杀死自己的儿子?他鬓边的白发便是姬玉京死后一夜之间多出来的。
“玉京,”他眼中酸涩,“是爹对不起你。”
若木虽不是姬玉京,这一刹那却感同身受地犯起恶心,祂冷笑了一声,剑已出手。
姬重宇手中的拂尘几乎同时挥出,一时间尘云满室,与灵堂中的袅袅香烟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