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爻将两指搭在他腕上,闭上双眼。
谢汋感到一股强大的灵力注入他经脉中,像是有人用一把被火烧得通红的利刃一寸寸割过他的经脉,翻开他的每一丝血肉。
不一会儿,他便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
待谢爻将他经脉刮过两遍,他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汗水和着血水流下来,令他越发狼狈。
谢爻皱了皱眉,眼中似有怜悯一闪而过,给他施了个净尘咒,然后向身旁的道僮道:“去清涵崖取我的伤药。”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他们一直在担心偃师宗的人对谢汋动了手脚,竟无一人想到先替他疗伤,脸上有些尴尬。
谢爻并未流露出丝毫谴责之意,只是向凌长老淡淡道:“堂弟的每寸经脉我都已检查过,并未发现傀儡丝,凌长老若是不放心,可以再查一遍。”
众人脸色微微一变,自谢氏兄弟入重玄后,向来都是师兄弟相称,谢爻这会儿故意说出“堂弟”两字,便是在提醒他们谢汋是他血脉亲人。
凌长讪讪道:“神君已经查过,自然没有疑问了。”
谢爻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看着喘着粗气、奄奄一息的堂弟。
不多时,药僮将伤药取来,谢爻亲手替堂弟上了药,包扎好,问他道:“能自己运气疗伤么?”
谢汋方才已试过行气,点点头:“可以。”
谢爻道:“明日这个时辰我来替你换药。”说罢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向殿外走去。
夏侯俨和几个长老留下来坐了会儿,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也陆续离开。
谢汋本来已受了重伤,谢爻灵力强悍,方才检查经脉时一丝不苟,可谓雪上加霜,他再试着运气,便觉像是有无数细针在经脉中游走。
好不容易运转完一个小周天,他正要汲取山间的清气补充气海,可谁知气海中没有熟悉的充盈感。
他便即停止,谁知方才停滞不动的气海竟开始慢慢下沉,灵气从他受伤的经脉中汩汩向外流。
除了灵气,一同流逝的还有他的修为。
那速度十分缓慢,几乎难以察觉,但同时又明白无误。
而在谢爻探查他经脉之前,他试着行过气,当时气海灵脉并无丝毫问题,可就在谢爻探查过他的经脉之后,他的灵力修为却开始流逝……
在重玄所有人中,他唯一不会怀疑的便是谢爻,不是因为他们都姓谢,而是因为他实在太了解他这堂兄了。
何况他地位超然,更没有必要来害他。
他蓦地想起那黑衣女子将他送回来前说的话。
“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最怕什么?”
殿中的莲花更漏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这声音一直存在,但他却是第一次留意,因为点滴光阴对他这样的修士来说毫无意义,只有生命如朝露般短暂的凡人才会感觉到光阴流逝。
而现在他听到了,随着更漏声声,他的灵力和修为也在一点点流逝,他正在一点点变成凡人,庸碌、渺小、卑贱,朝生夕死,他们的恩怨爱恨都因渺小而可悲可笑。
或许比冷嫣和苏剑翘那样的凡人还不如,至少他们还能修炼,跻身修士之列。
一种陌生的感觉慢慢从他心底滋生出来,是恐惧。
他不能这样,他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
他可以死,但不可以无用。
有些事谢爻看不分明,他却从小就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他对宗门毫无用处,早在他修为失尽之前,他们便会对他弃如敝屣。
他们会像对待一条再不能看家护院的老狗一样,他们会看在谢爻的份上,偶尔扔一根骨头给他,此外再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还有谢爻,他高高在上的好堂兄,会用那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他绝受不了这种眼神。
一定会有办法的,谢汋逼自己镇定下来,不管那偃师传人究竟和宗门中的人有没有瓜葛,他都不能让自己灵力修为流失的秘密走漏出去。
最好的办法便是像谢爻一样闭关不出,只有这样才能不露破绽。
但是有些事必须有人替他做,必须有人在外间为他奔走。
这个人必然会知道他的秘密。
他需要一个心腹为他办事。
但他并没有心腹,他有几个亲传弟子,但他这样的人如何会全心信赖任何人?
就在这时,有仙侍入内通禀:“仙君,石仙子还在殿外等着,要不要奴将她劝回去?”
谢汋双眼一亮,石红药,崔羽鳞的弟子,也是他的再传弟子中最平庸、最不起眼的一个,他之所以留意到她,只是因为她那怯生生的样子有点像当初的冷嫣,让他忍不住想逗一逗。
但他逗完又觉索然无味,便抛到了脑后,然而这傻姑娘却生出了妄想,虽然她竭力掩饰,但谢汋一看她的眼神便知她对自己情根深种。
一个痴情的傻姑娘,比什么心腹都可靠,只要心上人有所回应,他们无论什么事都会去做,什么刀山火海都会去闯,就像当初冷嫣冒着性命的危险去禁地为谢爻摘血菩提。
只要她存着希望,便会坚决替他保守秘密。等到她没用时解决了便是。
谢汋弯了弯嘴角,向仙侍道:“请她进来。”


第52章
石红药一靠近谢汋榻前,尚未看清他模样,眼泪便直往下流。
她在殿外显然已哭过了,眼皮肿得像一对小桃子,让她不甚秀美的眼睛越发显钝,她的两片厚嘴唇哆嗦着,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整个人都是钝钝的,修士的体格体态与容貌大多不差,石红药也不例外,按理说她算得骨肉匀亭、无官端正,但偏生哪里都欠了一点秀和清,便显得粗笨,放在一堆女弟子中,她总是格格不入,仿佛别人是细瓷做的,她是用陶土捏的,还捏得不太经心。
谢汋不禁想起冷嫣,那姑娘也钝,不过钝的是性子和头脑,人虽笨,容貌可生得一点也不含糊,毕竟她肖似郗子兰,是个十足十的美人。
谢汋望着她哭得微微咧开翻起的厚唇,简直要发笑,这样的真情流露在他看来只不过是眼前这女子天生蠢钝的明证——既然蠢,便活该受他利用。
“红药……”他气若游丝道,“你哭了?”
石红药似乎猛然察觉自己失态,忙避过脸去,仓皇间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揩去涕泪,越发显得笨拙。
她俯身一丝不苟地拜道:“拜见师祖。”
谢汋微微一笑:“几日不见,和我便如此见外了?”
他本就生得轻眉俊眼,语气未见得多轻佻,但只是一个眼神便让石红药涨红了脸,慌忙垂下头,脖颈都似要折断了。
谢汋又道:“我受伤的事只告诉了几位峰主,连你师父师叔们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石红药的脸色顿时由红转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谢汋佯装不悦,脸上笑意消失:“莫非你是归元宗派来的奸细?”
归元宗是九大宗门中的翘楚,也和重玄一般修的是剑道,两宗数千年来都隐隐有针锋相对之意,重玄落魄时归元暗中没少做落井下石之事。
石红药一听这话,不由大惊失色,忙摇头辩解:“不是……不是的……弟子只是远远望见师祖殿中灯火通明……感到奇怪……弟子真不是奸细……”
她颠来倒去地辩解,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谢汋“扑哧”一笑:“逗你玩的,看你,急得都快哭了。”
石红药瞪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弟子逾矩了,请师祖责罚。”
窥探师长的行踪是件可大可小的事,虽然门规并未明令禁止,但总有些僭越。
谢汋却干脆避而不谈,反而惆怅道:“一口一个师祖,都把我叫老了。”
石红药忙道:“师……仙……仙君芳华正茂……”
谢汋道:“说起来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
石红药天资也驽钝,是以勤补拙的那一类,来重玄之前已苦修了两三百年,考了十多回才通过入门试炼,她若不是钜鹿泽石家的嫡系,崔羽鳞绝不会收她为徒。
石红药讷讷道:“那弟子……还是称仙君吧……”
谢汋道:“这么称呼又太生分了。”
他说罢便笑吟吟地望着她,似乎要她来解决这难题。
石红药哪里说得出半个字来,窘迫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
谢汋看着她的双颊红得好似熟透的虾子,方才道:“不逗你了,称什么都无妨。”
他顿了顿道:“你能来看我,真是让我意外又欣喜。”
石红药一颗心都快扑腾到了嗓子眼。
谢汋却道:“你比你师父师叔他们都有良心,都住在一座山峰上,就你察觉我受了伤。”
暧昧难言的气氛瞬间消解,石红药一颗心如同风筝,谢汋的话语便是风,一会儿将她送上云霄,一会儿又让她落到地下。
虽然失望,她还是道:“仙君莫要责怪师父,师父他自论道会上受了伤,便一直在闭关养伤。”
谢汋目光微微一动,他自然是故意提起这个话头,崔羽鳞也是被那偃师宗传人重伤的,自那以后便以养伤为名闭关不出,按理说那些外伤将养几日辅以灵药便该痊愈了,他却躲着不见人,连入门试炼都未露脸。
谢汋派人去询问他伤势,他也是躲躲闪闪的似乎有什么隐情。
如今谢汋自己的经脉出了问题,便很难不怀疑崔羽鳞与他同病相怜。
他若有所思道:“你师父闭关这阵子,你都没有去洞府探望么?”
石红药忙道:“师父闭关的洞府不让弟子们进去的……上回卢师兄在洞口探问了几句,师尊便将他狠狠斥了一顿。”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么说像是在替自己开脱,赧然低下头。
谢汋目光闪动,几乎可以确定崔羽鳞的经脉一定也出了问题,既如此,他便不能留下这个隐患了,否则只要崔羽鳞一听说他也被偃师宗传人所伤,就会想到他的经脉也出了问题。
他当然可以让徒弟替他保守秘密,但是他明白,活人远没有死人擅长保守秘密。
他微微一勾嘴角:“红药是个孝顺孩子,我怎会不知道?”
石红药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谢汋逗弄了她一会儿,心中笃定这女子对自己痴心一片,恰好这时有仙侍端了汤药进来:“仙君,该喝药了。”
石红药连忙起身:“弟子就不打扰仙君歇息了。”
谢汋点点头:“你稍等。”
他一边说,一边从枕边的乾坤袋里取出一个药瓶:“你师父许久不曾来我这里,我也不知他如今伤势如何,这瓶红泉丹是我前日刚炼的,可以益气补神,你拿去给他吧。
“不必担心他责怪你,我会传音给他。”
说罢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你明日还会再来陪我说话么?”
石红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谢汋眉宇间忽然流露出些许脆弱之色:“你别看我平日那样,其实身边没个真正能说话的人。”
石红药闻言,惶恐不安多过了惊喜,连看都不敢看他:“听凭师祖……仙君差遣……”
谢汋轻轻一笑:“不必那么拘谨,我又不会吃人。”
石红药双颊红得似要滴血,将嘴唇抿了又抿,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汋轻叹了一声:“红药,如今像你这样的女孩儿真是越来越少了,尤其在这清微界,越发难能可贵。”
石红药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仙侍在旁轻声提醒道:“仙君,药汤快凉了。”
石红药如蒙大赦,笨拙地行礼:“弟……弟子告退……”
谢汋一点头,她几乎像是落荒而逃。
退到门外,她提着袍摆往下跑,整个人仿佛要飞起来,即便是御剑乘风时,她也从未感到过自己如此轻盈。
身后传来谢汋的声音:“明日别忘了。”
石红药越发慌张,一口气跑下台阶,连御剑都忘了,竟一路奔回了自己的居处。
……
谢汋待石红药出了门,便施了个传音咒。
过了一会儿,崔羽鳞的声音传来:“师尊有何吩咐?”
谢汋即便看不见他的人,也能从他戒备紧张的声音中猜出他的神色必定是如临大敌。
他无声地一笑:“有段时日不曾见你,问问你如何了。”
崔羽鳞道:“徒儿不孝,久缺定省。”
谢汋道:“还在闭关么?伤势怎么样?”
崔羽鳞一听别人打听他伤势便浑身僵硬,当初他面临修为和性命二选一的绝境,最终还是求生之志占了上风,他散尽修为还是将伤治好了,如今闭关不出,不过是害怕自己修为尽失的真相被同门知晓。
他知道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但还是一天天地拖下去,只盼着忽然有应对之法从天而降。
他仍旧像以前那般搪塞道:“多谢师尊垂问,弟子的伤势并无大碍,师尊不必担心。”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断开传音,但师父不发话,做徒弟的当然不能这样无礼。
谢汋不说话,崔羽鳞心如擂鼓,在空旷的山洞中清晰可闻。
半晌,谢汋轻轻叹了口气:“羽鳞,你还是把师父当外人。”
崔羽鳞心头一凛:“弟子不敢,师尊……”
谢汋打断他:“你不必解释,这事得怪我,平日太没个正形,也难怪你遇事不来找我。”
崔羽鳞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谢汋道:“羽鳞,你实话告诉师父,在烛庸门受伤后,你的经脉是不是出了问题?”
崔羽鳞如坠冰窟:“师尊怎的……”
谢汋道:“你一定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
他顿了顿,自嘲地一笑:“因为你师父也不慎栽在偃师宗的手上,我在凌州和那人交过手了,也被他们的怪异功夫所伤,经脉受损,一运气,灵气便往外泄出,就像经脉上开了孔一样。”
崔羽鳞骇然道:“怎么连师尊也……”
谢汋道:“怪我太掉以轻心了。”
他顿了顿道:“成事不说,吃一堑长一智便是,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崔羽鳞听了这句话,就如瞎子突然重见光明,难以置信道:“师尊难道有破解之法?”
谢汋似乎比他还惊讶:“这是当然,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你师父好歹是半个医修。”
他轻笑一声:“莫非你这阵子都在为此担惊受怕?也怪我,早该猜出你闭关不出必定有什么蹊跷。”
顿了顿道:“方才红药来探望我,我让她带了一瓶丹药给你,你每日晨昏各服一丸,然后按我等会儿教你的方法行气三个小周天,不出一个月,你的经脉就能恢复。”
崔羽鳞本已绝望,没想到柳暗花明,几乎涌出泪来。平心而论,他对这位师父一向不算满意,谢汋在宗门中的地位说低不低,但说高也不高,性子跳脱又有些喜怒无常,与他性情不相合,师徒二人的关系不能说多亲密。
尤其是姬少殷从转生台回来后转拜掌门夏侯俨为师,隐隐压了他一头,令他非常不悦。
直至今日,他才发现关键时刻还是自家师父可靠。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些感激的话,谢汋笑道:“自家师父不是应当的么?接下去我说的心法……咳咳……并非本门正统,此事切不可向旁人透露半点,明白么?”
崔羽鳞当即领会他的意思:“徒儿明白,非常之时用些非常手段罢了。”
谢汋道:“不愧是我的徒弟,就是一点就透。”
他顿了顿道:“接下去我传你心法口诀,你听好……”


第53章
冷嫣收回傀儡丝,神魂便也从凌州回到了身体中。
偃师宗的悬丝传魂术她还用得不太熟练,每回用都要消耗许多灵力,何况今日还和谢汋打了一场,又杀了人。
算上归墟下的亡魂,她杀的人不计其数,都说新任归墟主残忍嗜杀,可每回杀人,留给她的只有疲惫。
但每日的功课必须完成,冷嫣打坐行气,运转了两个周天,便从纳戒中取出照机镜。
试炼终选中她第一次与镜魂交手,虽然最后收伏了它,但过程十分凶险。
她明白自己的弱点在哪里。
既然有弱点,便要及时补上。
她捏诀布阵,然后在八卦镜中心敲了敲。
镜子纹丝不动。
冷嫣道:“别装死。”
镜子仍旧不动。
冷嫣自言自语似地道:“看来没用了,还是炼化了雕只狗玩玩吧。”
说着作势便要捏诀。
照机镜颤了颤,缓缓飞出她的掌心,镜中涌出水雾。
雾气越来越浓,冷嫣闭上眼,不一会儿便被浓雾吞没。
若木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管那白眼狼的闲事,赌气把一盘核桃全吃光便拂袖而去。
可回到富丽堂皇的寝殿中,窝在软如云絮的被褥里,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到半夜,祂估摸着冷嫣的事已办完了,从枕下扯出银叶子,屈指弹了一下。
叶子在半空中颠了个身,“噗”地变成小银人。
若米砸了一晚上核桃,浑身酸痛,半夜睡得正酣又被吵醒,颇有些起床气,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呵欠,语气不善:“谁半夜三更的不睡觉……”
话未说完,他对上主人的眼神,一个激灵睡意全消:“神尊饶命,神尊恕罪,神尊龙精虎猛,一百年不睡觉都不打紧……”
若木后悔当时匆匆离开归墟随手摘了片叶子,没好好挑一挑。
祂忍着一指头摁扁他的冲动,打算他道:“你猜那姓冷的现在是死是活?”
若米绞动着小小的手指,一边偷觑着主人脸色,揣摩着祂的想法,小心翼翼道:“冷姑娘吉人天相,解决个把尖嘴猴腮的丑东西,应当不在话下吧?”
若木沉着脸,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小银人忽然福至心灵:“当然凡事都有万一嘛,神尊若是担心,还是传个音给冷姑娘问一问。”
若木挑眉:“谁说本座担心?”
小银人累得一脑门汗,只觉自己比窦娥还冤,心说一棵树上的叶子数也数不清,怎么偏偏就他倒霉被主人摘下带走了呢。
他无可奈何:“小的失言。”
若木道:“她要是死了,本座倒能早些回归墟。”
若米道:“是了是了,神尊英明,神尊还是传个音给冷姑娘,看看她是死是活,也好早做打算。”
小银人环顾四周:“这么多东西整理行装都要好几天呢。”
若木矜持地颔首,但为了不显得太急切,在心里数到四十九,方才传音给冷嫣:“还活着么?”
没有回应。
若米兜着袖子缩在床角,只当自己不存在。
若木再暗暗数到四十九,又问:“死了也吭一声。”
小银人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仍旧没有回答。
若米正搜肠刮肚想着说辞,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主人已不见了。
小银人长吁一口气,拉开被角,钻进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起回笼觉来。
若木刹那间便凭空出现在了天留宫冷嫣的住处。
一进卧房,祂便感觉到了冷嫣布下的秘阵。
既然布了阵,那么人自然是没事了。
祂的心放回肚子里,随即气恼起来,既然人没事,那就是故意不理祂了,即便是练剑时她也能听到祂的传音。
这姓冷的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祂二话不说进了她阵中,正打算找她算账,不想阵中既没有人也没有傀儡,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雾气中间有什么隐隐闪着光。
若木定睛一看,认出那是照机镜。
祂旋即明白过来冷嫣在做什么,心头像是被谁掐了一下,随即一股真正的怒意从心底窜了上来。
就在这时,照机镜银光大盛,阵中雾气尽数吸入镜中。
照机镜“锵”一下落在地上,便摊着不动了,莹亮的镜面变得灰扑扑的,闪着黯淡微光,仿佛在喘气,若是镜子也会生病,它一定是生了一场大病。
若木莫名从那镜子上看出一点生无可恋的意思。
紧接着,一个人影从镜中钻了出来。
冷嫣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濡湿的长发贴在身上,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
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白得发青,急促地喘着气。
她目光有些涣散,嘴角却含着笑,诡异的神情看起来像个刚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失神的双眼在若木脸上逡巡了一会儿,方才认出祂来,微微一怔:“你怎么在这里?”
若木没好气:“我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弄死。”
顿了顿,冷笑道:“看来快了。”
冷嫣道:“我没事。”
她的声音疲惫,仿佛说几个字费了全身的力气。
若木见她这半死不活的模样,越发来气,祂扫了眼照机镜:“你当这是普通秘境?”
冷嫣道:“普通秘境没有性命之忧,没用。”
若木道:“你疯了。”
冷嫣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角。她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她施了个灵火咒将自己身上的水蒸干:“你给我传音了?在镜子里听不见。”
若木只是冷哼了一声。
可祂不搭理她,却也不离开,还往她床上一坐,脸扭向一边不看她。
冷嫣大部分时候都不睡觉,打坐行气两三个周天就算休息。
但从照机镜中出来,她疲惫已极,靠在短榻上便打起了瞌睡。
若木等了一会儿不见冷嫣有反应,却听她呼吸变慢变沉,一转头,发现她竟已经倒在短榻上睡着了。
这是若木第一次见到她睡着,即使在睡梦中,她似乎也不能放松,紧紧蜷缩成一团,身体和眉目都不能舒展。
不知怎的,祂的一肚子气忽然烟消云散。
祂走到她跟前:“去床上睡。”
说着伸手轻轻推她。
祂的指尖刚触及她胳膊,睡梦中的冷嫣忽然坐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榻边的“断春”。
剑在手中,她方才睁开眼睛,看到若木呆了一呆,皱了皱眉,握剑的手松了些,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便要倒回去继续睡。
若木眼明手快将她扶住,她像是没有骨头似的靠在祂怀里。
若木只得认命地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正打算离开,见她又缩成了一团。
若木碰了碰她手指,发现她的手凉得像鬼,便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条被褥,抖开往她身上兜头一罩:“竟敢让本座伺候你,等你醒了再算账。”
冷嫣的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含糊地“嗯”了一声。
若木莫名听出一股有恃无恐的味道,脸倏地一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石红药依照谢汋的吩咐将丹药送去给了师父崔羽鳞。
接下去的几天于她而言就像美梦一般,玄镜仙君每日都会召她过去说话,本来朝思暮想费尽心力才能见到的人,如今非但朝夕得见,而且离得那样近,她心底那个隐秘的愿望,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及。她常常蓦地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幻境之中。
十日后,一个消息给她当头一击,砸碎了她的梦境——崔羽鳞死了。
石红药是第一个发现崔羽鳞尸体的人,因为谢汋前一日让她去送第二瓶药,否则他一人独自闭关,若是死在洞窟里,不知尸体何时才能被发现。
石红药发现师父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身旁放着她拿给他的那瓶丹药。
她虽然木讷,但并不蠢,一转念便猜那药有蹊跷。
她心乱如麻,站在石室中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地颤抖。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传音给谢汋——只有亲传弟子才能向尊长传音,这是谢汋赋予她的特权,她曾因此欣喜陶醉了许久。
谢汋的声音很快传来,仍旧像往常一样带着笑意:“红药,怎么了?”
石红药捂住嘴免得自己哭出来:“师父……师父他……坐化了……”
谢汋没有丝毫惊讶:“你在周围找一找,把你带去的药瓶取回来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