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式馄饨,和北京的馄饨大有不同,江南那带的点心食样都随了水乡的柔性,多是温婉精致的,就连馄饨皮,都薄如蝉翼,像是精湛女红纺出来的细纱,放在水里头一煮,咕嘟咕嘟的像一个个透明的小水母,膨胀漂浮在水面,入口即化。
梅姨今天心情格外的好,因为沈岁进总算迎来初潮,这意味着,她照顾沈家父女的工作,总算初步有了成效。
沈海萍总也操心沈岁进是因为营养不好,发育这块才没跟上,向她询问起沈家父女日常的时候,便多吩咐梅姨给沈岁进进补。
想起来今天下午上锦澜院,沈家老太太摸纸牌的时候,也费心问了这么一嘴,还说要叫老中医给沈岁进瞧瞧。
为了这个,梅姨苦口婆心的开始劝说沈岁进,试图缓和她与沈老太太的关系,嗫嚅道:“小进,你奶奶替你找了个调营养的中医师,听说是国手,你瞧老太太多关心你啊!下回你和梅姨一起上锦澜院,有事没事的,也去问候问候。”
沈岁进听了,吓得在板凳上起跳,不假思索道:“别是给我找个中医下毒,想毒死我吧?我爸失了独,可不就如了她老人家的意,怎么着,也得再给她生个孙子啊!”
梅姨脸色变了变,差点伸手捂住她油汪汪的嘴,心惊肉跳的说道:“你这孩子,怎么总把你奶奶想岔了?老人的传统观念是多子多福,你是她的亲孙女,除了你姑姑家的念平表哥,就只有你这一个孙辈,她老人家疼你还来不及,哪会想着要害你?”
沈岁进冷笑一声,说:“大可不必扯这一通祖慈孙孝的排场,我奶奶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当初我妈的骨灰都不让进门,谁要是忤了她的意,那真是挫骨扬灰都别想落好。”
说起来这个,母亲的周年忌日在即,当初捧着母亲回国所经历的,可都是历历在目。
她和父亲回国都快一年了,这院子,她奶奶恐怕踏进来的次数,都不超过五根手指。
有几次还是来借口探望单星回。
沈岁进古怪的看了一眼单星回,那个老巫婆,他是怎么和她处得好的?
每回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活像见了亲孙子,倒把她这个亲孙女晾在了一边。
单星回接收到她妒恨的目光,马上机智回应道:“真不怪我,谁叫我长得像你奶奶的初恋情人呢!”
沈岁进白眼道:“扯吧你,还初恋情人?我奶奶十六岁就嫁给了我爷爷,哪里还有什么初恋。”
单星回一本正经,煞有其事的道:“真不骗你!你奶奶还喊我去过锦澜院,她书房的抽屉里,好大一本相册,里面就有一张那人的照片。我一瞧,还真不赖,剑眉星目,确实有我一二分的帅。”
后半句,就纯属他开始瞎扯淡了。
其实那张照片模糊到连个人影,不仔细观察都瞧不出来,更别提看清照片上的人具体长什么样了。
但据沈老太太说,那是她还在伪满洲国当格格时候,身边伺候她的一个太监。
那人是大清朝最后一批的太监,父母早年病亡,和妹妹一起寄养在叔叔婶婶家。
叔叔婶婶自家都还有几个孩子要养活,自然,那动荡的年岁,是顾不上他们兄妹的。
饥一顿饱一顿,婶婶对他们兄妹两个,日日不是打就是骂,终日也没给过一个好脸色。
妹妹在那个家,长期营养不良,犯了疟疾,命悬一线,那人没了办法,才托人卖身进宫去做太监,换些银子,求婶婶给妹妹寻个郎中治病。
可刚进宫净了身没几天,皇帝都被赶出了紫禁城,外国人打进北京城,小太监跟着宫女和老太监们夹带私逃了出来。慌忙回到叔叔婶婶家,从皇宫里偷了不少的金银珠宝,想着虽然丢了命根子,但好歹换来这些财物,能供一大家子撑上一阵。
那年岁,人人都活在绝望之中,国破何以家为,他离开家不过才短短几日,叔叔婶婶早已带着全家出逃,街坊邻居也几乎撤退光了,整个巷子,剩的人寥寥无几,都是老弱病残,跑不了、也不想跑。
有人告诉他,这年头,逃命都来不及,谁还有心思去请郎中,郎中也要顾着自己逃命去啊!妹妹前天晚上就已经不治而亡,叔叔婶婶唯一厚道的地方,就是买了张草席,裹了妹妹的尸身,丢到亦庄的荒郊野外喂乌鸦去了。
小太监伤心绝望之余,实在无处可去,就回到了皇宫。
误打误撞,博了个忠心护主的名号,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太监,不过才六七岁的光景,一下就被提拔到手握实权的异姓王爷身边做差事。
据说老太太认识小太监的时候,已经是小太监跟着王爷一家的第二十个年头,那一年他们举家迁去了长春。
老太太出生在雪国春暖花开的季节,小太监也已经长成了善弄权柄的大太监,是众多为她接生者之一。
二十六岁的他,形如枯木,却因新生命的诞生,这二十年来,第一次激动得热泪盈目。
在腐朽的岁月里,纯真不知世事的孩童,为灰色的他,带去生命里唯一的慰藉。
甚至为了祝祷这个新生命,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常生海——意思是长生海,希望她的寿泽与福泽,像那长生天的海一样,绵远无尽。
她让他想起了多年前流离失散的妹妹,手足早夭的心痛,让他更加珍惜这样一个新生命,甚至为此,后来的他,付出了吃枪子儿的代价。
这些事,都是沈老太太,垂垂躺在摇椅上,缓缓絮絮地与单星回说来的。
在单星回的眼中,这样一个和善慈祥的老人,悠久宁静得像一本阅不完、读不尽的史书,是与沈岁进口中霸道蛮横的倔老太,完全对不上号的。
他见过老太太悲伤亘古的眼泪,那眼泪为她有始无终的少女萌动而流,也为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的不羁骸骨而流。
都说老太太是后来在七几年的时候,因为惨无人道的虐行而被逼疯的。
只有单星回偷偷知道老太太的秘密,早在1944年,逃出那个战火硝烟弥漫的满洲国,伴随着一声枪声巨响,身后溅起的滚烫血花,老太太的灵魂,早已缺失了一角。
新学期的脚步来得格外疾快,蝉鸣渐渐褪去燥意,暑假也已经结束了一月之余。
这天放学,沈岁进刚进门,意外的看见了自己那位高傲不可一世的贵族奶奶,正负着手,在院子里低头赏兰。
沈老太太正赏心悦目的对着梅姨道:“我小时候,见过一种兰花,那兰花的花瓣,包浆一样的绿,绿的发沁,是日本人养在我们院子里的,原来的母株是咱们中国晚唐时期远渡过去的,一代一代的杂育,竟得到了这样难得的品种。学名不记得叫什么了,我和院子里头的嬷嬷,就干脆叫它翡翠兰,衬了那兰花的本性,绿的通透,绿的斐然。”
梅姨立在沈老太太身边,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颔首应和道:“能入老夫人眼的,想必不是什么俗物。”
沈老太太很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回头我让海萍在这院子再搬些兰花来,天快冷了,再找个瓦匠,砌个温房,气温下来,就把兰花都搬到温房里将养着。那姑娘名字带兰,人品也和君子一样,听说爱兰如命,我想着才见她第一面,不好太唐突了,左右她和海森的婚事也定下来了,这院子是要拾掇拾掇。”
沈岁进的心,往下沉了沉。
父亲的婚事有着落了?她怎么没听说。
梅姨的眼稍,瞥到了刚进门的沈岁进,给老太太使了使眼色。
沈老太太看见孙女,倒没有之前那么多的不痛快。
这孩子脾气倔,多半是随了她那个冷冰冰的妈一样,是块不通情理的榆木疙瘩。
“放学了?”沈老太太鲜有悦色的与她说话。
沈岁进直截了当的问道:“我爸是找着合适的再婚对象了?”
沈老太太也没打算瞒她,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没大没小,人家正经头婚,给你做小妈,你不亏。和你爸接触有两个月了,西直门那块大校的独女,在出版局上班,今年二十九,是个老姑娘了。不过你姑姑把人家摸查得一清二楚,是个直性子的软脾气,不会和你不好相处。”
沈岁进看了一眼边上神色飘忽的梅姨,淡淡道:“才二十九,也不算老姑娘,不便宜我,便宜我爸了。我爸怎么也不领人家上门瞧瞧,好歹将来也是这家里的女当家啊。”
梅姨把悬着的心,收了收。
还好、还好,大小姐没有发脾气让老太太下不来台。


第34章
沈老太太讳莫如深的瞥了一眼沈岁进,忖了忖道:“去年还要死要活的,今年调转了性子,是长大了。你想明白了也好,你爸好了,你才能好。往后真有受委屈的时候,就和你大姑姑说,她不会不给你撑腰。”
沈岁进道:“上周我妈忌日,我说我爸怎么一个人在我妈坟前喝闷酒,叫他也不走,原来心里藏着事,要好好和我妈交代。”
沈老太太笑了笑,觉得孙女的性子也挺直的,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对她横冲直撞了,再赞赏的看了看梅姐,觉得这里头多半有她苦口婆心的功劳。
孩子大了,是能体贴大人的难处了。
沈老太太说:“小梅说你放学通常和星回那孩子一道走,怎么今天只有你回来了?”
沈岁进说:“他要打篮球,我一会还有钢琴课,没工夫等他。”
沈老太太若有所思的垂下手,道:“你姑姑原先还说,下个月你爸和你兰阿姨结婚,就把锦澜院西边的别墅批给你们。我觉得倒不必,左右你兰阿姨和你爸睡一屋,添个人,又不是添间屋,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问过你爸的意思,在这也挺好,就先这么住着吧,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哦,大概是瞧隔壁那家姓单的顺眼,搬了家,不好借口来看单星回了吧。
老太太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谁还不知道呢,心偏的,是个人,长了眼睛的,都看的一清二楚。
梅姨应和说:“这院子也好,左邻右里的,都好相处。”
只有沈岁进还回味在那句“下个月你爸和你兰阿姨结婚”里。
“我爸下个月就结婚?”
所以她是最后一个被通知到的?
这相亲速度也太快了吧,刚听老太太说他们认识不过两个多月,这就急着要结婚,不再相看相看?
万一彼此看走眼呢?
梅姨解释道:“下个月二十八号,你兰阿姨满30周岁,他们家父母、哥嫂,都觉得婚事不宜拖过三十岁为好,赶在三十周岁以前结婚,说出去怎么也是二十几嫁女,不难听!”
沈老太太也觉得不可夜长梦多,难得儿子对一个相亲对象,态度含糊,没说坚决不可的。
打铁趁热,女方家既然有这个意思,她这头二婚娶媳的,没有忸怩作态不应承的。
两家已经通过电话,就等这周单休日,两家订了汉京饭店的包厢,坐下来商议婚事的具体事宜。
儿子这桩心事总算落定,什么时候,徐家的姑娘,再给自己添个孙子,自己这辈子也算是无憾了。
沈老太太微眯着眼,叹息道:“瞧着是部队里的人家,从小习文弄武的,身子板应该差不了。希望这回能和海森白头到老,我再也没有操心的时候。”
沈岁进被说的,心上生生挨了一刀,强颜笑道:“我妈不是身体不好,她是根本没拿自己的身体当条命。”
梅姨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用眼神安抚她道:“不说这个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小进她妈是个有理想的人,不把这些世俗的情爱看在眼里,就是在天上,也是积了德的,要去受用福分的。”
老太太哀叹一口气,也不想触孙女的霉头了,转言道:“进屋吧,我也慢慢散步回去。”
周末单休这日,是沈徐两家隆重议亲的日子。
意外的,在议亲事宜上,作为徐家独女的徐慧兰,并不像想象中被家人疼宠,徐家一点也不对未来婿家百般刁难,从简从繁,徐家是毫无要求。
年近三十未嫁,徐慧兰反倒像是烫手山芋一样,匆忙被丢给了沈家。
议亲席上,沈家提的要求,徐家没有不应的;而徐家提的要求,却少之又少,最后沈海萍统计下来,几乎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徐慧兰在席上,少有笑容,只是流程公式化的从善如流。
坐在她旁边的沈海森,倒是稍稍打起了精神,脸上堆满笑容,来应付未来的岳父岳母以及徐家兄嫂。
两位新人,对这门亲事,多少都有些差强人意的意思。
可能互相的圈子里,眼下再也没有比对方更合适的人了,索性就凑成一对,好堵了悠悠众口。
席上,沈海森的老丈人,面露难色的说:“海森,也不瞒你说,我家慧兰,之所以拖到现在还没结婚,先头倒是有个缘故的。”
沈海森正襟危坐,等着老丈人放出大招,准备洗耳恭听。
“我家慧兰,五年前退过婚。”
沈海森暗暗松了口气,背挺直的弧度,稍稍松垮弯曲了一点。
还好、还好,退婚而已,不是什么杀人纵火的滔天大过。
“她打残过一个拆人姻缘的三陪女。”
沈海森刚松懈下来的背,登时又绷直了起来。
老丈人晃着酒杯,两颊醉意熏熏,眸中却放出犀利的锐光:“也没多大的伤害,废了两条腿而已。”
沈海森恍惚间,仿佛听到某种骨头崩裂的声音。
老丈人好大的下马威:两条腿……咳咳……没多大伤害?
老丈人笑声朗朗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烟花勾当里男人上不了台面的事,委屈了我家慧兰亲自动手,这婚退了一点也不可惜。男人嘛,风月场所里逢场作戏在所难免,但动了真情,被一个三陪迷花了眼,还被哄得正头老婆都没进门,先整出一个不入流的私生子,多少也是一时糊涂了。”
沈校长尴尬的笑了笑,提起酒杯,敬了敬未来的亲家,大概是知道了里头的缘故。
可能对方也打听过了,早些年,沈海森那些风流倜傥的“桃色往事”,这会杀鸡儆猴做样子,给沈海森立个威,让他日后少耍花头。
徐慧兰目带寒光的在沈海森身上来回扫射,多少也是有些警告的意味。
不过沈岁进却一眼瞧出了似曾相识的味道。
徐慧兰看父亲沈海森的眼神,不是那种带着醋意与希冀的警告,即将新婚的喜悦气氛,沈岁进在她身上愣是半分没有感受到。
而那种置身于外,目带理智的审视,却让沈岁进在徐慧兰的身上,看到了母亲向雪荧的影子。
沈岁进几乎可以断定,徐慧兰对父亲,没有过多的爱意,结婚或许也只是为了摆脱难缠的大龄未婚身份。
这么一想,沈岁进便觉得父亲甚是可怜。
两段婚姻里的女人,没有一个全心全意爱过他。
徐慧兰对沈海森的警告里,多半是含着不要给她惹事的劝诫之意。
这位继母的目光,流转到沈岁进身上时,倒是融了几分冰霜,添上了几丝暖意,道:“小进今年十四了吧?”
沈岁进的思绪,仍在刚刚发现的震惊事实里打转,木木的点了点头。
徐慧兰弯起眉眼,笑着道:“听说你的妈妈,是位很了不起的科学家。”
沈海森的名声不怎么好,虽然后面口碑改了些,但还是乏善可陈,可向雪荧在京圈名流里的名声,却是富有传奇色彩,是一等一的出挑。
那个江南大族出身的女子,身量纤小,却一点不柔弱无主,嫁入沈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却不以此沾沾自喜,摆弄贵妇风骚,反而十年如一日,谨小慎微的在科研领域潜心研究。
徐慧兰早就听说过向雪荧的大名,当初知道这样一个不落俗流的女人,溘然早逝的时候,徐慧兰是发自内心的感到惋惜的。
如果向雪荧再多活几十年,或许在国际上,她都会声名显赫,到那时,别人都会以她是中国最出色的女科学家之一而交口称赞,绝不是以沈家儿媳妇这样的薄名,而辱没了她。
沈岁进面对继母突如其来的示好,脑子是发懵的,毕竟和她结婚的,是自己的父亲沈海森,她首先该讨好的,也应该是自己的父亲。
“听说徐阿姨在出版局,也是很厉害的领导。”沈岁进礼尚往来的夸口道。
徐慧兰轻声笑了笑,她是出版局年纪最轻的部门副处,其中多少也掺杂着娘家背后势力的缘故,与向雪荧在科研领域单打独斗还是差远了。
“以后别和徐阿姨客气,咱们女同胞齐心协力,把家治理得更好。”
振奋士气的话,说的沈家人心动,仿佛一幅家族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蓝图,正在徐徐铺开,近在眼前了。
婚期定在下月初十,十一月二号。
满打满算,剩下也就二十来天的日子了。
头婚女嫁二婚郎,原本手忙脚乱的婚礼流程,也因为两家决定低调行事,只在汉京饭店摆上十桌以内的酒水席,尽量简化流程与排场,奢靡之风不可涨。
到了十一月二号这日,恰赶上单星回的姥姥去住院割肠息肉,人已经安排住院等待手术了,单家人就只派了单琮容一人前去吃席。
等下午三点左右,酒席散了,单琮容就径直坐公交去了协和医院。
手术安排在早上八点头一台,肠科主任亲自操刀,等单琮容捧着鲜花到病房的时候,老太太已经麻醉苏醒,中气十足的在病房里说话了。
隔壁床的老太羡慕的说:“这是你儿子吧?还带鲜花来瞧你,多浪漫啊!”
单姥姥一点也不掩饰,骄傲地说:“这是我女婿,想不到吧?比我亲儿子都疼我!”
丝毫忘了麻醉过后刀口撕拉的疼,笑的花枝乱颤的。
段汁桃看的心惊肉跳,直把她摁倒,让她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不要乱动。
“妈,医生说了,刀口恢复得一阵,一会还得下床排气,你别轻易乱动了。”
单姥姥捧过鲜花,是一捧红红火火的康乃馨,放在鼻尖嗅了嗅,想着自己去了病根,往后也不用悬心这病了,越看手里这束红艳艳的花,心情越像被一把火点燃那样澎湃妖娆。
她想起了,今天不仅是她的好日子,还是隔壁院子沈家的大好日子,询问女婿道:“沈家今天办的热闹吗?上个月那新娘子来隔壁坐了一会,我瞧着是个爽利的人,待孩子也不像是那种苛责的长辈。”
单琮容恭贺同僚二婚新喜,参加典礼,心有感慨。
他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乡下酒席虽然热闹,但仪式上却有欠缺,段汁桃是没有一件像样的婚纱的。
今天的新娘子徐慧兰,穿着眼下最时兴的粉色泡泡袖婚纱,丝绸般泛着珍珠光泽的面料,脚蹬白色的方头高跟鞋,倚在沈海森身边,难得一副小鸟依人的矜持模样。
而妻子呢,嫁给他时,身上穿的,只有一件小县城服装市场上淘来的红色西装外套。
单琮容说:“沈家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证婚的还是慎绥涛,一顿饭别提吃的多别扭了。幸亏我那一桌是邻里座,边上都是咱们院子一圈的邻居,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把手往哪放。”
段汁桃笑着说:“上回徐慧兰上沈家的时候,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不声不响的,人才刚进门坐下,就听隔壁梅姐说她下个月个沈海森结婚,家里该怎么布置打扮的事。我去和翠芝大姐说,翠芝大姐还一脸不可置信,直说不可能,哪有人前两个月还换了好几个女的在相亲,这头就把婚事定下来了?这速度,坐火箭都追不上啊!”
单琮容一想到,沈家为了让沈海森去相亲,剪电线这事都做得出来了,沈海森哪天火速结婚,他一点也不意外。
好歹也让实验室少遭点殃啊!
想起来席间沈海森来敬酒,他插科打诨,佯装颇为羡慕的与他碰酒,打趣道:“二登科了沈老兄,今晚又是小登科,也不知你这实力减不减当年啊!”
沈海森已经喝得半醉,揽着他的肩,称兄道弟的说:“不稀罕不稀罕,二登科算什么……”
吓得单琮容赶紧捂住他的嘴,赶忙瞥了一眼还在别桌敬酒,脱不开身的徐慧兰。
“酒能乱喝,话不能乱说,小心嫂子让你睡地板啊?”单琮容贴着他的耳朵说。
沈海森歪着头,酒意上头,发起酒疯的说:“单老弟,咱也别客气,我们在一个项目都这么久了。你的项目就是我的项目,我的项目就是你的项目,甭管什么你的我的,咱俩好成了一个人是不?今晚,你替我大登科,我替你小登科,咱俩换换,你说行不行……?”
这人越说越没谱,单琮容感觉被冒犯到,忙喊边上的人帮忙一起搀着他,给他胃里灌一点早就备好的浓糖水。
段汁桃长得像向雪荧,沈海森说这话,让人不得不多心。
沈海森猩红着眼,不依不饶的死拽着单琮容的袖子,失态的场面,还碰翻了桌上的两杯红酒。
还是徐慧兰冷着脸来救场,才阻止了现场更多的洋相。
徐慧兰冷冷的睥睨着似醉非醉的沈海森,面笑皮不笑的和众人说:“他就这酒量,喝不了几杯就上头,你们这桌我替他敬了,权当他失礼,给你们赔罪。”
说罢,咕嘟咕嘟伸长脖子,仰头倒灌了三半杯红酒,吓得众人一边心有余悸地拍掌为新娘的酒量与酒胆喝彩,一边同情的张望歪倒挂在旁人身上的沈海森。
娶妻如此剽悍,沈兄多多保重。
入了夜,段汁桃留院陪护,吩咐单琮容今天请了假就别去实验室了,在家好好陪陪儿子。
单琮容回到家的时候,隔壁沈家像是刚放完夜里的鞭炮和烟花,院子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呛鼻又辣眼。
隔壁眼下还是热闹,大大小小的亲戚堆在里头,这院子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推开自家院子的门,花卷摇首摆尾的出来迎接,呜呜的叫着,显然是被刚刚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到了,正迫不及待的向主人诉说着委屈。
单琮容蹲下,揉了揉它的狗头,抬眼望向书房,居然看到了窗户里的两个人影。
单琮容起身,踱步到书房的窗前,轻轻叩了叩玻璃。
单星回推开半掩着的玻璃窗,说:“爸,你才回来,我姥怎么样了?”
沈岁进也甜笑着打了声招呼:“单叔叔。”
单琮容道:“你姥姥手术很成功,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又问:“岁进,你怎么在这?”
沈岁进叫屈道:“我屋子里这会被一群小屁孩攻占了,徐阿姨说我要是嫌吵,就先上你们家来待一会,等她打发了这些亲戚,再喊我回去。”
单星回说:“徐阿姨还给我塞了一百块,喊我们两个要是无聊,就去学校边上的芝麻巷去吃好吃的。”
单琮容想也不想的让他交出一百块,在他脑门弹了一记响指,“一百块你倒是不客气,我给你五十,够你们俩在芝麻巷甩阔了。这一百块你回头还给你徐阿姨。”
沈岁进忙说:“别啊单叔叔!我徐阿姨有钱!他们出版局工资可高了,听我奶奶说,现在体制里待遇最好的,差不多就是出版局了,普通科员一年都有八九万的工资,徐阿姨还是部门副处,工资可比我爸高多了。”
根据统计局去年的数据,人均年工资也才五千多,出版局这块,算是肥差中的肥差了。
单琮容暗下惊了一会,很快收回脸上的失色,说:“那也不能起了这个不好的头,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沈岁进掐着单星回书桌下的大腿,表面波澜无惊,实际上切齿埋怨道:“喊你早点出去你不肯,非得说把这章看完,现在一百块也飞走了,我都饿了一天了,我看你等会拿什么补偿我。”
单星回低声讨饶道:“轻点、轻点。我还有我姥姥给我的零花钱呢,你别急啊,想吃什么,我请你!”
沈岁进这才满意的松开手。
两人偷偷溜出来的时候,沈家正热热闹闹的闹洞房,沈海森和徐慧兰的卧房塞满了人,人从房间门口,一路堵到院子里。
众人的视线全都牵在一对新人身上,根本也无暇顾及沈岁进到底在不在场。
路灯把两人行走的倒影,一下拉长,一下缩短。
走到一盏路灯的正下方,沈岁进看见影子又缩成了一个圆圈,自己的双脚套在黑影里,扭头对单星回说:“我想起来了。”