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道:“方才酒阑席散,孟掌门先行离席,在下与魏长老正在宴厅安排后续事宜,忽听后院中传来惨叫声,便一同赶到,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房中也不见孟掌门的影子。
“我们四处探查,发现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用神识探查,却发现这屋子下了层层禁制。就在这时,墙壁忽然破开一个大洞,一只冥妖从墙内钻了出来。
“老魏当即拔刀与冥妖缠斗,老夫往墙内一看,见有到石梯通往地下,才发现孟掌门竟在卧房下面设了一个密室。”
他叹了口气:“老夫放出神识往下探了探,便发现了这副惨状。”
姬少殷道:“所以冥妖是从这密室中逃出来的?”
宋峰寒颔首:“老夫亲眼所见。”
冯真真道:“昨日金相阁那冥妖也是从舱底钻出来的,这只想必也是从凡间带出来的。”
姬少殷点点头,又问宋峰寒:“魏长老何在?”
宋峰寒声音发颤,眼中隐约可见泪光:“老魏他……惨遭冥妖毒手了……”
“还请宋长老节哀顺便,”姬少殷道,“如今门中事务,还仰赖宋长老一人。”
他顿了顿道:“若宋长老不介意,在下想尽快将此事禀告家师。”
宋峰寒道:“自然,即便姬仙君不说,老夫也要请夏侯掌门的示下。”
姬少殷朝石室中狼藉的尸体看了一眼:“宋长老是否介意在下查看一下孟掌门尸身?”
宋峰寒忙道:“仙君请便。”
姬少殷走上前去,查看了一下孟长亭的尸身,只见肚皮上一道长长的口子,是利爪划开所致。
他皱着眉点点头:“与金相阁里那些尸身无异。”
宋峰寒道:“老夫可否将他收殓?毕竟……他还是敝派掌门……”
姬少殷道:“宋长老请自便。”
他扫了一眼那些无辜少女们的尸身,露出不忍之色:“其余尸身,也有劳宋长老一并收殓。”
宋峰寒连忙道:“这是自然,请仙君放心,这些孩子都是可怜人,是敝派造的孽。”
姬少殷向几个同门道:“那冥妖不知会否去而复返,今夜我们便留在这里。”
几人都没有异议。
宋峰寒道:“此处由老夫守着,几位可在毗邻的闻浪居小憩,若那妖物复返,老夫立即传音禀告。”
姬少殷见沈留夷面如金纸,知她被这景象吓得不轻,便颔首道:“有劳宋长老安排。”
宋峰寒将几人送出院外,吩咐弟子带他们去闻浪居下榻,自己折回孟掌门房中,命弟子们将石室中和房中的尸身收殓,抬到前厅中停灵。
做完这一切,他屏退了所有人,关上门,在四周设了密阵,这才传音给心腹弟子:“你那里如何了?”
对面传来火烧木柴的“噼啪”声,那弟子声音慌乱:“启禀师尊,八艘船弟子都找遍了,不曾找到吴阁主的人或尸首。”
宋峰寒皱着眉道:“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将他……”
话音未落,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片衣角,一片白色的衣角——这里本该只有他一人的。
他心头一跳,随即怀疑自己是眼花了,他在这里设了密阵,化神期修士设的密阵,凭重玄那几个毛孩子根本破不了。
可他一抬头,便发现那不是他的错觉。
就在他的眼前,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白衣的少女,眉目平淡的一张脸,看起来有几分面善。
“在找东西?”少女问道。
听见她寒泉似的声音,宋峰寒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看见过她。
这不就是昨夜与姬少殷在一起的凡人少女么?
单薄的身形,清淡的眉眼,却莫名让人想多看两眼。
宋峰寒看着那双仿佛能把人神魂吸进去的眼睛,不禁有些心痒难耐,随即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起这少女出现得蹊跷。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沉下脸道。
少女道:“走进来的。”
宋峰寒心不住地往下沉,从房门到他打坐的地方少说也有五六步,他压根没发觉她走进来,什么人可以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破他的密阵,刹那间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刀向那白衣少女斩去。
他的刀快如疾风,即便同为化神期修士也未必能躲开。
那少女只是偏了偏头,也不见她怎么躲闪,刀刃却斩了个空。
宋峰寒几乎疑心她是鬼:“你到底是谁?”
少女并不回答他的问话,指了指门外:“你要找的东西来了。”
话音甫落,一个臃肿肥胖的身影凭空出现在门口。
宋峰寒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跳,正是那遍寻不见的金相阁阁主,他低垂着头,四肢扭成奇怪的角度,像是有人把几根拗断的筷子随意插在他肥胖的身躯上。
“吴水龙!”宋峰寒失声叫道。
吴阁主抬起头,冲他咧嘴笑了笑:“宋长老,小的尽心尽力替你办事,你烧我的船就罢了,怎么还要杀我灭口?”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你要我从凡间弄一只冥妖混进孟长亭要的这批货里,连这种事我都替你办妥了,你怎么还恩将仇报?你当你的掌门,我做我的买卖,相安无事有什么不好?你非要赶尽杀绝?”
宋峰寒眼中闪过惊惧:“你别胡说,这些肮脏事都是孟长亭做的,他不是人,石室里那些都是他累累恶行的证据,他虐杀的药鼎、吃掉的药人不计其数,我杀了他不过是惩奸除恶……”
吴水龙又道:“宋长老,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孟长亭不是人,你的修为又是怎么来的?你比他好的,也就是没使劲折腾那些药鼎,榨干了就一刀杀死罢了。”
宋峰寒道:“他们本来也是要死的,我一刀结果了他们,不过是让他们死得好受些。”
吴水龙“吃吃”笑道:“宋长老,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他停顿了一下道:“趁着城中闹冥妖,把孟长亭的死装成冥妖作祟可真容易,方才院子里那只,不过是你用阴煞雾捏出的赝品吧?故意叫重玄那些傻子来见证,是看准了他们好骗。
“不过宋长老就不怕与虎谋皮,把真老虎引来?”
宋峰寒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那张脸分明是吴水龙,可眼神空洞,像是个被抽去神魂的空壳,语气也不是他认得的吴水龙,冷漠中有种残忍的天真。
宋峰寒不寒而栗,转向那古怪的少女:“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
那少女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并不答话,只是抬起手,纤细五指灵巧又优美地动了动。
吴水龙的手脚也随之扭动起来,仿佛是被她提在手里的偶人。
宋峰寒脸上现出货真价实的恐惧,即便看见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他也不会比此刻更害怕。
“偃师……你是楚念远什么人……”他颤声道。
少女道:“替他报仇的人。”
宋峰寒脸上泛出青灰色:“当年是孟长亭,是孟长亭要我去的……我不想……”
少女道:“孟长亭已死了,当年你去过那里,这就够了。”
宋峰寒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要杀便……”
话未说完,他手中长刀忽然挥出,这一击用了全力,刀光如弯月,刀锋锐不可当,少女靠着的那根两人合抱的朱柱应声而断。
宋峰寒感觉刀上传来肢体割断的触感,心中一喜,可待他定睛一看,眼前哪里有残肢,只有一群白蝶从断柱处翩然飞起。
少女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犹如鬼魅:“这便是凌虚派的待客之道?”
宋峰寒惊恐转身,那少女依旧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么?”宋峰寒道,“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少女道:“我几时说过要杀你?”
宋峰寒本来已经放弃挣扎,万万没想到还有活路,顿时燃起希望:“那你想要什么……”
少女动了动手指,吴阁主又抬起头:“客人远道而来,先置办一席上好酒菜,边吃边谈。”
宋峰寒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诧异地看向那少女,只见她眼底有无可奈何的笑意一闪而过。
“去办吧,”她淡淡道,“不能比招待重玄那席差。”
宋峰寒不明就里,不过他心知自己的命捏在别人手心里,无论对方提出多么古怪荒唐的要求,他都只能照办。
他传音给心腹弟子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一群仙侍鱼贯而入,端盘的端盘,捧碗的捧碗,就在孟掌门的房中摆出一席丰盛的酒筵,单各地的名酒便有上百种。
女子在案前坐下,只见一道青光一闪,她对面多了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珠光宝气,着一身银朱色蹙金缠枝牡丹锦衣,胸前辟寒金打成的璎珞上镶着十来颗熠熠生辉的蓝宝石,最小的也有指甲盖大小,鸦羽般乌黑泛着幽蓝的长发披落肩头,发尾用缀着明珠的月光纱束起。
然而这一身华服也被他的容色衬得黯然失色。容貌艳丽还罢了,最少见的是那股矜贵气,几乎叫人感到能受他驱使是种荣耀。
少年抬起眼睫冷冷地乜了宋峰寒一眼,宋峰寒便鬼使神差地跪了下来,膝行上前,捧起酒壶,替他往玉杯里斟酒,就像个最卑贱的侍僮,他甚至还由衷地担心自己侍奉不周。
少年执起玉杯看了一眼:“这酒的颜色和杯子不配。”
对面少女冷冷道:“将就喝吧。”
少年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宋峰寒一边感觉此情此景荒谬绝伦,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替那两人殷勤斟酒。
少年用起膳来姿态优雅,动作赏心悦目,也不见他吃得多快多急,不知不觉中盘碗已一只接一只见底,简直神乎其技。
他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半晌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命运还悬而未决。
他“腾”地站起身,向那少女道:“要杀便杀,何必这样折辱人!”
少女放下酒杯,掀了掀眼皮:“杀你做什么。”
顿了顿道:“你蛰伏上百年,好不容易做出这么大个局,除掉孟长亭和魏东归,前功尽弃岂不可惜。”
宋峰寒听她话里的意思,竟似要放过他,不禁狐疑道:“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少女言简意赅:“钱。”
宋峰寒有些讶异,不过他也算见惯了大风浪,不动声色道:“这容易。待老夫升任掌门,岁入的三成便供奉给……元君。”
少女斩钉截铁道:“不够。”
宋峰寒愕然道:“便是重玄,也只有两成。”
少女道:“从今往后,重玄的不必给了。”
宋峰寒心头一凛,不禁在心中掂量,这两人虽可怕,终究势单力孤,比不得重玄偌大个宗门,不过人在矮檐下,先渡过这一劫要紧。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咬咬牙道:“好,那加上重玄的两成,五成都供奉给元君。”
少女却道:“不够。”
宋峰寒难以置信:“元君可知敝派一年岁入有多少?”
少女点点头:“略有所知。”
她瞟了眼对面美丽的少年,微露愁容:“养剑太费钱了。”
宋峰寒看了看她搁在榻边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片,心中火冒三丈,几乎想破口大骂,却敢怒而不敢言,屈辱道:“六成……”
少女不理会他,看向对面的少年:“吃饱了?”
少年点点头,撂下玉箸,取出水心罗帕,优雅地擦了擦嘴。
少女这才道:“那就走吧。”
说着拿起剑。
宋峰寒道:“六成……成交了?”
少女道:“不够。”
宋峰寒已有些咬牙切齿:“到底多少才够?偌大个门派,上下数千人要养,总不能全让你刮去!”
少女淡淡道:“我全要。”
宋峰寒几乎笑出来:“什么?”
少女道:“不止以后的岁入,还有以前的岁入,整个凌虚派。”
宋峰寒道:“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惊恐地睁大眼睛,因为他看见少女抬起了那只柔弱而可怕的左手。
他终于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谈条件,她只打算将他变成她的傀儡,这样一来,以后的岁入,以前的岁入,整个凌虚派上下数千人,就都是她的。
“你不能……”他惊恐道,“偃师宗有祖训,有规矩,不能将活人做傀儡,否则会受万虫噬心之苦……”
“你知道的不少,”少女浅浅一笑,“不过祖训和规矩都是用来约束好人的,噬心咒是用来约束活人的。”
她张开五指:“可惜我都不是。”
宋峰寒只觉神魂中传来撕裂般的痛苦,仿佛有人从无数个方向撕扯他的神魂。
可他却连一声惨呼都发不出来。
他感到自己恭谨地弯下腰,耳边传来自己温驯谦卑的声音:“奴恭送主人。”
冷嫣和若木并肩向外走去。
跨过屋槛时,若木忽然偏过头:“本座开始有点喜欢你这凡人了。”
冷嫣面无表情,拍拍腰间的铁片:“吃饱了就回剑里去。”


第29章
重玄一行本打算翌日离开凌虚派,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冥妖再次出现,他们又无法一走了之了。
姬少殷当夜便传音给师父,将冥妖再现、凌虚掌门孟长亭和右长老身死的消息禀明,请尊长定夺。
夏侯俨问清楚他们和冥妖交手的情形,沉吟道:“告诉宋峰寒,务必对冥妖袭击时在场的所有人仔细排查。”
他顿了顿道:“你们在凌州再多留七日,若是七日内冥妖不再现身,便先回宗门再说。”
姬少殷应是,又问候起师门中各位长辈。
夏侯俨道:“几位长老和你小师叔正好都在这里。”
姬少殷忙向几人请安,又特别问候谢汋:“小师叔赤地之行可顺利?”
谢汋佻达地一笑:“赤地那种穷酸地方哪有凌州好,风沙又大,气候又炎热。”
姬少殷道:“赤地的魔修叛乱无事吧?”
谢汋轻哼了一声:“都是些乌合之众,见东西部州到处有冥妖为祸,这些秋后蚂蚱也开始蠢蠢欲动了。都是不成气候的小打小闹,敲打过一回,想必能消停几日。”
他话锋一转:“你师父偏心,让你们去富庶繁华的好地方,把我派到赤地去吃沙子。”
姬少殷笑道:“若是有小师叔坐镇就好了,我们不至于这么焦头烂额。”
夏侯俨道:“赤地那群妖魔鬼怪个个老奸巨猾,几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哪里镇得住。”
谢汋道:“你们对付冥妖没有经验,切勿硬碰硬,打不过便跑吧,横竖是凌虚派自家惹出来的事,也让他们长长教训。”
姬少殷眼中流淌着笑意:“师侄省得。”
或许因为上一世是师徒,他与这小师叔格外亲近,只可惜凌长老算出他们的师徒缘分只有一世,因此他在转生后重归重玄拜了掌门夏侯俨为师,前世的师徒这一世倒成了叔侄。
两人聊了一会儿,谢汋笑道:“先不说了,再聊下去你师父又要怕我抢他徒弟。”
夏侯俨断开传音咒,方才那慈蔼的神情荡然无存,几个长老也沉下脸。
凌长老冷冷道:“那姓宋的胆子不小,敢拿我们重玄弟子做筏子。”
夏侯俨看了眼谢汋:“上回阿汋去凌州,回来便说宋峰寒野心勃勃,不是甘愿久居人下之人。”
谢汋也道:“我看那老东西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过没想到他连冥妖这种东西都敢碰,就不怕沾上身甩不掉?”
章长老皱着眉道:“难怪凌州地界会出现冥妖,原来是有人引狼入室。可怜那些遭了毒手的百姓,真是造孽……”
许长老:“若不是以冥妖为幌子,他怎么能名正言顺地除掉掌门和右长老?”
章长老道:“不过这回凌虚派出事,数他获益最大,恐怕不止我们会怀疑他。难保不会有人拿这事做筏子,趁机向凌州发难。”
凌长老一哂:“这是自然,凌虚派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想咬一口,不过也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谢汋道:“无论如何,宋峰寒这回拿我们做筏子,总要对我们有个交代,岁贡加一成不为过吧?”
几人眼神都是一亮,九大宗门中,凌虚派或许不是最大,修为功法只能算中下游,可若论财富,绝对是九大宗门之冠。
章长老道:“冥妖为祸,我们几条商路都受了影响,赤地叛乱,五城的岁贡断绝不说,平叛也费了不少钱,好在凌州今年的岁贡快送来了,能解燃眉之急。若能多加一成,来年也好宽裕一些。”
许长老蹙眉:“怎么,已到了这么捉襟见肘的地步了?近来除了赤地叛乱,宗门中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啊?”
章长老有些为难。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疲惫道:“玄季宫的花销不少,都是不起眼的地方,子兰什么都不愿将就,出手又大方,积少成多便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此外,她调养经脉的灵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章长老无可奈何:“这阵子玄季宫便兴了几次土木。前几日子兰突发奇想要做珠树圃,从东海买了几千斛珍珠,几百株珊瑚,和着黄金和青玉做成几十棵珠树,与几个闺中密友赏玩了两日,也就丢开手了。”
随即他话锋一转:“不过宗门那两条灵石矿脉本就是师妹留下的,子兰是她唯一血脉,这些钱本就是她的,她想怎么花我们也无由置喙。”
提到师妹,他眼中满是眷恋与沉痛。
在座诸人都知道他曾对郗子兰母亲情根深种,即便心上人与别人结为道侣,生下女儿,又溘然长逝,他依旧不能忘情,对郗子兰更是爱屋及乌,视若掌珠。
凌长老皱着眉道:“我们都心疼子兰这孩子,但这些事也不能一味纵容。改日我同她说说。”
许长老叹了口气道:“阿爻眼下是这种状况,好不容易养大的天狐又废了,子兰心里难受,不免要寻些事情排遣排遣,钱财是小事,不必拿这种事情徒增烦扰。”
她顿了顿道:“我这老太婆吃穿用度都不必太过靡费,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侍奉,把我仓果宫的用度拨七成给玄季宫吧。”
凌长老叹道:“你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许青文道:“小姐当年待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是她救的。”说着眼眶便红起来。
凌长老皱眉道:“这些陈年旧事,你也不必太过介怀了。”
夏侯俨也道:“许长老节哀,师母若是在天有灵,也不希望见你这样伤怀。”
许青文道:“小姐是最温柔宽厚的,在世时待我也如亲姊妹一般,但我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永远都是小姐的侍婢。可惜还没来得及还报恩情,小姐已经仙游,如今我也只能虔心侍奉小姐在世唯一的骨肉,只当侍奉小姐了。”
在座这些人都受过郗子兰母亲妘素心或她外祖妘老掌门的深恩,提及她都有些黯然神伤,连谢汋都一扫眉宇间的轻佻,神情变得沉郁起来。
沉默有时,章长老对许青文道:“也没有到这步田地,何况靠你俭省也只是杯水车薪。”
夏侯俨道:“几位长老不必忧心,凌虚派的贡船下个月便要起航,端看宋峰寒是不是识趣了。”
凌长老又道:“少殷还是太单纯了,对宋峰寒的伎俩一无所觉。”
夏侯俨沉吟道:“少殷到底欠缺些历练。”
谢汋哂笑道:“前世他倒是机灵,可惜机灵的容易坏事,那回真是吓了我一跳,他竟然仅凭一味药和几本药材账簿,便猜到我们要做什么,想带着嫣儿出逃,不但机敏,胆量也大,可惜。”
他突然提起当年那个凡人女孩,便似将他们合谋杀死掩埋的尸体翻出来,几人都有些尴尬。
谢汋却不以为意,接着道:“机灵的不好拿捏,老实的又太过天真,世间难有两全之法。”
许长老道:“当初若非阿爻坚持,我是想将他抱回宗门养大的。”
章长老道:“阿爻有他自己的考量。”
凌长老向夏侯俨道:“毕竟是下一代昆仑君的人选,须得好好培养,论天分论心性论胸襟,小辈中都没有人能与他匹敌的,只是欠些城府,好在还有时间,再琢磨琢磨,假以时日,当能肩负起职责。”
顿了顿又道:“凌虚派那边,你还得盯紧一些。”
夏侯俨颔首:“且看他有没有表示。”
凌长老道:“加一成已算便宜他了,要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单凭他这次擅作主张,这位子也不能让他坐稳。若是识趣便罢了,若是不识趣……”
他冷哼了一声:“我们重玄也不是好欺负的。”
……
姬少殷一行遵照掌门的吩咐,在凌虚派多留了七日,那冥妖始终不曾现身。
最后一夜,师兄妹几人照旧守在蓬莱岛以防万一,冷嫣则留在方丈岛他们先前布下的护阵中。
是夜中宵,冷嫣照例在院中布好了护阵练剑,若木则无所事事地坐在庭院中央一株灵槐的枝桠上看她练剑——从那晚在海边第一次看她练剑起,树神似乎发现了其中不为人知的乐趣,从此夜夜都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她被八个高两重境界的傀儡人围攻。
冷嫣练剑时浑然忘我,只当他不存在,偏偏他百无聊赖时还要同她扯闲篇。
灵槐经东不凋,挂了满树雪白的槐花。若木摘了一朵抿在唇间品尝它淡淡的芬芳:“吩咐你那傀儡一声,明日早晨让厨子加一道槐花饼。”
他说着摘了一把槐花向剑阵中抛下,莹白花朵顿时被剑气割成千万片,如漫天飞雪纷然落下。身为一棵树,他对别的草木实在没什么怜惜之心,吃还罢了,还要糟蹋。
冷嫣在刀光剑影中穿花蝴蝶似地飞舞,竟然还能分出心神来刺他:“你是不是嫉妒别的树会开花?”
若木只长叶子不开花,冷嫣早就怀疑他艳羡别的草木能开花,故此喜欢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连衣裳都只挑带花的。
若木冷哼了一声:“谁说本座不会开花?”
冷嫣道:“难道你开过?”
若木道:“是本座不想开,又不是不能开。”
冷嫣道:“什么颜色的?”
若木一噎,随即揪了一把槐花碾碎在长指间:“与你何干,横竖不会开给你这种凡夫俗子看。总之不是这些庸俗妖艳,格调全无的东西能比的。”
冷嫣轻嗤了一声。
若木道:“你不信?上穷碧落下黄泉,就没有任何一种花能和本座媲美,可惜你永远也看不到。”
冷嫣“哦”了一声:“那可真是遗憾。”
可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遗憾。
若木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望着远处的海面。
冷嫣也不理会他,专心应付傀儡们凌厉的攻势。
过了许久,若木凉凉道:“有人快死了。”
冷嫣掀了掀眼皮:“谁?”
若木向东方一指:“重玄那姓姬的小修士,你那旧相识。”
冷嫣瞳孔一缩,神魂凝出一把利刃,瞬间斩断傀儡丝,八个傀儡人顿时化作纸人燃烧起来,转眼之间成了飞灰。
“出什么事了?”冷嫣擦擦面颊上的血,她浑身上下的血口子在迅速愈合。
她虽然修为深厚,目力过人,到底是人非神,不像若木那样时时对方圆千里万里内的一切无所不知、洞若观火。
若木道:“冥妖,啧,还是只雌的。难为那小修士三脚猫功夫,还能苦撑一刻钟。”
冷嫣声音寒如碎冰:“为何不早说。”
若木道:“你又没问,本座为什么要说。”
他眯了眯眼睛:“他的死活与本座何干,你倒是很在意那小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